他还不是得乖乖回来等着她?

绿阶的马车慢吞吞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旁边有随行军士二十五人。这是霍去病军侯身份必须的仪仗,这不怒自威的队伍,令道旁行人纷纷退避。

这些年轻的军士们也是难得有机会出来放松,貌似都默不作声,但是脸上轻松的表情写满了惬意。

绿阶已经特地将军士张行留在冠军侯府中,虽然按照霍府的一贯严密作风,这等外府军人跟内府丫头决不会有什么绯闻传出来,也算是给明月制造一点机会。

长安到淇地足有五天的路程。

这一路上绿阶看到了秋日早熟的稻田,听到了晚叫知了的鸣声,闻到了泥土质朴的气味。

他们在军用驿站驻扎过夜,到了天亮就继续赶路。

绿阶的马车十分华丽舒适。

因为是长途赶路,马车的车轮上包裹着采自西蜀国的软芯木,以减低震荡感;里面铺满了出自大食的缠枝茱萸纹羊毛氆毯;车的内壁贴满黑木装饰,上面还有螺钿点缀。

搁手休息的地方正好是两只黑木包金边的小方柜。

左边打开是一包精致的点心,右边打开竟然是一卷帛纸外加一套小巧的笔墨。

绿阶在马车里呆得无聊的时候,就会拿出那套小小的文房四宝,慢慢写字玩。

写来写去就是那个“庆”字。

身为家奴,她很长时间不得接触书简文字,一直到了十岁才有机会跟一名詹事府的老奴仆学了几个粗浅常用的字。

记得第一回见到这个“慶”字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多么激动。

绿阶发现,原来,自己的双亲挑选了如此美好的字儿做她的名字。

那一点一横组成一间温暖的屋子,护佑她不受风雨侵袭;里面的“心”字和下面的“友”共同组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家。

而“庆”者,欢庆、庆贺、喜庆的意思也。

多少快乐温馨的祝福,蕴含在这个名字里呀!

所以,任凭别人将她视作贱奴,她也从不自卑自弃。

她相信,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绝对不是一种错误,她的出生从一开始就得到了父母最真诚的期待与祝福。

所以,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欺负,她也从不抱怨命运。

她告诉自己,不管身边的人待她如何不好,远在淇地的父母曾经深深地爱过她。

“庆儿,庆儿。”绿阶将手中的帛纸轻轻举高,对着车窗外薄薄的阳光。那纸张仿佛透明,使这个字看起来有一种柔玉生辉的感觉。

“庆儿,庆儿…”

“绿阶!你怎么不出来看风景?”

车帘被一把掀开,绿阶慌忙将手中的帛纸团成一团,“马上出来了。”

“看,芦苇荡。”霍去病手持马鞭指向前方。

“哦。”绿阶伸出头,看到一片黄绿交加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出浪潮般的涌动。

第五天的时候,长安平原的苍茫气韵一扫而空。眼前绿田纵横,水泽密布,宛然一派水乡风光。

“淇地到了!”绿阶坐在马车里嚷了起来。

即使是最幼小的记忆,故乡始终是故乡。只要闻到那水的气味,看到那田地的纹路,就算是尘封年久,也能够一下子便分辨出,这就是自己家乡的风景。

霍去病驻马向身后的马车微笑:果然没来错吧?

为了避免麻烦,此处的亭长、司尉、都尉,霍去病一概尽量不去惊动。

还让二十五名随行军士就近在附近的兵署暂时落下脚来——冠军侯私访,这会将绿阶那些身份卑微的血亲吓坏的。

他们的服装也按照平民不得穿有色衣衫的规矩,脱去绫罗绸缎,换上本色葛麻布做的衣衫。

霍去病头上仅用一块本色麻布束住黑发。

绿阶着本色麻布的秋襦衣,头发上毫无装饰,只在脑后松松挽一个发髻,用布条扎住发尾。

汉代户籍制度非常严谨,霍去病早已得到了绿阶家中的具体地址,他又是个天生识路的人,两个人翻山越岭,向那小山村而去。

“走得动么?”霍去病见绿阶走出一身轻汗,在拿袖子擦额头。

“还好。”

“跟你说,让人用辇将你抬过来。”

绿阶白他一眼:人就是这么被他养刁的。她笑着握住他的手:“侯爷,妾身这些路都认得呢。”

“吹牛吧?”五岁的毛丫头,哪能认识这路?他可是让当地都尉送过来一张详细地图,地图标明他们离目的地还足足有两里多路呢。

“认识啊。”绿阶说,“再往前半里,会有一个草亭;这条路向东走三里路,会到淇水。”她望着远处一棵十分高大的樟树,十分肯定。

“那就验证一下。”霍去病加紧步伐,绿阶小跑才能够跟上。

他们走了约半里,霍去病瞅着绿阶笑:“哪里来的凉亭?”

