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意见她一副被吓坏的样子,忍了笑,继续逗她:“是啊,还不止呢。医科读四年,还要实习一年。你晓得当实习医师多可怕吗?要全天住在医院,睡觉只能打个盹,两周才能休息半天,还有,实习期间女医师不能结婚。如果结了婚,将来便不能被公派出国深造了。”

文馨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呀?”

星意叹口气:“校董的规定,想想也觉得真是好艰难。”

文馨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扁了扁嘴,十分同情地望着她:“姐姐,你好可怜——”一个可怜还没说完,就唰地站了起来,“二哥,你怎么下来了?”

叶楷正因为站在廊柱后,两个人都没瞧见他,也不晓得他站在那里多久了。他今日在家,便穿着十分随意的棉布衬衣与深色西裤,一手插在口袋里,半倚着门柱,英俊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星意连忙站起来,喊了声“二哥”,又问文馨说:“你不是说你二哥不在吗?”

“我说他不会带人来开会,没说他不在呀。”文馨理直气壮地说,“二哥你喝茶吗?”

叶楷正慢慢走

过来,表情略微柔和了些:“看你们聊得高兴,也不想打扰你们。”

“我们在聊博和医校。”文馨立刻通风报信,“二哥,你看姐姐都瘦了。这个学校好可怕。”

他便侧了头,仔细看星意。其实星意本就瘦,最近大概是累了,下颌便越发尖俏,脸色也有些苍白,此时坐在光线中,仿佛能看见细腻肌肤下的血管。

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她的脸颊便微微有些发红。叶楷正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淡声说:“你大哥被我派去北平了,姆妈也回乡下了。晚饭就在这里吃吧,我让厨房做几个你喜欢的菜。”

星意原本想问“你怎么连我姆妈回乡下都知道”,可是触到他的眼神,忽然间便不想问了。

“好啊!”文馨已经替她答应下来,“姐姐,你们学校还有什么好玩的事?”

星意便想了想说:“唔,学校什么都好,就是科学馆太旧了,还有,解剖室好小。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不小心后退了半步,撞到了什么东西,结果回头一看,正好和一具尸体面对面。”

文馨倒抽了一口冷气,叶楷正嘴角微微勾起来,含笑问:“你不怕吗?”

“不怕呀!”星意活泼地说,“老师还说了,那具尸体可比我重要。”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叶楷正坐着同她们一道聊天,星意竟然丝毫不觉得拘束。她真有些怀疑,哪怕他看着自己解剖尸体,都会一如既往

地镇定,目光鼓励而赞许。

晚饭是满满一桌的菜,下桥的口味,鲜甜鲜甜。星意许久没吃家乡菜,也没有客气,连吃了两碗饭,笑盈盈地说:“谢谢二哥了,和姆妈煮的味道差不多。”

叶楷正笑笑说:“知道你会喜欢,已经让人准备了你带回学校去,明天热热也能吃。”

“二哥,你对我太好了。”星意迟疑了一下说,“我挺不好意思的。”

文馨还在喝汤,哧的一声就笑了:“不要不好意思呀,你要常来,二哥就高兴。”

叶楷正瞪了妹妹一眼,对星意说:“吃完我送你回学校。”

一顿饭吃完天已经黑了,夜色中桂花的香气更加浓郁,叶楷正陪着星意坐在后排,察觉到她有些犹豫,只说:“我要去趟军部,顺路送你,老规矩,隔一条街放下你,我懂的。”

下山的路上两人并没有多说话,星意有些困了,靠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的,理智虽然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可因为吃饱了饭,香气又好闻,到底还是有些迷糊起来。

“想睡就睡吧,到了我叫你。”叶楷正侧过身,将手中拿着的风衣盖在她身上,又轻轻掖了掖,“到你们学校还得40分钟呢。”

她“哦”了一声,便放心地往车窗一边靠了过去。一开始脑袋还时不时地撞在冰凉的玻璃上,便又惊醒过来,后来找对了姿势,靠着温温软软的皮垫,很快就睡过去了。

肖诚坐在

副驾驶,回头看了一眼,长官伸了手过去,虚虚环绕着浅睡的女孩,掌心扶着她的脑袋,隔离开玻璃车窗——他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所以显得有些僵硬。肖诚嘴唇微微一动,叶楷正便用另一只手在嘴边比了比,示意他不要说话。他便只好讷讷地转过去了。

