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芸转过身,唇角牵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秋喜会意,起身施礼谢恩,“以后若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尽管来找奴婢。”

碧芸不语,目光盯着她身上的衣服上,金丝雀裘,紫金软罗,定不是丫鬟能穿得起的,她笑着道:“看你这身打扮,不像是丫鬟哪!”

秋喜笑了笑,“是的,奴婢已由老爷做主赐给了二少爷做妾室。”

“哦…”碧芸恍然明白,“春杏,去把她要东西给她。”

“是小姐,碧芸小姐,请跟奴婢来罢。”春杏侧身请道。

佟佳碧芸站在琉璃灯下,看着渐渐远去的人影,美丽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隔日佟府出殡,场面自然是浩大的。

丧事之后,碧芸并没有急着赶回京城,而是以守丧为名在佟家旧宅住下,每日望着凄凄的院子,心中也十分伤感。

南宫府

青白日光照见琉金雀羽的斗篷,风月站在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的痛苦呻吟,搁在斗篷下的手微微颤抖了一把。

“滚出去,连我的病都治不好,还妄称是名医,滚…”江云秀尖厉的哭喊声响彻整个院子,丫鬟与大夫一并被轰了出来,站在门口无耐的摇头。

转身看到风月,忙下来请安,“老夫人。”

“恩,她怎么样?”风月问道,目光看向别处。

小环眼睛红肿,哭着道:“也不知道是怎么着,我家小姐满身的红疹,连大夫都不知道是什么病因,现在小姐发着高烧,大夫说…”她说到这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道:“大夫说竟然治不好了,让我们准备后事呢!”

说完哇得哭出来。

风月看着无助恸哭的小环,想要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廊檐处,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呦,老夫人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奴婢有失远迎,请老夫人不要见怪。”

秋喜阴阳怪气的走过来,看着小环,“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罢。”

小环是正房里的丫鬟,哪里听她的话,冷笑道:“你是什么人,什么时候也轮得到你来支配我。”

秋喜暂时不语,而是转头看向风月,“我是什么人老夫人最清楚。”

她询问的看着她,目光中的阴冷分明是种威胁。

风月徐徐转过目光,看向远处天空,“小环,你先下去罢。”

“老夫人…”小环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失望,她哭着转身跑了。

房里,还能听见江秀芸摔打东西的声音还有哭声。

秋喜得意的朝屋里看了一眼,笑着道:“老夫人出来怎么连一个人都不带,娟儿姐姐这会找不到老夫人恐怕要着急了,不过难得老夫人有空出来走走,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就让奴婢陪您去后院散散步?”

“不必了,我要回房了。”风月转身走了,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

秋喜站在原地冷笑,“那奴婢就恭送老夫人了。”

风月走得急,胸腔里似有什么堵着急欲呛出,她踉跄着扶上墙壁,一窒气上涌,突然吐出血来。

“你没事罢?”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风月闪身走开,很快用帕子擦去嘴角血渍,“我没事。”

南宫明看到地上的血,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拉住她,“走,我带你去瞧大夫。”

“我没事,不用瞧。”风月甩开他的手,四下看看。

现在是午时,这过道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是府里下人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人,她不想跟他拉拉扯扯的。

“你还说没事,你都吐血了。”

“那只是气血攻心,吐出来就好了。”她淡淡的道,转身朝岔路走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南宫明见她要走,不禁向前追过去,“风月…”

“少爷,少奶奶病得不成人样,你不回来看看吗?”秋喜的声音适时响起,不知道何时她已经出现在门口,穿一身水红色的华服,声音里满是柔腻。

南宫明厌恶至极,一阵风似的走到她身边,“你阴魂不散的到底想干什么,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他用力推了她一把,秋喜踉跄两步,不怒反笑,“少爷让奴婢滚去哪呢?奴婢好歹是少爷的人,这个家里就算少爷舍得让奴婢走,老夫人也不舍,你说是吗老夫人?”

