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嬗儿脱去春衣,换上夏服之时,霍去病终于再次回家了。

这一次属于战前休整。

依照常规,大战之后军营物资都需重整,霍去病也就将自己在军营里吃穿用度一切物品一并带回府中。

绿阶忙着整理他带回来的物什,最关心的当然是她写给他的那些信。

暮春的阳光懒懒地照射在冠军侯府的庭院中,荼蘼花瓣有着玉色的光泽,在深青色的藤蔓上衬得晶莹若雪。

天气热了,绿阶命家奴在院子里浇了清凉的井水,搁一张凉丝簟放在青石砖地上,让霍去病在这里午眠。

自己却在他身边嘀哩哒啦忙个不停。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吵?”霍去病被她不间断的小声音闹得好生烦恼。

“侯爷都睡了大半个时辰了,难道晚上不打算睡了么?”

绿阶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他午休时间太长,晚上岂不是很生猛…她只是在想方设法,意图保全自己的一条小命而已。

霍去病果然被她闹得无法安生睡觉,于是取个锦靠垫,半躺着。

他眯起眼睛,让浓长的睫毛挡住暮春的阳光,看荼蘼架上的白色碎瓣一片片飘转,徐徐落在他们的身边。

“你收拾什么呢?”

“现在在收拾书信了。”就是去年到今年她给他写的好多竹简。

幸而她有先见之明,每一封竹简都请人用磨薄的竹片重新定制的,每一封给侯爷的书信均小巧轻薄,适合收藏。

她左手边是侯爷带回来的是一只磨漆彩绘红底黑虎飞云纹柜子,里面装满了她的信简;她右手边是一只樟木雕漆铜扣小箱子,里面装了侯爷令军士捎给她的回信。

霍去病看她在将她写的竹简裹住他的回信,然后以一根丝带扎紧。

“你这又是做什么?”

“将妾身的信与侯爷的信一一对应起来。”

“哦。”

霍去病觉得她这事儿干得极为无聊,有什么意思?她手中的竹简声在他耳边不断轻响,烦得他头疼。

他鼓起腮帮,将一枚落到唇上的白色荼蘼花瓣吹得远些,继续闭上眼睛养神。

在绿阶看来,这事情十分有意义。

绿阶打开一卷薄竹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可是她仿照了《诗经》好不容易改写出来的家信,当然,她“借鉴”得确实稍微多了一些。

她回手从那雕漆小箱子里掏出一枚粗大的军用竹简,恨恨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抄书意不妥,字亦歪倒。”

她一笔一划精心写成的书简,还将他夸到了天上去。他呢?却只知道一昧指责她字写歪了。

绿阶侧头看自己写的这封信,也就只有一点点歪。他难道不会像她这般,将脑袋拧歪一些来看?

这自私又武断的男人!

这些信来信往,都是他无情无义的罪证啊!

再看这一封:“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夏亦莫止…”她在埋怨他好久好久不回家了。

他的回话是:“照顾嬗儿。”

她是嬗儿的亲生母亲,她会亏待儿子吗?只能说明他凉薄又寡情。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她如此感人的相思句,他回出甚么信来:“字尚可,少作哀辞。”

这叫相思苦他懂不懂?!

典型一个不通款曲之人。

绿阶看一封信骂一句,当然,只在自己心里骂骂而已。

一大箱子竹简逐渐收拾妥当,在他的箱底又发现一枚竹简。

绿阶拿起那枚竹简左看右看,居然一个字都没有,于是说:“这是应当废弃的吧?”随手就要往旁边的废筒中丢进去。

霍去病忽然抬起眼皮:“我的东西你也混丢。”

“这是什么东西?丢不得么?”

“丢不得。”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请侯爷明示。”绿阶偏要丢,“侯爷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收藏杂物的习惯?”