绿阶记得在这棵数百年树龄的樟树附近,就有一个小小的草亭。五岁时,她和兄弟姐妹们经常在这里等着爹,等他回来给他们带吃的。

这里离家中只有一里半,他们大小十来个孩子,大的扶着小的,中的背着幼的,如同一大堆大小不一的石头似的,站在草亭久久等待着父亲。

后来,淇水泛滥,将他们整个村庄都淹没了。

那一年不仅仅是他们的淇安村,而是整个黄河流域的大泛滥。黄河破堤而出,淹没了无数人家。

他们随着大批流民一路向西,本希望在隆虑谋求生计,但是隆虑太守闭紧城门不让他们进入。于是从安阳、荡阴、汲县、获嘉一路辗转到了平阳县。

哥哥生病,弟弟挨饿,绿阶才不得不自己找到了卫少儿,将自己卖身为奴。

“找到了!”绿阶从一堆杂草中寻到了一个枯烂的树桩:“这一定是草亭的柱子,现在都断了。”

“这也算?”

“当然算。”绿阶站到那木桩上,挥起右手招呼霍去病过来:“这里可以看到很远呢。”

霍去病于是站到她身后看,果然此处乃是一个山坳,两片大山如天门一般中开,远处的大河、田地仿佛多姿多彩的图画从云间展现出来。

绿阶大叫:“淇水!淇水!”

淇水静静流淌,波光明亮。

在她接触传统文学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家乡这条宽展亲切的河流,居然如同神话一般存活在上古的诗歌之中。随手翻开优美的诗歌集,就能够见到它楚楚动人的身姿。

《氓》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蒹葭》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汉广》之“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竹竿》之“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多少旖旎的遐想,多少温情的故事,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

这里,天生是诗歌的国度,生来是诗歌的海洋!

霍去病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笑。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么快乐放松的模样,简直像个孩子。

哦,他看过一回。

他低头寻到地上摇曳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他俯下身将其摘下来,冲着绿阶一口猛吹过去。

万点白绒在空中飞舞,初秋的轻绿干净得令人神往。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快乐,现在的她和他都已经不孤单了。

“我回来啦!”绿阶站在魂牵梦绕的家乡,展开双臂在漫天的蒲公英绒花中悠悠打转,“我回来啦!”

绿阶穿过浅黄欲熟的良田,走过平整的泥径小道,分花拂柳,步入一道黄泥与竹片整齐糊就的篱笆矮墙。

鲜艳的五角星花,淡紫色的牵牛花,将这个农家小庭院装点得生机盎然。

篱笆墙边,几只母鸡悠悠在庭院里踱步,看到陌生人也不躲开,继续安详地在泥地上翻寻着什么。

绿阶站在一座草顶明墙的屋子前面,犹豫着是否进去。

她所依稀记得的那座歪歪倒倒,兄弟姐妹们都挤满的茅草房屋自然早已就不在了。

这干净整齐的房子,令绿阶感到陌生。

茅草铺成的屋顶又厚又密,金光灿灿;石块垒成的墙壁厚达一尺,坚固稳重;屋子前的小小空地用白色鹅卵石细心铺平,被洒扫地一尘不染。

“哗。”门帘突然被打开,一位老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十三!快去将灶台上的蒸饼端出来,再蒸就要潽了。”

绿阶无故感到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向角落里一闪,吓得一只啄食的母鸡呼啦啦走开。

“好。”一个小男孩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挂着满头的稻草梗跑出来。回头看到绿阶:“这位姐姐找谁?”

绿阶知道霍去病是不会弄错地方的,便问他:“小弟弟你姓什么?”

孩子性格很外向,立刻跟绿阶自来熟:“我姓辛,排行十三,娘叫我十三。”

绿阶五岁的时候还不是特别会数数,她只记得自己家里孩子多,至于那个饿得在襁褓之中几乎断气的孩子是不是这个“辛十三”她已经弄不清了。

不过,他一定是她的弟弟了。

绿阶正要再跟他说上几句话,那老妇人气势汹汹跑出来:“十三!你在做什么?”

看到绿阶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找谁?”

老妇人的手中犹抱着一大堆湿漉漉的干净衣服,显然刚才正在后院洗衣。

霍侯爷告诉绿阶,在这个屋子里她父母俱在。

他们共育有十四个子女,黄河泛滥那一年被卖掉了九个。如今老大、老二、老三、老六都或者嫁人或者成家了,搬了出去,只有十三因年岁尚小还在身边。

汉朝对流民一向重视,刘彻后来令豪强巨贾出资安抚黄河灾民。

那一年秋天,流民们就逐渐回到了原来的户籍落户,重新开垦荒地,建造房屋。

绿阶家那些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小孩子都被卖掉了,剩下的几个都是能够种田做事的,所以家庭很快就衣食饱暖不再犯愁了。尤其是去年霍去病稍稍让地方亭长给辛家一点便利,他们的日子如今都和和美美。

绿阶是带着一团欢喜,来到这个地方看望亲人的。

蒹葭茫

六十一章

她抱紧手中的银子包裹,心中揣测,这位老妇人大概就是她日思暮想的母亲吧?