彼时已走到门口的风月,听到这声问,头也不回,飞快的夺步而逃。

见她走了,南宫明心里更是烦透,狠狠的瞪了秋喜一眼,转身回自己房间。

秋喜无所谓的拍拍被他刚才推过的衣服,对着风月刚才离去的方向冷笑,“你尽管爱她,迟早有一天我会让她在这个家活不下去。”

风月跌跌撞撞回到房中,娟儿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不禁担忧的道:“老夫人,您刚才去哪了?奴婢去催个粥回来就不见人影了,这会粥也凉了,我让她们重新热去。”

“不必了,我有点乏,想去躺躺。”风月道,转身进了房。

娟儿正要前前替她脱了披风,见她这样,茫然的站在当下,也不知道一时该不该进去打扰。

如今年也过去了半个月,佟府的丧事也办完了,在她一再的叮咛下,这件事终于瞒了过去,她本想瞅个时机告诉老夫人,可是谁知她的病从年初一落下至今,竟没好过。

身子倒没什么大毛病,只是不爱说话,整个人恍恍惚惚,大不如从今精明果断,从前两次秋喜过来闹就看得出来,老夫人好歹很怕秋喜。

娟儿有些想不通,摇摇头去收拾了凉粥出去。

院子里佣人聚在一起议论些什么,见她走近都闭口不再说了。

娟儿停下来,将粥交给绿珠,“你们在说什么,怎么一见我就不说了。”

绿珠忙摇头,“没什么。”

娟儿冷笑一声,回头问春红,“是不是在说二少奶奶的事。”

春红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大家都说二少奶奶活不长了。”

娟儿怔了怔,小声道:“你们知道就行了,老夫人心情不好,别在她面前说这个,省得惹她心烦。”

“我们知道,娟儿姐,老夫人今天又没吃饭吗?”

娟儿无耐苦笑,“是啊,也不知怎么了,府里最近多灾多难的,让人看了都心生不忍。”她感叹。

关于二少奶奶的事她也知道,大家都说她这病来得稀奇,好端端的就病了,府里请了多少名医都没用,眼睁睁看着二少奶奶一天天瘦下去,身子满是红疮,触目惊心,让人看了都心生不忍,下人们更是不敢靠近,说来也奇,秋喜倒一点都不嫌弃,每日都精心的为二少奶奶洗了澡,然后用大夫开的药膏帮她涂抹伤口,一日都不落下,侍候的比小环倒还孝顺。

也正因为这样二少奶奶近来喜欢秋喜比小环多些,骂小环是白眼狼,所以,小环把个秋喜恨得咬牙切齿。

二少奶奶疼起来,经常躺在床上破口大骂,院里一刻都不得安生,二少爷也十分苦恼,不是必要,就不进那个院子。

江家也来人看过,觉得女儿无救,叹她没有享福的命,哭一会就走了,江云秀感叹大家都不理她,弃她而去,更加悲痛欲绝,整日骂声不绝。

过了一个月光景,她渐渐的也骂不动了,连床也下不了了,大夫来瞧,说这是这两天的事,让府里准备后事。

管家一时不了主意,他跑去回禀二少爷,二少爷正在核对今年帐目,满心烦躁,让他找老夫人商议。

管家只好出来。

南宫明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发呆,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她了,不知道为何,现在每天想她的次数比从前还要多出许多,他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打扰她,她就可以过得顺心些,可是每天听下人过来回禀,她竟然一点都不好。

整日吃的东西都有限,多的也吃不进去,送进来也原封不动的退回来。

身子一点毛病都没有,只是心情不好。

他知道都是因他而起,心中更加内疚,南宫明叹了口气,烦闷的将笔扔到桌了上,起身走开。

自从江云秀病得说不出话,别院里清静了许多,下人们惶惶不安的站在门口,见他进来,俯身道:“见过二少爷。”

