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哭。”原来知春这么爱哭,苏苑娘是真真第一次知道。

知春不是生来就稳重,是作为苏府娘子的贴身大丫鬟必须稳重罢?

难为她了。

“娘子,我没哭,我这就给您梳妆打扮。”姑爷还在外头等着娘子,知春怕一大早掉眼泪触霉头,慌忙擦掉泪,接着替娘子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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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哪?”昨晚床事疲乏,所幸睡的早,苏苑娘一大早被叫醒脑海中还残有些困意,但还不是太怠倦,见常伯樊穿戴好进来等她的样子,不由问。

“去盐坊,今天有点事,你跟我同去。”

“什么事?”

“明日盐坊要送盐进京,这次我想着族里有三个举荐贤良的名额,不如此次一并进京,去参加六月皇帝陛下临时下召主持的制科。”

卫国民间大举贤良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每年定时举行的常科,另一个则是当年皇帝陛下临时下召举行的制科。

今年皇帝陛下前些日子四月九日下旨,召全国贤良会于京城六月参加制科,为国效力。

“今年有恩科?什么时候的事?”苏苑娘惊讶。

“就九日下的旨,我收到消息晚了,昨日才收到的消息。”常伯樊道。

“盐坊明日就要动身?走这么急?”今日不过十九日,京城到临苏不到十天就收到了消息,常伯樊已算是能收到消息当中较快的一波当中的人了,就是汾州知州府有专门的朝廷信使传信,从京城到汾州最快也要七日才能收拾到消息。

不知道爹爹有没有收到这个消息。

“是,京城那边等着收盐,耽误不得。”

“你选好人了?”这么快?

“没有,我昨晚才各家送去消息,今日盐坊选,选出来收拾下跟着一道走。”

苏苑娘瞪大眼睛,看着此时轻描淡写的常氏一族的族长。

一天就选出来?天方夜谭罢。

那是临时下旨加的恩科,只有恩科选出来的人才叫天子门生,其余皆不是。

天子的学生,她大哥不是,苏家的哥哥弟弟们当中只有一个堂哥是当成了天子门生的,往上辈那边算,她父亲那样从小神童到大的天才都不是,就不论另外的叔伯了。

天子门生,一次只选不到二十人。上一次加的恩科听父亲说,皇帝陛下只选了十三个人出来为己用,现在的左丞相就是当年皇帝陛下选出来的状元郎。

她爹爹这个状元郎已经很了不起了,跟皇帝陛下那个状元郎一比,那是云泥之别,像爹爹一谈起左丞相就伤心,常常说着就要走两杯浊酒方才咽得下那口气。

“好了吗?好了就走,我跟宝掌柜他们说了,今儿你和我一道与他们用早膳,我们过去跟他们一起吃。”常伯攀见她眼睛瞪得圆又大,不小心笑了起来。

“好了。”苏苑娘想着事,心不在焉站起,仔细回想着前世有没有恩科这件事,怎么她印象当中压根就没这件事的存在?

是有,还是没有,苏苑娘想不起来,很是茫然。

**

常府离盐坊不远,常府与盐坊之间还有一条特地供马车行走的宽路,路平好走,马车走两柱香来的功夫就到了。

他们从常府走的时候是寅时末,到的时候不到卯时中,天刚刚亮,苏苑娘在马车上靠着常伯樊的肩膀歇了歇想得头疼的脑袋,被常伯樊扶下来的时候还有点不清醒,但等她下来,看到眼前一片乌泱泱,比祖祭那天没少几个人的人群,她一激灵,眼睛顿时睁大。

“都来了?门口风大,大家里头坐去。”常伯樊放下她的手臂,瞥了她一眼,看她警惕地看着他的族人,不用他带着也自主地步步紧跟他身边,他嘴边闪过一道笑,收回眼,朝族人们点头示意,让他们进去。

“孝鲲小子,来了,”被孙子和宝掌柜扶着的常文公从这时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笑呵呵地道,“孝鲲媳妇儿,你也来了,这一大早的,也是累着你们小俩口了,快快,快快里面去,外面风大,别吹着了。”