车子在颍城不急不缓地开着,叶楷正闻到了文馨说的,那股怪怪的味道。有些像药水,有些苦,但也有点清新。他便微微侧了头,她的脸被落下的头发遮住了半边,隐约只露出了鼻尖,以及透过头发丝可见的、历历可数的睫毛。那个瞬间,忽然有冲动靠过去抱一抱她——只要抱一抱就好了,希望不要吓到她。

到底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星意醒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二哥,几点了?”

他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又看看表:“8点。”

“糟了!学校的门禁是8点!” 星意终于记起来这个最重要的事,今天过得太过放松了,又是入学后第一次放假,以至于她压根忘了这件事。

叶楷正看她一眼:“比门禁时间晚会怎样?”

“比门禁时间晚,又没有请假的话会被记下来,算作品行不端,拿不到奖学金的。”星意哭丧着脸说,“次数多了还会被开除。”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命令司机:“快开车。”

他从来不是一个遇到棘手的事会慌乱的人,反倒越发冷静下来,想了想说:“

别急,明天我让教育部去给你们校董打个招呼。不是什么大事。”

“二哥!这怎么行!”星意哭笑不得,“我哥和爷爷知道了会打死我,事情再小,也不能以权谋私。”

叶楷正便摸摸鼻子,“哦”了一声:“对,不能这么做。”

这种时候能怎么办?你权势滔天,也只能看着喜欢的姑娘着急,然后催促司机开得更快一些。

星意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脑子里正紧张地分析,其实被抓住一次没有关系,可她这一个月次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如果因为这件事没拿到校长奖学金,真是不甘心呢。

对了,她听师兄提起过,校卫队并不是整晚巡逻的。他们好像曾经在学校的东北角翻墙出去买过酒……她眼神一亮:“二哥,你送我到学校的东北角,瑞人巷口那里。那里墙很矮,我可以翻进去。”

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好,我陪你一起过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肖诚从前座回过头,又默默地把头转回去了。他实在有些理解不了,递句话的事,军座怎么就任由这个小姑娘胡来——还翻墙?那真不是大家小姐做的事儿。

车子就是在瑞人巷口停下来的,星意和叶楷正下了车,路口对面就是博和医校的围墙。果然,这里的墙比正门那边略低一些,大概是半个人高。叶楷正随手扔了风衣,又卷起袖子,助跑了两步,又奋起一跃,已经稳

稳站在了墙头。他面对星意蹲下来,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

叶楷正身高腿长,身手又敏捷,这堵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阻碍。可对星意来说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在墙下仰望叶楷正,半晌才伸出手去,抓住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差点把叶楷正也拉下来。折腾了半天,她总算是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墙上,只是惊魂未定,还紧紧攥着他的手。

叶楷正侧头看着她,另一只手伸过去,替她拂开一缕头发,眸色温柔,却不等她回答,已经松开她的手,轻松地一跃而下,转而面对她张开双臂:“别怕,跳下来吧,我接着。”

星意有点怕高,可他站得很近,近得看得清他清爽的鬓发,以及微微抿着的、坚毅的唇角,星意就咬了咬牙,跳了下去。

叶楷正恰好抱住她,这个怀抱有些震动,柔软而真实。他忍不住低了低头,下颌在她发丝间擦过,笑着说:“好啦,没事啦!”

话音未落,不远处有四五只手电筒的光线胡乱射了过来,伴随着喝问声和脚步声:“什么人在那里?!站着别动!”

博和医校的一年级新生和两江军政最高长官就这样被带到了训导室。而博和医校的训导主任王有伦正怒气冲冲地赶过来——在他强调校风校纪不到一个月之后,就有新生带着身份不明的年轻男人翻墙进来,更何况今天他还陪着教育局的刘次长在

学校检查。

如果不是助手机灵,顺路把刘次长往科学馆带去了,还不正巧撞到翻墙这一幕啊!

