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樊看着她转身而去,直等到南和催促, 方才抬步。

苏苑娘的午膳是南和带着旺富和大方端来的, 他们顺道把丫鬟们的也端来了, 他来之前,三姐正跟娘子说了她们守在外面她走动的时候被人喝斥了的事, 见到南和来大松了一口气, 跟南和道:“南和哥, 我还以为我们得回家给娘子抬吃的呢。”

南和笑着摇头, 把盘子递给了知春她们接手, 走到夫人身边弯腰禀道:“夫人,爷让我过来说一声,他们那边已经开膳了, 您看看,您这边还有什么吩咐,我这就替您去办。”

苏苑娘看向知春,知春看看茶水和午膳都有, 就是…

她朝南和道:“小哥, 不知盐坊里可有歇脚打盹的地方…”

“不用了, ”苏苑娘知道知春是想给她找午睡的地方,她打断了知春,道:“等会儿我跟家主一道。”

说了用完午膳就要接着议的。

娘子吩咐了, 知春歉意地朝南和笑笑,退下不语。

“那夫人…”南和道。

“我这边没事了,你去罢。”

“那您有什么吩咐,吩咐妹妹们来找我就行,我就在膳厅门边站着,就是您这边大路过去,十来丈的地方。”

苏苑娘额首。

待用过午膳,她去了正堂,知春她们之前就没进正堂,送娘子到了正堂后,胡三姐好奇地往里看了看,此时阳光射进了大堂,大堂的样子清晰可见,她见正堂就摆着一些桌椅板凳,看起来平平常常的样子,大多数的椅凳还是旧的,看不出什么来,她朝娘子小声道:“娘子,里头也没什么。”

怎么就不准她们进去?

苏苑娘看了她一眼。

“娘子,若不奴婢去问问姑爷在哪?”知春这时见不到人来,娘子等在烈日下晒着,不由道。

“不用,会过来的。”

“那娘子,您去阴角处躲躲晒。”

苏苑娘回身,看向被阳光普照的大堂坪,她瞧过走过多代常家人走过的正大门,眯眼看向了天空。

她看了许久的天空,道:“不躲了。”

她不躲在阴处了,也不藏在谁的羽翼下了,是她的日晒雨淋,她就日晒雨淋着。

她也不怪常伯樊了,她没有去怪常伯樊的道理。

她的命运,本该自己担着。

她的话,知春她们谁也不懂,讷讷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娘子,一同陪她站着。

没多久,常伯樊他们一群人就到了,知春她们看到,这次不等驱赶,就先行退到了侧门,常伯樊一看到就加快了脚步,先于众人到了大堂前,见着她,他脸上带着笑,但在仔细看过她后,眉头就拢了起来:“一直晒着?”

“我想晒一晒。”

“身上冷?”

“不是,就是想晒一晒。”

“你啊。”后面的人已经到了,常伯樊转身,瞥到几张不快的脸,回头就扶起她的手臂,带她往里走,边走边道:“等会就跟上午一样。”

上午他没有多说,苑娘也没说话,常伯樊知道她是不轻易开口说话的人,但说来他还是惊异于她下午还想来的事。

他以为她不喜欢他们,尤其这当中还有几个毫不掩饰对她不忿的人,苑娘从不喜与不善之辈相处。

“嗯。”

“好。”常伯樊见她应声,也不多说了,扶她坐下,就扶了后面过来的常文公坐下,等人落坐的落坐,站定的站定,他开口道:“好了,既然刚才把章程定下来了,下面就由各家各户表态。”

定下来了?上午不是没定吗?现在怎么就成定了?苏苑娘不由看了他的背一眼。

“行,我也不说多的,”上午那说出“不公平”,意见最多的常家族人沉着脸开口:“但有件事我要说明白了,下面如要加恩科,这次占了好处的人家不能再占一回,这不能光几户人家吃肉,别的人就都喝汤?”

是这个道理,在场的常家人不少都发出了应和声。

“对,是这个说法。”

“没错,没错。”

“得了,”又有常氏人出言,“只要你有人,准备得起银子,谁断你的机会?别耍赖皮就行。”

“谁赖皮?你跟我说话客气点!”

“刚才是谁…”

“行了别吵了,”看他们又吵起来了,家主一脸漠然一言不发,有那眼色好的瞥到,赶紧出来打圆场,“这不都说好了还吵什么?这今天不定下,还等到过年去不成?”