常文公笑得特别的慈眉善目,说着话就毫不犹豫松开宝掌柜的手过来抓常伯樊的,一把手抓到,他手如鹰爪就抓住人手不放了,让常伯樊扶着他往里走。

“老祖,您怎么来了?”常伯樊扶着他,笑道。

另一边,常文公的嫡长孙,往常在外矜贵非凡的孝义公子异常恭敬地叫了常伯樊一声:“孝鲲哥哥好。”

第 63 章

“来了。”常伯攀朝他额首。

“屋里走。”他又回头, 朝族人道。

族里辈分最大的老寿星开了口,就是有想质问常伯樊为何这等大事为何不事先知会一声,还定在盐坊这个地方的人也暂时住了嘴。

还把一个女人带进了家族发财的地方,这家主也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果然上面没有长辈压着, 做事不牢。

对常伯樊心有愤懑的那几家人心里头想着, 冷眼看着,跟着人群进了屋。

盐坊是常家存放井盐的地方, 以前常家祖宗刚接手临苏井盐的时候, 临苏井盐日产万担, 常家花大力气前后用了小十年修建了一个三大进的大坊, 每大进有三十三间屋子的大屋用来存放井盐。

盐坊里面要比外面要冷上一些, 这些年盐坊里头存放的盐大不如以前,空置的屋子多了,有以前来过的老人过来一趟, 发觉里面阴森森比以前更冷了。

常家人世代靠井盐站立临苏,为争夺银子地位,常家人也曾兄弟阅墙,反目成仇过, 盐坊见证了常家族人数代的纷争, 里头也曾死过人。

族里的老人并不太喜欢往这边来。

这次因子孙读书的事不得不来, 能像常文公那样喜笑颜开的没两个,等到进去,看到常伯樊扶着他屋里头那位往正堂走, 有几人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

有人朝身份只差常文公一辈的常六公走去。

“六叔,这本家那位最近动静是不是大了点?”过去说话的叔伯皱着眉,跟常六公道:“不说这个,就说眼前这事,这营生的地方,是一个妇道人家能来的吗?怎么想的?”

常六公被他老儿子扶着,笑了笑,不搭腔。

“六叔,您给个话。”见他不说话,来人恼羞成怒。

往日也没见动静小过啊,这族里的人,有哪一日是安生的?怎么自家的动静不叫动静,主家的动静才叫动静?

主家也好久没有过动静了。

如若这几天闹出来的事叫动静,常六公还想小俩口多闹闹,他们家不好讨巧,好久没沾过本家的福了。

“立淼啊,那是苏状元的女儿。”他也好脾气,让他说话他也说话,笑呵呵地道。

“苏家还能一手遮天不成?”那常家叔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你这话说的,遮不了天…但几分面子要给的,若不,你得好事是那么轻易得的,换个人家,不抢回去就极好喽。”还给你便宜占啊?这些年轻一辈,跟那几个活一辈子脑袋也不灵光的老家伙一样,占了现成的便宜还要倒打一耙,以为全天下都会上赶着巴结他们。

皇帝都不敢想的事,他们倒是想的热乎。

“哟,”来人嘲讽,“听您这话说的,今天这事还是苏家给我们常家的好处不是?我们家祖宗自己身上的东西,还是今儿苏家赏的?六公,您这膝盖骨是软的,我们可不是,别带上我们。”

来人挥袖,极其嘲讽地看了常六公身边的儿子一眼,气呼呼走了。

常六公的老儿子已年过四旬,早些年就带了媳妇去京城寻机会,他在京城呆了十来年,也考了十几年常科,屡考屡不中,日子着实过不下去了,带着媳妇儿女灰溜溜地回了临苏,一事无成回了临苏,本是有些丧气的,见到族里人也总觉得抬不起头来,在外面轻易不张嘴,这厢见那族兄连老父都嘲讽,气得面色铁青,呼吸不顺。

“爹爹,回了。”此人不愿意老父亲受那个气,扶着老父亲就想转身走。

“行了,别气,这点气都受不了,以后当官了怎办?”常六公一点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道:“儿,回来的日子你也看到了,家里的饭总有你一口吃的,饿不着你,可光仅仅不饿肚子,你行吗?”