王有伦越想越生气,送走了刘次长就往办公室走,原本十分钟的路虎虎生威地五分钟便走到了。办公室里有训导队的两名安保分站两侧,一男一女便站在桌边,女孩子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身前绞着,显是有些不安。

“廖星意?”王有伦走到两人面前上下打量,“一年级新生?”

“是的,先生。”星意连忙站直,虽然一路上叶楷正都在安慰她,可她还是紧张,两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王有伦又将目光挪到年轻男人的身上,甫一触到对方的眼神,没有预想的心虚软弱,反倒凌厉得令他退缩了下,再仔细看他的脸,说不清是哪里见过,总觉得有些面熟。

他没多想,接过了秘书递来的考绩册。

自五四运动后,国内女性的所谓独立解放运动便一波高似一波。其中尤以女学生为代表,剪发、恋爱、服装皆有时新,与往日的封建禁锢有着巨大的冲撞。博和医校是国内最早接收女学生的医校之一,但是因为种种原因,相较于男学生,女学生的退学率较高。其中有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女学生或自由恋爱或因家庭压力而结婚,再无精力顾及学业。

王有伦翻着考绩册,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个女学生的入学成绩以及这一个月的表现皆是可圈可点,成绩亦算

是名列前茅,只可惜这一次被抓住,品德考绩上便要记过一次了。

“医校的门禁纪律你学过吧?”王有伦在自己桌前坐下,“既是迟到了,为何不提早报备?还带着陌生人翻墙进来?”

星意低了头,轻声说:“对不起,先生。是我忘了门禁的时间。”

“他是谁?”王有伦对她的态度略微满意,摸摸胡须,又指了指叶楷正。

星意并不是一个擅长撒谎掩饰的,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时,忽然听到叶楷正沉声说:“我是她二哥。她难得回家吃饭,便晚了一刻钟,因怕学校责骂,我才助她翻墙进来。”他顿了顿,又说,“如今颍城乃至两江都不像过去那样还有宵禁,学校是传播文明之地,怎的反倒这般严厉守旧?”

不知为何,这个年轻人开口的时候便带着一种森严的气度,最后那句更似质问,倒叫王有伦怔了怔,旋即便有些恼怒起来:“博和的纪律向来如此,你妹妹既然考进来,便等同于默认了要遵守,若是嫌这纪律太过严苛,大可退学!”

叶楷正冷笑:“她既然能考进来,平日成绩又优秀,便证明已有足够的潜质与能力成为医师。又为何要因为这区区一刻钟便退学?!”

王有伦气得胡子都要飞起了,几乎是吼着说:“你是谁?!要不你来坐我这个风纪主任的位置?!”

办公室内的火药味便渐渐浓起来,星意脸色都吓白了,悄

悄去扯叶楷正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叶楷正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只好忍了忍,没再说话。

“王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二哥也是为了维护我,才一时间出言顶撞。”星意紧张地解释,语气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不会退学的,我会好好念书,将来做一个好医师,也请您千万不要让我退学。”

叶楷正微微侧头,看了星意一眼,薄唇抿得越发得紧。对于年轻男子来说,谁都听不得自己喜欢的女孩这样低声下气地请求别人,更何况是如他这般的上位者。他也只好一再提醒自己,星意并不想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奋力叫自己忍着。

王有伦发了一通火,见她态度越发诚恳,倒也不愿意因为这样的小事磨灭了女学生的学习热情,便说道:“知错就改就好。这样吧,记过一次,回去写一份检讨书,明天中午之前交到此处。”

他低了头,本想挥挥手让他们走,一低头,忽见秘书上午送来的报纸,头版上印着桂江铁路正式通车的新闻,政府要员与日本方面相关人士皆有出席。他瞥了一眼,觉得有些异样,便又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间,便表情大变。

叶楷正却全无察觉,他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拉着星意正要离开,忽然门开了。秘书带着几个人进来,匆匆忙忙地对王有伦说:“先生,刘次长说有要事回来找您。”

教育局次长刘添带了自己

的助手和秘书急匆匆地走进来,差点撞上叶楷正,连忙立定了,抹了抹鼻子上的汗,毕恭毕敬地说:“叶督——”名字没叫出来,叫叶楷正瞪了一眼,活生生就将剩下那个字吃进去了。

刘添出了博和校门,恰好遇到了肖诚,这才晓得阴差阳错地,督军被校卫队抓进去了。肖诚也不好带人硬闯,当下也只能托他将人带出来。可现下是怎么个情况?他颇有些一头雾水。

眼看着叶楷正带着女学生出去了,只留下王有伦留在办公室,刘添也只好跟了出去,回头瞪了王有伦一眼,比了口型,一脸焦虑:“你到底做了什么!”

