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心中冷笑,刚进门时,这位大小姐确实三天两头回娘家,现在倒真的是不回了,有事只管来她这闹。

虽心中有些不满,但风月到底不能说什么,只是笑着让她坐下好好说。

云秀见她脸上恹恹的,于是也不再扯着嗓门哭喊,在一旁的位子上坐下,掏出帕子擦了眼泪。

“前儿送过来的新茶拿去泡一杯给二少奶奶尝尝。”风月吩咐。

娟点头,转身去泡茶。

小环跟在二少奶奶身后,低头站着。

江云秀刚进门时一脸怒气与委屈,这会渐渐消了些,于是,风月才缓缓的开了口,“云秀,你进门也有半年了,难道南宫明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就是那样小孩子家心性,你做为媳妇不说让着他,还三天两头跟他闹,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己的女人天天这样。”

说到这里,见云秀脸色已经变了,于是她话峰一转,接着道:“我也知道他有一身的毛病,捧戏子养妓女,可是我们作为女人的又能有什么办法?咱们家也算大户,男人娶个三妻四妾的本是常事,现在,他不过往家娶了一房妾你就受不了,改明儿若惹他恼了,彻底搬出去不回来了你可怎么好呢?”

云秀一听这样,立刻吓得连眼泪也收住,抬头看着她,“可是他搬出去住哪呢?”

风月被她的天真逗笑了,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傻孩子,别想太多了,现在他不管再怎么样,好歹是天天回家的,男人自有男人的风流,何况他并不十分坏,你进门这半年,他对你也很尊重,我刚才只是打个比方,你不用怕。”

“可是,他总不能老这样。”

“我会抽时间好好说说他的。”风月安慰,想了一下,也有近一个月没见过他的人影了。

云秀是大小姐脾气,没有大的心机,只是一昧的胡闹,不受半点委屈,这会她还想要再说什么。

风月实在没有精力再听她诉苦,于是叹了口气道:“若是你能替他生下一儿半女,或许,他的性子会改一改。”

南宫明无子嗣,娶了媳妇至今,从云秀到秋喜,没有一个传出喜讯,就连最得宠的柳菲儿也没能怀上。

一听说这个。

云秀的脸通得红了,半天才吱吱唔唔的说,“这事…我一个人可怎么好,他整月整月的见不着人。”

风月叹了口气,“好了,你有你的苦处我知道,抽了空我会好好替你说说他的。”

这时,娟儿端了茶过来,风月道:“先喝口茶消消气,若你在家闲着没事做,可以带着小环出去逛逛,冬天了,你也该买点料子好好添几身新衣服了。”

听到可以出去逛,云秀立刻来了精神,笑着站起身对她行了个礼,“好罢,那我就出去逛逛好了,水云庄前儿送信来说是有新料子到了。”

一说到这个云秀两眼放光,风月笑着点头,“去罢。”

“那儿媳就去了,娘,你好好歇着。”

云秀带着小环出了房,娟儿收拾了杯盏,笑着道:“二少奶奶虽说年纪有十九了,可是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是啊,十九,跟她一样大的孩子称呼她娘,这让她怎么敢应。

风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不说话,娟儿抬头风她这样,于是悄悄收拾了东西转身退下。

过去了这么久,沉塘的事仿佛已经很遥远了,有时候若不是刻意回忆她根本就记不起还有这回事,可是…那天他不顾一切那一吻却无时不刻的钻入她的脑海…

很早以前,她就告诉自己忘掉,只是心却不听话,每每梦回,都将她吓得一身冷汗。

她不在乎贞洁,因为贞洁对于一个注定守寡的人来说不重要。

她在乎的是,为何前一秒说心中无时无刻都会想起她的男人,下一秒钟,就绝情得对她痛下杀手。

她觉得被他玩弄了,那个脸上闪烁着阴冷光茫的男人,她的儿子,南宫家的二少爷。

自从三夫人被关进后院的春廷园之后,府中就清静了很多,大少奶奶势单力薄,本身又没有主意,所以事发后,竟一心一意安生过起了日子,燕君受她挟制,不准到这院来,想想到有大半年没见到过了。

