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的视线只在我的身上留了不到一秒,又淡淡地移了开去。我轻轻地一嗤,转眸间见常宁仍是那一脸谦和的笑,风采依然地遥遥向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顾自一饮而尽。若非已经知道他的野心,也许我也会被他那人畜无害的笑给迷惑。

遥遥地,我对他微微点了下头,以表示谢过他的好意。正欲转身时忽地感到一束凛冽的视线,我有些诧异地看去,对上的是双娇媚深凝的眸子。这个女人坐在常宁的身边,想来应该是恭亲王妃了。之前不曾对常宁作太多的了解,我所知的也不过是他身为玄烨的五弟,十五岁便被封为了恭亲王,只此而已。所以此时的我对这位王妃没有丝毫的了解,只是对她的这种敌意有些不解。

这时远远见雅薇冲我招手,我便收回思绪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定,我无奈地被她的视线给上下打量了个遍。正当我准备打断她频频行的注目礼时,只听雅薇柔声笑道:“这么长时间的病没白养,终于跟以前一个样了。”我自知她说的并不单指脸色,只是扯了下嘴角。

随意地吃喝了会儿,多少已经饱了。我感到无聊,便是闭了闭眼径自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周围忽地掌声雷动,一下子倒是惊醒了过来。抬眸只见索忆一身戎装站在场中央的空地上,长剑复背,英姿飒爽。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雅薇,她有些好笑地嗔了我一眼,道:“方才皇上宣布说裕亲王回朝带回了各类的塞外奇珍,若有人可一展才艺博得众乐便大大有赏。你也知索忆向来不耐寂寞,自是第一个抢先上去了。”

这不是和耍猴一个样子么?我不觉好笑,向高台上看去,玄烨正和裕亲王福全饮地火热。虽然依旧是平日那副神态,但从他异常明亮的眸子里并不难看出他对这位皇兄的敬爱。反是常宁冷冷淡淡地坐在一边自斟自饮,也不和别人搭话。他的身边笼着一层银白的月纱,嫡仙般的容颜举止,此时却似在另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宁谧空间,孤独而寂寞。

这样的人又怎会谋逆?更何况历史中并没有恭亲王引发叛乱的记载,会不会一切只是玄烨疑心了?微微出神间,我只见常宁浅醉的眼中似朦雾气,轻抬时恰好对上我的视线,如入云里雾里。

他微微地愣了下,眼底闪过了一缕不明的神色。

我无暇探及,慌忙移开了视线,脸上的热意肆起,我偏作了貌似平静的模样地看向场中的动向。

索忆出自将门,这时一看才觉得果然是虎门无犬女。

影随乐起,剑走偏锋,似是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在那条光洁的器具之上。平击见左右随意,轻如曲水流觞,一点剑心在心间,弦音四溢身影纤然落花入流残红醉眼;上挑视游龙骤起,啸若余音震弦,一缕剑气过云天,背乐轻扬余袂成纱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下坠觉凤落九天,形似浴火重生,一道剑影众惊觉,残声悲鸣万转红衣落尘百鸟朝凤醉去艳绝。

剑舞终了,许久无声,直到有人惊叹才霍而掌声雷动。

索忆的嘴角有缕傲然的笑意,闻玄烨赏赐,端正地行礼谢恩,让丫鬟碰着那通透琉璃马款款回了席。

我看地一时还有些回不了神。从不曾想过竟然有人可以将那饮血的长剑使地这般的美。昔日柳品笙挡在身前奋力杀敌的样子宛似历历在目。为何同样的物品到了他的手中,却是要残酷地令人窒息。

想起那个人,心间又是莫名地一痛。

眼角入了人影,抬头才见是索忆一行已到了近旁。我自斟了杯茶本并不怎么在意,却是忽见那丫鬟没来由地晃了下,身子一倾,手中的琉璃马虚晃过一个弧度,在我面前的地上”啪”地一声碎作了细屑。

我正微微皱眉,抬眼只见索忆一脸怒意地训斥道:“冬儿,你怎这般大意!御赐的东西,你担得起吗!”

