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信。更受不得对方的鄙夷。

然而,原仲轩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是的。他有家族有长辈,讽刺对方不配拥有景涟,自己又有何本事去夺人妻子?

脑海中忍不住回想起在知州府中大爷那番要自己安分守己的警告话语,当时不过以为他是逞强,为称颜面才有的言辞,此刻却再不敢轻视。

青天白日的繁喧之地,有何立场将是她硬带走?

道理想得明白。心中却总觉得憋着口恶气,透过眼前笔直坚挺的身姿,视线似乎要直投身后的那抹纤细。原仲轩如何都想不通,明明山盟海誓亦有些鸳盟的楚景涟,会对自己弃而远之。

大爷见他徐徐侧步,唇角扬起了无波无澜地说道:“好自为之。”拉着掌中柔软就往外。

街道口已停了辆马车,自有人安置好踏凳掀帘。

原仲轩望着载了那对男女离开的马车渐渐消失在眼前,恶狠不甘地捶打起铺子的门板,着了青布云纹靴的左脚有力地踹了下脚下的门槛。

须臾,便有随从迟缓着面色上前,“爷,官邸来人通传,称是府里遭贼,老爷的官印丢了。”

原仲轩忙腾地抬头,面沉道:“丢了?官印丢了?”

回话的人亦是紧张,哈腰不停点头,紧急作答:“是的,在咱们出城不久,就有人闯进府里,窃走了官印。”

“怎么会这样?”

原仲轩终见恐惧,丢失官印,这等事闹得不好,轻则丢失乌纱,重则得受朝廷处置。兄长离开前,苦劝自己和他共同回京,自己信誓旦旦说是要在这为他处理要事,以防在他的管辖地闹出惊天大事,连累他受罚。

然而,现下官印丢了!官印意味着什么他不是不知,如让歹心人持有,做出些十恶不赦的大事,朝廷追究的必然是兄长,连累京都本家。而自己,更是难逃劫难!

怎么会这样呢?

脚步不迭地冲出铺子,再没功夫理会方才的情感琐事,算算时日,兄长等人怕是要回城了。他若归来,必定能传父亲之语,或许还会带着家中的管事和人手,自己的归路只有回京。

这节骨眼上,偏偏还要出这等烦心事。原仲轩重重抽打马鞭,飞速地冲出临渊镇就要归去。

静谧的马车内,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前,景晨佯似不安,目光不时地瞟向闭目养神表情深邃的大爷,在心中思忖他的想法。

就这样回平城了吗?他没有丝毫好奇,想要问的话语?

布衣简装的衣束,将她的身影衬得更加单薄。许是终于见到了她,得知妻子平安,除却疲倦憔悴,其他同往日无异,亦或是因为她能主动拒绝原仲轩的行为,大爷心头的那份忐忑落下,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双眸睁开,凑巧见着对方匆匆避开的目光,似知晓对方疑虑般,大爷开口解释般言道:“镇上有庄子,咱们在那歇息一晚,等到明日再回城。”

“是。”额前碎发随之垂首的动作而扇动,隐透几分俏皮。

大爷的目光则慢慢变得专注,别有柔情地唤道:“涟儿…”拖长了语调,带着思念,和着担忧,亦有着释然。

倏然听得这般复杂的低唤,如羽毛般撩拨着最柔软的心落处,景晨不由对上了他的视线,“妾身在。”

“脚上的伤可好了?”

“嗯。”

“那日你淋了不少雨水,身子定然发热了吧?”

“还好。”

简短的答话,细细柔柔,似乎在引人接近,大爷身下位置动了动,凑近几分再道:“你的帕子同荷包在家里,原是已安排人去村里接你,熟知你突然出事失踪,没有的大碍吧?”

原是最近人心意的柔语问话,大爷的神色间却总有着不自在。

“没有,妾身都好。”

一句都好,轻而易举地带过了所有问题。

大爷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的尴尬,安静下,时间分分过去。

他想说的有很多,最想做的首先就是接近她、关怀她,恨不得开口问个详细,这些时日她是如何相处的,周边发生状况时是如何度过的,对待原仲轩时是否当真无情没有再起丝毫涟漪,乡村的生活对于她这等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又能否适应…

她心里亦藏了许多话,想询问君府情况,众人对自己突然失踪的反应,可知晓她的身旁总是原仲轩守着,受制于人时可有做出些许出格不该有的动作举止…

然真的话到唇边,竟谁都无法直接相谈。

许是惯常的谨慎所致,亦或是许久未见绕在中间的陌生。

默默地无声到了庄子里,早有人迎在门口,秀丽的婢子上前迎景晨进内室沐浴,换上洁净的绫衣罗衫,银簪明耀,珠光闪耀,舒适洗漱后的她整个人精神奕奕,明亮如星。

烛光微动,床影重重,似乎直到此刻才感觉到了春日的暖意。

“大奶奶,晚膳已经布好。”

