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独孤连城道:“请殿下去找陛下,举荐裴宣。”

独孤克眼皮一跳,登时变色:“你疯了不成?那裴宣早已和太子勾结,我怎么可以把这立功的大好机会让给他?”

独孤连城神色淡漠:“殿下,主意我出了,端看你用与不用。”

独孤克看着他,心里是有些矛盾的,他想相信醇亲王,可又觉得此举过于冒险,万一放了裴宣出去,那十五万大兵尽落太子之手,他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空忙一场。但对方言之凿凿,目前又坐在同一条船上,他只好道:“好,我且信你一回。”

江小楼不觉点头:“太子殿下已经向皇帝进言请求让裴宣出征,可惜却被陛下阻了,如果三殿下再去,陛下会同意的。裴宣正是处在焦虑的时候,殿下恰到好处的帮他一把,他会感激你的。”

当天晚上,三皇子便入宫保荐了裴宣,皇帝果然恩准,旋即独孤克出了门,直奔裴将军府。裴宣摆了酒宴,感激三皇子独孤克的举荐之恩。

宴会之上,裴宣端起酒杯,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独孤克一直想方设法拉拢自己,这回故意施加恩典,目的只是为了离间自己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从裴父那一代,裴家支持的就是太子,他怎样都不会倒戈向一个并无胜算的皇子。但如今三皇子保举有恩,他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笑道:“殿下放心,我定当凯旋,不负殿下之恩。”

双方小心翼翼,表面一派融洽,实则互相试探。

独孤克表情格外认真:“将军,百越首领十分凶狠善战,你曾经杀死了他的叔父,与他有血仇,务必小心为上。”

“是,感谢三皇子的盛情。”

“这次父皇原本是不同意将军奔赴前线的,实在是我拼命举荐,希望将军你……”独孤克照着醇亲王的意思,故意欲言又止。

裴宣顿时明白了三皇子的用意,面上笑容却很淡:“殿下放心,看在今日之恩的份上,我也会将殿下视作朋友,而不是敌人。”

独孤克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并未立刻提出过分的要求,只是起身,作势要告辞。裴宣见他要离开,心理戒备开始放松,他却不知道独孤克的计划才刚刚开始。独孤克一边起身,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今当远别,将军说的话……到时候会否算数呢?”

裴宣笑道:“我这一生说话从没有不算数的时候,请殿下放心。殿下和太子之争,我保持中立就是。”

中立?只怕你今天说了中立,明天便会相助太子,独孤克心头冷笑,面上却很是犹豫不决:“可我听说,太子送来十名绝色佳丽,还有百两黄金,我毕竟不比太子殿下财大气粗,唉,纵然有心相助将军,却也只能为你在父皇面前说两句话罢了——”

裴宣眉头微微一动,他很清楚皇帝对独孤克颇为喜爱,对方既然能劝说皇帝让自己出征,在大军尚未出发前,随时有可能改变主意。他已经厌烦了这个京城,便是勉强应付一下眼前这个愚蠢的三皇子,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思及此,他立刻道:“殿下是在向我索取承诺么?”

“这……”独孤克露出为难的神情,“毕竟口说无凭,将军可有信物相赠?”

这是他此来的唯一目的,却选择这样一个时刻说出来,裴宣微微一愣,旋即便知道独孤克是在向自己要一个保证。人家已经要告辞了,准备其他东西当然来不及,他皱眉:“那我留下一件信物,在任何时候殿下都可以凭借这个信物来见我。”

现在准备当然来不及,独孤克眼睛一瞥,瞧中了他挂在腰间的一只玉佩,便立刻道:“不知可否以此物为证?”

“这——”三皇子眼睛太毒辣,玉佩是太子的礼物,自己若转送给独孤克,等于告诉太子背主,裴宣微微一笑,解下自己腰间的配刀,那是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随即送给了三皇子道:“殿下,有此刀为凭,既是感激殿下相助之恩,又是向殿下允诺,请您放心。”

独孤克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今天就是冲着这把贴身金刀来的,那玉佩……对他半点用都没有,旋即再三推脱了一番,终究还是收了下来:“如果将军反悔,我必定将此刀——”

