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外人看到的,苏苑娘初嫁进来还没看明白,以为常家败落了,但家底还算厚实,到现在,她方知道饿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句话是错的,因庞然大物的骆驼一旦倒下了,便是蝼蚁都可分食,连白骨都余不下,一旦得知这种下场,谁敢轻易倒下?

常伯樊的父亲在世时,身后尚且有余时没有缩手,反而挥霍着常家祖宗仅剩的那点余荫,到后面连一个盐使都压不住,到了常伯樊手里,常家姑且只余被人啃噬最后一口气的命了罢,可他不认命。

不认命是好事,可惜的是,他的不认命,用了她苏苑娘填了他的命。

“夫人,夫人…”旁马功把等会要备好的礼单说完,见夫人不像是在听他说话,连喊了两声。

“好,”苏苑娘回过神来,看向他,浅浅颔首,“就依你所言。还有这常礼可多备四五份,以备不时之需,小封的碎银子多准备两袋,一袋送到南和手里,一袋你拿着看着办,你过去了就不用急着回来,在那边听吩咐就是,那边当家缺人,你把府里得力的先都带过去,府里这边我让家里的胡掌柜先替你顶上,你看如何?”

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晚上的酒宴了。晚上整个临苏城最富贵的人都会前来“苏香楼”,无论官商,几十上百号称得上爷的人聚在一起,场面不可谓不大,他回来的时候,各大铺子的掌柜伙计就都来了一半去“苏香楼”办差,这种大事大日子,爷让他回来守着,旁马功不敢不从,但听夫人这么一吩咐,他道:“是,小的听您的。”

这是夫人的好意,家里有个知事的主母,比不知事的不知强了几何,直到这时,旁马功这才真正信服这个年轻的小主母掌事的能耐。

旁管事急急忙忙地来,又急急忙忙地去了。

这一天,常家府里上下的人差不多都是如此,走路皆带小跑。及第恩科的人不是本家,身为这三家支柱的本家,事儿却未必比他们这三家少。

常伯樊不回来,苏苑娘按傍晚如常的时辰用晚膳,秦桂被请来的时候明夏带着通秋刚把晚膳摆上。

“秦大夫,有劳了。”听到他来,苏苑娘让人带他去了飞琰院见外客的正客堂,整理了一下衣裳就去了客堂。

“夫人,客气,您是哪儿不舒服?”

“吹了点,头有些疼。”

“那老朽给您探下脉?”

“有劳。”

寒暄了两句,苏苑娘坐下,知春上前往她腕中盖好丝巾,秦桂手刚握上去,就听下人来报,说族里文公中的儿媳妇,和老祖家中的曾孙媳妇,两位文曲星太太过来谢礼了。

居然来了两位重要的,苏苑娘这厢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朝秦桂轻声道:“秦大夫,我觉着头上有些发热,身体有些发轻,您看是不是要给我开两副退热的药?”

秦桂手中摸着平和的脉相,听下人那般一报,再听苏苑娘这么一说,哪有不知她这次找他前来的原因,当下他垂着眼,长长地“嗯”了一声。

苏老状元的女儿,澜圣手称之为“璞玉无华”的天真稚子,常府年轻家人倾心以待的娇憨佳人,居然被他亲眼目睹到了这一面。

这人世间,果然无人不被侵染啊。

不知常家主得知佳人真面目,是失望,还是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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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2 章

秦桂捧的是常家的饭碗, 不管心里如何寻思, 吟声过后抬起手, 揽起袖子:“老朽这就给你开个退烧的方子。”

“奴婢去拿笔墨。”知春欠身,去了。

苏苑娘与三姐道:“去跟两家太太说,我突惹风寒, 身体欠佳,这大好的日子, 省得把这病渡了过去, 就不去见她们了, 替我恭喜这两位太太几句。”

“是。”

眼看三姐要走,苏苑娘又道:“你等一会儿, 顺道替我送秦大夫回客舍。”

“是。”三姐看了大夫一眼, 心中有了数。

这厢等秦桂开完药方, 胡三姐送了他出来, 去了前面客堂,一见到两家等候的太太就忙不迭请罪, “归太太, 义太太,奴婢是夫人身边的丫鬟招娣, 受夫人的吩咐过来传话,真是怠慢二位贵客了,路上慢了,现在才来跟您二位回话,让二位久等了…”

