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跟着他一起扯直了嗓子:“…昨夜郫阳破金鼓,今日朔月满山郭;五月天山多雪花,宵眠冷抱冰鞍卧…”

两个人相视而笑,一起大声吼将起来:“长刀在手去不还!秦腔乱吼兵刀槊!万里黄河胡无人!誓扫匈奴绝大漠!”

两人唱罢歌曲,一阵意兴阑珊袭上心头。

歌声中的那些场景,阿赫是再也不能回去了;歌声中的那些场景,霍去病再也不能与他并肩同行了。

一同从期门营里出来最要好的几个兄弟,如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酒也喝毕,歌也唱累,他们躺在又圆又大的月亮下,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一阵轻轻的马蹄声从淇水边经过,马上人轻挽缰绳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月圆如盘,其银若雪。

那清澈如水的月光,年年皆如此,岁岁复今朝。

月下的女子青裙薄衫,简单的发髻,正是李芸娘。她的裙子只到膝边,头发高高束起,一身劲装背上一把雕弓。

郑云赫悄悄坐起来,向着她远去的地方看了一眼,拍拍霍去病:“将军,我得回家了。”

“做什么?”霍去病醉迷迷地问。

郑云赫笑一下:“我女儿又没人管了,我得回屋里看着去。”

李芸娘又去跟月亮约会了。

小丫头秋兰年纪还小,郑云赫不放心。

“哦…”霍去病胡乱挥挥手,“去吧去吧,我酒醒一醒就回去。”

郑云赫站起身来,朝骑马的李芸娘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郑家老宅屋宇俨然。

他和李芸娘之间,隔着万顷芦苇荡,白色的月光下,那芦苇好似开出了雪瀑一般的银花,在风中起伏翻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战漠北

第六十二章

就在霍去病探望郑云赫的这段日子里,元狩三年,已经蛰伏在漠北的大单于伊稚斜无法忍耐自己在草原上霸权的丧失,精心策划了一次偷袭。

这次偷袭从两路出发,每一路都有数万人马,袭击了右北平和定襄郡,掠杀了汉属吏民一千多人。

汉匈双方的巅峰对决,即将拉开最后的帷幕。

皇上这一次策动的是一场数十万人的大会战。

如河西二战一般,也是走两条战线。东西策应,寻找主力,深入歼敌。

主帅人选早早定了下来,一路是卫青,走东线的代郡,以迎对匈奴的左贤王;更为艰巨的任务交给霍去病,走西线定襄,以备战大单于伊稚斜。

霍去病和卫青各率五万骑兵,此外还有十四万战骑运送粮食、衣物、军械等作战辎重。

主帅虽定,裨将未决。

大家都知道这一回是汉朝志在必得的一战,凡有军力之人谁不想参与进来?

平阳公主前夫之子曹襄便被内定为后将军,将随继父卫青一同远赴漠北。

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公孙贺、赵食其也都被委与重任,充作左右将军。

第一次军报下来,李广没有轮上作战,内心非常不甘。

他此生历经文帝朝、景帝朝、刘彻朝已经将近半个世纪,六十多岁的年纪还能亲身参加几场汉匈大战?

李广自己也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未央宫向皇上请战。

想当年霍去病的请战,可以引来皇上夜访冠军侯府;这个出了名的老顽固之请战,在刘彻眼里徒增头痛而已。

这一荣一弃,鲜明地令人心寒。

皇上说:“李老将军人老了,虽则作战英勇,奈何此人运数太差。漠北此战非同小可,朕岂能顾念旧情而让他上阵。”

卫青默然难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方斟字酌句道:“老将军一腔忠勇,也令人感慨啊。”

此时有执事宦官来报:“皇上,李广将军在宫外侯旨。”

刘彻大怒:“朕哪有什么旨意给他?让他回家歇着去。”

卫青道:“皇上,此次从代郡出发,李将军与匈奴作战数十年,地形地貌、兵力布置等李将军也是比较熟悉的。”

刘彻转过身来,心想这李广军中威信甚高。为了这一次大战,他频频请战已经闹得长安城内沸沸扬扬了,如果强行不许,只恐遭人非议。

他想了想,叫那宦官回来:“请李将军速速回府准备,就说——”他迅速衡量了一番,“此次漠北之战他为前将军。”

“诺。”