“若我干涉你和太子之间的争斗,你可用此刀斩下我的头颅。”裴宣冷冷说道。

眼看独孤克拿了刀告辞,裴宣心头虽然有些异样,却也没有多加思考。此刻他已经嗅到了战场的味道,那是鲜血的芬芳,无数的人头在呼唤着他,让他整个人都热血沸腾起来。皇帝的诏书上要求他三日后整军出发,可他现在就已经忍不住了,恨不能飞奔去战场,让百越人的鲜血开遍凉州。

第三天晚上,远在凉州的裴刚军中来了一位秘密的客人。裴刚是裴宣的族弟,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如今代替裴宣镇守凉州,与百越数万叛军远远对峙。他接待的这个人是裴宣府上的一名叫作金昌的护卫。此人快马加鞭,累死三匹快马,才赶在天亮前到达军营。大周的将领禁止与京城互通消息,尤其是在外出征的将领和京城的官员。见到金昌,裴刚意识到了不对,立刻禀退左右,询问道:“京城出了什么事?”

金昌满面悲愤:“裴将军派我来传话,陛下怀疑将军与太子密谋,故意以出征为名诱他出京,实际上是悄悄将他监视起来,并且要在出征途中找机会杀害将军!请您迅速与百越通信,请告知他们将军的友好之意……”

友好之意?!这就是说裴宣有意——裴刚惊出一身冷汗,旋即他陷入了踌躇,脑中念头转个不停。裴宣是个行事谨慎的人,正在和百越交兵前夕,最是容易受到怀疑和猜忌,边界皆是严防死守,选择这个时候与百越通信,不符合裴宣的一贯作风。二则裴宣虽然天性好杀,缺少谋略,但他身边有不少谋士,做出如此重大决定,怎会如此草率。他越想越觉得是个阴谋,可眼前已经无法再去查证。

“如果我投诚,将军会如何?”

“将军的队伍将在五日后到达闵州,到时候他会想方设法杀死陛下的间谍,集合凉州十五万兵马和百越的数万之众拥立太子……时间紧迫,我有书信和金刀为证,请早下决心,切莫辜负将军信任!”

裴刚心中又惊又疑,他不知道金刀被赠给独孤克一事,裴宣突然反叛根本没有预兆,但眼前的人是裴宣护卫,又有金刀为证,言之凿凿,让人非信不可。此刻根本无法与千里之外的裴宣取得联系,联系之前裴宣曾经数次书信中提及对皇帝不许他出京的怨愤,裴刚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三皇子府,密室

烛光闪烁,照亮了独孤克的面孔:“他上钩了吗?”

独孤连城神色自若地合上刚刚传过来的消息,神色宁静道:“请殿下立刻将消息扩散出去,就说裴刚阵前通敌,与百越将领互通往来,来往的书信……已经被截下了。”

“他果真行动了?”独孤克心头狂喜,他原本认为这计策太过冒险,万一裴宣不肯赠刀,或是裴刚不予信任,事情可就彻底完了。

“殿下,裴宣原本已经决定效忠太子,但无你相助,他根本不能出京。所以他必须用金刀来安抚你,让你相信他的倒戈,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他狡猾之处。金昌到达之时,恰好是裴宣出发之日,他原本就是裴府护卫,经常受到裴宣鞭笞,一只怀恨在心,如今被殿下重金买通,自然不遗余力。裴刚虽然善于征战,却并不聪明,更重要的是他最近刚刚抢来一名百越女子作为妾侍……还有一点,裴宣虽然杀死了百越的前任首领,却与他们保持了三年和平,这是因为百越不断向他进贡无辜百姓供他杀戮,而他也开放了城市互通贸易。若非将匪一家、早有勾结,何至于裴宣被困京城,百越立刻行动,咱们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殿下忘记我从前是做什么的了吗?谢家的商队遍及天下,凉州亦如是。”独孤连城下了最后定论:“通敌叛国,铁证如山,殿下如今胜券在握了。”

“好,好,实在是太好了!两国交战之际,裴宣的亲信居然与敌国将领联系……根据大周律法,裴宣连坐,必死!我这就着人给父皇上一道折子,陈述此事,让他迅速逮捕裴宣!”

江小楼笑了,却是眨了眨眼睛:“殿下错了。”

“哦,哪里错了?”

“此事与殿下全无干系,更不该是你率先发现。殿下当务之急,应该立刻派人追上裴宣,暗地里通风报信,告诉他,赶紧逃!”