那叫冬儿的宫女闻言浑身一颤,已然跪在了地上,惊地词不成句:“主子,主子饶命。冬儿不知宜贵人会把脚伸出来,没反应就已踩了上去。主子,冬儿不是故意的,冬儿不是…”

此时四面早已一片寂静,这话即使轻,但在场的所有人却已听得清清楚楚。周围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而我轻地挑眼,冷眼看着那主仆二人,心下已然明了了几分。睁眼说瞎话,也不过就她们这般了吧?

知道索忆并不会就此罢休,我也不反驳,只这样一脸坦然地看着她。果然不多会,她又气势凛然开了口,道:“宜贵人,莫不是几日来皇上没去你那,心里不舒坦了?但这毕竟是御赐的东西,你也不该拿这个撒气的吧?”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都换了一副了然的神色,显然也都以为我是因为一心争宠而心怀妒忌才出此下策。

本来这一切也安排地很巧妙,若非我和玄烨之间现下的这种特殊状态,的确是“证据确凿”。只可惜此时索忆这出费尽心思所演的戏码,那个最为重要的观众却显然兴趣淡淡,只是有意无意地顾自喝酒。

我有些无趣地回道:“方才没在意,倒是对不住忆贵人了。宛文那里倒也有几样值钱的东西,不嫌弃的话,改明儿我就给贵人送去。”话里我并没有承认是自己故意伸的脚,但听在那些人的耳中估计也差不到哪去了。小桃在一边死拽我的衣角,被我凝沉的视线扫过后,才一脸怒意地站回了后边。

“可索忆比较喜欢那些塞外的希奇东西呢。不如宜贵人也表演一场,得到的东西到时候给了索忆,这样如何?”这女人还真是不依不饶,见我神色淡淡的,就忽然间笑开了,“听闻宜贵人的箫吹得不错,不如也让我们开开眼?”

我瞳孔陡然间收缩。忽觉远远的多了缕视线,连玄烨也终于往这边看来了。

彼此的眼中都有惊讶,只是意味不同。

他惊的许是索忆竟会公然让我演奏柳品笙所教的箫,而我惊的则是——学箫的这件事即使是在自己的澹烟宫里知道的人亦不多,而几乎不和我来往的索忆,又是从何得知…

我和索忆这样互视的静立,在他人眼中一如我和索忆两人在场内公然地争风吃醋,部分的视线已然移到了玄烨身上。

让我恼火的是他沉默地不发一声的态度。他明知我不可能在杀死柳品笙的凶手面前做这种荒谬的表演,偏偏一直不开口制止。

那双眼底有一种形似期待的神色,可他究竟是在期待什么?嘴角轻扬,我淡淡地笑开:“既然这样,宛文还是舞一曲好了。不过这身衣裳多有不便,皇上可否准宛文回去换套再来?”

玄烨的眸色微有些低淡,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以示准许。

我转身要离开,而索忆显然不想自己一手策划的闹剧就此收场,暗暗地将脚在我面前一横。故作不知,我很是“轻巧”地在上面踩了一脚,而后漫不经心地款款离去,对她吃痛的表情视若无睹。索忆自然不好多说什么,既然刚才她的宫女被我“踩到”因而摔碎了那琉璃马,那么她刚才的举动一旦暴露,自然脱不了报复的嫌疑,这和她希望给玄烨留下的美好形象可谓大相庭径。

一路走去无人阻拦,只是经过李源身边时我不易觉察地稍稍一顿,转而又神色未改地回了澹烟宫。

由于怕明如见了熟人会不自在,今晚我并没有把她带过去。见我回去她微微有些诧异,等小桃她们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扬了番,她才一脸明了的神色,进屋为我找了套较宽松的舞袍。

将几人打发了出去,室内只留了桌上随风微扬的轻衫。手心是一片润湿的,轻轻展开才见掌心被汗粘湿的纸页。这是方才自李源身边经过时他塞给我的。

以我和李源的交情,自然到不了互传信笺的地步,那唯一的可能只有…

纸上熟悉的字体映地眼微微生疼。是他的字,那么熟悉的字此时却行若游丝,丝毫没有平日的坚毅。

真的走了吗?柳品笙。

他用了最后的力气写下这些字,然后离开了?

