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架了四枝竹竿,上罩纱幕,绣了些什么字,只是马车滚动间,风不住吹扬晃动,让人看不大真切。

只依稀能看到,上面坐了个人,只是看不出是男是女。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男是女,显然城上的人都不会放过。

陆长元手掌一放,心中却不知为何重重一跳,箭矢‘嗖嗖’的破空声响起,马车疾奔而来,顿时不止车上的人被乱箭穿心,就连前头疾奔的马匹也是瞬间中了十数来箭,本能往前拖了一截,车子原本没有车厢便轻巧,在马儿临死之前的带动下,直往前滑,马仍在抽搐的尸体一下撞到车架之上。

那车架原本便薄弱,此时一撞,自然四分五裂,登时露出了里面坐着的人影来。

此时那人已经死了,但依稀看得出来只是个年纪并不大的孩子。

陆长元也不知怎的,眼皮直跳,他身体趴在城墙边沿往下看,仿佛要坠落下高高的城墙。

“大人。”

“滚开。”他越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有侍卫来扶他,他忍不住重重的推了这人一把。

原本罩在竹竿之上的细纱被马儿一压,不再像之前晃荡得厉害,陆长元定睛一看,上面以血书写着:我乃陆怀陈,五个大字。

陆长元一旦看清,登时肝胆俱裂。

他瞪大了双眼,只觉得手脚发麻,一时间险些扒不稳这城墙,从墙上摔落下去。

“怎么会?怎么会?”

一旁侍卫将其牢牢扣住,他伸手将人推开,转身就要往城下跑,侍卫吓了一跳,跟在他的身后:“陆大人…”

“即刻开启城门。”陆长元此时说话,觉得心都在抖。

他只盼这一刻他所想的不要是真的,若是真的…

他已经不敢再去想那结果了。

为何当日明明死在秦王手中的陆怀陈,却又出现在此地呢?更何况此事有鬼,当日陆怀陈落入燕追手中,闻氏死于燕追之手。

今日陆怀陈又哪儿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若秦王府此时有人就在城外,做下这桩恶事,为的就是想骗自己开城门罢了。

可是秦王府的人又如何知道,镇守北面安喜门的,是自己呢?

陆长元想到此处,心下稍安,又重新折返回来,他努力趴在城墙边,低头往下望。

下方血迹斑斑,马尸压在车板之上,流出来的血染了车板、纱帏上尽数都是。

那孩子尸身大半被马及纱帏缠住,但脸却露了出来,歪斜着身体,只能看到半张侧脸。

兴许是陆长元自己心中有鬼的缘故,他总觉得越看这孩子,越像昔日的陆杨殊。

想到此处,陆长元忍不住了,又折转身下楼:“开城门。”

“大人…”

侍卫被他这反复的态度吓了一跳,皱了皱眉:“皇上曾有旨意,要…”

“我让你开城门,即刻下令开城!”

陆长元双眼通红,恶狠狠的转过身,此时什么读书人的风范尽数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只要一想到若城下,被自己下令亲手射杀的陆怀陈若当真是陆杨殊之后,便心如被利刃剜割。

此时什么容氏大事,改朝换代,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眼里只想起陆杨殊的那张脸,前一刻还是在冲他微笑,紧接着便离他越来越远,远变越小,最终化为一个小小的与他相似的孩子,倒在血泊之中。

“立即开城门,快啊!”

陆长元抹了把脸,嘶声大喊。

他这样的态度令侍卫生疑,有人犹豫不敢开,他大声的道:“我有旨意在身,乃是奉旨行事,开门之后,一切事宜由我作主,此时谁敢不听召号,大理寺缇骑便将之立即拿住!”

他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很快镇住了一些人。

此地原本便落在了顾饶之掌控之中,原本中郎将周忠便被顾饶之以计骗离,此时群龙无首,再加上陆长元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又有大理寺缇骑在,一干侍卫犹豫半晌,有校尉便吆喝着先暂且将城门打开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因果

不到一刻钟,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拉了开来,陆长元不顾众人阻挠,执意率先冲出城外。

侍卫们将马尸搬开,露出了下方被压得惨不忍睹的尸体来。

陆长元手不住发抖,看着那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的孩子,他嘴里塞了一团布帛,兴许是这个原因,之前他喊叫不出声来。

他被人反缚着双手,脖子有几支长箭穿过,几乎将他整个首级都要撕离身体了。

“陆大人。”

