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也点点头:“是啊,比什么都强。”

老妇人用袖子擦一擦眼角,回头对厨房里,高声大叫:“十三——十三——蒸饼拿下来了没有?”

男孩的声音传来:“正在拿。”

“兔崽子,敢偷吃打断你的腿!”

“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什么?”霍去病的声音传来。

绿阶从樟树树根上抬起头:她为什么不哭呢?

从小她一直思念的人已经认不出她了,说起她的时候口吻也是那么平淡。还有…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鼓励了她那么多年的那个“庆”字,原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个误会。

她并没有得到那个最美丽的字,她也没有受到父亲母亲的祝福与期待,她只是他们家一个排行第七的女儿。

霍去病焦躁起来:“你到底哭什么?”他好心让她去见父母,怎么没多久便哭成这样?

绿阶看他因她而心情不好,更生怕他去找她父母,忙编谎话对他说:“妾身大概受了凉,肚子疼,所以哭了。”

霍去病看着她:算了吧,他还不知道她?

他想不出她会有什么缘由,前思后想此回出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料想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事情发生。

她有什么都是窝在心里不肯说的。

他强行深究了,想必也问不出个缘由来。于是伸出手给她,顺着她的意思问:“还能走路吗?”

绿阶想多坐坐,至少把眼泪流干净吧?她摇摇头:“一会儿就好。”

霍去病还要赶去郑云赫那边,他生怕错过了时辰,到了晚上还在山林里逛就不好了。当下将他们带给郑云赫的包裹转到胸前,一言不发在绿阶面前蹲下身。

绿阶抬起头,他反手抄住她的身体:“我背你。”

“不用…侯爷…”绿阶想推辞,却哭到抽气不止。

“把那包银子给我,硌人。”

“不用…”绿阶还在推辞,霍去病转过来将她手中的银包一把夺过来,将她一下子托到自己的背上。

绿阶只能用双手抄住他的脖子,她在他背上泪眼迷花了一阵,等到抬起头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辛家的农宅。

“侯爷…”她紧张地要挣扎下来,“侯爷,妾身不是因为…”

霍去病不耐烦的用力勒住她的身体,不让她下来:“没用,连包银子都送不出去。”

“他们…不需要。”绿阶挣不过他,恐过分强硬惹他生气。

霍去病抱怨:“这样的事情也要我来替你做。”

老妇人和老人站在门口望着他们一步步靠近。

他们看着威武英俊的霍去病,一身平民衣裳也挡不住他浑身散发出来的贵族气度和军人气质。

两位老人家情不自禁跪下来:“这位贵人…”

绿阶看到他们朝着自己跪下来,忍不住又哭了。

他们既没有亮出身份,也没有穿上那些高贵的绫罗绸缎。她只不过是与霍去病在一起,就已经和自己父母的距离遥远得仿若隔着鸿沟。

霍去病将那包银子递给老人:“你们都起来,拿着。”

老人刚接稳银子,他就背着绿阶离开了这里。

两位老人看着绿阶趴在霍去病的背上,被他带着一步步远离,老妇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这…这是姑爷吧?”

绿阶一直不停地在哭,将他的领子弄得又凉又湿,他说:“你别哭了,我衣服都潮了。”

“好。”绿阶嘴里答应着,却哭得更凶了。

霍去病无奈,只好让领子继续湿着。

绿阶哭了一会儿不哭了,也没有了声音。

“绿阶?”霍去病叫了两声听不到回答,心想别是她睡着了吧?

绿阶忽然推推他:“我哭完了。”

她可以下来了。

她的名字虽然是个误会,这个误会支撑她走到今天,那也就已经不是个误会了。

父母活得挺好,身子都硬朗,尤其是母亲,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坚强明朗。她还在这里扮软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她想,幸好,这个秘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让这个“庆”字无声无息地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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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看到淇水越来越近了,郑家老宅就在淇水的边上。

他估摸着快要到了,站住了看一看方位。

“叔叔,这点柴禾蕊儿背得动。”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山林深处远远传来。霍去病和绿阶都心里微微一跳。

“也好,让你娘看看蕊儿现在力气变大了。”这个男人的声音,霍去病听着无比熟悉。

“等娘以后教会了蕊儿骑射,蕊儿力气会更大呢,到时候还能帮助叔叔做更多的事情。”女孩天真地道。

男人没有说话,大约两人又走了一段路。

霍去病和绿阶两个人齐肩转过身。

起伏的山路上,一大捆柴堆下,一个黝黑细长的青年正一步一步向前走,旁边的小姑娘清灵圆胖,笑眉笑眼,身上也像模像样地背着一小捆柴。

“阿赫!”霍去病惊喜之外,不由将目光向阿赫的右腿看去。他的右腿是截肢,霍去病虽然知道他已经站起来了,没想到他还能够干这样的体力活!