最后那个因笔坠落而溢出的黑色墨点一下子扩大了心间的洞。连握笔的力气都已没了,他,再也无法平淡地道出那句“无碍”了吧。又或者说,他已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了…

“此生命途归杂尘,唯间天星盼吾心。无伴宫道何漫漫。阿房已废才华清。”

悠悠吐字,气息惨然。

我苦笑:“好一句‘阿房已废才华清’。柳品笙啊柳品笙,谁说你不解风情?原来,你早已看出玄烨对我有情,所以才会…走地这般放心?”我将舞袍换上,推门而出,目色落在天际的星辰,霍尔扬声道:“小桃,走吧。”

并非为任何人而舞,既然他自甘沦为天间的星宿,我也就暂且只当他在天上遥遥地看着我吧…

从前曾是校舞蹈团的台柱,学的又正好是古典舞,本来不该有什么大漏子的。可谁知待我向那些乐师一打听,便不由苦了脸。他们会演奏的乐曲我一概不曾听过,而我报的曲目他们又统统不知。若是有过耳闻也稍稍可行,但现下一来倒是丝毫没了办法。旁边多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投来,让我颇不舒服。

“宜贵人若不嫌弃,本王倒愿意效劳。”我没想到这时开口的竟然会是常宁,看去时,他微醉的眼中扬着一缕的笑,迷迷朦朦地扩开。他的搭话让场内的氛围多少有些怪异。

我和他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现在见某些好事者的视线里竟然多了些暧昧的意味。一段让人难堪的沉默,所有人都看着我,而我则看着常宁,一心想要看清他的想法,竟是僵持在了那里。

“五弟素有才华出众的美名,本王本也想一饱耳福,此番一来倒是正好。”裕亲王豪爽的声音传开,很好地化解了方才场内的那种气氛。

“那就有劳王爷了。”我向常宁微点了下头,道,“不知上次有幸听闻的那曲是何曲名?”

常宁笑意悠然,道:“本无曲名,但如今看来好曲赠佳人,起名《红颜锦》。”他走到了琴旁,随意地调了调琴音,瞬起的乐律有几分清逸飘洒之感,再加之那面容,俨然一副瑶池画卷。

我在场中站定,闻乐起,盈然而舞。一曲舞,心中所有的情感得到了宣泄。一如我从不曾来过这清宫,一如我只是如从前般舞在万人注视的舞台之上,一如回了过去的自己,哀愁,幽思,心痛,孤怜,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曲闭了,舞尽了,便是丢了一个灵魂,弃了一个名作“宛文”的灵魂。

最后一声弦音顿止后只留下一片静谧。那是一种纯粹的宁静,恍恍然我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有低低的掌声响起,只这样很轻地过了耳,似是怕打破刚刚才造起的氛围。虽然极轻,但我此时才陡然间回想起了自己现下的身份。嘴角微扬,多了抹略有苦涩的笑。

“宜贵人好舞技,本王此生必要终生难忘了。”常宁此时已来到了我身畔,方才的掌声便是出自他手。那张脸的笑意未改,只是眼里的醉意似是稍稍散了些。

似这才如梦初醒,四面掌声雷动,较方才的剑舞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视线轻挑过,故意无视索忆的那缕怒意,无奈地暗暗摇了摇头,便和常宁一同去谢恩。

刚才那一舞一如抽尽了我所有的灵魂,一步步迈去只觉脚下发软,只是一脚踩住了裙角,一个踉跄下眼见就有摔向地面的趋势。这样的趋向停止在一股力量中,我被人从身后托了住,背贴着他的胸膛,双手被握住,只留肌肤碰触间由他身上传来的冰凉的温度。