“知道了。”

起身往外,灯火通明的厅堂内,仅留了两个束鬟的婢子,大爷早已朝南而坐。福身请安,得到示意后在他左处坐下,景晨首先为对方夹菜。

换来满碗的菜食,堆积如山。

正疑惑费解时,听得对方轻柔的低语,“你多吃些。”

她的生活过得如何,费些心思便能打听出来,大爷心疼妻子怜惜妻子,却又因不善言辞温语,只能如此表达关怀。

“谢谢爷。”

共同用膳这般久,好似还是头回这般交流,虽然仅限于碗筷间。

隐约的,彼此间总有些变化。

膳后吃茶,挥退了婢子,大爷示意妻子坐近,低语轻柔似承诺般言道:“涟儿,你的委屈,为夫会替你做主的!”

景晨不由抬眸,对上他极是认真专注的眼神,似乎不可抗拒地就信了,点头以示回应。

“莫要担忧,家里一切都好好的,不会有任何事。涟儿,为夫保证,今后再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似乎太过炙热了些,景晨反倒有些不自在,别过视线回道:“妾身相信爷。”

其实,她能处理那些突发状况。

心底里,没有想过依赖旁人的那种意识。

保留了,隐藏了,将自己藏在单独的空间内,不曾如何在意,事后亦不会有失望伤心。便似现在这般,岂不很好?

大爷知晓她没有完全相信,倒也并未焦急,只用更加肯定的语气道:“这事,会有交代的。”

八十五章 手段

虽是陌生的住处,夜晚睡得倒是分外安稳,迷糊间察觉到窸窣声,缓缓睁开眼,只见到略宽的后背。大爷披了件宽松的袍衣坐在床沿,正弯腰穿着布靴,未有扎束的发丝随意搭在肩上,半掩住坚棱的侧廓。

罗帐未勾,瞧不清外面天色,昨夜寝得早,景晨精神清明,手撑着床单便支起。

他怎的不唤人进来侍候?

掀开被角方坐起,便惊动了沿边人,表情温和的面庞显现在眼前,柔和道:“可是吵醒你了?”

景晨忙摇头,绫白的寝衣勾勒出倩美的身影,随之弯身而玲珑毕现“妾身侍候爷洗漱。”

“还早,为何不多睡会?”大爷喃喃低语时,伸手便取过架栏上的玫瑰紫花开遍地的对襟春衫递去“快些披上,清早露重,小心着凉。”

很平缓、很入人心的话。

景晨不由仔细瞅了眼对方,自己在外好些时日,身旁都是原仲轩伴着,他竟没有丝毫好奇或者疑惑,难道都不会心存介意吗?虽未有期盼那些,可他如此礼待,在今朝这般情况下,难免会令人以为是有意疏离。

方落地欲上前替他纽扣,大爷却淡淡瞟了眼妻子则转首对外唤了声“来人”。陌生的婢仆有序而进,忙围上替二人装束,更衣净面后坐在妆镜台前,自铜镜的反射中朝大爷的身影探去。

在等她…

用过早膳,大爷转首言道:“你先回屋歇会,我出去办个事,回来咱们就启程。”

景晨乖巧应是。

到了这儿,她便真的安全。眨了眨眼,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晴空无云,枝上脆嫩葱郁,碧草茵茵,在雾霭中纷纷探首,将生机盎然抹向天际。

约莫两个时辰,大爷才回来,未曾交代任何。仅体贴了几句就上车回城。

临渊镇街道热闹,往来频繁,马车行得很慢。待出了城,四下安静,路道略有难平时,大爷才张眸望向那旁中规中矩坐着的妻子,淡淡言道:“村民李武一家。在你寄居的日子中照顾有加,为夫亲自登门回礼言谢。”

景晨则昂起脑袋,双眸凝视,等待下文。

“不过今儿去时,李家好似不太太平。”

“是出了什么事吗?”景晨问语小心,声调却是平平,好似仅为配合欲要诉说此事的丈夫才有此问,然她本身却丝毫不在意。

“李家有二女,长女因错烧村庙而被众人谴责,听说已去发入了镇外的天云寺。替全村祈福恕罪;次女给镇上的贩酒老板朱爷做姨太太。不过在昨夜回镇上时路遇劫匪,马车颠覆翻转。李家女伤及容貌,朱爷吃了些苦头亦折了不少钱财。”

