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曼,你该对自己有信心。"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是很残忍的事实,我每天…都大把大把地吃药,背着家人吃,不吃我就会倒下。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抱希望了,也不能让别人对我抱希望,否则只会害了人家。你说的那个'禽兽',他、他是个好人,他很不幸,饱受煎熬这么多年,看着他那个样子我也很不忍。但是没有办法,我无法给他许诺什么,我许不起,我怕我有一天若不在了,他会更痛苦,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没有这么严重的,舒曼…"韦明伦的声音有些发颤。

"比这更严重!因为活在回忆中的人是没有幸福可言的,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林然去世后我原本可以重新开始新生活,就是那些回忆让我痛不欲生,总觉得那些爱还在…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的,我活到现在才明白,我是自己把自己往坟墓里推。如果我当初能决然地抛开,重新面对生活,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你希望他重蹈我的覆辙吗?"

"你不懂他,舒曼!"韦明伦断不接受这样的定论,"你可能听他说过,他曾经养过两只天鹅,其中有一只叫'丫头',当时他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把那只天鹅当做是你,寄托了无尽的思念和爱,后来'丫头'死了,他悲痛至今,一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养过任何一只鹅。但他保留着'丫头'的照片,经常看着那些照片发呆,或者会站到池塘边发呆,那个样子,谁见了都心痛不已…舒曼,那还只是一只天鹅,你却是活生生的人,你对他意味着什么你自己也知道的,你觉得你拒绝他的爱,就可以让他得以解脱吗?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泪水,冰凉冰凉的,顺着舒曼的脸颊滑下。

她失神地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花雨,一颗心像被人拧在一起似的,绞痛中,渗出汩汩的鲜血来。不得解脱!无论她怎么做,她都不得解脱!她无力地捂住脸,俯身支着膝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韦明伦体贴地扶起她,替她裹好披巾:"好好考虑一下,即便生着病,你也不能就这么放弃自己,否则又怎么能跟病魔作战呢?与其一个人孤身作战,为何不能让身边的人为你分担?你要知道,你的宽容和接纳是绝对可以带给他希望的,因为你的接纳可以给他活下去的勇气。"

送舒曼回家后,韦明伦将这次做思想工作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了杜长风。结果这家伙按捺不住,挂掉电话就跑到舒家来了,正赶上晚饭,饭桌上就一个劲地瞄舒曼,差点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舒曼避开他的目光,一直沉默。

晚饭后,舒伯萧回来了。自从舒曼春节拜年后,舒、林两家又恢复了走动,舒伯萧闲时就会约上林仕延喝茶、钓鱼,林仕延也会约他打高尔夫,虽然关系仍没法跟当年那般热络,但已经有个很好的开始,日子过得倒也很惬意。可是今天舒伯萧进门的脸色不大好,很凝重,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奇奇啊,你赶紧回家一趟,你家又出事了!"舒伯萧一进门就要杜长风回家。

杜长风吓一跳:"又出什么事了?"

舒曼怔怔的,舒隶连忙问:"爸,又能有什么事啊?"

第一件事出在林维那边。

林维去世后,夫人冯湘屏整理丈夫的遗物,竟发现林维三十几年前一段尘封的恋情,都记载在女方送给林维的一本日记里,这都还好说,毕竟是林维婚前的事。冯湘屏原本不会计较,可问题是日记中透露出一条重要信息,林维和当年那位恋人曾有过一个孩子,而且写明了是已经出生了的,至于那孩子的下落,因为日记只有一本,后面的情况不得而知。冯湘屏找林仕延哭诉,说林维背着她养私生子,还断定林家一定知道那孩子的下落,要林仕延交人。这下就冤枉了林仕延,他压根就不知道大哥林维年轻时候的什么恋情,更别说孩子,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林仕延正在北京读书,家里的事一概不知。冯湘屏不依不饶,认定林仕延包庇哥哥,而冯湘屏之所以这么冒火,不仅仅是因为那个下落不明的孩子,还因为林维和那个女人一直保持联系,证据就是林维的电脑上来不及发出去的邮件,以及其他一些线索,包括珠宝店的订单发票等等,那些价格昂贵的珠宝冯湘屏从来就没看到过,显然是送给了那个女人。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没想到林维死了还会留下这么大一个麻烦。

"那孩子确定是生下来了吗?"香兰问舒伯萧。

"是的,日记里说了,是个男孩。"舒伯萧一边喝茶一边说,"林维跟我的交情也不算浅吧,这些事我还真不知道,但他到快四十岁了才结婚生女,不能说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原来我们以为他只是忙于工作。"

舒曼问父亲:"那女人是谁啊?"