我没摔倒,但也许还不如摔在地上来得好些。

慌忙从常宁的怀里争脱出来,我强自镇定地向他欠了欠身,道:“多谢王爷相助。”一语双关的话也不知他听懂了几分,此时只希望别再惹人话柄。今日的我已是风头出尽,多少称不上是件好事。

常宁定眼看着我,谦和地一笑,也不甚在意。

玄烨赐了我一套玉制的茶具,质地极佳,并不逊于那方才摔碎的琉璃马。回了座后我让小桃送去了索忆那边,只是顾自饮着茶。

四面的视线不一,尤以恭亲王妃的最为锐利。若眼神可以杀人,我想必已是死了数十次了。但最让我心绪不宁的是缕若有若无的视线,极淡极轻似极了漫不经心,偏偏又一下下地锤我的心。

玄烨,他可不可以让我不要有这样矛盾的情感?明明对他怨,对他恨,对他所做的事感到心寒,又偏偏,为他感到心疼…

第二十二章 静院低叙凝思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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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也有几人陆续地展了下才艺,依次领了赏,但都不如开场时的两出好戏来得热闹。柳敏唱了支歌,黎晨奏了曲琵琶,雅薇则在现场作了画。其他的人所演的也不外乎是这么一些的花样,我抬眼看去,只见良慈泰然地坐在那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其实那些女人的心思,明白人也都清楚,不过是想引得玄烨的注意从而得到恩宠罢了。可惜今晚玄烨显然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些。我无奈。若说是有谁败了他的情绪,那么这个人是我无疑了,可明明连我自己都不知究竟错在了哪。

今晚裕亲王福全酩酊大醉,这场宴会到最后草草了事。人流如潮,以下子就都散了去。

我懒地同人拥挤,待都地差不多了才散漫地从座上站起来。抬头时却见玄烨仍留在那台上,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也只有在这没什么人在旁边的时候才会这样露骨,弄得我跟个地下情人似的。好歹这“贵人”再不济也属于“名媒正娶”的范畴,用得着真情流露也弄得像偷情么?

没有理会他,我带上小桃和水墨一行便走了。过了拱门后一转,那视线就被生生阻断在了身后。

走出后的一切都变得很熟悉,这条路曾改变过我之后的命运。和小桃招呼了声让她们先回去,在她们的千叮万嘱下我才终于将这两个担心过度的丫头给打发了。一路走去,身后的背影被拉得老长,突然一阵风自面前的弧门吹去,走进去又见那篇荷塘。

第一次好好看清柳品笙便是在这里吧…犹记得他那一身清冷的氛围,就同此时风过身的感觉一样。

“物是人非事事休,月明人倚楼。”我不由低低地叹了口气,对姓柳的在脑海中阴魂不散的行为颇是无可奈何。柳品笙,你可知你的死把我的生活打得多少凌乱?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那么,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眼前的视线微微有些模糊,似是朦了层水帘,看不真切。

忽地眼中映入一个人影,我慌忙将所有的情绪一收,对上了一双有些空洞的眼。或许是方才我的低叹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以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似乎还未从方才独自静默的氛围中收回思绪。我这样觉得。因为此时他的脸上没有笑,消瘦而修长的身形,倚着树坐在草茵上,白衣如雪,可映得那张脸苍白一片,没有血色的。一种恍如梦境的寂寞散在他身边,而那神色,一如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宜贵人?”常宁低唤了声,转瞬已是平日里一脸温和的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我忽然间有些失神,仿佛是自己打破了一个唯美的梦境,但刚才所见的一切已然深深刻入了记忆。勾了勾嘴角,我亦扬起了一个笑意:”不知王爷会在这里,倒是宛文打扰了。”