------题外话------

“家有万金不算富,五个儿子是绝户”的段子出自乾隆微服私访轶事的一副对联。看到这一章,大家可能会问这种金刀计会成功吗,事实上这是公元354年王猛用来对付慕容垂的一出毒计,被称为千古反间第一计,有兴趣的渣妹可以了解下。

小秦:昨天我梦见自己穿越了,捡了一块破碗回来,古董。

编辑:没出息的,穿越大神只要给我5分钟,不,30妙!穿越到唐朝的皇宫里,我顺手抄起一件

就回来了!

小秦:不小心穿到刀下,只要一秒,嗖的一下⊙▂⊙

编辑:滚!

第133章 燕雀凤凰

独孤克再三挽留独孤连城,明摆着有话要说,江小楼却并不肯留下,出完了主意便出了三皇子府。她挥退了马车,只带着小蝶和楚汉二人,静静沿着护城河往东行。此刻已经是春光明媚,碧波荡漾。护城河两岸茶肆酒馆,热闹非凡,不少文人雅士扶着栏杆,或是吟唱或是笑谈,声音一直传到大街上。各色小摊子上摆满了胭脂水粉、瓶瓶罐罐,人群摩肩接踵,谈笑风生,一派喧嚣的场景。

“小姐,这是品质上乘的簪子,您瞧瞧吧。”

“肉包子,刚出锅的,热气腾腾,一文钱两个!”

“胭脂水粉,哎,全京城最好的胭脂水粉,快来买呀。”

江小楼静静地望着繁华的京城,目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冷笑。从近期看,如今凉州已有兵祸,京城却是一派歌舞升平,人人安享太平,对即将发生的战争毫无所觉。从长远看,太子和三皇子斗争越演越烈,朝中文武百官争相站队,其他皇子们坐观成败、伺机而动,眼看着风雨欲来……呵,不知演变下去会是何种局面。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快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楚汉蹭地一声亮出长剑:“何人胆敢对郡主无礼!”

小厮赶紧躬身行礼,脸上堆着灵活的笑容,道:“明月郡主,我家主子有请。”

江小楼轻轻挑起了眉头,神色奇异地道:“哦,你家主子又是何人?”

“我家主子说了,请您楼上一聚。”说着,那小厮指了指旁边的杏花楼。

江小楼便顺着他的手指向二楼看去,窗边的雅室,竹帘微卷,露出一个年轻公子尖而优美的下巴,阳光落在他晶莹如玉的脖颈上,一直延伸入衣领,那一身耀目的紫衣带着慑人的光华,瞬间让人心头一震。

见到此人形容,江小楼立刻明白对方身份,面上只是轻轻一笑,“你在前面领路。”

“是,郡主。”

小厮领着江小楼一路上了酒楼,走廊上候着数名锦衣婢女,个个垂头屏息,身段窈窕。

推开门,萧冠雪果然坐在窗下,斜着一双风流的眸子向她望来:“多日不见,明月郡主别来无恙?”

江小楼径直走过去,微笑道:“侯爷如此雅兴,在此小坐独酌么?”

萧冠雪一笑置之,定定望着她道:“不,我已在这里恭候良久。”

江小楼微微挑起眉头,道:“侯爷知我今日一定会路过此处?”

萧冠雪笑容越发深沉:“裴刚临阵投敌,我想你的心情一定很好,说不定会出门散心,所以特意在这里碰碰运气,果真叫我碰上了,可见咱们是真的有缘。”

是啊,真有缘,从头到尾阴魂不散、虎视眈眈。江小楼径直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棋盘,口中轻声道:“侯爷,是在等我对奕吗?”