这老妇人脸上皱纹如菊,看起来似乎有五六十的年纪,腰背却挺直,又似四十多岁的年纪。

她麻利地一边跟绿阶说话一边将一根细麻绳从一个竹竿架引到另一个竹竿架,然后将手中的衣服一条条抖开,一件件晾在麻绳上。

“姑娘不是本地人?”

绿阶不知如何回答,浅浅嗯了一声。

“姑娘找谁跟老妇说一声,这淇安村我都熟。”那老妇人手劲很大,用力一抖就将衣服抖得平平整整。

“我…”绿阶总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温柔善良,被生活的不幸摧垮了身体的老人;她总以为她看到母亲的时候,会为她满头的银丝,满脸的皱纹而不由自主悲泣。

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如秋日蓝天般的明快。

“奴家路过此处,想要口水喝。”

绿阶已经记不得自己娘亲的样子了,直到此时她还不能够确定眼前这个老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路过?”老妇人非常怀疑地转过身,“此处方圆三里没有其他的村落了,姑娘单身一人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绿阶也感到自己的兀然出现并不合理:“我家夫君是位医师,在附近的山里找一种草药,奴家在这里等他。”

“哦。”

“请问大娘的夫家,是不是…”绿阶口中发干,“是不是姓辛?”

“是啊。”老妇人重新回过身,将一件小孩子的衣服拉挺,“是十三那个多嘴的孩子告诉你的吧。”

绿阶笑着点头:“十三还说他排行十三,这么说他有很多兄弟姐妹?”

老妇人看着衣服摇头:“哪来这么多,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其余的发洪水那一年都另找了生路。”

“他们…他们…”绿阶顾不得什么了,问道,“他们都叫什么?”

老妇人笑一下:“能叫什么?伯儿、仲儿、三儿、四儿、五儿、六儿、七儿…庄户人家谁会起什么名字,排行第几就是名字了。”

绿阶微微颤抖了一下。

老妇人回头对屋中道:“老头子,你这件衣服太长了,过来帮一下。”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再端碗水过来,给这位姑娘喝。”

一名老人一边应着一边端水走出来:“越老越糊涂了,连衣服都晾不上了。”看到绿阶:“这姑娘是谁?”他细细打量了起来。

老妇人推他一下:“年轻姑娘你也要看。”

老头儿不好意思:“说什么呢。”将水碗递给绿阶。

绿阶捧着水碗一口口啜吸,水很清,碗很粗糙,每一口都含着家乡的清甜。喝完了水,绿阶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沉甸甸的,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坠将出来。

“大娘大伯,奴家还要去找夫君…大娘…”那水似乎一直要流溢出来,“再会。”将碗轻轻搁在旁边的石板上。

老妇人也不留她,只说:“早走早好。天黑了你这里又没有熟识的人,路上遇到野兽就了不得了。长得这般细皮嫩肉的,可要珍惜爱护自己。”

“多谢大娘。”

绿阶慢慢转身向篱墙外面走去,泪水哗啦一声流了下来:三儿、四儿、五儿、六儿…七儿…七儿…原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庆儿的姑娘…

她应该就是“七儿”吧?

绿阶走出老远才发现手中还抱着那个银子包裹,他们家看起来日子还敦实,并不需要这些银两。绿阶捏紧包裹,向霍去病等着的地方走去。

走到了百年的樟树下,她浑身虚软再也走不动了,缓缓歪倒在树根上,伏在膝盖上痛哭起来——她的生身母亲,当面也已经认不得她了。

农家庭院中,那老妇人拉扯了一阵衣服,忽然停下手:“老头子,咱家七儿回来了。”

“哪里?”老人幡然醒悟,“我去叫她回来!”

“别去。”老妇人压低声音,“你没看出来吗,孩子虽然穿着普通的衣服,可那衣服太新,哪里像个受苦干活的庄户人?看着气色也好,这孩子是撞上贵运了。咱们…”她也有些泪眼婆娑,“咱们这低门矮户的,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他们得过了孩子的卖身银子,这些孩子已经跟他们不能再有关系了。

老头回头望着那黄泥篱墙外:“七儿…”

“四儿他们也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妇人将衣服晾完,退后一步,“只要孩子能够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那些孩子们,卖出去了只换了一口粮回家,如今一个个都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