众人看他这副古怪的模样,有缇骑显然也发现了孩子口中的布帛,伸手要去取,陆长元喝斥道:“我来。”

他深呼了一口气,将这巾帛取了出来展开。

上面写了些字:嘉安八年六月十九酉时五刻,陆怀陈死于陆长元之手,年…

后面的字被孩子口中的血迹与唾沫混合晕染,已经看不大真切了。

只是光是这些字,已经足以使陆长元痛苦至死,恨不能取刀剖腹自尽了。

这一刻他想起了陆家,想起了先前早年逝世之时,拉着自己的手,殷切交待他要好好照顾两个弟弟,尤其是陆杨殊,以报当年晋王杨元德知遇之恩的话。

可是到了如今,他干了什么?

帛书上所写的:死于陆长元之手,几个字看得陆长元目眦俱裂,此时双腿发抖,一时间只觉得万念俱灰,脑海之中都是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般,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就要往一旁倒。

陆长元自小熟读圣贤书,心志、毅力都非常人可及的。

但这会儿受打击过重,一时间心中不敢接受,若陆怀陈死于燕追手中,他自然恨燕追入骨,誓要荡平秦王府,以为陆怀陈报仇。

可是陆怀陈若是死在他的手中呢?

他自来不信鬼神,不求苍天,可此时也禁不住会想,这是否一场噩梦,他祈求老天爷诸天神佛只是与他开了个玩笑,这孩子并非陆怀陈,只是秦王寻来,乱他心志的人罢了。

“不可能,不,不可能…”

陆长元如见了鬼一般,重重的将手中的帛布撕裂了。

他神态状若癫狂,吓了周围几个侍从一跳。

众人回过神来,连忙要想劝他,他却发了疯似的喊:“背后装神武鬼,出来,出来!”

“陆大人…”

几个缇骑看他神情不对,连忙想要来拉他,他却拼命的挣扎:“燕追,竖子数次欺我…”

安喜门前中郎将周忠留下的侍从,听了这话神色木然,眼中露出警惕敌对之色。

他们仍是忠于嘉安帝,此时陆长元却嘴里对秦王大不敬。

不少人相互对视,眼中露出警惕之色,与大理寺缇骑相互有些提防之时,却听一阵阵‘轰隆’的马蹄声响起,好似有大队人马在陆长元高声呼喊之后,朝这边冲来。

大理寺中的人一见这方情景,转了头去看,夜幕之下,黑压压的队伍朝这边疾冲而来。

当下一群缇骑吓得面容大变,有人声音嘶哑要往城中躲闪:“快关城门,快关城门!”

可那城门重逾千斤,开时尚不容易,一时之间要想关闭,又哪是那么容易的?

眼见那群人如挟雷霆万钧之势朝这边冲来,若再不躲闪,等下马群之中,怕是会被踩得粉身碎骨的。

有人壮了胆子来拖陆长元:

“大人快躲。”

此时再关城门已经来不及了。

城楼之上持弓的士兵看到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

之前一波箭矢已经在对付先驶来的马车时用掉,此时哪怕就是再搭弓上箭,城门之上才不过数百余人,城门未关。

冲进城的人不止两千,到时若惹怒了这些士兵,怕是这些人进城之后,城楼之上的人一个都逃不脱性命的。

想到此处,不少人都不敢再擅自动手了。

骁骑之中,穿了青袍,外罩锁子甲的燕追手举令牌,在众人拥护下直朝城门冲来。

前方的骁骑大喊:

“秦王回来,有谁敢挡。”

如此一来,自然更是无人再敢阻拦,安喜门前守门的侍卫甚至见到令牌将城门拉得更开。

退让到一旁的缇骑面无人色,此时本应该远在幽州的秦王突然领大批骑兵归来。

他们不由想起了大理寺卿段正瑀,想起了如今正在宫中起事的容涂英,想起了自己今日干的事,登时各个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跪了下来。

人群里,陆长元如丢了魂魄,他还在浑身发抖。

听到秦王名号之后,他本能的抬起头去看。

确实是秦王,他坐在高高的马匹之上,看也没有看自己一眼。

陆长元心里涌出一股怨恨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喊:“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这回不再需要燕追下令,守门的侍从俱都将他拿住。