常宁好脾气地笑笑,似是不甚在意,只是回过了头,依旧以安静的姿势仰望着夜空。

经他这么一引,我的视线也不由地向上移去。满目的星辉,不甘寂寞地闪着光,迷迷朦朦中,笼下了大地。这是入夜的深沉。常宁的侧影隐约只留下白光,睫上泛着水气,长长的,偶地一触,就如飞蛾扑火闪的薄翅,把风的弦拨动了下,四面微凉。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也傻站在那一会看星星,一会看他。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出声而准备告辞的时候,低和婉转的声音就浮了起来:“今日是她的忌日。”常宁的神色是这样平和,只是声音里荡着一丝的颤音,和平日一样笑时似有些酸楚。

“她?”我被莫名的话语弄得一愣,下意识问道。常宁口中的“她”是谁?忌日,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说,她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永远地看着我。”常宁移来视线,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那时我只有八岁,但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谎话。可是现在,我又突然有些相信了。”

我不觉哑然。这连小孩子都骗不了的话,这位精明的王爷竟也会相信?

常宁浅浅笑开,眼中似有几分的微亮:“方才那一曲,不知宜贵人抬眼看这夜空时,看到了些什么?”

我的心下一颤,眼瞳不由微微放大,出言时已一片干涩:“那时,宛文所见的,是一个故人。”唇角干涩,有些无奈。的确啊,柳品笙又何尝不是给了我这样一个谎言。也不知这古人是过于迷信还是乐于耍人玩,怎么转扯这种一点责任都不负的胡话。他是真的可能化作那星辰吗…

常宁的目色波澜不惊,许是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对他我倒是再也提不起了敌意。淡淡的,我道:“王爷还是不用信这话的话,想念是一回事,说那些星就是人的灵魂又是另一回事。所有人死后都是被关进那阴森的坟墓,渐渐腐烂,最后就留下一堆骨头罢了。不然每天那么多人在上面盯着,那谁还敢在这世间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常宁低笑:“这么说,贵人是不信了?”

“自是不信,我是无神论者。”

“无神论者?”常宁疑惑地投来视线,见我并不准备回答,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草茵,也不多说什么。

天有些微凉,我倒是并不急着回去,想了下也乐意去清净地坐会,总比站在这全身酸痛地喝西北风来得好些。这时我一身舞袍犹未换下,走起路时随风而动,飘若无着。

一路以这身装束走起来有些费力,近了见常宁伸手欲来帮忙便龇牙咧嘴地笑着冲他摇了摇头,提着裙子就是一连跳过两块大石,心里得意非常。本来,这样小小的坎坷能耐我何?

到了他身边,我扬脚准备换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斜眼只见常宁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冲他挑了挑眉有些得意,谁知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一脚下去却踩到了裙角,手一提又整个身子向前栽去。我承认这下丑大了,天旋地转只瞬间不知身在何处,再回神时已是在一个怀里。这个身体的温度有些偏低,即使在这已经开始转暖的天气也似一块寒冰。而我,无奈地发现自己竟毫无形象地抓着他的衣角,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活脱一只八脚章鱼。

抬眸时只见常宁安静地看着我,一如始终未有波纹的湖面,一抹笑宠辱不惊。他的睫毛很漂亮,长长的,似呵护夜明珠的垂帘,上似薄雾着纱,灼了视线。

常宁低低地笑开,轻道:“这是第三次了,由本王扶住贵人。话说事不过三,不知下次可还有机会没有?”

“第三次?”我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手忙脚乱地从那怀里脱离出来,有些尴尬地在他身边悻悻坐下,脸上还是一片灼热。好在四面并不明亮,倒也不怕被发觉。我斜眼看了看身边那佛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不由叹气。同是古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以前柳品笙在我面前只有被耍的份,可一换成了常宁似乎我就成了那待宰的角色。

“第一次见贵人,本王可是吓了一跳呢。”似是想到了什么失笑的事,他眼底的笑一下子浓了起来,“那时贵人还只是小主,可已经敢和皇兄‘对着干’了。那日你走后皇兄可没少给脸色看,亏我当时还扶了你一把,倒是好心吃不上好果子。”