久别重逢的强烈感情撞击上胸膛,他几乎热泪盈眶,只会用力喊:“阿赫!”

“霍将军!”郑云赫肩膀熟练地一耸,那捆紧紧背在身上的柴禾就落在了地上,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霍去病看着他走近自己。

两人看了对方一会儿,忽然同时出手,猛拍对方一下。

然后,揉着被彼此打痛的肩部笑将起来。

皋兰山的风雪从他们的身边淡淡飘散,黄河水的波涛在他们之间逐渐远去…

他,依然是那个怒马驰骋所向无敌的不败将军;

他,依然是那个胆大心细唯他马首是瞻的王牌斥候。

郑云赫推开霍去病:“将军这阵子都好?我都听说了。”他转头看站在不远处的绿阶。

“是,都好。”霍去病走到他的柴禾边上,“你背这么多?”

“是,多背一点,到了冬天我还忙着打猎呢。”郑云赫斜着身子瘸着走过去,将柴捆自己背起来。霍去病没有去帮他,也再没有问他关于腿的事情。

他似乎早已有了这种预感,他的阿赫一定能够从那可怕的身体损伤之中走出来,重新堂堂正正成为一个男子汉。

“霍将军!”蕊儿脆生生地打招呼,然后看着绿阶,“姐姐好。”

绿阶连忙走到霍去病的身边,将他身上的包裹解下来:“上一回你娘说过你喜欢姐姐做的糖人,这一回又给你带了几个来,做的比上一回的更好看。”

芸娘跟绿阶提过了糖人的事情,绿阶一直放在心上,所以霍去病给郑家送东西的时候,她曾让他捎过一回。

这一次来,又重新用心做了几个。

谁知蕊儿只看了看,便道:“蕊儿是大孩子了,不玩这些了。”她眨眨眼睛,“听叔叔说姐姐如今有了个小弟弟?我也有礼物给小弟弟呢,你们跟我回家,我拿给你们。”

绿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收回自己精心制作的糖人:“也是,我不知道蕊儿都是大姑娘了。”

“本来就是!”蕊儿咧开嘴笑。

四个人一路走一路说笑来到了一座青瓦白墙院落前。

郑家乃是军功世家,郑家兄弟又河西战斗有功,多年来均受皇恩俸禄。

因此,此处虽为老宅,但其风格布局相当廓大豪气,与方才绿阶父母家的农舍小院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只见大门口照墙、影壁一样不少,另有拴马墩、坐夫墩。

大门也是黑漆铜钉的双片木板,抬头望去,青森森的上等泥瓦铺满屋顶,一重重屋宇显示了其间有数进房子,数间庭院。

房屋背后还隐约传来马的轻轻嘶叫,军人家庭的威严与军功累世的巍峨蔚然眼前。

“我家到了。”蕊儿背着一小捆柴,撒开小腿跑得飞快,“我去叫娘出来!”

“蕊儿!”郑云赫想叫住又叫不住,他的腿下接了一段木头,又没有什么富有弹性的好材料支撑,他走路其实很慢。

蕊儿进去了不过一会儿,那门又重新打开,一名青衣女子站在了门前。

李芸娘端着一盆水:“怎么回来这么晚…霍将军?”她连忙退开让路:“奴家见过将军,”她的眼睛转向绿阶,“…和将军夫人…”

郑云赫走上去:“都是自家人,嫂嫂不用这么客套。”他跟男主人似的径自去柴房放柴,然后走到李芸娘的身边。

芸娘将水徐徐倒在他的手中,他一边洗手,一边回头招呼蕊儿:“在山里这丫头可玩得疯,快些来洗手!”

蕊儿不情不愿地扭出来:“叔叔净乱说,我都帮了这么多事情。”

“是了。”郑云赫洗干净了自己的手,随手取一个葫芦瓢,将芸娘盆里的水浇在蕊儿的小脏手上,“手不干净是不准拿点心吃的。”

芸娘也道:“叔叔说得没错。”

蕊儿一边洗手一边嘟嘴道:“娘就喜欢跟叔叔串通一气。”

一家人洗干净手,也招待了霍去病和绿阶洗手。李芸娘自去奉茶,郑云赫便在外间陪着霍去病坐着。

他们屋子不小,却没有使用什么下人,只有一个梳抓髻的小丫头,在芸娘身后跟来跟去的。

郑云赫说:“嫂嫂看见…”他看见芸娘还不曾出来,说,“看见过去的下人就不舒服,所以都遣散了。新的下人用着不顺手,于是耽搁下来了。”