姚释骑了马,在骁骑守护下,走在后头,他低头看了一眼被人压制到地上,双眼通红,正拼命挣扎的陆长元。

当日这位大理寺中极得段正瑀信任的读书人此时狼狈不堪,泥水溅了他一脸,他身上再不见以往的傲气与冷然,反倒又哭又恨。

“陆大人,这就是因果。”他缓缓的开口,马儿在经过陆长元身侧时,小声的叹道:“给过你机会了,只怪你被仇恨蒙住了双眼。”一心想杀燕追为陆怀陈报仇,哪知这仇恨最终燃到了他自己身上,使他自食恶果。

急于想要杀死燕追,却心急之下,甚至没有等待那陆怀陈的马车停靠在城门前,便令人放箭了。

他一心一意想为陆杨殊报仇而入仕,又因为入仕之后,当日居心不良的缘故,打了傅明华主意而开罪秦王府。

最终加入容涂英一党,在容涂英示意下弹劾燕追,而惨遭秦王府报复。

陆怀陈落入燕追之手,他一步错则步步错。

又何必去求什么姚焕致来求情,机会都摆到他面前了,只是仇恨蒙住了他的双眼,他却没能珍惜,反倒亲手将陆怀陈下令射死。

一步错,步步错。

因果报应,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第五百七十五章 报应

燕追进城,直奔离安喜门最近的东面徽安门,并且兵分两路,另一路则西面城门疾奔。

他性情谨慎,早在三处城门各伏兵八千余人,自己领一路人马,与姚释接应上后,由北面安喜门破城而入,其后两兵赶往东、西两侧城门,由里而往外逼压,很快将原本占领了东面徽安门的领军卫等全部捉拿捉镇压。

东门被逼打开,大量骁骑冲了进来。

南城门处,顾饶之领了人马,与薛晋荣联合将刘政知堵在南门处,一时僵持,双方谁也不肯服输。

直到秦王领人将东、西两侧城门攻破,大量骁骑冲入宫中,五千当日燕追自幽州领回的精锐将燕追围在两侧,大路人马围住宫中各处,轻而易举便将容府私兵及守在城门外的金吾卫包围其中。

宣徽殿内,宫门紧锁,守在宫中的内侍及余下保护嘉安帝的左右豹骑秉息凝神,守在嘉安帝身侧,各个神情紧张,牢牢守护在嘉安帝左右两侧。

诺大的皇宫一瞬间鸦雀无声。

头顶雨水‘淅淅沥沥’的落在屋顶上,殿内烛火不时摇晃几下,将殿中众人脸上打上厚重的阴影。

每个人眉宇间都带着凝重之色,杜玄臻等人强撑着一口气,心弦崩得极紧。

皇帝不时咳上两声,每咳一下,夹杂着他翻阅奏折时的‘沙沙’声响,在这寂静的宫中便显得尤其的突兀、刺耳。

杜玄臻几人年纪已经不小,又早早的被嘉安帝召进了宫里,此时进宫一整日时间,呆到现在,为了不致失礼于帝王面前,几人一天时间滴水未尽,此时全凭一股毅力坚持。

在这样危急重重的时刻,杜玄臻竟也好似感觉不到腹中饥渴一般。

只听着传令的侍人不时飞奔跑回,报告着容府私兵及金吾卫造反之事。

宫中禁军有多少人在,嘉安帝心中如明镜一般。

这些人手,不是容涂英精心布置下的敌手。

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原本惨白的脸颊也浮出两抹潮红。

今日一个不好,他极有可能会命丧于此地,可他的三郎此时极有可能就在洛阳城外,等着冲进城中,乱臣贼子,终究不得昌盛。

若能以自己之死,将容府及一干逆臣一起带入地府,将这些大小世族以谋逆之罪名正言顺的斩首,便能将笼罩在大唐河山之上的阴霾一举拂去!

燕追自小文武并重,处理政事也并不生涩。

没有了这些小世族的威胁,只剩下四姓,留下除去了大部份威胁的大唐,依燕追的才能,只要他不急于求成,不溺于享乐,终有一日,会开创出大唐盛世!