他这番话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上他的视线,脑中突然间回闪过几幅画面,灵光一闪,极不自然地笑笑。不至于这个巧吧?入宫后第一次看戏偷溜,让我结识了曹寅,冲撞了玄烨,敢情当时让玄烨松手的调笑和在门口踉跄下扶住我的就是这位王爷?这般说来,我跟这几位人物真是相当投缘…

常宁倒不介意我尴尬的神色,只道:“见贵人几次,每次倒都有不同的一番感受。第一次见时只觉胆大至极倒也有趣,毕竟让皇兄气极又无可奈何的女人你是本王见过的第一个。第二次见么,却是叹服于那口伶牙俐齿,才知满洲第一才女的名号并非虚夸。而今日,恐只能说,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了吧。”谦和得体的举止带上文雅的笑,他凝眸看我,一脸柔和地问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宛文’呢?”

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我忙是移开了视线,只作不经心道:“‘宛文’只是别人眼中的我,而我却并非完全只是‘宛文’。”

这句话中另有一层含义,听者自然不可能完全理解。常宁依旧在笑,但眼中的温存正在淡淡退去,最后只是看着我,若有所思的,一时间只是各自沉默。

其实,他和玄烨真的很像,虽然外表不同,也没那身帝王的霸气,但他们同样是戴着一张面具生活的。不知顺治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生的儿子个个都让人琢磨不透呢?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我又何尝不是伪装了自己?下意识的,我伸手抚上了脸。曾几何时。我竟已有些模糊了自己原本的长相。究竟是我把宛文给同化了,还是说,宛文将我给吞噬了?

“刚才忆贵人的所作所为,为何不反驳?”常宁终于收回了视线,也不继续方才的话题,这让我稍稍舒了口气,答道:“她们既已经认定,我多加否认又有什么用?”

“如果踩到脚又怎可能只是晃了一下身子?况且这种小震动还不至于会拿不稳东西。再者,你只需让众人看一下鞋子便可,宫内的鞋总不至于白白会染污迹的吧,只要上面干净如初,忆贵人根本辩无可辩。”常宁吐字清晰,却让他的神色似远了那么多,“何况,以皇兄的表现来看,他根本不信那回事。本可借此除掉一个大患,却不动手。宜贵人,你究竟该说是心慈,还是该称为愚笨?”

分析清晰,又点点涉及,他果然是那个名扬四海的“恭亲王”。我看着他笑道:“少树一敌是一敌,更何况小事本就不需要宣扬。宛文自有信心处理好一切,这不叫笨,这叫智慧。”

显然没有比我脸皮更厚的女人了,这般的自夸,即使是常宁,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愣然,转瞬就又换作了一种笑意,调笑似的道:“你智慧吗?”

“当然。”被他那一脸的表情一激,我咬牙切齿地将脸皮一厚到底,“因为宛文不聪明,如果再不智慧的话,岂不是连一个优点都没有了?”

几秒的沉默,然后一阵低淡的笑声扩了开去。我反是呆呆地愣在了那里。第一次看到常宁的“笑”,这和他平日里的笑不一样,现在的他眼中似含有一种光,亮亮的,比夜间的星辰还要刺目。此时的他不是戴着谦和的面具,而是真真切切地放着情感。眼、眉、唇、口,有一种平谐宁谧的气自四面聚笼,低光下这些影如古鼎的沉烟,心兀自跳得飞快,仿佛渐渐沉迷在了其间。

见我这样看着他发呆,常宁的神色又柔缓了那么多。相视,无语。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次笑开,容颜依旧却已没了那份的温度:“曹大人,这么晚了还逗留宫中,真是好兴致。”

匆匆回头看去,才见拱门处站立着的曹寅。背着光,他的脸埋在阴晦中因而看不清神色,但他的声音低低扩开,有抑制不住的怒火:“曹寅哪及得上王爷好雅兴,宜贵人久不归宫,皇上让卑职来寻,不想原是和王爷在此地畅谈。”

方才初起的暖意陡然间消失无踪,我的嘴角一勾,起的却是抹冷笑。来找我?没想到?恐怕该是早知道我可能出现在这里才是吧?