“当然,”萧冠雪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他的手指修长精致,指甲修剪得极为圆润,在阳光下几乎带着一种透明的光晕。

京城上下都知道,江小楼是出了名的会下棋,皇后娘娘最宠爱她的地方,就是因为她精于棋道。杨阁老曾经召集大儒与她对奕,皆是甘拜下风,可见她的棋术的确高明。萧冠雪今日坐在这里等她下棋,当然不会是闲着无聊而已……

萧冠雪执起一颗黑子,轻轻落在棋面上。江小楼棋风沉稳,步步为营,而萧冠雪却是行棋洒脱,随手丢掷。

江小楼落下一颗白子:“侯爷,今日找我不光为了下棋吧。”

萧冠雪眼底笑意更深,俊美到了妖异的面孔在阳光下潋滟闪耀:“也无甚重要的事,不过是对那把金刀很感兴趣。”

江小楼手中棋子微微顿住,只是凝目瞧他,目中似有流灿的光芒轻轻一闪,旋即,手中的白棋落下一颗。

“小楼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江小楼,那柄金刀是你授意三皇子去取,你料定裴宣受三皇子之恩,为图报效并安他之心,定会留下一道信物,又提前收买了裴宣身边心腹护卫,有物证和人证,不怕裴刚不反。”

江小楼轻轻眨了眨眼睛,面上露出一派无辜的神色:“照着侯爷所说,那这一切应当是三殿下所为,与我又有何干?我不过是区区一介柔弱女子,怎有如此手段操纵皇子,侯爷不觉太可笑了么?”

萧冠雪应了一手,黑子已成包围之势,口中笑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这不是独孤克一贯的风格。”

“哦,三皇子是什么风格?”

“独孤克其人,善于拉拢人心,抚慰群臣,在他身边召集了一帮谋士,但这些人汲汲营营、庸碌之辈,皆成不了大器,再加上太子素无劣迹,未失圣眷,独孤克既不够狠,又不够胆,想要夺位难如登天。依我瞧,胜算不足三成。”

江小楼闻听此言,突然抬起头望着萧冠雪。她心中也是这样认为,可见萧冠雪之狡猾。

“裴宣和太子若是勾结在一起,对独孤克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你正是利用对方的这种心思说动了他。表面看来,此事于独孤克非常有好处,但事实上,这是你为报私仇,诛杀裴宣而已。”

萧冠雪一阵见血,直言不讳,彻底看透了江小楼的用心。

江小楼轻轻笑了:“侯爷每日寻欢作乐,没想到还有这心思来研究我。”

萧冠雪盯着她清丽的眉目,惋惜道:“如此阴狠毒辣的招数,独孤克是想不出来的,正因有你相助,他才能够成功斩除裴宣,只是——我料定你此次无法杀他。”

“侯爷为何如此断定?”

萧冠雪修长的手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只是因一时之怒而迁怒裴宣,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叛将,而这金刀之谋虽然一时奏效,但是有太子等人的阻挠,再加上裴宣也不是愚蠢之人,只要他死不认罪,你又能奈他如何?所以我断定,此次你要无功折返。”

江小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地抖了抖,语气格外平静:“侯爷,敢与我打赌吗?”

萧冠雪轻笑:“赌注为何?”

江小楼轻轻一哂,神色自若:“就赌侯爷名下的这座酒楼,若你输了,酒楼归我,若我输了,金玉满堂归你。”

“好,我再加十座田庄,以及五间店铺。”

萧冠雪笑着又落下了一子,江小楼欣然点头,起身微笑道:“侯爷,你已经输了。”

萧冠雪看都不看棋局,却是毫不犹豫:“不,平局。”

江小楼微微一怔,垂眼一瞧,却发现局势已然发生了变化。她以为将对方致诸死地的一手,竟让他绝处逢生,心中思忖片刻,瞬间明白过来:“是,这一局平了。不过,裴宣是必死无疑。”

萧冠雪笑道:“我拭目以待。”

江小楼下楼去了,萧冠雪一直静静坐在原地。待对方出了酒楼,他从楼上往下看。

江小楼走到门口,脚步却突然顿住了。她的眼光落在了一个小乞丐身上,那小乞丐不过七八岁年纪,浑身脏兮兮的,双腿皆是残疾。

江小楼身畔的那名青衣婢女,似乎轻轻说了几句话。

江小楼摇了摇头,谁知小乞丐一只墨黑的手一伸,竟扯住了江小楼的裙摆。婢女高声呵斥,忙不迭地要护卫上前赶人。江小楼却摆摆手,向那小婢说了两句话。小婢愣了一下,却飞快地跑过长街。再回来的时候,她的怀里已经多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小婢将包子丢给小乞丐,他饿极了一样扑过去,抱住包子眼睛放光。

江小楼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萧冠雪却一直定定地望着,口中慢慢道:“江小楼,你还不知道自己输在什么地方吗?”