舒伯萧摇头:"不知道,日记里没有写她的真实姓名,但林维一直叫她'乐宝',有时候也叫'小宝',这让他老婆很恼火…"

"不恼火才怪,明摆着被骗了十几年。"香兰说。

舒睿接过话:"这就是婚姻!"

说完头也不回径直上了楼。

舒曼面露忧虑,不无担心地跟父亲说:"爸,这些事以后不要当着小妹讲,会让她对成家更加抗拒的。"

香兰也连连说:"是的,是的,这孩子到现在都一个人,年纪也越来越大了,你说急不急人,别再说这些事了,会让她对婚姻更加没信心。"

第二件麻烦事,出在林希身上。

文婉清提出离婚!导火线是在元宵节的那天晚上,林仕延要杜长风回家吃饭,吃完晚饭杜长风准备回二院,林希要跟他一起出门,说是约了人。当着老头子杜长风没说什么,一出院子就问林希:"约了葛雯?"

"你怎么就料定是她?"林希笑。

"我看你们关系不一般,为这舒曼还跟我闹过呢。"杜长风忍不住提醒他,"我跟你说,玩归玩,可不能让你老婆知道了,闹出去让舒曼知道,会跟我没完。"

"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可舒曼认为是我带坏了你,何况是我介绍葛雯给你认识的。"

"哥,你确定你比我坏?"林希和杜长风肩并肩走在花园里,黑暗中看不大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是在笑。杜长风也笑,搭住弟弟的肩膀:"都是男人,谁比谁都好不到哪里去。"

"这话很实在,女人永远不懂我们男人想要什么。"

"你老婆呢,也不懂?"杜长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咦,今天没看到你老婆,回娘家了?"

"回什么娘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父母双亡,她身体不舒服,在楼上休息呢。"

"怎么一天到晚病恹恹的,是你折腾过了头吧?"

"瞎说,我们一个月难得有两三次。"

"不会吧,你把精力都放外面了?小心后院起火…"

"你说点好的吧,只要我不放火,她就着不了火。"林希爽朗地笑着,上了自己的凌志跑车。杜长风也上了自己的悍马,兄弟俩先后驶出花园。出大门的时候,杜长风无意中瞥见二楼的一个窗前站着个人,正欲看清是谁,窗帘迅疾拉上。当时他就觉得心里一悬,忍不住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提醒林希:"我说老弟,悠着点哦,小心你老婆抓现场!"

"你这乌鸦嘴!"林希笑骂。

夜色无边无际。杜长风那晚心情分外愉悦,快行驶到桃李街的时候,路过城市广场,那里突然燃起了烟火,烟花盛开在离城的夜空,每一朵都绚丽灿烂得不可思议,让这座城市繁华到了俗世的极致。杜长风惊叹不已,后悔没有带舒曼一起出来,连忙给舒曼打电话:"舒曼,快过来,这里在放烟花!"

"我们也在这里放呢!"舒曼当时在电话里笑得格外悦耳。肯定是在花园里放!杜长风听到靖靖在电话里欢呼雀跃的声音,禁不住大叫:"喂,有没有搞错,放烟花也不叫我!"说着踩下油门直奔舒家。

那天一家人玩到深夜。正热闹着,杜长风的乌鸦嘴很快得到应验,林希急急地打来电话:"哥,你快来帮忙,婉清要跳楼…"

林希和葛雯在金爵酒店开房被尾随而至的文婉清抓了个现场。据说文婉清还是很有教养的,敲开门后,也没有闹,连床上的女人是谁都没看,只冷冷地给林希撂下一句"我们完了"就离开了房间。当天晚上,文婉清就收拾行李搬出了林家,谁都拦不住。第二天律师登门了。文婉清提出离婚。

林希见事已至此,离就离吧,结果让他跌破眼镜的是,文婉清竟要求分割他一半的财产,说这是法律赋予她的权利,她必须要,而且一分钱都不能少。林家人全傻了,因为文婉清给人的感觉一向是谨小慎微,说话都不敢大声,没想到一出手就这么狠。林希更是措手不及,因为当初他和文婉清是在美国注册结的婚,回国举行的婚礼,他太信任文婉清,没签婚前协议,而按照美国的法律,如果没有事先的协议,离婚时双方财产平分。别的财产不说,林希名下的30%的股份就必须出让15%给文婉清,光这点就足以让林家乱了阵脚,因林维生前12%的股份已经被叶冠语买下,这下又损失掉15%的股份,意味着林氏企业在两个月内外流了27%的股权,如果再加上之前陆续流失的散股,流失的股权已达30%以上!

