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将军——霍将军——霍将军——”数万壮年男子立时同声欢呼起来,那恢宏的声音,似乎能将天地都震翻。

霍去病轻轻一抬手,狼居胥山上下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哑黯。

宁静的山下,霍去病的声音,在匈奴人的神山上回荡出震响。

他向着这些一路跟他艰难受训,吃尽干旱苦、受足饥渴苦的士兵们,高声宣布:

“我们——胜利了!”

他的话音一落,周围又是一片安静。军人们似乎经过了太多的艰难困苦,面对这既定的甜美果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霍去病再一次大声告诉他们:“我们——胜利了!”

“吼——吼——吼——吼——”

汉朝军人们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山海呼啸般的呐喊!

战鼓声隆隆而起,战旗尽情飘扬。他们在匈奴人祭天之处,宣告了大汉朝那吞山倒海的胜利已经不容置疑。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军士们高挥着手中杀敌的武器,直抒胸臆地高声呼喊。

他们亲历了汉匈之战最酣畅淋漓的战场,他们亲历了汉匈之战最硕果辉煌的战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当霍去病、李敢、卫山他们以最荣耀的姿态,最骄傲的笑容享受着这胜利的喜悦之果时,数千里外的一座小小军帐中,老将军李广颓然靠倒在一堆枯乱的稻草之中。

李广因再次失道而误战,数日来茶饭不思。

卫青派长史送来食盒劝他用餐,又问起他失道的详情,他需要详细情况写书呈上交皇上。

李老将军哀莫大于心死,只说:“这事情与我军中校尉等人均无干系,是我李广一人误道。”

李将军拒绝去将军幕府,拒绝了与刀笔吏对质。

那从不服老的李广,那傲气固执得有几分孩子气的李广,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现在躺在军帐草堆上的,只是一个垂垂衰矣的老人。

他的双眸已经全无了神采,一个装满了食物的食盒被冷落在一边,闷热的天气中,隐隐有了馊臭的味道。

塞外的天空中,南飞的归鸿正开始离开这无情无义的大漠;军营里暮色中的号角声,响得凄清。

汉将军李广,慢慢将头上的战盔,松挽配,解搭扣,一点点取下来。

战盔取下,他已经发白如雪。

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五十年的战事操劳而白了发,还是这几天忧伤过度而一夜白头。

陪伴了他五十多年的战刀缓缓出鞘,李广看着这位老兄弟,内心感慨万千。

它曾陪着他,飞马走秋原,月下射猛虎;它也曾陪着他,怒杀灞陵尉,边州逞轻狂。

一朝梦醒处,相伴的只有这把冷刀。

李广举起战刀:知心的也只有这把刀了。

当夜,一代名将李广自刎于一片孤寂之中。

李敢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皇上的圣旨也到了:“昭武校尉李敢,从骠骑将军自代郡出,果敢善战,念其军功有嘉,特敕接任其父郎中令之职。待回长安,另以军功封赏。”

李敢此时尚有归拢军队、计算俘虏、收纳辎重等等军务在身,他接过了圣旨,只站起来说:“待我处理完毕军务,再启程回长安。”

“皇上允许郎中令大人即刻回长安奔丧。”传旨宦官好意提醒。

李敢却听着分外刺心,怒道:“奔丧?郎中令?你让我回去奔丧?”

早已有几个平时与他交好的几个骠骑营军士将他强按在地上,对那宦官道:“李大人伤心糊涂了。我等替李大人谢过皇上隆恩,李大人不日便会回长安。”

夜到深处,夏日的夜晚虫鸣啾啾。

一段幽幽的埙声在草原的深处传出很远很远。吹埙之人似乎无意遮挡住内心的悲戚,任那哀伤的曲调在军营之中传荡。

正在巡营的霍去病停住脚步:“今日云字营谁守营,谁巡视,谁护卫?”他略顿一顿,“谁看草场?”

云字营的执勤军官立刻出列:“贺连东都大人守营,仆多大人巡视,高大人护卫,李大人看草场。”

“哦。”霍去病说,“你们替我去别的营地转转。”

“诺。”

霍去病一个人,向养马的草场走去。

这里已经不是战争危机之地,草料场也并非军队重要之处,一般都派几个有经验的老兵看守即可。

近日,大家都知道李敢心情恶劣,特地让他到这个相对自由一些的草料场中,调整情绪。

李敢得知自己的父亲身死之后,没有立即快马回长安。

他手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快一点回去做什么?早些见到父亲那僵硬的身体吗?他宁愿随着骠骑军一步步接近长安,让心里的痛楚消散一些再去面对。