南宫明成了亲后,似乎一下子变得风流起来,连从前看都不看一眼的秋喜也都圆了房,圆房的事,她还是几天后听别院的用人说的。

二少爷成了亲后搬到别院去住,规定那边的下人没有允许不准私自过来这边,连秋喜也不敢随意过来了。

风月不怪她,女人嘛,有了男人后自然以家为大。

只是南宫明却不珍异,对秋喜宠了一阵,后来有了柳菲儿,就丢下了,现在柳菲儿才得宠没几日,又出去逛起了窑子。

她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却猜不透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起初不觉得,这样细算起来,她这里倒是真的变得很冷清了,她也不时常出去走动,难怪今天出门看到院子里空无一人会觉得不安。

坐了一会就快二更了,她叫来娟儿去倒热水来,收拾了一番便睡了。

天渐渐凉了,很快,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风月汲着鞋,只穿一件单薄的寝衣站在窗边,望着外头飘落的雪花出神。屋里子虽然生着碳盆,但漠北的天气一到冬天外头就几乎冻死人。

娟儿端着木碳进来,看她将窗户打开了不禁吃了一惊,忙走过来给她关上,“老夫人可是要着凉了,这样冷的天还站在风口处。”

她一边说一边将她推进碳盆边坐下,“快烤烤,去去体内的冷气。”

风月倒不像她说的那样担心,只是笑着道:“哪有那么娇弱,只是嫌屋里闷得慌。”

“闷的话老夫人可以出去走走,再不然,却咱家在城里那几家分号去看看,再过几日就过年了,家里也该添点过年的东西,每年都是由他们事先留出要用的送过来,今年老夫人不如自己去看看,挑选一下。”

风月摇摇头,她现在只是管着各店的帐目,从没去店里看过,从前那些事都是由南宫明去处理的,饶是现在这样,外头就有风言风语说她想独吞南宫家的财产,说得头头是道,说南宫明不务正业又生不出孩子,大少奶奶的孩子又是个女儿,将来这份家业,势必是要被人夺去的。

有了这些事,现在她还哪敢去呀,到时候恐怕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还是算了,我在园子里走走就行了。”

“那奴婢去给老夫人拿披风。”

她取了一件紫貂裘衣过来给她披上,自己也加了一件棉衣。

“走罢!”娟儿扶着她往外走,

她们出了房门,就看到有人在院子里扫雪,原本洁白无暇的雪被他们堆积在墙角,然后用竹筐抬着倒进青天河内。

不知道为何,风月突然觉得有些可惜,就是要看这雪景,却偏偏都扫了去。

她在那儿怔怔了站了一会,转身走了,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单纯的想出来走走。

自从上次的事发生后,她便鲜少出院门了,只是待在自己那一片天地,府中有事管家会过来回她,但大部分,她都让他自己拿主意。

路过偏院的时候,她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张婶抱了一捆木材在外面烧火坑,自从老爷死后,这院子就空了下来,张婶侍候了老爷一辈子,无处可去,南宫明不管这事,风月便自作主张让她在这院住下了,这院中的佣人都撤到了别处,只张婶一人住在这儿,乍看下去,显得冷冷清清。

张婶费力的生着火,鬓边发丝垂落下来,她用手捋了捋,一抬头看到她们,显得十分拘谨,起身给她行了个礼,风月对她笑笑,转身走了。

娟儿默默跟在后边,看着老夫人寂落的背影,虽然穿着厚厚的救裘衣却依然显得十分分单的身子,记得老夫人初进府时,她觉得她不过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实人,但日复一日,亲眼看着她独自在这个家中挣扎,沉浮,才觉得她不同寻常,她沉默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坚强而不服输的心,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在这个家生存不是吗?