林希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反过头想再去挽回文婉清已经于事无补了,文婉清拒不露面,只委派律师来处理离婚事宜。而这个律师,也足以吓倒林家,竟是名震江南的欧阳昭,虽然年纪不大,声望却远在林维之上,打赢过很多大官司,尤其是几起震惊中外的跨国大官司,让他名声大噪。林家人怎么也想不通,一向低调的欧阳昭怎么会接手离婚这样的家庭纠纷案件…

林希在林仕延面前长跪不起。

出乎意料,林仕延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动怒,当时是在书房,林仕延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跪在地毯上的儿子说:"你不必自责,我原本就没有对你抱过高的期望,现在,也就不会太失望…"

几声沉闷的巨雷滚过头顶。

然后就听见砸落在屋顶上的细密的雨声。

林希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冷,父亲的目光仿佛可以冻结世间的一切。没有一分一毫的热量给他。

林仕延说:"想必你也很意外,你从没看在眼里的老婆居然会跟你分财产,你觉得这是偶然吗?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你了解这个女人吗?你猜猜看,她是什么背景?你猜得到吗?"一连串的发问,让林希哑口无言,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跪在地上摇摇晃晃。

林仕延突然狠狠捶了下沙发扶手:"没用的东西!你以为她跟你睡一张床,她就是你的人?告诉你吧,当初你在美国跟她注册结婚的时候,我就查了她的底细,她根本就不叫文婉清,她叫李彩英!李彩英,你知道是谁吗?落英你记得吧,你哥哥大学时交的那个女朋友,后来死了的,李彩英就是她的妹妹!"

"轰"的一声,林希觉得脑中某个地方塌了。

他忽然想起伯伯下葬那天,文婉清曾在落英的墓前伫立良久。当时她说那是她的一个老乡。

林仕延身子稍向前倾,居高临下地看住林希,冷笑着问:"你再猜猜,李彩英的靠山是谁,你猜得到吗?一半的家产,她要你一半的家产!一个年轻女子,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嗯?"

"爸…"林希恸哭。

"我知道她的底细,但我一直对她很客气,我不揭穿她,是因为我想看看你--林希,有没有这个本事吃定她!如果你能吃定她,我就可以把家业放心地交给你,如果你连个女人都摆平不了,我还能指望你什么?还有电视台的那个葛雯,你以为也是你的人?她只不过是促成你和文婉清感情破裂的一颗棋子,人家是放长线钓大鱼,你还以为是你的艳福吧?!好好想想吧你!"

林仕延长舒一口气,微微摇着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对我有恨,怪我轻视了你,怪我成天把林然挂在嘴上,但是林希,你自己好好想想,仁爱医院的副院长,董事会总经理,该给你的我都给了你啊,如果我没有把你当儿子,我会睬你吗?我会让你姓林吗?可事实呢,你以什么回报我的?你伯伯的股权眼睁睁地被叶冠语抢走,现在你的女人也要分一杯羹,你说,是我轻视了你,还是你自己无能?

林希面如死灰,眼神突然间就空了,仿佛被人掏去了灵魂般,整个人就剩了具空壳。一道闪电劈过夜空,整个房间都在幽蓝的光影中震动,林仕延也不再看他,起身站到书房的窗前,望着屋外大雨滂沱,道:

"你起来吧,我不想看到你这个窝囊样,多看一眼,我就少活一年!我林仕延前辈子肯定造了太多的孽,这辈子这么多人来追着我讨,林然没了,奇奇又没有林家的血统,你呢,这么不争气,还有你妈,一天到晚像个菩萨,没句多余的话讲,外面的人看我们林家多风光,其实就剩个空架子。这么多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个家哪还像个家?我处心积虑,如履薄冰,还是没能阻止灾难的接踵而至…还好,我没有让你继承财产,否则这回林家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但我阻止得了一时,能阻止得了一世吗?我两腿一蹬,你会是叶冠语的对手吗?只怕他啃光了你的骨头,你还以为在挠痒痒吧…"