霍去病黝黑的脸微微一红,劈手夺过:“不需你管。”

绿阶去抢:“侯爷告诉妾身,到底是什么。”

霍去病在竹簟上轻轻一个侧闪,绿阶扑空,霍去病手一带将她翻过来,自己立刻压到她身上去。

他从来没有等晚上的习惯,正好兴致来了,一口便吻将下去。

荼蘼花架被他撞动,那白色的香瓣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两人的身上。

绿阶躺在霍去病身下,乌黑的长发间混杂着玉色的花瓣,泽唇皓齿,明眸善睐。几缕发丝缠在唇角,已经被他吻得舒润。

“这里…很多人看…”她推他。

“偷窥军机者,定斩不饶。”

短短的休整假很快就过去了。

将领们回到军队中。

数十万汉朝军队慨然踏上了远征漠北的道路。

此时的漠北匈奴族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存面临着巨大的威胁,在大漠之中也开始了军队的调动。

卫青正在大队骑兵的行进中,忽然传来通报:“禀将军,擒获匈奴骑探一名。”

卫青道:“传来问话。”

经过一番攻心攻身,对方承认并非是匈奴左贤王的属下,而是从隶于大单于伊稚斜。

卫青听闻,心道:皇上乃是以霍去病为进攻伊稚斜的主力军队,自己这一队的战斗目标是左贤王。如今情况有变,他不可擅断。

立刻遣人快马回长安,将这个讯息传到了刘彻手中。

知皇上者卫大将军也。刘彻果然下令,霍去病部与卫青部即刻换调位置。

济宁,乃是代郡和定襄两处边境重镇互相延伸之处。拉善湖、末凉山在此处组成一片宽阔的水草平原。

卫青部、霍去病部两支大队伍拟在此处,沿着拉善湖的南北两线交肩而过。

卫青根据斥侯回报,知道湖对岸,霍去病部正在渐渐靠近。

卫青放缓速度。

远处的霍去病也放缓了速度。

他与舅父共同奔赴战场一共仅两回,那两回他均以票姚校尉的身份在舅父的军中听命。

短短几年,他已经成长为能够与舅父并肩而立的成熟将领了。

李敢在霍去病旁边的第二梯队,他的位置尤其靠近拉善湖,清澈的湖面几乎能够照出他的倒影。

李广在卫青的前方,他是皇上御命的前将军,他的战队将成为最先遇上匈奴大军的战队。他勒马回头,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与自己的军队擦肩而过。

拉善湖上方有乳白色的雾气,末凉山的蓝色山脊在雾气缭绕中犹如仙境。

双方都在拉善湖边同时停住了。

隔着拉善湖宽阔的湖面,站在末凉山迷雾苍茫的山麓,他们其实谁也看不见谁。

可他们心里都清楚。

自己的亲人就在湖对岸。

他们心里都在说着共同的一句话: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拉善湖边薄雾飘逸中,浓黑沉重的汉朝军队若隐若现,烈烈飘动的红色旌旗在山雾之中迎风招展。

数万军队保持着匀速前进,沿着拉善湖逐步交错而过。

皇上对霍去病的宠爱与信任已经大大超过了卫青。

卫青清楚自己的地位,于是将正面迎战伊稚斜的机会让给了更为年轻英猛的霍去病——他不悔自己的选择。

霍去病明白舅父年轻时的梦想,那就是亲手将匈奴人大单于的主力歼灭于刀下。如今,舅父将这个实现梦想的机会让给自己——他定不会教他失望。

两支庞大的军队在拉善湖边彼此相交而过,双方主帅都将手举到半空:“全速——前进!”

拉善湖南端,霍去病的军队如同横扫大地的铁流奔涌而去;拉善湖的北端,卫青的军队也仿佛振翅的雄鹰呼啸着掠过长空。

埙音远

第六十三章

卫青获得的情报并不确切,出定襄三百余里,卫青部的一万前军便遇上了伊稚斜的主力军队。

李广正是负责前阵的前将军,老将军将这个消息传回大将军部,焦急地等待着卫青的部署与进攻命令。

同时根据他以往的作战经验,将自己的一万手下开始进行进攻的布阵和人手调配。

一名传令军士身插白羽,如流星一般从后面赶来。

李广一边严密地监视着匈奴大单于军队的方向,一边问:“何时进攻?”

“回李将军,”那名军士道,“卫大将军急调李将军并于右军,出东道。”

“怎么可能…”李广简直要笑,“大单于就在这里…”他忽然一把抓住那军士,“你说什么?!”

军士结结巴巴道:“卫大将军,调李将军…军,会…会兵右将军…”

“不可能。”李广将那军士狠狠一推。

不是不可能,这正是卫青的军令。

皇上的皇令如山,卫青不可能不遵。

卫青的军令亦如山,李广也不可能违抗。

李广大怒:“我去找卫青!”