“爹爹,就三个人,您没看这都要打起来了吗?”

“没事,”常六公和和气气与儿子道:“我儿,你看爹爹这一生可曾求过人?我没求过,但这次为了把你弄出去,爹爹愿意求一次人,你也要愿意,听话,可好?”

早些年他盼着儿女个个有骨气,可有骨气了,日子不一定好过,活了一辈子,常六公也活明白了,骨气当不了饭吃,该求人的时候就求人,要不等到没饭吃,想求人都找不到人求的时候,那他们家也就完了。

“是,爹爹。”此子低头,掩住心头酸楚。

他父亲和顺了一辈子,与人为善了一辈子,他在族里多年来皆多退让,但得来的却不是族人对他的尊重。

回来这一年他看到了诸多脸色,他这回来一年,比在外面十年懂的还多,也明悟了自家要是再不出来一个人立起来,好日子没几年就要到头了。

**

“去搬张椅子来,摆我后面。”进了正堂,常伯樊扶了常文公在首位右侧坐下,转身对南和道。

“是。”

椅子很快搬来,常伯樊看着南和把椅子放到左椅后面放下,偏头对侧首不语的人温声道:“苑娘,你坐我后面。”

大堂进来了许多人,皆看着他们这边,这时,常伯樊的话后还有人故意在道:“什么时候盐坊是娘们能进的地方了?”

言语粗俗不论,话里的鄙夷尽露无遗。

苏苑娘心道,我可是进来了,你眼睛没瞧见吗?

她朝那说话的人直直看去,眼睛就定在了那个人的脸上。

那一处的人有人发觉,撞了那说话的人一下。

那人反应过来,见家主也瞧他看来,眼神冰冷,肩膀不禁畏缩了一下,但一想还有老规矩和人给他撑腰,没什么好怕的,便又大声道:“这女人进来本来是晦气的事情,像我们打井抽卤水的时候压根就不许女人靠近,她们要是一靠近,抽不出卤水制不出盐,谁又担得起这大责?”

这是当着家主的面,下家主带来的“女人”的脸了。

但这确实是老规矩了,虽然知道的人心知胆明,不让女人进盐坊是防止家里的女人插手家族的营生大计,而这话听着话不对,理却是对的。

商量举荐这等族中大事,带个妇人来,家主是什么意思?他想要宠,在家里如何宠都是他关起门来的事,没人计较,把人带到公堂上来,那就休别怪人不服了。

常家的内妇,可没有上正堂面的规矩,就是前面的老主母,也没见过她出现在一群大老爷们中跟男人们谈事的。

“伯樊,你看盐坊里也冷,我看弟媳妇身子娇弱也受不住,不如先送她回去?”这时,就在常伯樊冷冷看着那方的时候,有族兄出面打破了瞬间僵凝的气氛。

“坐。”常伯樊收回眼,伸出手顺手一带,把人扶到后面椅子上坐着,站在首位负手而立,朝前面的人淡道:“不想站在里面的,现在就出去,现在用膳,半柱香后,关门开始谈正事。”

“南和…”他偏头。

“小的在。”

“多点几盏灯。”

“是。”

“老祖,您是?”常伯樊侧首低头,朝坐着的常文公道。

“什么?”常文公抬头,偏着耳朵问。

“您是留,还是不留?”