他也有些不高兴,口气不太好,这吵起来的两个人一看大家脸色都不对,不敢犯众怒,闭嘴不语了。

他们不说话,大堂静了,等静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出声,众人皆有些小心地朝首位年轻家主脸上看去,见他一脸冷漠,目光冰冷尖锐,不少人心里不禁打怵起来。

他们不少人仗着比他年纪大,甚至辈分比他高,是有些放肆,有点不把他这个当家主的放在眼里。

这时候,谁也不想出头打破这份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谁想在这个时候冒这个尖。

“老祖,开始?”在众人心里各自想着话的时候,常伯樊扭过头,口气淡淡道。

常文公没听到,还是由他曾孙常孝义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才领会,一听清楚,他点头,“好。”

“南和,发纸笔。”常伯樊道。

“是。”南和把准备好的纸条和笔发了下去。

常伯樊在与众人午膳的时候定好了这次能去京城的人家,此为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各家给公中出银子,谁出的银子最多,就由谁家的去。

共有十户人家能得这三个名额。

昨晚常伯樊是让每一户带一个家里能去参加恩科的人过来议事,经过上午和午间用饭间的两次掰扯,这次来的一半人家已没有了去的可能,那一半能去的,皆紧张地看着祖辈父辈手中的笔,不知家中会不会舍家底送他们一个远大前程。

有那家中家底薄些的书生,此时已暗淡了脸色,握紧了拳头盯着自家长辈手中的笔。

不光他们紧张,写具体数目的长辈们神色也不见得有多好,虽说这出的银子最终会花到自个儿子孙身上,但一旦他们写下了,那就必须马上拿出,明后日跟着人一道进京。

家里没那么多银子,还得去借,也不知能不能借到。

也有那心想儿子资质浅薄,钱出多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捞回本,可能不值得的。

大堂内静悄悄的,一柱香过后,有半数人家的纸条已经递到了首位中间的桌子上,放置在了常伯樊与常文公的中间,还有一半的人还没下好决定,尚拿着笔犹豫不定。

“这都多长时间了,有什么不好决定的?”有那等不及的人开了口。

“康哥,您就定罢,您家里富裕着,送个把人能送得出去。”有那操心自家亲堂兄的开口催促与自己血缘最近的亲人。

写高点,大不了他帮着填点进去,都自家人。

那人看了他一眼,神色缓和了一些,沉思了片刻,写了个数下去。

有些人有人帮,也有些人是没人帮的,有两户没下定决心的看了眼人群当中自己的亲兄弟,见他们闪躲着他们的眼神,没有借钱给他们的意思,本来紧张的脸色更是难看,最终在一声接一声的催促声当中阴着脸写下了一个数。

他们俩写完,十户人家就都交上来了,最后唱数出来,由三家各出了五千两的人家得了这三个名额。

“这不公平,”这不中的一户人家当场就跳了起来,怒道:“这本来是由族里公中供送的,凭什么让我们出钱?”

他身后与父亲一道来的儿子哭了出来,拉他:“爹,算了,算了。”

“凭什么算了?这不欺负我们家穷吗?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他爹甩开他的手。

“浚老大,你骂谁?刚才商定的时候你是答应了的,也按了手印不反悔,你现在闹这出,闹给谁看?谁他娘是狗眼?你才是狗眼,鼠目寸光的东西,你不舍得为你儿子花银子,老子舍得。”那家中了名额的当家的爷一巴掌拍向桌子,怒道。

“你…”

“爹,算了,走罢。”这家儿子拖着要冲过去打人的父亲往外走。

这家的当家平时为人小气又脾气暴躁,就是自己家的亲戚也没少得罪,这时没人为他说话,冷眼看着哭的凄惨的儿子拖着父亲走了。

“老祖,六叔公,归伯,银子酉时送到盐坊点数封印,还请不要误了时辰。”待人声静了一些,常伯樊朝三位得中的族亲拱手。

“行了,我先走了,老叔公,老叔叔,家主,我先走一步。”那归伯还要回家筹银子,这五千两对他们家来说不难但也难,举家供一个,家里不满的有的是,回去还有得吵,一想那头疼的事,这归伯也无心多说,一告辞,背着手,脸色难看地出了门。

他儿子跟在他身后,想起了自己家可能不答应出银子的兄嫂们,本来的狂喜也化为了沉重,跟在他父亲身后连声爹都不敢喊。

这有人走了,出声要走的人就多了,众人陆续出门,其中有人出门的时候,对着门外就是一口唾沫,大声道:“晦气东西!”

这暗骂的是谁,没有人听不出的,有那人听到声音回头朝那阴影背后的人打探过去,看到了一双直直朝他看起来的眼。

是那位新娶门来的当家夫人,他吓了一大跳。

第 65 章

就在苏苑娘眼睛看过来的时候, 常伯樊站了起来。

“夫君。”背后有人在叫他。

常伯樊神情冰冷看着前方,那说话的人看到常伯樊盯住的人是他,脸孔迅速胀红,又不甘示弱,别过头硬是挺着不走。

家主又怎样?他又没明说骂的是谁。

“夫君。”后面的人又叫了他一声。

常伯樊别头,看向她。

她目光清洌,神色坦然。

而他冰冷如霜,苏苑娘站了起来, 抬起头, 看着他, 朝他微微一笑。

不要紧,这种委屈与难堪她受的了。

他受的了的事情,她也受的了。

“回去了。”她的笑脸是如此明媚又温柔, 却烫伤了常伯樊的眼, 令他闭上了眼。

她懂的, 她也受住了, 而他想发作却不能发作, 他无法护住她。

真是令…他伤心欲绝。

看他闭上眼, 这一刻, 苏苑娘心想这个男人是在忍受不能为她出头的屈辱罢?多可怜,连他都要忍受呢,上一辈子她还怪他,他连她的那份也要一并忍受罢?