胡三姐一脸担忧着急, “不瞒您二位,我们家夫人下午身子就欠佳了,白天的时候就开始头疼发热,可今日府里事多,直到方才才请了秦大夫下了方子,把秦大夫送回去,这好一阵耽搁,才误了跟您二位回话的时辰。”

这么巧?常隆归的娘子和常文公家的曾孙媳妇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还是常隆归家的娘子先开了口,只见她略带讶异道:“当家媳妇病了?”

“回文曲星家的太太,是。”胡三姐弯膝朝她行了一记礼,回道:“夫人嘱咐我跟您二位说,她突惹风寒,大好的日子怕渡给了您二位,就不过来见你们了,让我传话,替她恭贺您二位家的大喜。”

常隆归家的娘子还在想着还没开口把人请过去,这人就病了,这厢常老祖家的曾孙媳妇已急急开口说话:“嫂子病了,好生养病要紧,别的都不是事。”

这人还是别请了,可别传给了她,她可是要好生等着玉郎归的。

“婶子,既然当家嫂子病了,我们还是走罢,别耽误她养病了。”生怕情况有变,常文公家的易姓曾孙媳妇一句刚罢又紧接着道了下一句。

归婶子瞥了她一眼。

这可是答应了那位大人的姨太太要把人请过去的,这人没请到,回头怎么跟人说?

可人都病了,非要去请,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她不可能开这个口,当那个得罪人的人。

只能如此了,一边是知州府师爷的小妾,一边是本家的当家主母,归娘子虽有两边都不得罪的心,但情况摆在眼前,权衡之下,只能选择回去。

“是了,真是不巧,今晚设宴招待府城过来的报喜的贵客,本来还想请当家媳妇过去跟我们一道喝一杯庆贺庆贺,没想她突然病了。”请不到人,但该说的要说,归婶子把话圆齐乎,方才告辞,这边那小曾媳妇已是等不及了,她刚说完要走,这位就已抬起了脚往外走了。

“奴婢送您二位。”

胡三姐把人送走,又急步回去,沉声跟苏苑娘说了前院的事:“一听说您病了会过人,那位孝义太太就想走,归爷家那位太太倒是说了几句话,说本来想请您过去喝杯酒一道庆贺庆贺,不料您却病了,真是不巧。”

“还有什么?”苏苑娘问。

三姐想了想,补道:“头一句是说今晚设宴招待府城过来报喜的贵客。”

苏苑娘点点头,拿起三姐回来说话时搁下的碗,接着用膳。

膳罢,苏苑娘去了书房,拿起那位香花娘今日拿回来的押看了看。

常隆归家的是常隆家画的押,常六公家是他的大儿子常太白画的,都算是当家人,押画了就是铁板钉钉的欠条,绝跑不脱。

能把这借据打回来,不用下面人仔细说,苏苑娘也知道不容易,她亲手把借据放到帐本里,跟站在前面的三姐道:“跟知春支二十两银子,给柴房那边送去。”

二十两,比她一年加起来的月银还多,得银子的不是她,但三姐已喜上眉梢,替人谢上了:“谢娘子。”

“谢娘子。”

看她开心,苏苑娘浅笑,朝她颔首。

三姐侠义,性情疏朗开阔,不知道的还当她在其中拿了什么好处,但多经上一世,知道三姐帮过许多人的的苏苑娘却知她不是那样的人。

这世上许多的事是计较不过来的,他人助我,我助他人,我能留下性命是他人扶助过我的结果,我助他人,唯盼他人平平安安、长长久久,有人笑我痴傻,我却不觉如是,娘子,我深信就是有朝一日我命丧沙场,就是父母远在他乡,亦有人为我哭为我笑,为我举杯高歌,招娣这一生绝没有白过。