又是一声巨雷滚过。

地动山摇。

林希徐徐地瞪大眼睛,魂魄又回来了,父亲说什么,不打算让自己继承财产?这么多年,自己像条狗似的在父亲面前摇尾乞怜,拼命工作,放弃尊严,放弃一切,居然一点都没能改变他的心意?不,不,他不可以这样!他怎么能够这样!林希脸色惨白,只觉脑子里轰一阵炸一阵,心里火一阵热一阵,他抬头呆呆地瞪着父亲,表情僵硬,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自行熄灭。那光亮是他此生最后的希冀,刹那间终于灰飞烟灭…父亲说什么,他究竟在说什么…

组曲二可悲的血缘[]林希觉得,他这一生最大的不幸就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如果还能被称之为"家庭"的话。钟鸣鼎食、尊荣显贵的外壳下,其实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还有冷漠。从小陪伴他成长的不是保姆,就是家庭教师,父亲工作很忙,少有时间跟孩子们交流。母亲患抑郁症多年,即便跟孩子们在一起,也很少展露笑脸。在林希幼年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一个人住在林家大宅的三楼,父母和哥哥林然却都住在二楼,听保姆说,他是四岁时被父亲安排住到楼上的,四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他的记忆是从六七岁才有,明明年纪最小,却被安排住楼上,每天早上,听到楼下传来父亲逗林然的说笑声,他就觉得自己是个被遗忘的孩子。母亲倒是经常上来牵他下去,但母亲的眼神,总是那么伤感落寞,手心也是冰冷的,不曾有过一丝温暖。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父亲一直就不待见他。还在上幼稚园的时候,父亲有时下班得早,会开车去学校接林然,林希的幼稚园就在林然学校的隔壁,父亲却从未去接过他,大多时候是父亲的司机去接的,有时候母亲也会去接。但,为什么唯独父亲不接?

全家移民美国后,父亲的事业更忙了,大部分时间都在世界各地飞,林然有幸经常被父亲带出去,连到迈阿密开个会,都会带上林然,有时候也会带上Sam。而林希,只有在家陪伴母亲的份。即便是暑假,父亲也总是以林希年纪尚小,功课紧为由,只带林然和Sam去巴厘岛度假,将林希晾在家里。母亲似乎也怕林希心里有阴影,每次父亲前脚带走林然和Sam,她后脚就会带走林希,有时候是去法国,有时候是挪威、比利时,尽量弥补幼子所受的伤害。但是母亲不知道,这样只会加重林希心理的负担,母爱毕竟有别于父爱,谁也替代不了谁。父亲欠林希的,母亲永无可能弥补。

林希问过母亲:"妈妈,我是爸爸的孩子吗?为什么爸爸总是不喜欢我?"

母亲当时的表情很震惊,也有些慌乱,连忙将他抱入怀中,"傻孩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是妈妈的孩子,永远都是!"母亲的话给了他些许温暖,他当时那么小,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渐渐打消了心里的疑虑。但他显然没有领会母亲刘燕话里的含义,是母亲的孩子,就一定是父亲的吗?一定是吗?

他根本不知道,母亲当时有多么恐惧…

然而,刘燕真正的恐惧是在林希四岁那年生病需要验血,她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因为她很清楚,一旦孩子的血型被查出,她将面临怎样的处境。因为她更清楚,林仕延有多爱这个孩子。

怀上林希的时候,正是她和林仕延的冷战期。其实他们夫妻关系一直不错,婚后生活平静,尤其是长子林然的诞生,给林家带来无限的快乐和希望,林仕延曾很直白地跟刘燕说过:"就凭你给我生下这个可爱的儿子,无论你将来做了什么越界的事,我都不怪你,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一切!"

刘燕很多时候觉得,丈夫爱儿子胜过爱她,丈夫对她的宠爱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给林家生了儿子。"我在他们林家眼里,也就是个生孩子的工具。"她经常跟香兰这么抱怨。

香兰却不这么认为,她开导刘燕:"如果你知道他们林家过去经历了什么,你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看重子嗣的延续。"

香兰很了解林家。

林家虽然家世显赫,却屡遭不幸,还在新中国成立前,林仕延的父亲林伯翰几个兄弟就死于战乱,鼎盛一时的大家族最后就只剩下三个儿女,林伯翰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林伯翰结婚很早,二十岁时就已生下长子,此后又生了三子三女,共七个孩子,林仕延排行老四,是儿子中最小的。"文革"时林家受到冲击,哪怕林伯翰当时位高权重,七个孩子也被迫接受"上山下乡"的改造以做表率。然而,这却成了林伯翰一生最后悔的事,他为了所谓的前途竟先后失去了三个孩子,让他深陷自责和痛苦不得解脱。