这骠骑营是他此生最舒心畅快的地方。

他压抑了三十年,终于在而立之年于此军中得到了人生最大的成功与荣耀,他希望这里的气氛能够帮助他面对惨失父亲的痛苦。

“李敢。”

李敢停下口中的陶埙,低头看到草垛下站着的,正是霍去病。他立刻转过身,背着月光,用手一把抹干自己脸上的泪痕。

霍去病佯作不见他流泪,爬上高高的草垛,在他身旁坐下:“来听你吹埙。”

李敢吸一口气,将陶埙放在唇边,重又吹了起来。

草场内战马很多,都在安静地啃嚼着夜草,马尾轻轻扑打着蚊蝇,草料被轻轻翻动,偶尔有值夜的军士在马群中巡视翻检。

埙声中,一片静谧的天空上,星星如明珠一般闪烁不定。

李敢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望着天空不断将心里的思父之苦吹出来。

霍去病坐在他的身旁,以手支颚,听着他的埙音。

风清,月淡,人也淡淡的。

月华如水,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无声流动。

李敢这两天得到了贺连东都他们的有心照顾,此时,他又得到了自己将军的有意陪伴。初闻噩耗的伤痛,终于在此时,随着眼中的热泪,口中的埙曲,而逐渐流淌干净了。

身在骠骑营,拥有这些热血豪爽的好兄弟,李敢觉得自己不孤单。

李敢吹了一会儿,停下埙:“我大哥说过,心里有不舒服的事情,这么吹着吹着就会慢慢散开。”

“哦。”霍去病点头。

“很管用。”李敢乃是年近三十的军人了,父亲的死亡固然是一次打击,但不致于彻底击垮他。他看着霍去病,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霍将军要不要试一试?”

霍去病看他情绪开始好转,于是一把夺过那埙:“行呀。”

他先看了看那个埙孔,然后在自己的大氅上用力擦了擦。李敢见状知道他嫌他口水脏,皱眉正色道:“霍将军,这是兄长赠与属下的纪念之物,你莫弄坏了。”

霍去病说:“怎么会弄坏?”

他将埙口擦干净,放在唇边慢慢吹响。

他不会什么埙曲,只任那曲调随意摇荡在大漠的上空。

略吹了一阵,李敢从他口边将埙抢过来:“将军不会吹,埙也是有曲子的。”他特地从衣甲内抽出军制纱衣,示威般的用力擦擦那个埙孔,示意给霍去病看,他也嫌他的口水臭。

霍去病笑着摇头,听他吹一曲《垓下》。

李敢今夜反反复复吹的就是这首曲子。此曲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一生戎马倥偬,所向无敌。最后败于十面埋伏的四面楚歌之中,自刎于乌江边。

此时的李敢,已恢复了职业军人的冷静与自持。

虽然依旧吹着这首悲伤的歌,他却不再那么伤心了。

相反,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敏锐…

忽然,一道白电在他脑海中闪过,顿时整个人如亟雷霆,清明透彻:老父为何自尽,前因后果他尚不明,他怎么能够躲在思念亲人的悲痛之中,任那事情模糊一片?

李敢霍然站起,草屑飞舞:“霍将军,我明日能否提前回长安?”

“当然行。”霍去病也站起来,李敢现在已经是郎中令,不必再跟在军中了

李敢面向他:“属下今夜便会将一切军务都交待清楚,决不给骠骑营增添麻烦。”

“好。”霍去病点头,从此大汉朝又将多一位年轻的九卿高官。

李敢捏着陶埙,正要纵下草垛的时候,回头看一看霍去病。

霍去病满脸笑容,如同当日两人之初见。

李敢虽眼角依然红肿,脸上也挂起爽快的笑容:“能在将军麾下,是李敢之福。”

黄土崖

绿阶对霍去病的户邑已经算不清楚了,这一回皇上给霍去病增加了五千八百户食邑,他麾下的将士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卫青部虽然与大单于部苦苦鏖战,卫大将军打得艰苦也打得豪迈,可是皇上评价此战功过之时,言他损失兵将过多,功过相抵。

卫青部那么多浴血奋战的将卒,皇上居然未作任何封赏抚慰。

长安城的这个秋天特别短暂。

绿阶亲手栽种的菊花刚开出几朵,便有纷纷翻飞的初雪来到这个城池,告诉人们,元狩五年的冬天就快来临了。

嬗儿伸着小手追着漫天飞舞的雪,呀呀地叫着,小脸纯真得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绿阶教他在霍去病的黑色衣袍上去看雪,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六枚晶莹的棱形。