这是苏苑娘收到她母亲送来的三姐给她的信中,三姐所写的一段。

而这封信能到她手中,是因三姐的同袍签千人书,裱其功绩呈圣,她被追封为定国将军,才有了身世大白,后才有三姐母亲得到遗物,送信到她手上之事。

那是一个看破世情,却能依着自己的性情在世间如鱼得水的奇女子,哪怕她现在还没成长起来,雏形却已早定,苏苑娘看着因帮了人眉飞色舞的三姐,看她替人谢了又谢,不禁失笑。

“娘子…”

苏苑娘收拾好帐本,看时辰不早,让知春她们备水沐浴洗漱,等她披好睡袍出来,知春为她绞干头发时,知春忧心忡忡地叫了她一声,道:“不知姑爷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个人回来报信。”

苏苑娘这才想起,常伯樊还在外面。

“招呼好人就回来了。”苏苑娘道。

“要不要给姑爷备些醒酒汤?”

“备。”

绞完一条干棉巾,知春换了另一条干的接着绞,见娘子看着书不甚关心姑爷的样子,心里更是担心,她到底是沉不住气,嚅嗫道:“娘…娘子…”

她吞吞吐吐,想说又不敢说。

苏苑娘抬头,火光中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坚定,好像没有什么是她看不明白的。

知春无所遁形,她咬了咬牙,干脆横下心道:“娘子,姑爷在外面喝夜酒,您要不要派人去问一下他什么时候回来?”

娘子太不关心姑爷了,他们成亲都好几月了,娘子还是如此,知春生怕如此久了,姑爷再心悦娘子,也还是会迁怒,心生厌倦。

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苏苑娘沉思,过了片刻,眼睛移回书上,嘴里道:“不用了。”

“娘子!”

“他会回来的。”

不回来也不要紧。

不回来,她的日子还要简单一些。

知春着急,也无奈,她不敢多劝,心道这事回头一定要跟夫人细禀。

娘子变得已比以前聪慧多了,唯独姑爷身上的事就跟脑筋不动了一样,姑爷欣喜若狂她还能镇定如斯,这跟人高兴的时候往人身上泼冷水又有何异?想着娘子不跟姑爷一条心,不笼住姑爷,姑爷迟早会被别人笼住,她就沉不住气。

一定要尽早跟夫人细说,让夫人劝劝娘子。

知春不再说话,只是她在苏苑娘身后焦躁移动的脚步还是透露出了她的心思,苏苑娘大约能明了她这个丫鬟在着急什么,就没放在心上。

她不知常伯樊到底中意她什么,但哪天常伯樊不中意她了,她会知道的。

如若有那一天,对她来说,可能才是真正的解脱罢。

常伯樊爱慕她,非她不可,诸如此类的话前世她听了半辈子,直到她死的那天,还是有人在她耳边提醒他的深情。

那种深情她不懂,但早已成了她欠他的债。

遂以到了这辈子,对他的心软,何尝未有她不想过于辜负他之因。

这世他若是能变,那就好了,很多的事就要简单许多了。

**

这夜知春守夜。

夜晚入寝后,姑爷要是不在,知春她们这些丫鬟还是要在外面角落里的小榻上守着,直到姑爷回来了才撤去院子进门处的小屋子继续守夜,这晚刚侍候好娘子入睡,知春坐在小榻上想事,就听大门响了。

院子里响起了姑爷的声音,她连忙出去,见南和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她赶紧前去请安:“姑爷,您回来了。”

她正要问要不要去抬醒酒汤,就听姑爷声音中带着笑道:“娘子睡了?”

“将将睡下不久。”

“去打水,我洗洗。”常伯樊吩咐南和,抬起袖子到眼嗅了嗅,笑道:“染了一身的酒气,不得惹娘子烦。”

“姑爷…”知春跟在他身边,接过南和塞到她手中的灯笼,仔细道:“娘子给您在厨房备了醒酒汤,奴婢这就去给您抬来。”

“不用了,今晚没沾酒,就衣裳上沾了点酒气。”常伯樊使了计,找了这位师爷以前与他意见相左的同窗同一桌陪客,不到半盏茶,一桌子文人墨客打起了嘴仗,他得已及时脱身,回家来也。

他也迫不及待想跟苑娘说一说他今天所作的聪明事,不耐烦跟小丫鬟说话,便道:“你去帮南和,我先进去跟娘子打声招呼。”