“主子,您的意思是——”身边亲随不解,壮着胆子问道。

“哈哈哈哈——”萧冠雪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旋即道,“回去吧。”

皇宫,明光殿

整个大殿正在修缮,大批的木材堆放在大殿中央,走廊上的禁军们手持利剑,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早已化为陶俑。工匠们则跪倒在地,他们的影子藏在了巨大的廊柱之间,任凭空气中飞扬的尘埃在殿内漂浮。

“这是代表社稷宗室的明光大殿,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要对它重新修缮。”皇后的裙摆一直拖曳在地,腰间的松花色缨络轻轻晃动了一下,她缓缓走到大殿中央,扬起头,望向那高耸的殿穹,“从陛下登基至今,大规模的修缮……还是第一回。连城,你过来。”

独孤连城走近了一步,从一出世开始,他就已经流落民间,自然不曾见过这座明光大殿。

皇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鼻腔之间浮动起一丝尘埃的味道,她唇畔浮起一丝微笑:“历朝历代都是在这里祭祀祖先的,如果你没有离开皇宫,说不定——”她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独孤连城眸子噙着一丝极深的讥讽,然而等皇后望过来的时候,他只是垂下眸子,漠然无语。

“你知道这大殿为什么要漆丹珠,再以赤金镶边吗?”皇后微笑道:“丹珠乃是鲜血,赤金象征皇权。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任何一个辉煌的皇朝,都建立在千万人的尸骨上。”

“娘娘的意思,连城心里很明白。”皇后是让独孤连城不要记恨皇帝夺走了他父亲的帝王之位,却说得如此隐晦。

“你们都下去吧。”皇后看了一眼工匠们,慢慢道。

皇帝下了严令,要求大殿在三个月内修缮完毕,所有人都日以继夜,不敢有丝毫懈怠。但此刻工匠们可不敢跟皇后争辩时间问题,全都大气不敢出地退了出去。

皇后的目光落在了独孤连城的身上,眼眸和笑容都是无比温和:“我真的很羡慕你的母亲,有这样一个识大体,明事理,而且文武兼备的儿子。只是——”她说着,不待独孤连城回答,已然走到了一排锦绣石屏前停下来,久久看着屏风上的山河图,若有所思。

所有人都退下去后,整个大殿都是一片沉寂,没有人猜得透皇后心中在想些什么。阳光透过窗格射入大殿,照得她发间攒珠累丝金凤冠熠熠发光。

有些东西,从独孤连城的眼中慢慢涌了上来,又被他慢慢按捺下去,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是一派云淡风轻:“微臣感念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典,能容微臣重新回到这里,瞻仰历代祖先。”

他的语气十分官方,而且不含怨愤。

皇后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却是无限怅惘。

独孤连城缓缓抬头,与皇后的目光相对。皇后看着独孤连城俊美的面孔,回忆从脑海深处重重压了过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他的眉目清朗,轮廓鲜明,依稀之间,带着几分那个人的影子。心头有一丝浅浅的疼慢慢缠绕上心头,她看着独孤连城的容颜入了神,但却又怕看到对方那双眼睛。她怕,非常怕,害怕在那双纯黑的,幽潭一般的眼中看到苍老的自己。

她身上穿着繁复隆重的服饰,端庄华丽的妆容,看起来是这大周帝国最高贵的女性。可是,终究有一个人是她心上永远的痛。犹记当年,她还未曾出嫁的时候,曾经那样仰慕过那个人,甚至热烈地期盼过联姻的可能。可谁知道,高阳王却向皇帝请求赐婚。消息传来,她说不清心底有多么的失望。若论起容貌,自己并不及那庶出的妹妹,可若论起性情才名,妹妹却远不及她。只可惜,那人早已经有了正妃,凭借自己安氏嫡女的身份,万万不可能下嫁作妾,所以最终家族还是听凭皇命,把自己嫁给了高阳王,反而将庶出的妹妹送入那人的府上。她不甘心,一直都不甘心。那一日凤凰台上,他听了自己的琴音,明明动心了,若非如此,他为何回头?为什么,他偏偏慢了一步,竟然让高阳王抢了先。