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后院,娟儿抬头看看,心下不禁吃惊:“老夫人,这是…春廷园。”

“打开门。”她道。

娟儿怔了怔,走上前去将门打开,三夫人被关到这里之后一向是由她来打理的,天冷了加衣,天热了加席,从没亏待过她,只是三夫人自上次的事后好像受了强烈的打击,精神有些混乱。

娟打开门,迎门一阵准风贯过来,两人都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转过头,才看清楚院当中坐着的那个人影,是三夫人。

她光着脚,身上衣服凌乱的披着,露出里头绯色中衣,抬头看到有人进来,神色怔了怔,接着露出痴傻的笑容,“芷君,你来啦!芷君…”

娟儿在一旁解释道:“三夫人疯了之后就只记得芷君小姐,别的一概都不认识。”

风月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女人会是之前与她斗法的三夫人,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心中滚过一阵钝痛。

娟儿神色有些尴尬,向四周看了看,叫道:“胭脂,胭脂…”

房间里,一个穿着红色棉衣的丫鬟匆匆跑出来,手上还拿着一只没有吃完的苹果,看清来人,吓得脸色惨白,立刻丢了苹果跑过来跪下,“不知道老夫人要来,奴婢该死。”

风月嫌恶的看她一眼,再看看在她旁边显得脏兮兮的三夫人。

胭脂大概也知道有不妥,忙将三夫人从地上扶起来,“夫人,奴婢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光着脚跑出来吗?”

说着,转头对她们解释道:“奴婢实在是不知,刚才服侍三夫人睡下了,于是奴婢也就跟着睡了一会,谁知道她自己就跑出来了。”

风月沉着脸不语,往屋里走去。

屋里生着碳盆,还好,不算太冷,四下布置虽然简洁,但好歹是干净的,风月四下看看,在椅上坐下。

娟儿和胭脂共同掺扶着三夫人走进来,胭脂忙着去找了干净的鞋袜给三夫人穿上,又倒了些热水给她擦洗,最后,将衣服整理好,三夫人的头发凌乱,娟儿实在看不得她独自忙碌,于是走过去帮忙,给三夫人梳好了头发。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后,终于收拾妥当,胭脂低着头站在三夫人旁边,从始至终,都不敢看老夫人的脸色。

风月看着三夫人,她嘴里不停喊着芷君的名字,目光焕散,好像众人在她眼里只是空气。

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从这个生杀残忍的世界中死了,活在一个永远没有痛的世界,这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芷君,芷君哪…”

娟儿见三夫人可怜,叹了口气道:“大小姐自从知道三夫人的事之后也不回家来看看,每次拖人带信去让她回来看看,她总是说家里有事走不开,三夫人就这样天天等着。”

风月觉得自己手心全是汗水,坐在那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将一个人生生逼到绝路。

她还说这是好事。

呵。

胭脂迟疑着,吱吱唔唔的道:“其实…三夫人有时候…还会叫老爷的名字。”

风月愕然,目光看向胭脂。

胭脂低着头,缓缓的道:“那天晚上的事,其实是个意外…三夫人也很害怕,那天晚上,是老夫人要去老爷房中的日子,三夫人心中不快,就想过去跟老爷说说话,挑拨老爷跟老夫人的关系,最后,老爷不光不听,还突然说三夫人要害死她,三夫人无从辩驳,只是低着头装烟,老爷说到了老夫人,说老夫人年龄虽小可是颇有手腕,是位精明的女人,南宫家有老夫人在,就算将来他死了也不会败落,如果只有二少爷的话这份家业也不知道能撑多久,然后三夫人就问老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老爷才执意捧她吗?老爷抽烟不说话,三夫人心烦意乱,一不小心就装多了烟膏,老爷只管享受,丝毫没注意到量,于是…等三夫人发现时,老爷已经意识模糊,双颊潮红,三夫人吓坏了,让奴婢跟她一起将老爷扶到床上,然后就匆匆走了,回来后,奴婢发现三夫人衣服上一颗纽扣没了,当时也没在意,谁知竟是那一枚。”

她说完,也不敢抬头,只是默默站着。

娟儿回身见老夫人双眉紧锁,脸色阴沉,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只是担忧的看着她。

风月从来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她只当这个女人杀掉几个得宠的姬妾也就算了,却没想到她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夫君,再嫁祸于人,从来不知道,原来只是一场意外…