上辈子,他是不是忍了一辈子?

被世道左右的不止是她。

苏苑娘伸出手, 牵住了他的衣袖,道:“夫君,回了。”

常伯樊睁开眼,没看她,转过头朝前走去,那站在门前不甘示弱说话的人这厢见到人过来,心中突然莫名胆怯,再无对着干的心思,转身快步离去,走了几步,他甚至跑了起来。

见家主要出来了,在门外跟他来的他儿子难堪地躲到了柱子后面,心里打鼓,生怕被家主看到。

常伯樊带着苏苑娘出了门,上了马车,一路他神情冷酷,跟随的众仆无一人敢出声,好在他上车后还伸手搭了夫人一把手,众仆看着他没那么怕了,见娘子上车凳,胡三姐还上前扶了娘子的腰一下。

“谢谢你带我来。”一坐定好,苏苑娘朝他道谢。

这不是妇人能来的地方,而他带她进了那个只有拥有话事权的人才能进入的大堂,她知道这表示了什么,她也知道那些常家人不认同的是什么。

常伯樊低头看她,他神色还未缓和过来,还是冰冷。

“你别生气,我很高兴你带我进去,我也想进去,你已给了我最好的。”他愿意与她分享他的权力,苏苑娘想,这应该已经是他对她最大的喜欢了。

“呵。”因她的话,常伯樊轻笑了一声,神色还是漠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最好的?没有,他谁都无法掌控。

见他还是不高兴,苏苑娘想了想,道:“你可以对惹你生气的人生气,不要在我面前生气。”

常伯樊挑了下眉,仔细看她思索着说话的小脸。

“我也不生气,他们不高兴,是觉得我侵犯了他们,可他们无法把我赶出去,那就是你的厉害了,而我能进去第一回,我就要进去第二回,等到第三回第四回,兴许不用你,他们也赶不走我了。”说到这,苏苑娘的眼看向了他,“我不能单单只靠你。”

怎么说着就高兴起来了?常伯樊啼笑皆非,轻拍了下她的脸:“傻孩子,哪有这么轻易的事。”

苏苑娘摇头,不轻易不要紧,“你愿意就好,别的不要紧。”

“唉。”这句话让常伯樊心里发酸,他抱过她,在她耳边叹了口气。

他真想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她,可如岳父所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他不可能无时无刻都在常家守着她,真想对她好,不如给予她掌控常家的权力,成一个真正能主宰家族的主母。

可这何其难,便连他也无法一时让所有族人臣服,令他们听话。

今日他所面对的,日后她必会面对。

“你别担心,”苏苑娘任由他抱着她,没有挣扎,她已经知道她前世败在哪里了,她不会让命运重复一次,“我会…”

她会融入常家,而不是随波逐浪,任由命运摆布。

只是她还是想走。

她不怪常伯樊了,不怪亦无恨,等到能走的那天,她还是要走的。

“什么?”常伯樊松开了她一点,等着她的未尽之语。

他以后会如何呢?苏苑娘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庞,朝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苑娘?”

“你要好好的,不要担心我。”苏苑娘靠入了他的怀里,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傻娘子。”常伯樊怔愣了一下,因她的话笑了起来。

到底还是傻,只担心别人伤心难过,却不管自己。

**

一回到常府,常伯樊就要去他处理公务的书院那边见人,他与苏苑娘走了一段路,在不同路的路前与她分道而去。

姑爷一走,知春她们长舒了一口气,跟着娘子的脚步皆轻快了不少,也敢跟在娘子身边走了。

苏苑娘回飞琰院才换好衣裳,就听外面传来了三姐的叫声:“娘子,娘子。”

“怎么了?”知春见娘子不等梳头就往外屋走,连忙跟上。

“娘子…”三姐气喘吁吁跑进了屋。

“什么事?”苏苑娘坐到了椅子上。

“我碰到二管事了,他说大爷那边绝食了一天,”三姐喘着气,接过通秋妹妹送来的水,朝人感激一笑,一口气把水喝完接着道:“还有福寿堂的伙计过来说,大夫人要吃上百年的参,大管事的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过去一问,是大夫人非要进补,小柳大夫说不至如此,但大夫人闹着非要用,不给就哭闹不休,福寿堂的人没办法过府来问,大管事的去了也没办法,您又不在,大管事的就擅自主张,买了福寿堂十年的参当百年的参给大夫人用下了,这下,果然安静了。”

胡三姐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二管事说用完这副补药,大夫人睡的香甜的很,安静了一整个下午,一起来逢人就说这百年的参就是好,能治百病。这用十年的参是小柳大夫给大管事出的主意,福寿堂里的大夫病人都知道,也不知道哪个人出去说了,现在全临苏城的人都知道大夫人拿十年的参当百年的参吃了活龙生虎的…”

全临苏的人都知道了?这话一出,知春她们目瞪口呆,这丢人丢到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