“是,奴婢这就去。”知春一等他上了正房的台阶,等人进去,就提着灯笼去找南和帮忙去了。

常伯樊进去在外屋脱了外衫,才拿了火折子进内卧,点燃灯又闻了闻自己,方才去床边。

苏苑娘已经醒了,等他过来,只见他压下身子,想亲她。

她躲过,皱了皱眉。

“没喝酒,”常伯樊轻声哄道,“就亲一口。”

“怎么就回来了?”苏苑娘背手挡住他的脸,脑子里满是深夜的疲惫倦意。

“我找了人陪,前夜后夜都有人陪着,就回来了。”亲不到嘴,常伯樊干脆亲了一口拦在眼前的手心。

“呃?”不一起喝夜酒吗?

呃?苑娘这声,挺有意味的,就是不知箭指何处…

但外面的事,她应该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一点,岳父岳母想来也不会让她知道的太多。

常伯樊拉开她的手,满眼皆是笑意:“想你想的紧,就尽早回来了。”

男人想要早归家,有的是办法,就是天大的应酬,也拦不住那归家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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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3 章

常伯樊闹了片刻, 直到有人来唤才离去, 苏苑娘等他一走,立刻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间有人带着点水汽进了被子挨着她的颈后躺下,她知道是他回来了,便放松了最后一缕提着的心神,彻底睡死了过去。

翌日,苏苑娘醒来听到外面有说话声, 她刚从床上坐起, 知春和通秋两人掐着时辰进了内卧。

夏日已至,辰时太阳初升,不像春时那般这个时辰还要点灯屋里才明亮, 两个丫鬟一进来还蹑手蹑脚,一见苏苑娘已醒,知春奔向床边侍候,通秋则快步去了窗边推窗。

“娘子, 您什么时候醒的?”醒的比平时稍早了一点点, 知春过去,看娘子已自行坐到了床边,立马跪蹲到床脚,拿起汲鞋往她脚上穿。

窗子推开,发出了细微的“喀喀”声,外面带着金光的光线一刻间像千军万马带着光华奔进了屋内, 耀眼夺目,分外刺眼,苏苑娘双手撑着床,眯着眼睛朝窗外看去。

这是夏天了。

“娘子,穿好了,今儿穿那身白碎花蓝棉裳可好?奴婢已经拿出来了。”

白碎花的蓝棉裳很好,但看着地上耀白的阳光,苏苑娘收回眼,道:“有粉花的那身。”

那身是白衫,最最好看不过,知春之前拿出过来两次,娘子都不穿,她还以为娘子不爱,便没再提了,没想今天娘子要穿,她连忙应道:“是,奴婢这就去拿。”

“娘子…”通秋倒了水过来,却发现姑爷站在内外卧间的拱门前,一时歇了话,双手拿着水杯默默走了过来,走到跟前,头不断往后细小地动作着。

床头背着门,床正面与门斜对着,苏苑娘看通秋的眼色,扭头往门边看去,看到了定定看着她的常伯樊。

看他站着不动的样子,似是站了一会儿了。

苏苑娘看了他两眼,见他看着她笑了起来,收回眼,接过通秋手中的水漱口,等她清好口,常伯樊背着光,站在了她的面前,朝她伸出了手。

苏苑娘搭上他的手,站了起来。

“今儿没出门?”往屏风那边走的路上,她先开了口。

“今儿歇息,不出门。”常伯樊道。

屏风离床没几步,片刻就到了,衣裳还没拿来,苏苑娘坐到了屏风边靠窗的美人榻上,看着外面迎风舒展叶片的榕树。

天气是越来越好了,苏苑娘见他站着,便拉了拉他的衣袖,常伯樊顺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刚才你在跟谁说话?”松开手,苏苑娘往后略略靠了靠,没想靠到了他的肩上,见他的肩膀往她这边伸了伸,她就依势靠了下去,没再动了。

外面的夏风涌了进来,常伯樊接过通秋送来的披衫,盖到了她的腿上,道:“跟南和在说话,让他去办点事。”

“可用膳了?”

“没有,等你一起。”

苏苑娘点点头,这时她神已醒,回头看常伯樊:“那今日可是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