话至此,注意到眼前女子只是浅笑不语,大爷不禁猜想她是否根本没有兴趣,则目光炯炯地望向她。

话说过半而止,景晨反射性地抬眸看他,用眼神询问。

目光淡然。没有快感、没有幸灾。

大爷仔细打量着妻子,续添道:“李家二子在村民讨伐中被打折了腿,村内近邻对他们多有误会,想是因为村庙之事而伤了大家情分。虽是这样,然他们曾助过你,咱们定当知恩图报,该奉的回报不会少。毕竟,若非李家收留,你还不知落在何等歹人手上呢…”语气悠长,伸手握上妻子搭在膝上的柔荑。

“爷说的是。”

那几日,不得不说桂嫂母女对她照顾有加,虽都是看在银钱的份上,然而素不相识的二人,莫不还指望对方能无条件服侍自己?事实上,景晨对他们并不如何怨恨,追求钱财本无可厚非,阿容错就错在不该出卖自己,更任由李武夫妇利用自己同旁人做交易。

虽说没了从前显赫的身份、地位,然而骨子里的骄傲,岂容他们随意作践?

她接受拒绝,却憎恶虚假利用!

那夜,即便陈思清未有替她纵火烧村庙,将阿容的绣帕留在现场。或许她不能趁乱轻松离开,然想躲开亦非难事,便是早前观察过那位朱爷的好色与贪婪,断定他非精明人才敢冒险尝试回去。

至于,李武家次子李志的那一出,还真是出人意料。

李家人确实不入人眼,然都没有在意过的人,想她费什么心思?诸如此等今后难再有交集的人,景晨并不会赶尽杀绝。即便是对有过失望的阿容,亦不过是小惩大诫。

她总觉得,世间各人都有善恶两面。

或许,今生的她变得宽容,亦因为珍视自己生命,故而更不会对别人轻下杀手。

没有想到,大爷却查明一切,亦替她下了手。

景晨的眸色微变,半晌才启唇“谢谢爷。”

她可不信那些状况会有这般巧,然而大爷这般素来温和的人处起事来,手段倒是令她刮目。阿秋今后要在朱府立足,所持的便是容貌。他居然就这般毁了她的容貌…

而阿容,进了寺庙…李家虽得了所谓的“照顾费”然总归是家宅不宁。

景晨从未想过去走进旁人的生活,更没有想过要去改写他人命运。若她不曾出现,李家如何都将是路人,与她无关。

究到底,最该惩治的是原仲轩!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事,有何好在意的?只有彻底除却了原仲轩,才能真正杜绝这等事再发生。

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大爷亦看出了她的漠不关心,料到她的心事,紧了紧掌中小手,语气郑重道:“别担心,原家少爷的事,无人会指责你的。”

是了是了,她早就对置身暗处观察自己情感忠贞的大爷有过表示。虽然彼此间从未道破过这层,然对于“楚景涟的过去”大爷已经坚信她丢弃了过去。否则,在原仲轩身边这般久,为何还心心念念着离开,为何要费尽心思将消息传回君府,为何没有早早远走高飞,为何她早前会那般狼狈?

这场心理战术,终究是景晨赢了。

消除男人这方面的芥蒂,尤其重要。

然昨夜,他为何仍旧疏远淡漠,礼待地同初过门时客气?

“家里,还好吗?”终究觉得太过安静,景晨没话寻话。

事实上,她亦真的很关心君府状况。

“都好,祖母和母亲惦记着你,现下早日回了府就好。对了,还有三妹,成日跑到晴空院问有无你的消息,自责着说她不好,连累了你。”

提到家人,大爷露出淡淡温馨的表情“我说过,这次回去,同往日无异的。”语气徒然加重,似要抚平她不安的内心。

“嗯。”轻应着,脑中仍在思忖着对付原仲轩的事,思考至楚景涟身上,她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安。不管是早前的君府,还是之后不见自己踪影的原仲轩,怕是都会在平城内寻找吧?

天香楼鱼目混杂,出入甚频。她在那,可还安全?

原是早该让人将楚景涟接出来,然因为藏处的耽误,后又有清明…耽搁了许久,景晨隐约会出事。是该早些回去了,亦不知安宜安浓如何。

这次回去,不能再迟缓了!

“前几日,岳母来过府上,我说你身体不好服药睡下她便先回了府。等到明日,你我去趟楚府,亦别叫她忧心。”

大爷轻飘飘的说着,目光却停留在妻子身上。

汪氏去过君府寻自己?

是有何急事不成?

然大爷这般饶有兴致的目光,是在研究些什么?

景晨不动声色地避开对方眼神,寻常母亲听到女儿生病怕是闹着要探望都来不及,汪氏那样容易就离开,大爷在怀疑些什么吗?