最先出意外的是长子,在新疆割草时死于沼泽,找到尸体时已经腐烂得只剩骨头。第二年女儿在陕西遭遇山洪,被泥石流冲走,连尸体都找不到。林伯翰悲痛欲绝,把儿女都召回了身边,他再也承受不起丧子之痛。但这仍然阻挡不了厄运的再次降临,次子林康下放时跟当地一女知青谈恋爱,因对方成分不好,遭到林家的反对,林伯翰甚至要将林康送到国外去,林康绝望之际竟和女友双双殉情身亡,再次给林伯翰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至此,林家先后失去了三个孩子,只剩了老三林维和老四林仕延,以及两个女儿,林家从此凋零。林伯翰"文革"末期病逝,临终前将家族事务交给了两个姐姐,并嘱咐儿子林维和林仕延,必须延续林家的香火,娶妻可以不讲门第,但必须能生养。

所以,香兰经常劝刘燕好好跟林仕延过日子,最好是多生几个孩子,可是刘燕怀上林希后坚决要做掉,她才不想做林家繁衍的工具。这导致夫妻关系急剧恶化,刘燕甚至以离婚相威胁拒绝生下林希,林仕延也发飙,离婚可以,但必须先把孩子生下来。为防止刘燕采取过激行为,林仕延跟离城所有的医院打好招呼,谁都不能接下她的手术,而且派了专人盯着她,刘燕抗争很久最后还是迫于无奈生下林希。

产后刘燕患上了抑郁症,情绪波动很大,变得很神经质,动不动就发脾气。而且,拒绝跟丈夫同房。虽然后来还是住到了一起,但夫妻间的亲密已经很少,刘燕像是全身生了刺,林仕延一碰她,她就发抖得要晕过去。

林仕延当然也不是傻子,这时候他已意识到,刘燕可能是心里有人,否则不会这么抗拒他的亲近。但这只是他的怀疑而已,刘燕平常深居浅出,很少跟外界有来往,没有证据显示她在外面有人。如果不是婚后,那么婚前呢?舒伯萧这么提醒过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仕延这才回想起他和刘燕结合前后的种种,刘燕似乎从未明确表示过她爱他。婚后这么多年,她真的从未说过她爱他!

他派人去刘燕的出生地桐城暗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刘燕婚前果然是有过恋爱,好像还闹得很大,刘燕甚至还自杀过。但对方是谁,林仕延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又有什么意思?他很开明,跟妻子推心置腹地谈心,表示不介意她经历过什么,就希望她看在两个孩子的分上,好好跟他一起生活。这招果然奏效,刘燕脾气改了很多,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宁静。但是,林仕延心里无疑有了阴影,尤其在林希出生后,周遭对于这个孩子的种种议论让他陷入混乱,他以为自己可以很洒脱,但是他知道,他是人不是神,他真的做不到。

最先表示质疑的是林家两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林仕延的老姑妈,也就是林伯翰的两个姐姐,林家的大小事情都是这两位老人说了算。林仕延对两位长辈敬重之余,颇有几分畏惧,老太太说的话,不听也得听。林希刚出生时,她们原本很高兴,可是后来越看林希,越觉得林希不像林家的孩子,至少不像林仕延。

跟林然的俊秀不同,林希长得虽然也斯文,但明显没有遗传林仕延任何外貌上的特征,甚至都不怎么像刘燕。林仕延的两个老姑妈旁敲侧击了很多次,意思很明白,不要戴了"绿帽子"不说,还白白给别人养儿子。林仕延不相信刘燕会背叛他,仍极力帮她说话,因为刘燕怀林希的时候,跟他寸步不离,根本没有出轨的时间和机会。他不想因一时的草率,毁掉一个好端端的家。

但现实是残酷的,林希四岁时因患胸膜炎入院,需验血,血型报告一出来,林仕延就骇住了,姑妈们的揣测得到了无情的验证!当时的情况很混乱,儿科刚好又出了医疗事故,一个小孩手术时因为实习医生经验不足,忙中出错,竟把孩子的血型鉴定错误,导致患者输血后死亡,家属闹得不可开交,林仕延被堵在办公室里差点出不来。林希的血型鉴定报告出来时,他正在召开紧急会议,结果会一开完,林仕延看到林希的血型报告后只觉当头一棒,但为了抢救孩子,当着医院那么多医生护士,他还算镇定,可是一回到家就失控了,婚后连重话都不曾说过的他对着刘燕咆哮如雷:"你竟然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跟我交代,说,你怎么跟我交代?!"