圣旨传来,她心中不是不嫉妒的,尤其是看到妹妹那张羞红的面孔,充满期待的眼神,是啊,德馨太子是多少闺阁千金的梦中情人,她在心中无数次低低地,轻柔地叫着那个人的名字,每次想起他的面容,全身的血液便会不自觉冲上头顶。一天天过去,情感翻越了理智的最高墙,让她几乎不能自抑。后来,德馨太子死了,她以为自己会十分的悲痛,可是她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得不到的人终将在这世上消亡,未免不是老天爷对她的怜悯。

再后来,她瞧见身怀有孕的妹妹无处可依,心中既是嫉妒又是酸涩。最终她留下了妹妹,悉心照料、百般呵护,不为别的,只因她腹中骨肉是那人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京城危险,高阳王府更是危机四伏,本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瞧见这对母子,可是独孤连城回来了。他的容貌酷似其父,看见他的那一刻,皇后几乎无法控制心底的惊讶、欣喜,几乎不能分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独孤连城垂下头去,不再直视皇后的眼睛,而她也仿佛从甜美的梦境之中突然清醒了,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像是慈母一般地看着独孤连城:“陛下重新修缮这座宗庙,用意在哪里,连城你知道吗?”

独孤连城思量了一下,才道:“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沉默片刻后,面上略过一丝笑意:“陛下有意追封你的亲生父亲,先任的德馨太子。”

追封?独孤连城轻轻蹙起眉头,深如幽谭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但他瞬间明白了皇后之意。

皇后已带了欢欣的笑:“不错,陛下要追封德馨太子为文元帝。”

慈惠爱民曰文,克定祸乱曰武,主义行德曰元,这是美谥。独孤连城很清楚,皇帝之所以追封德馨太子,一则是显示他对皇兄的追思,二则是向独孤连城示以恩惠,一箭双雕。独孤连城神情淡漠,微微一笑:“多谢陛下恩典。”

他应该感激涕零,叩头拜谢,但如果他这样做,就不是独孤连城了。皇后看着独孤连城,现实愕然,旋即轻笑起来:“你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你娘的期望。若是你父亲还活着,他也会感到很欣慰的,有子若此,夫复何求。”皇后终于说到了最要紧的地方,“我记得今年你也已经不小了吧,太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经为陛下添了皇孙,德馨太子这一脉,只剩下你这一根独苗,应当早日迎娶新人,延续血脉。如你不介意,我这里倒是有一桩极好的亲事。”她说到这里,笑容变得更深,“这位姑娘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容貌亦是十分美丽,我相信你一定会很满意的。”

独孤连城却想也不想地开口回绝:“感谢皇后娘娘的好意,只是连城暂时还不能娶妻。”

“哦,这是为什么?”皇后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

独孤连城缓缓开口:“回禀娘娘,因为连城的养父刚刚去世,按照规矩我要替他守孝三年,才算尽人子之心。”

皇后柔声说:“瞧你这孩子,谢康河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都不曾上谢家族谱,又有何必要替他守孝。你是皇室子孙,德馨太子的亲生血脉,如果为一个商人守孝,岂不是玷污了你父的威名,图惹他人笑话?更何况谢康河去世后,谢家人将你逐出谢府,你都忘记了吗?于情于理,都无需理会。”

独孤连城神色平稳:“皇后娘娘,谢康河虽非我的生父,可他对我有再造之恩,若非是他,我和我娘早已变为枯骨。我有今日,全赖他之功,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皇后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眼底有一丝淡淡的审视:“守孝是假,心中另有他人是真!我听说,你与明月郡主走得很近,此事可是真的?”

不知何时,所有人都退了个干净,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整个环境变得异常安静。

独孤连城并不迟疑:“皇后娘娘,江小楼与我乃是旧友。”

“旧友?”皇后面上依旧带着笑意,笑容却如冰封的湖泊,寒气四溢,“你就不要瞒我了,如果只是旧友,那一日她被猛虎袭击之时,你为何如此忧心?我虽识你不久,可也了解你的性情,断不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这样着急,甚至不惜以命相护。”皇后话语中的寒气,无声地弥漫过来,几乎要浸入人的身体,“连城,我必须提醒你,江小楼的确生得美貌,性子也刚烈,可惜出身太低,实在不堪与你匹配。你身上流着最高贵的血统,怎能与商人之女联姻。”

独孤连城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笔直地望着皇后:“敢问一句,当初皇后娘娘又为何支持三皇子与明月郡主的婚事呢?”