“好的,我亦许久未见母亲了。”

“嗯。”

许是为捉摸出些什么,大爷闭眼凝神。

合在手背上的温度似突然抽离,景晨抿唇静静地坐在旁处,身子随着马车偶尔颠动而微晃。

马车行的不快,待等进城回到君府已尽未时。或许是早有安排,门口一切如常,婢仆小厮见到大奶奶时并未露出如何惊讶表情,好似均同往日无异。

舟车劳顿,却并未回晴空院休息,直接到了荣安居给老夫人请安。

屋内没有旁人,连大夫人耿氏亦不在。

气氛便和缓了些,老夫人一如往常,温和地交代询问了几声就叮嘱他们回屋用饭歇息。

门口则撞见了匆匆赶来的三姑娘君宛乔。

“大嫂大嫂,你没事吧?”

双手被人拉住,那关怀地眸子似乎能映出她的身影,景晨笑笑而答:“嫂嫂没事,三妹妹可好?”

“我很好,嫂嫂不必担心。倒是您,这几日在外面如何,有没有遇到坏人…”语无伦次地低语了关怀了半晌,后来更围着大奶奶绕圈似要检查,旁边婢子忍俊不禁。

大爷就唤回了三姑娘“祖母方才还念着你,快些进去吧,若念着大嫂,回头再来晴空院便是。”

“哦。”对于长兄,君府众人似乎都有些敬畏。

脱身回去,和大爷共进午膳后,景晨带着近侍安浓安宜进主卧。然才张口还未说上几句话,外面便有碧好的传话:“奶奶,三位姨娘来给您请安。”

第八十六章 波涌

厅堂内,以大姨娘余氏为首,二姨娘朱氏同三姨娘宋氏并排而立,无比恭敬地站在〖中听到身后脚步,纷纷转首往两侧挪去,目视大奶奶在主位落座,上前行礼请安。

文氏着了件半新不旧的草绿色柿蒂纹刻丝褙子,耳上缀了对赤银珍珠坠子,发丝全部梳起,显得规矩中板;朱氏姣好的容颜略显苍白,眼底黑影浓浓,即便涂抹了胭脂仍难掩憔悴;宋氏一改从前拘束的装扮,茜红色折枝花的褙子配白月色挑线裙子,青丝梳成坠马髻,右边簪了蜜蜡芙蓉绢花,左边则插着并蒂花开翡翠步摇,镶金的翡翠水滴坠儿颤悠悠地晃荡在耳边,更映得她颊上肤光赛雪,妩媚动人。

景晨颔首,语气悠然地令她们入座,目光偶尔扫过宋氏。

这番装扮,艳丽秾华,较初次接见姨娘时文氏的浓妆,有过之而无不及。

婢子们上了茶,姨娘们以文氏为代表,纷纷向大奶奶表示关怀问切。因君府有意隐瞒景晨失踪这事,对外只称抱恙静养,姨娘们即使心底有猜测,面上亦装作不知,只殷勤问候对方身子是否大好。

“妹妹们挂心了,我一切安好,不必担忧。”

这还是景晨头次称她们为“妹妹”虽说语调平平,然亦在各人心里激起了涟漪。文氏堆着笑容就上前,嬉笑地接道:“姐姐没事就好,几日未见您,奶奶气色越发好,比从前愈发明媚了,怪不得爷紧张着连亲家太太都婉拒了。”

这语气…怎的越听越不对劲呢?

景晨深深地打量她眼,浅笑即答:“大姨娘进府久远,在府中资辈最深。自不必我提醒你规矩。这是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回头出了这门,可别再拿爷说笑。”

声音不高,却教余氏从心里打了个激灵。

这个楚氏,怎么感觉总针对自己呢?目光难免落在旁边的宋氏身上,打扮得花枝招颤。往日虽仍同自己走近,然总觉得相处间和从前有些不同。说她是防备自己吧?私下里还是“姐姐、姐姐”亲切地唤着;说彼此亲密吧?终少了那种将她握在鼓掌间的感觉。

文氏发觉,越发看不懂宋氏,亦不明白她的所为了。大爷原本最看重的,就是她那份寻常后宅女子身上所没有的自然单纯,然现在她好似少了曾经的那份莽撞率真,即使大爷许久不进她屋。她亦不会再长吁短叹。

当初,宋氏为了留住大爷,可是都连称几日不适,愣是将爷引到了她屋里的。

想归想,在大奶奶跟前,文氏到底不敢太过走神,垂首温顺地就接道:“奶奶说的是,婢妾省得。非常文学”

“嗯。”

朱氏仍似从前那般低调,悄然地令人难免忽视她的存在,景晨唤她随**谈了几句。后者木讷僵楞。魂不守舍地好似浑然不知身处何地。

景晨不由想到那日撞见的场景,自己都没有揭发。她作何如此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