“若曹大人找宜贵人有事,本王就先告辞了。”常宁言罢起身欲走,却是被我一把拉了回来。顾自理好衣衫,我款款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宛文也该回去了。王爷,这地本就是你先到的,是宛文唐突了。不过,有句话还请王爷记下——人不可为死去的人而活着,但至少,也免不了要为活着的人而活着。”

最后一句说给他听,同时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只是,不知他究竟听懂了多少。这个地方该有他和那个“她”的记忆吧,我并不知那个人是谁,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从曹寅身边擦身而过时我没有看他,只是漠然地走了出去。不一会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便知是他跟了上来。一前一后的走,没有人说话,在一片宁谧中这步声多少有些突兀,一如落在心间,一下一下地锤上。

半晌,终听到曹寅低沉的声音传来:“贵人,还是不要和恭亲王走地太近的好。”

我停下步子,回眸看他,却是答非所问:“你那日跟踪我了,对不对?”

曹寅伫足视我,未有言语。

我轻笑:“皇上让你找我,你一下便找到了这里。不是你未卜先知,只是因为——你早知道这里是我和他初次正式相识的地方,是不是?”

曹寅的神色僵持,许久,嘴角微微一触,应道:“是。”

我细眯了下眼,笑意已凌烈了些:“还真是没想到啊,回去告诉你们家爷,若不放心我大可直接将我给锁了软禁起来,不必大费周章地做那么多事。宛文自认阴谋算计不是他的对手,也不会在任何事上给他添麻烦或是打扰到他,如果再信不过,倒不如把宛文给——斩了吧。”冷哼一声,我转身就走,不再看他。

步子很慢,也很沉。没想到玄烨到了现在还对我派人监视,只要稍迟未归就马上得知消息来找我。更没想到…

“曹大人,你的衷心只给他一人。我,只是不甘,但,不恨你。”我这样说道。

不甘于身边的人一个个让自己寒心,不甘于这宫中无一个不用提防之人,但,并不怪他。

后面没有再传步声,他的步调霍然停住,我却依旧只身直向长廊的尽头走去。紧了紧衣襟,有些冷。

“宛…宜贵人。”曹寅唤了声,终是压制住了险些流露的情绪。

伫足。回眸时我见他柳眉微颦,只是目色不明地看着我道:“那日所见,卑职并未告诉皇上。”他的举止依旧恭敬,我的视线落在他握拳轻颤的手上,心下一颤,不由叹息般道:“是吗…”对于一心对玄烨忠心耿耿的曹寅来说,那也许是他唯一一次做了有逆皇命的举动了吧。

“他能做到的,我自认也做得到。”曹寅俊秀的脸在月下显得尤为皎白,”我也可以交出一切,包括——这条命。”这番话犹如誓言。

我感到心的某个部分被触了下,但这些过于沉重的誓言,我已精疲力尽,再也承受不起。“若真如大人说的,宛文只有一事。”我的话语低顿,看着那陡然亮起的眸子,吸气,再次吐出已无比清晰,“我想要——离宫。”

看到他眸里刹那扬起的痛苦神色,似乎也同样揪住了我心。

这个男人,曾将我护在假山后面,温和地让我别怕;曾小心翼翼地收起我随手涂鸦的麦兜,视若珍宝;他甚至为了我违背了出生至今的原则,知情不报…但现下,我所能做只有——让他死心。

明知他无法背叛玄烨,我却只能这般狠绝。此时的这张脸,惨白地不切实际。

“既然做不到,曹大人,你又如何做我的知己?若是柳品笙,总是刀山火海也定会助我的吧。所以,他能做到的,你并不一定做得到。宛文再重,在你心中亦比不上那个一国之君重。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在他的心里,我永远是第一。而你呢?宛文最多只能成为第二…一位之差,便是千里。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故意地让声音冰冷而无一丝起伏,我不忍看他的模样,霍然转身离去。

身后只留沉默,永久的沉默。

无声的挽留,心感受到,我却不再回眸。

第二十三章 隐显阴谋起平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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