李芸娘带着那个小丫头捧了四个茶盏过来,蕊儿说:“我也要茶。”

“去,厨房里有水。”李芸娘挥走女儿,自己也坐下。

李芸娘是将门女子,对于粗细活儿也不甚忌讳。一开始,她略留了两个男仆服侍郑云赫,其余家事都是她自己和这个名叫秋兰的小丫头子在料理。

况且,她觉得,多干些家务总归容易派遣一些思念亡夫的情绪。

郑云赫重伤之后,实在无法躺在床上看着嫂嫂一个人忙里忙外,于是逼着自己起床求医。他是个性格坚毅的军人,身体的先天条件也不错,经过一番艰难努力,学会了自己走路,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如今也能将家中一些男人干的活承担下来。

郑云赫自嘲说,这都是嫂嫂逼的,若有许多下人在此处来往照顾他,他大概至今还躺在床上呢。

蕊儿吃完水,又过来拉着绿阶看她给小弟弟的礼物,原来是一只促织(即蟋蟀)。

“叔叔说,促织一般都是通体黑中带红的,若墨色为上品;这只是淡灰,带一点青色,叫做‘雨过天青色’,与其他虫儿缠斗最是凶狠,所以被称为神品。”蕊儿小心地将那青灰色的促织放在一个陶罐里,“给弟弟吧。叔叔说,这是男孩子玩的。”

绿阶听她一口一个叔叔,笑道:“你很喜欢你叔叔?”

“是啊,叔叔说,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童言无忌,绿阶和霍去病都心中突突一跳。

郑云赫与李芸娘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如常招呼他们用茶用点心。过了一会儿,见到了午后,李芸娘站起来:“我去做饭,这里没有庖厨,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动手的。”

郑云赫也站将起来:“霍将军霍夫人随意坐着,我去给嫂嫂生灶火。”

饭菜简单而美味,大家风卷残云吃个干净。

蕊儿自己拿着筷子扒得很欢,李芸娘不时往她的碗里加上一些孩子不特别爱吃但有营养的菜蔬,蕊儿也一声不吭地很快吃下。

再也没有人会端着饭碗追着她喂了。

当然,蕊儿已经长大了,她也不需要了。

入了夜,李芸娘回屋敦促着蕊儿睡觉。绿阶累了一天,霍去病也让她早早去睡了。

兄弟俩走出郑府,带着两大坛酒。

“好久没和将军喝过酒了,今日不醉不归。”

“好。”霍去病自然赞同。

淇水岸边,成片成片的芦苇在如潮涌荡,霍去病和郑云赫一人一坛酒。

“这一盏,敬霍将军河西大捷。”

“这一盏,敬阿赫重新走路。”

“霍将军,你知道吧?前几日我试着骑马了呢。”

“不曾摔个屁股墩吧?”

“将军哪能这样小看人?我自己养的马怎么会摔了我?”

“那既然如此,干!”

“干!”

“这一盏,敬霍将军的酒泉之战。”郑云赫捶一下霍去病,“可惜我没有喝上将军的酒泉水。”

“河西已经是大汉朝的土地,你什么时候想去,我给你安排。”

“好啊!将军你不能食言。”

“也敬阿赫手劲越来越大了。”霍去病感觉到郑云赫手部力量的进步。

“那就干了。”

“好!”

“阿赫,你敬过我添了儿子,你什么时候添儿子?”

“…”郑云赫沉默了一下,“我已经有了女儿,蕊儿是最好的。”

“也对。”霍去病说,“好好照顾你嫂子和女儿,你阿赫就是好样的!”

“将军说得极是。”郑云赫大喝一口烈酒,站将起来,“将军,我想唱歌,你陪不陪我?”

霍去病拍膝大笑:“你个破锣嗓子,也好意思亮出来。”

清亮亮的明月从淇水的东端缓缓而起,在淇水的芦苇荡、村落人家、小小山林之间,显得又圆又大,今天是八月的中秋日。

阿赫仰着脖子嚎将起来:“北风卷地摧枯草,行人飞驰流星铄;西出阳关踏胡虏,性命弗惜不蹉跎!”

霍去病听着他在唱的是长安平原流行的秦腔,此腔出自民间,又名“乱吼”。

那苦涩深痛的曲调,与秦之一地的战争苦,离乱苦分外相通,许多汉人军士都喜欢唱秦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