霍去病对这件事情置身事外。

他早已向皇上请示过了,那些有军功有侯位的老将军们一个都不必插到他的军队之中来。

他说:臣恳求莫设裨将入军,只拟以军中的李敢等为大校,随臣远驱大漠即可。

刘彻也不会将李广安插到霍去病军中。这两个人,一个年少气盛没分寸,一个倚老卖老不让人,非打起来不可。

于是看向卫青。

卫青站直身体,他愿意接受李将军入他的营。只是…“前将军”即为大军的阵前前锋。

皇上的这个安排…

李广在宫外闻得参战的消息,且挂先锋之职,心中的欢喜无法言表。

他向传旨宦官叩谢过皇恩之后,像个老小孩一般乐颠颠跳上马背。

在即将驰出未央宫的金凤宫阙之时,老将军特地勒马回头,对着皇上所在的宣室方向,恭恭谨谨遥遥一揖。

一回到了位于长安城的郎中令府,李广便大声吩咐老妻给他上酒菜。

李广妻子与他同岁。

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多年来受丧子之痛、疾病之苦,已经白发苍苍行动迟缓,与李广的矫健威武不可同日而语。

战场上名声是他拥有,战场背后的生死离别是她在承受。

老妻看他高兴地手舞足蹈,说:“又是要上战场了。”

“没错!”李广用筷子夹了一块鹿肉,“敢儿都要上战场了,身为父亲自然也要冲锋在前。”

老妇不说什么,要说什么几十年来都说尽了。只问他:“你看要不要劝芸娘改嫁吧?”

李广大口喝酒:“怎么?”

“阿赫…”老妇犹豫了一下,“阿赫来信求婚,只求妾身试探一下。如若不行,他就这么陪着芸娘。”

李广也停了筷子:“这事情你去料理。过年的时候你去淇水住,我这里备战没时间回家的。”他略扒了几口饭,道:“这样我也放心些。”

老妇人走出丈夫的房子,远远看他的影子落在窗户上低头忙碌着什么。

她猜,他必定又在翻那些兵书研读了。

她最知道战场无情的道理,老妇人在深秋的庭院里无声地叹息一声,白发在夜风中飘动出岁月老去的忧伤。

为了漠北之战,而即将忙得不着家的并不止李广。

卫青坐在书房内,看着眼前的长子。

宜春侯卫伉已经几乎成年了,因父亲和表兄的鼓舞,也从小致力于骑射。只是现在汉匈之战格局已定,霍去病荣宠如日中天,卫伉根本轮不上。

卫青担心的就是少年人的意气冲动,说:“伉儿,父亲入了军营,这个家都靠你了。”

平阳公主身份尊贵,自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和府邸,这侯府她是不轻予干涉的。

“是,父亲大人。”卫伉对于自己的列侯身份很不以为然,这乃是靠着父亲的军功打下的江山,对他来说是种负担,“父亲大人能否请求皇上给伉儿一次参战的机会?”

“不行。”卫青断然拒绝。

“为何母亲能够为襄哥谋得后将军之位?”

卫青定睛看着他:“伉儿,当是你的必是你的,不是你的不可强求。”

卫伉看出父亲的眼神里含着严厉,于是不说话了。再说下去就是对表哥霍去病的不满。

霍去病的存在,对于当世的大汉年轻俊杰来说,不是传奇更是高峰。

这座高峰,令许多列侯子弟只能望而却步。

卫青颇为担忧地看看自己的儿子。

卫大将军忍让谦卑的性格,令他虽然皇宠逐渐日薄西山,但在刘彻面前尚能留存着一些信任。

他们卫氏的子嗣,终日里大多走马斗鸡,蒱摴饮博,嬉戏玩耍,将来就算也能承恩侍中,究竟能够走多远呢?

只有卫伉,颇有几分霍去病敢做敢为的姿态,可惜他不生在霍去病的好时机上。他的敢做敢为,倒反成了卫青的一块心病。

“伉儿,你最年长,要记得多多催逼弟弟们去校场练习武艺骑射,别叫他们都荒废了。”

卫伉不满父亲将他当成“孩子王”,眸中略有傲色,只客套点头:“儿子谨遵父亲大人的教导。”