“恩,少奶奶病得怎么样?”看在从前夫妻情份上,他还是不能不管她。

丫鬟正要说,小环关着药从旁过来,看到少爷,眼泪就流了下来,“少爷总算来了,我们小姐就等着少爷呢!快进来罢。”

下人打起门帘,她将药碗端进去放在床头,“小姐,你看谁来看你了。”

南宫明看到床上那个病得几乎失了人形的人差点尖叫出声,她怎么变成这样…

眼眶深陷下去,整张脸几乎就是只包皮的骷髅,在她的脖子上满是触目惊心的红疮,松弛的眼皮缓缓抬起,露出里面浑浊的眼珠,看到他,眸子里浮现一丝惊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南宫明心中有些难过,坐到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懂,是我对不起你,这么晚才来看你。”

浑浊的眼中浮现水雾,泪水涌出来,江云秀目光吟吟看着他,分不清是怨恨还是爱意,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至始至终都没能看得懂他的心,他宠她那阵也是阴晴不定的,时常好了就在她房里待一阵,心情不好了就摔门走了。

她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也就没太计较,后来,他对她越来越不像话,也不时常回房睡,云秀便常去老夫人那里闹去,没想到回来后少爷竟坐在她房里,不光没有责怪她拿房里的事去烦老夫人,还耐心的问东问西,全是老夫人起居上的事,脸色好不好?看上去怎么样?一起吃了饭?都吃的哪道菜…

诸如这些细小的问题他都十分在意,于是云秀明白,只要她能带回老夫人的消息,他便会常常到她房里来,于是她便有事没事的往老夫人房里走走,在别人看来,她是个孝顺的儿媳,也是个巴结奉迎的势力女人,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婆婆,但她却这么腆着脸去讨好她。

可是他们又岂会明白,她讨好她,不过是为了留住少爷。

此时,看着就坐在她面前的男人,想到日后再也不用为他这么费心的去做那些违心事时候,心中不是不痛的。

眼泪慢慢划落,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已被脓疮所伤,稍一牵动就撕心裂肺的痛,连吞咽口水都不能。

小环看着小姐这样,心中不忍,别过脸去抹眼泪。

南宫明心中沉痛,长长叹了口气,没想到她竟病成这样,看着她身上疮烂的红疹,他总觉得像是在哪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坐了一会,他起身将小环叫到别处。

“夫人的病大夫怎么说?”

小环强忍泪水,“大夫说这是这两天的事,管家刚才已经去通禀了老夫人,老夫人让先准备寿衣寿材,吩咐奴婢眼明眼,这两天看着不行了就去通禀一声,然后先帮夫人把身子擦洗了,装裹的衣服穿了,省得事后忙乱。”

南宫明沉着脸点点头,“就按她说的办罢。”

他回身朝床上看了一眼,正好对上江云秀期盼的目光,他心头一震,慌忙别过脸去,“你好好照顾她,如果有事就让人去告诉我。”

小环哭着道:“少爷就不能多陪陪小姐吗?她都等了少爷好多天了,前几天还能说话时,她总是说少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她?就是夫妻间没有情份,临终前让她看一眼都不行吗?她好歹是少爷的结发夫妻,少爷您行行好,就多陪陪小姐罢。”

小环朝他跪下,声泪俱下。

南宫明长叹,只得再次走进内室,在床边坐下。

他刚刚坐定,谁知江云秀这次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用她那满是疮疤的枯手紧紧拉住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哝哝的声响,“少,少爷…”

她艰难的想要说些什么,南宫明不忍,看着她道:“别说了,我都知道。”

江云秀摇头,“少爷,秋…”

“别说了。”

江云秀突然情绪激动起来,眼睛瞪得通红,“秋…老,老夫人…”

“老夫人怎么了?”南宫明突然坐正身子,紧张得看着好。

江云秀说话十分吃力,可以从露在外面的脖子上,看到已愈合不了的伤口正在一张一合的收缩着,“老,老…夫人,人…死,秋…死…”