“啊?”耳聋的常文公大声道。

“我是说,您是跟我夫人一道留在正堂和我说事,还是要回去?”常伯樊俯下飞毛身,声音也大了。

“什么呀,留留留。”常文公唧了下嘴,拉着曾孙到常伯樊面前,“伯樊,这是我家守义,读书读的特别的好,你考他两句。”

这老不要脸的,常文公这话一说,堂里更闹哄哄了起来,“老叔公,您这话说的,我们族里,不止您曾孙书念的好罢,我们家…”

众人拉着今天带来的人围了过来。

常伯樊抬眼,众目睽睽之下,看了人群后刚才说话的那人一眼,方才接那些围过来让他考校自家儿孙功课的亲戚们的话。

等早膳端上来,众人随意用了点,时辰一到,大门一关,议起三位举荐名额的事来,再无人想起坐在常伯樊身后的阴影里坐着的苏苑娘。

这三个名额,今日一定要议出,如不议出,等临苏城外的常家知道消息赶来,可能到最后临苏城只能得手一个。

常伯樊话中把这意思一带出来,那些嫌他仓促的人皆闭了嘴,不想闭嘴还想斗两句的人,也在众人凶狠的眼睛里闭了嘴。

事关己身切身利益,没有几个人还有那份装公允刚正的心思。

“你就直说罢,怎么个分法?”有那不耐烦的族叔伯急躁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说你家儿子学识渊博能去考,你当我家的本事就不如你了?谁高谁低不一定呢是不是!”

“二哥,您这话我可不这么觉得,这学问要是没有高低之分,这天下所有识字的岂不都是能及第当状元了?这头甲几名都分状元探花榜眼,您说文无第一,说笑呢?”有人当场反驳。

“你这花花嘴,我不跟你吵,伯樊,说不要耽误时间的是你,这当中什么道道,你说,我们听着。”

“那听我的?”常伯樊看了众人一圈。

大家也无话可说,不听他的,各说各的理,这吵下去,估计吵十天半个月都吵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说。”有人带头说了一句。

“分两方面举,一论自身学问,自小启蒙,读书凡过十年者,在乡间有功名者方可上…”

“这不公平!”

“那你觉得你家那识不到几个大字的儿子去考就能考上了?你当上面的人眼是瞎的啊?”不等常伯樊说话,有人就不屑地插嘴道:“浪费一个名额,你当你家里的是文曲星下凡了。”

“上面的眼不瞎,但我看你是瞎的,”喊不公平的人冷笑道:“那位置是如何得手的,你当我不知道,家里舍得出钱就是,只认几个字怎么了?就是不认字,关系打通了,谁敢说不让当的!”

“你!岂有此理,那是恩科,皇帝陛下的门生,你当你拿钱买得通的?”那插嘴的人气得发抖。

“皇帝陛下就不要钱了?这天下最要钱的…”

“行了!”常伯樊暴喝,眼睛锐利地朝那人看去,“堂兄要是对这天下不满,出去说去,不要在我常家说。”

那人闭嘴扭头。

接下来,又是另一顿的掰扯,直到日中下人过来传话说午膳已准备好,别说定下一个名额,就是这事怎么定都没商量下来。

正堂关了大门,里头见不到太多的光,光线很是昏暗,苏苑娘出来后突然见到太阳,不由眯起了眼,常伯樊回身欲要说话,却见她眯眼朝他摇了下头,与他道:“我自己去吃。”

“用完膳接着谈,你可还想来?”常伯樊见她脸色苍白,顿了一下问道。

“来。”苏苑娘点头,又问他:“你平时谈事就是这般谈的?”

他一句话出来,就有十句说他不对的话在等着他,那种煎熬,苏苑娘仅仅作为一个他人,光立在他身后就已分外焦躁不安。

“天下没有容易简单的事,如若那么容易简单,岂不人人都能成为人上人?”常伯樊今日带她来,就是想让她知道,常府的日子看起来不难,但其实特别的难——想要在这人间立足,先要战胜的还不是外人,首先要战胜的是带来很多方便,也带来诸多桎梏拦住你脚步的家里人。

人世间的每一份富贵,得来皆不易。

这世上没有任何无缘无故的得到,岳父昨日与他见面跟他明言让他帮她靠她自己的本事在常家立足,常伯樊不忍心她受那个苦,但答应了岳父,他只有说到做到。但如果她不愿意,吃不了那个苦受不了那个委屈,他这就把所有风雨都担过去,不予她添烦忧。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第 64 章

闻言, 苏苑娘低下头,转身要走。

“苑娘。”

苏苑娘回头,朝他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知道了。

“等会儿见。”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