卫不疑与弟弟卫登年岁尚小,跟着也唯唯应诺。

交待完毕,卫青挥手叫他们都出去吧。

他独自坐在屋中,屋外的天空逐渐变暗,卫青却没有命人点灯。

他仿佛一只深陷在黑暗中的大兽,身上牵绊着太多的人情锁链,令他每一次动作,都如同带着锁链起舞。

今日,皇上单独留下他,给他口谕。皇上说,李广此人运数太奇,不能让他去直接面对匈奴主力。

刘彻自己忌惮于李广的军中威信,给李广面子令他做前将军,却又不让卫青给李广真正做前锋的机会。

这为难人的事情,就这样轻轻巧巧地丢给了卫青。

卫青站起来,走出黑屋子,到天空底下去透一口气,刚走出房门,正看到自己的妻子站在院子里。

“公主。”

“你也是,一有仗打就连饭也不想吃了。”公主身后走出一队女奴,每人手中都捧着一道精美的菜色。

平阳公主满脸欢颜:“本宫特来为夫君庆贺再受皇恩出战之喜。”

“卫青谢过公主。”

平阳公主笑着将他让进屋子里:“夫君快来。”

三日后,卫青辞别家中,远赴云中去练兵备战。

在所有参战的将领之中,霍去病毫无疑问是最春风得意的人了。

他年富力强青春正好,他恩宠在身风光无限,他也没有人情世故的牵绊。

他的幸运,真是上天铸就的。

好在,他也不负上天予他的厚德。他正全身心地投入在练兵场中,备战漠北。

白马过隙,时光流逝,天气很快就从秋入了冬。

这一日他抬起头,看到天空阴沉闷寒。

“回禀霍将军,”一名负责天象的军士在霍去病面前跪下,“今夜应该有大雪了。”

“哦?”按照皇上的布置,应该不会在冬天进攻漠北。漠北此处乃是苦寒之地,到了冬天雪深数尺,行路艰难。

草原上更有一种被称为“白毛子雪”的天气,据说一盏茶功夫就能下起两三丈高的雪来,能将马匹人畜活活掩埋致死。

雪地不能训练了。

霍去病对部下说:“那就调整骑兵方案,马入草场好生喂料,给它们养养膘。人么…”他似笑非笑,“再给我脱一层皮。”

从李敢起,至仆多、高不识、贺连东都等军官,再到每一个听见他说话的小兵卒,都激灵灵一身汗毛竖将起来。

人们都说如今是军功至上的年代,可是这到军队里来混军功,真不是人干的。

所谓军卒,就是那冲在战斗的第一线,箭来你挡,刀来身受。大多数小兵卒还没有得到什么功劳,便无声地化作了阵前鬼。

好在骠骑营有各种机会,鼓励小兵们努力做军官。

可做了军官也睡不踏实。

每个军官手里管多少个兵,这些兵卒的吃喝拉撒都要他管得严严实实的。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都是年轻男人,上场杀敌,没事玩搏斗都比较感兴趣,可是这洗碗洗衣的事情没几个人做起来有乐趣。

例如风字营第二屯三什第六伍,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位大爷。

此人武艺超群骑术精湛,但不爱干净。

他一个吃饭的碗从来不洗,进营能装一斤米饭,才过了两个月,那碗只能装三两了。

这等奇人异士岂容他在军营里生根发芽?

最惨的是他的长官,好不容易刚坐上的伍长座位,立即被革职,重新从小兵做起。

霍去病如今绰号“扒皮将军”。

皇上好端端从云中、北地、陇西给他配备出来的正规军,他先要剥去一层体力不够强悍的军士。

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军士们更惨,三天两头不是强化体能训练,就是强化耐受力的训练。身上的皮那是被他剥掉了一层又一层。

饿得半跌不倒的人,他一声恶吼,就要组成蹴鞠队,玩皮球给他老人家欣赏。自己来了兴致还亲自下场,不玩到痛快不收手。

士兵们悄悄传说,宁愿跟剌固屯外的野狼群去睡一晚,也不要在霍去病脚下踢一场球。

说这话的人被霍去病知道了,立刻被临时组成了小分队,分配一点简单的食水与武器,当真将那几个人送到了野狼出没的地方。

回来的几个活宝自然升官也发财了。

他们背上的任务重了,日子于是更不好过了…

数路人马经历着数月的反复磨合,因练兵场地路途遥远,几位武将也难得回家。

直到大战之前,霍去病统共回了一次家。

那是由于大雪封冻了剌固屯,以至于他无兵可练,于是只能回府了。

雪一融化,他又立即回到了沙场上。

平静的日子岁月渐长而不自知,不知不觉间,连嬗儿都学会了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