她说了半天,却表达得不甚清楚,只能断断续续说到秋喜和老夫人两个名字。

南宫明将耳朵帖近她的唇边,还想要听些什么的时候,却只能听到她喉咙里传出丝丝的风声,突然,她剧烈的咳嗽起来,洁白的床褥上喷满了她的鲜血。

南宫明起身坐起,“小环,快叫大夫。”

小环吓得六神无主,慌忙跑出去,“快来人哪,少奶奶不好了,快叫大夫…”

江云秀紧紧抓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手指仿佛要扣进他肉里,南宫明看着她,从她着急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是她却说不出来,情急之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

江云秀浑身抽搐着,终于急喘了一口气,慢慢松了手。

看着昔日爱着的男人,之前打算一辈子的都不说的,但是在那一秒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可是却迟了。

胸腔中仅剩的一点空气暗自抽离,云秀倒喘着气,身子仿佛又回到了两天前的夜晚,秋喜默默为她擦洗着身子,看着她浑身似鼓楼一般的瘦弱骨骼,嘲笑的道:“唉,二少奶奶如今成了这样,也不知道少爷看了心里会怎么样?”

“不过少奶奶放心,恐怕在你死之前少爷都不会来看你了,他讨厌你。”她笑着道,动作粗鲁的将她从手里提出来,因为她瘦弱的仅剩一把干骨头,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秋喜将她扔到床上,从怀里取出一种药膏给她涂上,从前她都是背对着她涂药的,这一次却正视她,而且还将药膏打开盖子举到她面前,“你闻闻,这药香吗?”

云秀怒目看着她。

秋喜一点都不在乎她的目光,笑着道:“这呀…是一种蛊毒,从前老夫人也用过,只是那贱货命大没死,这次你就没地么走运了,啧啧,你看看你这副身子,已经用不了两天你就要死了,在你死之前我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停下来,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你这么看着我…是想吃了我吗?哈哈,你放心罢,你说不出话了,你也写不了字,这个秘密你只能装进心里,你放心罢,我不会让你白死的,我知道你也一样恨那个贱人,等你死了,我就会想办法帮你除掉她,她迟早是会下去陪你作伴的,你们到了阴间再好好做婆媳罢。”

秋喜突然狠狠甩了她一掌,将她打翻在床上,轻轻盖上被子,转身出了房门,她听见她在门口对小环说,“已经洗好了,小环,你进去罢。”

小环冷哼一声走进房内,看到小姐正情绪激动的朝她伸出手,嘴里唔唔哝哝的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她原想要把这个秘密装在心里直到死,她被害死了已成事实,既然她说要佟佳风月下来陪她作伴,那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她虽死了,可是少爷也无法得到那个女人,这就够了,可是刚才看到他关切的目光,还有心痛的表情,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只是…

想说的时候,已经说不出口了。

氧气一点点抽离,直到肺部被压榨干,她倒喘了几口气,终于睁大眼,一动了不动了,手指还在空中激烈的抓着,此时也无力的垂了下来。

南宫明见她咽了气,心中一阵难过,起身仓皇跑了出去,胸中,似有什么堵在那里,难受极了。

“不好了,二少奶奶不好了。”

院里惊惶四起,下人们一阵慌乱。

因少奶奶是患怪病去世,府里也不敢耽搁,只随意操办了一下,就草草出殡了,事后,给了江家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算是补偿,好好的一个女儿到了他家就这么去了。

江老爷江夫人心痛一阵,也就过去了。

轿子里一双冰冷的眸看着丧葬队伍缓缓走过,唇角添了笑意,“看来秋喜那丫头还挺毒的,这么快就死了一个。”

春杏怯懦的朝轿子看一眼,没敢哼声。

佟佳碧芸看着队伍走过,冷冷的道:“起轿罢,回去别误了给王爷送饭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