霍去病站在雪中,一动不动让儿子跟绿阶一起在他身上寻找美丽的雪花。

新年一过,皇上在整个朝廷的官位设置上有了许多新的举措。

原先掌管兵权的是大将军,目前仍由卫青担任。皇上特地在大将军之上,增设了大司马一职,总管天下兵马。

他将卫青任命为大司马,与此同时,提攫霍去病也担任大司马。并且还特地颁旨,宣布霍去病的骠骑将军与卫青的大将军轶禄平等。

他将天下兵权一分为二,让卫青与霍去病权势对立。

绿结发现,受封归来的霍侯爷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的双眸中锋芒挺拔的神采,一天比一天减少。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长安城的雪,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

她抱了嬗儿在他面前玩,希望他一起加入她们的游戏。

他只是微微弯起唇线笑一下,望着她们不做回应。稍过一会儿,他的眼神又滑向了她捉摸不到的地方。

而长安城的雪,一天比一天厚重了。

霸气凛凛地积压在整座城池之上,天地一片白茫无垠。

这一天,霍侯爷不知道为何,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了许久的闷酒,绿阶也不能进去。

绿阶看出他心里不快乐,便自己到以前的屋子里去过夜。

到了半夜,她正睡得迷糊,忽然觉得房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推开了。她坐起来,霍去病站在门口:“你怎么一个人睡这里?”

“侯爷喝酒,妾身不便打扰。”

“你不是酒量很好吗?”他走过来拉住她的袖子,“跟我过去一起喝。”

绿阶摇头:“我不喝不痛快的酒。”

霍去病已经醉了,怒道:“叫你去就去!”

绿阶磨磨蹭蹭穿上外衣:“侯爷你喝醉了。”他看起来有些怕人,双目红丝,头发也微乱。

霍去病等不及了,一把将她拖出去。

绿阶的手腕被他捏得痛极:“侯爷你轻些。”

庭院中的积雪清早刚被扫净,空气中含着冰雪融化时的寒意,竟比下雪时分还要冷三分。

绿阶衣衫未整,冻得缩着脖子被他拽着,心想他大约是醉得脑子犯浑了。低着头找到自己的木屐,便跟上他的步伐随他进了屋子。

一股浓烈的酒味儿充斥了整座屋子,他喝的是最烈的胡酒。

绿阶不爱喝这酒,侧头坐在他身边,抚摸着被他拉疼的手腕,撩开衣袖,上面已然印了深深的掌痕,凝作紫色的瘀迹。

“侯爷要喝自己喝…”绿阶话不曾说完,忽然觉得脖子被一把拉起,她尖叫一声,喉咙里一股辛辣之气直灌而入——他逼着强灌了她一爵酒。

那酒直逼入肺气,绿阶大咳起来,咳得呕心抖肺,泪水直流。

霍去病将酒爵重重顿在案几上:“今日,你必须喝。”

“侯爷…侯爷…”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粗暴,绿阶开始害怕。

他又倒了酒递到绿阶的面前:“喝!”

他的语气凶狠狠的,绿阶压过胸口翻涌上来的咳嗽,大声道:“侯爷,我是绿阶啊,你怎么了?”

霍去病醉眼朦胧着,绿阶拉住他的衣襟推搡了他数下。

他被推得左右摇摆了一回,揉揉额头,低下来认了认她。绿阶凑着他大唤:“侯爷!”

他怔了一会儿,咧出一丝难看的笑意:“你啊?”

绿阶怨气:“刚认出来呢。”

他不为难她了,将酒爵放下去,手不稳,酒水一大半洒在漆案上。

绿阶为他找布,打算将案桌擦拭干净。

她拿到抹布,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正要抬手擦拭,只觉得肩膀沉重。

原来是他将头垂下,轻轻靠在她的肩上,卷着舌头跟她解释:“你啊…我,我认错了人了…”

绿阶笑了一下,一边擦案几,一边在他耳边放柔声音道:“没关系。”

“嗯。”他也醉醺醺地笑。

绿阶劝他:“不要喝太多的酒,明日晨起头疼到底挺难受。”

霍去病似乎不曾听清她说些什么,只顾自己在笑:“我认错了人…以为…以为是小陈…”

绿阶的手一抖,那酒爵又被她碰翻,残剩的一些酒水又撒在了桌上。

霍去病用手去胡乱撸那水渍:“你知道我们几个谁酒量最好?不是许叔叔…那个老头儿…只是贪杯而已…最能喝的是陈焕…”他叹口气,“跟你一样,都天生不怕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