皇后脸色一变,眼几乎眯成一线:“大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责问我了!”

独孤连城面上却无一丝惶恐不安的神情,相反,他的神色格外平静、从容:“娘娘,微臣不过是实话实说,娘娘为何不肯解答?”

皇后冷冷一笑,眸子的精光闪动,倒是笑了:“你是一个聪明人,应当知道理由。”

独孤连城当然知道,不只他清楚,江小楼也再明白不过。皇后表面上很欣赏江小楼,但也绝不掩饰内心的鄙夷。江小楼只是区区一介商人之女,能够攀附庆王妃,成为明月郡主,已经是到她能够爬上的极限,无法再更近一步。皇后将她许嫁给三皇子,一来扼制太子,二来拉拢三皇子,三来对江小楼何尝不是一种提拔。但三皇子和其他人都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这样的提拔是建立在独孤克并非皇后真正选定的继承人基础上的。试想,如果皇后真的选中三皇子作为一国储君,她又怎会容忍江小楼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因此,她只是为了敲打太子,并没有真正想要易储的意思。

独孤克最愚蠢的地方便是看不清这一点,不,也许他不是看不清,只是不愿承认而已。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没有机会即位,更不愿意承认皇后压根没有支持他的意图。江小楼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所以才执意不肯高攀。她不愿意做别人斗争中的炮灰,更不可能任由皇后挫圆捏扁,所以干脆借由太子之手,把赫连慧给推了出去。夹杂于皇后、太子以及独孤克之间的联姻人选,最终绝不会捞到好处。原因很简单,一旦太子省悟,皇后立刻便会抛弃三皇子,转而支持太子。

“说起来,江小楼真是一个会算计的孩子,她把事情看得太清楚了,这样人反而不快乐。”皇后轻描淡写地说着,“我知道,你很喜欢江小楼,但是男儿应以大业为重,似她这样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

见独孤连城的神情冷漠,分明是不置可否的模样,皇后复又叹了口气,继续道:“一个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这样锋芒毕露的,更不会让自己随时立于危墙之下。江小楼为报私仇,已经陷得太深,终将被仇恨所毁灭,你去拉她,亦是拉不上来的。”

江小楼在皇后手中不过是一颗重要的棋子,如果皇后抬举,她的地位还可以再上一个台阶,但也仅此而已,她永远也无法坐上棋盘,充当执棋的棋手。随着她见识的逐渐增长,地位的日益提升,江小楼的野心也会不断膨胀,皇后终有一日会不再需要这颗棋子,到时候她会落入极为危险的境地。

一时间大殿内的气氛极为压抑,好似暴风骤雨来临前的静谧。

独孤连城不赞同皇后的说法,每个人看着江小楼都觉得她很孱弱,随时可以利用。可事实上,她耐心极好,又极为冷静,过去的屈辱与经历,让她成为一个拥有坚韧意志的女子。在庆王府,她曾经有无数次的机会对赫连笑和赫连慧动手,可是她没有,为什么?因为她知道皇后在盯着她,打量着她,考察着她。如果她轻举妄动,将会影响皇后的观感。一旦被对方视为危险人物,江小楼就会从高处坠落下来。为了达到目的,她始终不动声色,适时挑起敌人的自相残杀,她只在旁边坐收渔翁之利,这样的人,又怎能甘心情愿去做一颗棋子。

皇后其实已经失策过一回了,只可惜她到现在还看不明白,不过独孤连城可没这么好心去提醒她,他只是微笑着道:“谨尊娘娘教诲,微臣还有要事要面见陛下,就此告退。”

皇后盯着他,目光深沉地道:“刚才我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而妨碍了自己的前程。”

独孤连城只是如常地行礼,未置一词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皇后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突然扬声道:“你出来吧。”

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屏风后悄然走出,一身烟紫色的罗裙,眉弯目秀,顾盼神飞,身材纤细却瘦不露骨,额上花钿轻轻闪耀,眸子却格外深沉,越发显得端庄肃穆。她向皇后施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刚才瞧见醇亲王了吗?”皇后仿佛有些怅然的声音响起。

安筱韶的面颊掠过一丝绯红,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是,娘娘,我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