而後宫之中,嘉安帝亦再无牵挂。

若他逃不出容涂英之手,燕追进城之后,自然不会放过容家一干人等。

容妃失去家族庇护,儿子燕信又因容涂英谋反,燕追不会让他活着。

失去儿子与容家,容妃生不如死。

至于贵妃崔氏,她生于青河,出生于世族之中。

世族之害,大于一切。

嘉安帝从幼时,便牢牢记得先帝曾说过的这一句话。

崔贵妃因为出身青河崔氏,入宫之后进位四夫人之首,生了燕追而使嘉安帝心中欢喜。

可她姓崔,一开始嘉安帝便存了要废她的心。

青河的崔家不能出一个未来皇帝亲生之母的太后。崔家若因为崔贵妃在生,必会在利益驱使之下,如今现今的容府一般,大量入仕,进而插手朝政。

皇帝能相信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儿子,相信他不会因为崔贵妃而感情用事。

但当日太后哪怕心灰意冷,却独有一句话说得极对。

他是冷酷无情,连当日太后中容妃之毒亦能隐忍于心不发,而使母亲伤心。

当时的嘉安帝虽能坚持己见,以大事为重,但太后临去之时,他无论再是如何冷静,可也是一个儿子。

那时的皇帝哪怕为了铲除容家而隐忍,可心里不是没有半丝动容的。

他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只是较常人能忍。

正是因为他曾经历过这一切,所以他并不忍心将来的燕追也与他一般,陷入这样艰难的选择里。

既如此,倒不如趁他在生之时,将这些麻烦一举清除。

宫中静得落针可闻,外间传来阵阵脚步声,还夹杂着‘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一股血腥气顺着门缝钻进殿内,让一整天粒米未尽的殿中众人闻着险些忍不住干呕几声。

“臣,容涂英求见皇上。”

殿外容涂英温声的求见,他的身后张巡等人提着染血的刀,刀身上还沾了血迹,刃口都被砍卷,此时那些血顺着刀身往下滴落,不时滴到地上,发出轻轻的‘嗒’的一声。

他好似往常拜见嘉安帝一般,仿佛今夜与平时并没有两样。

只是他语气虽然恭敬,却并没有像平时那般下跪。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讽的笑意,好似提起这宣徽殿中的主人时,夹杂了几分轻蔑之色。

“大胆容涂英,朕不召你而入宫,你究竟意欲为何?”

殿内嘉安帝勾了勾嘴角,脸上却作出怒火中烧之色。

殿中几人神色各异,张说是惴惴不安,惶惶不得平静,杜玄臻则是经历过两朝三代,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倒是坐得极稳。

唯有高辅阳,在听到容涂英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眼睛亮了亮,失态的站起了身来。

“皇上,臣听说宫中混入忠信郡王府的人,臣只是一心想要护驾,还望皇上恕臣失仪,先将宫门打开,使臣清君侧,保您安危。”

容涂英扬了扬嘴角,接着又道:

“除此之外,臣还有本要奏。”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旁边的张巡等人打了个眼色,几人悄无声息将宫殿牢牢包围住。

殿中有些守备,但人数并不多,绝对不是门外这一千多人马之敌。

宫外形式已落入容涂英掌控之中,今日的嘉安帝就是插翅也难飞。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将来呼风唤雨,执掌朝政时的情景,心情很好,哪怕淋了些雨,仪容并不如以往得体,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了容涂英的好心情。

第五百七十六章 逼宫

“皇上年事已高,膝下共有九位皇子,可诸位皇子之中,大皇子、二皇子懦弱无能,母亲出身贱籍。而三皇子谋逆,使大唐陷于动荡之中,余下几位皇子里,除了九皇子年幼,其余皇子皆在封地。”容涂英说到此处,顿了半晌,取了一方帕子擦了把脸,又擦了擦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唯有四皇子,一向得您钟爱,又天资聪慧。容妃娘娘伴您身侧多年,贤惠体贴,为您孕育子嗣,却十几年来未再进份位。”

“容涂英,你到底想干什么?”

宫中杜玄臻抬起头来,高声喝斥:

“你想要造反不成!”

高辅阳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冷笑:“老不死的!不知好歹。”

如今洛阳都尽在容涂英掌控之中,杜玄臻这老儿却不知好歹,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看不出大局,仍一心一意陪着皇帝送死。

他已经年迈,早不复当年奸险,眼光浑浊,能一坐中书令多年,怕是也与他出身义兴王府,受家族荫护有关的。

他心中不屑,嘴里就道:

“老相公,这样的话,皇上都未说定,你又何必急着出头呢?”

杜玄臻听他如此一说,转头看了高辅阳一眼,诡异的咧了咧嘴角。

如今究竟谁更傻,显然是一目了然的。

从始至终,嘉安帝困守宣徽殿,并没有仓皇逃窜,容涂英造反之事传进皇帝耳朵时,他首先并不是慌乱而是‘大怒’便可见一斑。

杜玄臻不相信皇帝没有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