他连随从也不带,一个人一乘快马直奔到卫青军帐中。

过了半个时辰,老将军一个人默默走出军帐,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因他的素日威名与他爱兵如子的美誉,卫青部中仰慕他的军卒很多,他们都怀着异样的心情看着老人徐徐走远的背影。

飞将军李广,自结发起便走上了抗击匈奴的漫漫征途。

六十多岁的身板,因为抗击胡虏的雄心壮志,而始终如年轻人一般傲然挺拔。

今天,他骑着战马走在落日下的身影分外孤单,背驼腰弯,日暮垂年。

茫茫平沙之间,他的茕茕身影似乎在低吟:自古名将似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

李广编入赵食其的军队之后,再次在风沙暴乱的大漠之中失道,没有能够及时在他本该战斗的地点出现。

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战斗,他的战刀甚至没有沾染上匈奴人的血。

在与大单于伊稚斜对阵的大漠上,卫大将军的大军随即赶到,与那位匈奴族的大漠枭雄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战斗。

苦战一天之后,在双方伤亡数目大致相当的情况下,匈奴大单于因士气低落而弃军潜逃。卫青发现后,立即派轻骑追击伊稚斜而未得。

卫青此战俘斩敌军一万九千余名,又攻入赵信城,获得匈奴军需物资无数,这才班师回朝。

霍去病部没有遇上大单于部。

他分外不甘心,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长驱两千余里地,终于在乌什堡遇上了左贤王的十万大军。在汉朝军队如虹的气势之下,左贤王空有人数之优,枉有地利之便,却左支右拙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攻击力。

只不过经历了半日的鏖战,左贤王就已经丧失了斗志,带着自己的八千亲兵抛弃剩下的数万大军匆忙向瀚海方向奔逃而去。

霍去病誓追穷寇,调集起三万人马,仗着兵强马精,大军追赶,在渡过且之河时捕获左贤王近臣章渠,诛杀匈奴小王比车耆。李敢则带八千军马与匈奴左大将短兵相接,李敢阵前斩杀敌将,顺利夺取其军旗和战鼓。

北平太守路博德也率大军赶到狼居胥山,与霍部联手再次堵截住左贤王的大部。双方在狼居胥山脚下的落日草原展开了十几万骑军的大会战。

霍去病从容布阵,围抄、堵截、强攻、突破,每一种战阵战法均使来得心应手。

霍去病部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匈奴屯头王和韩王等三人,以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此战他以五万之兵,共俘杀匈奴吏卒约七万多人,而自己只损伤了小半兵力。

落日草原上血染百里,昆仑山的雪水飘满淡淡的血腥味。无数嗜食腐尸的高山苍鹫在天空纷飞翱翔,漠北的战场如同匈奴人的暴尸场…

为了彻底消灭残寇,霍去病一路穷追猛打到了瀚海,左贤王主力几乎被全歼。

瀚海的水面上还未来得及留下他的身影,他宣布全军回程。

在狼居胥山山顶上,各路人马纷纷汇拢,在霍去病的主持下,他们在匈奴人世代祭天的场所,第一次将汉旗插上祭台。

跟随霍去病一路远赴瀚海的李敢,在落日草原上独拔旗鼓而获得祭酒的资格。

匈奴小王伊即轩本随自己的长兄跟随在左贤王的军中协同作战,因震慑于霍去病的军威而临阵倒戈,枭杀兄长,带着关且部投靠霍去病部。

老将路博德,如期会合霍部,及时配合了狼居胥山的会战,也站在了祭台边。

北地都尉卫山经过自己的努力,独立擒获匈奴小王,也站在了此处。

如铁如潮的数万汉朝骑兵齐聚在狼居胥山延绵数里的萧萧草场。

此处,硝烟舔卷着战旗,苍鹰飞翔在空中。

热血贲张的军人们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们勒马挺腰,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数万战马的微喘如同黯重的雷声在山脚闷闷翻滚,狼居胥山下,一片端凝之色。

他们,共同等待着主帅的出现。

忽然,全场爆发出一片惊天的吼声!

无数战矛举了起来,无数战刀在空中闪出雪亮的光芒,无数骑兵在战马上半立起,望向那山顶最高的祭台。

只见红底黑色的“霍”旗下,主帅霍去病端坐宝马,如笔直的标枪一般出现在众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