那也就是说…她才是真正的刽子手了?缓缓抬头看着痴傻的三夫人,风月心中五味杂陈,原来…是她亲手毁了这个女人。

默默的坐了一会,她站起身道:“好好侍候三夫人,今天的事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是,老夫人。”胭脂惶恐的应着。

风月将身上的裘衣拉了拉,起身往外走去,娟儿嘱咐了胭脂几句便跟了上来,一路无语。

回到正院,看到站在那里的人时,风月心中猛地沉了一下。

南宫明穿一袭黑色披风,洁白的狐毛领,察觉到身后动静,他转过身看到来人,脸上露出笑容,“老夫人去哪了?等了半天也不见回来。”

“哦,随便走了走,二少爷难得有空过来,进来坐罢。”风月道,目光不看他,径自进了屋。

南宫明跟在身后,娟儿替她脱了紫裘衣转身进去,有小丫鬟过来倒茶,南宫明道:“不用了,我不渴。”

风月抬眸看了他一眼,这是进门后第一次正眼看他,他似乎瘦了,脸上布满风霜痕迹,这让她有些意外。

风月在榻上坐下,低头整了整衣服,“坐罢。”

南宫明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打量了她一会道:“这些日子老夫人过得可好?”

“挺好的。”她淡淡的,接着道:“二夫爷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就算仗着身子年轻,也不能太过不注意了。”

她意有所指,南宫明仰头笑起来,“是云秀又来跟你说什么了罢?”

“她是来了没错,但她说的也是事实啊,我们南宫家好歹也算是名门正户,你若找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娶个二三房妾也没人会说什么,但是你看看你找的都是什么人?翠烟楼的姑娘,海棠社的戏子…”

南宫明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满不在乎的看着她,“你们呢?连丫鬟都塞给我了…妓女又怎样?戏子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下人。”

“那怎么能一样,秋喜她好歹…好歹是清清白白的。”

“夫人你又怎么知道菲儿她不清白。”

风月气结,胸口剧烈起伏着,也不愿再跟他说什么,摆摆手道:“算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南宫明看着她,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风月坐了一会,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道:“今天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佟佳碧芸。”

“碧芸?她怎么了?”

风月紧张的看着他,他终于卸下不羁的表情,蹙着眉,表情显得十分认真,“自从上次她说过那话之后,靖王就将她软禁府中,不过…前几天皇上心情好,特准除夕那天,让王府一家进宫一起过年。”

“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南宫明看到她真的是不解,目光渐渐沉了下来,“你的身世…”

风月说不出话了,怔怔地看着他。

她的身世难道他知道了吗?此刻看他的表情分明就是知道的,但是…那么严谨的事情怎么他会知道呢?佟府应该知道这事的厉害关系,就算纳兰氏不懂事,佟老爷也应该阻止的,这些天没有过去佟府,也不知道佟佳碧芸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有些心里没底,试探的道:“我的身世…如何?”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他看着她,脸上没有一点开玩笑的表情。

风月苦笑,慢慢低下了头,“我是真不懂,二少爷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何用意?”

“佟佳碧芸已经暗暗收集了你的很多证据,只要她有机会面圣,你就危险了,她很可能会将你的身世禀报皇上,到那时…你性命堪忧。”

南宫明将话挑明,将如刀般锐利的目光刻在她脸上,风月知道无处可逃,也回避不了,沉默了一会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去年你进京那一次。”

“你跟踪我?”

“我只是担心你。”

哈,风月仰天发笑,原来自己的行踪一直都被人监视着,而她却一点都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不能让佟佳碧芸见到皇上。”

“就算现在能阻止她,那么将来呢?十年,二十年…只要陆少康一日不让她顺心如意,她便一日不放弃与我同归于尽。”她太了解碧芸了,她一生锦衣玉食,何尝知道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何尝服得了输。

这一次,她输得彻底,当着漠北城的父老百姓,堂堂的靖王妃,颜面扫地。

而她…一个定无居所的孤女却得到了高高在上的王爷的爱,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那天,她说过的话此刻仿佛还萦绕在耳边——除非我死,要不然你永远也别想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