刘燕在医院的时候就预料到了林仕延可能会有的反应,无论林仕延如何歇斯底里,她始终一言不发。当天夜里,她就收拾东西离开林家大宅,住到了翠荷街的旧楼。她连离婚协议都写好了,就等林仕延过去后,直接给他签字。她并没有特别难过,反而有些解脱,终于不用生活在恐惧和谎言里,她尽管悲怆,仍觉轻松了许多。

但林仕延到底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冷静下来后,觉得离婚似乎解决不了问题,就去找刘燕开诚布公地谈,即便不能复合,起码他得知道事情的真相。出乎意料,刘燕只字不提林希的生父是谁,离婚可以,就是不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就算离婚,就算我输,你也应该让我输个明白吧。"林仕延冷静后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因为他想,像刘燕这样绝顶的佳人,不被男人爱慕是不正常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也认了,但起码得知道对方是谁,否则真比窦娥还冤。

"就是一个名字而已,有那么难吗?我对你付出这么多,难道连一个名字也不能知道?"林仕延实在不理解刘燕为何要竭力帮那个男人隐瞒,这才是他真正悲哀的原因,连个名字都不知道,他输得太没面子。

刘燕说:"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理由,请原谅,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对你的伤害我也很抱歉,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是我做不到放下,更做不到接受。如果死去可以补偿,我现在就可以死在你面前。"

"燕,你明知道我不会要求你什么,除了他的名字,我还能要求你什么?!"林仕延面对刘燕的冷静和漠然,彻底被击垮。

回到家的时候,林维在客厅等他。刘燕搬出去后,照看两个孩子的任务就落在了林维老婆冯湘屏的身上。孩子们现在都住在伯伯家里,据说是玩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他们毫不知情。

林维开门见山地问林仕延:"你打算怎么办?"

林仕延颓废地跌坐在沙发上,摇头:"哥,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出了这样的事,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林维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我的意见是,如果想放弃,就干脆点,以免给彼此造成更大的伤害;如果想挽回,就拿出诚意…爱是没有错的,她不爱你不是她的错,你爱她也没有错,错的是,你们的爱没有碰撞在一起,背道而驰…"

"我爱她!天知道,我有多爱她!所以我才这么痛苦,不仅仅是因为她背叛我而痛苦,还因为我连自己输给了谁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从来没有!"

"既然输了,就要输得起,放手有时候也是一种爱。"

"你是要我放手?"林仕延听闻此言,不免恼怒起来,"我付出这么多,你要我放手?我放手,就意味着成全她和那个男人。不,我绝不会成全!哪怕是个错误,也要一错到底,就算是报复吧,我要他们永无可能在一起!"

林仕延狠狠地说着这些,嘴唇发白,身子因激动而在战栗。林维怔怔地看着他,表情很复杂,"你会把自己拖死…"

"没问题,拖死吧,我拖死了,她也活不了。"

"这不是你的风格。"

"那我该是怎样的风格?"林仕延双眼通红,反问林维,"一如既往地潇洒?我做不到!老实说,我也想给她一条活路,结婚这么多年,我知道她一直不开心。但是她太狠,背叛了我,连对方的名字都不告诉我,把我当什么?如果她态度诚恳点,或许我不会这么恨,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恨的人。"

"我明白,爱之深,恨之切。"林维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林仕延则把话说得更明白:"你放心,我不会虐待她的,我会像从前一样对她好,包括林希,我还是会养着,老婆还是我的老婆,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萧瑟森冷,"这只不过是我对她的报复,我知道那个男人一定就在周围,我不会给他们任何的机会,就是刘燕死了,也得埋到我们林家的墓地里。她做鬼也只能做我们林家的鬼!至于孩子,我会把他养大成人,他永远只有我这个父亲,那个男人这辈子都休想孩子叫他一声父亲,白白得个儿子也没什么不好。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已经是深夜,林仕延肆意的笑声在空旷华丽的客厅回荡,显得格外阴冷狂妄。林维看着弟弟,不知怎么,夹着烟的手在发抖。

"你好可怕。"林维说。

"是她逼的!"林仕延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