王有伦呆立半晌,眼睁睁地瞧着一拨人出去了,低头又看了看报纸,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刘添是眼看着督军亲自送那个女学生到宿舍楼下,微微俯身对她说了什么,又目送她离开。他站得远远的,隔了许久才慢慢走过去,笑着说:“督军,今儿的事……真的太……”他有心想寻摸个词,搜肠刮肚地,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只好说:“太巧了。”

叶楷正斜睨了他一眼,才沉声问:“刚才那个什么人?副校长?”

“博和的训导主任,主管风纪的王有伦。”刘添同王有伦的私交还是不错的,此刻却不好替他说什么,“他素来是以严厉著名的教育家。那个……那个……”

叶楷正一听他这样吞吞吐吐的就来气:“有话便直说

。”

“是今年6月的时候,您在给教育界的讲话上说要强调风纪,学生的主业是学习,风气不可过于散漫。那时博和想请这位教育名家王先生来主管风纪,您还大力……赞赏了。”

叶楷正皱了皱眉头,隐约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归根结底是小四看的那本小说——里边写了多少风花雪月的事,甚至还有富家子弟为了追求一个女学生混入学校去当老师。他又听说时下的风气便是如此,更是有些担心,那时得知博和要聘请一位极为严格的风纪主任,自己的确是大力支持的。谁晓得这件事最后便查到了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他也不能说什么,没好气地说:“今日被查的学生是廖诣航的亲妹妹。她不过是在我家中吃了顿饭,晚了一刻钟而已。”

原来是廖诣航的妹妹……刘添脑海中几个念头飞速闪过,谁都晓得如今廖诣航是督军面前的大红人,如此倒也可以解释两家私交甚好。他连连点头:“是,这个我会同王先生说,下次不可这么不近人情。”

“风纪严格是好事,只是另有件事我很不明白。”叶楷正放慢了脚步,“譬如医学生,学满四年,第五年在医院实习当值,为何规定皆不可结婚?学生毕业之时,年纪都已远超时下多数人的婚龄,不让人结婚,已在情理之外了。”

“这……这我委实不知道。”刘添结结巴巴地说,“督军,

我即刻回去了解一下,改日再来向你汇报。”

已经走到了门口,肖诚连忙走过来,递上了翻墙时被他扔在一旁的风衣。叶楷正随手接过了,又嘱咐刘添说:“这些不合情理的规定,调查过后,该废除的便废除。”

刘添连连点头,此时他担心的不只是这个,还有……督军会不会因此一怒之下撤回对博和的经费资助。他不得不讨一句准话:“军座,上次议定的大帅遗款的拨付……”

叶楷正微微扬眉:“怎么,有问题吗?”

刘添心里着实替博和松了口气:“没有,没有。”

“听说博和的科学馆已经太过陈旧,实验室也都十分狭小。”叶楷正沉吟说,“你派人去调查一下,若是实情如此,便参考两江大学新造的实验室标准,或改造或新建科学馆,尽快拟出一个方案来。”

“好,好。”刘添送叶楷正上车,“我一定尽快给您回复。”

因为这件事,教育局很是忙乱了两日。刘添自然是严厉叮嘱了身边的人不能将督军翻墙被抓的事泄露出去,但人人知道督军很是看重博和医校,刘添带着调查后的结果,战战兢兢地敲开了叶楷正的门。

叶楷正刚刚结束了军部的一个会议,还带着些许疲倦问:“怎么说?”

“关于医学实习生不能结婚的事,经教育局调查,并无此规定,只是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刘添解释说,“因为实习生需要二十四小时

在医院值班,是以结了婚的实习医师往往难以最后完成实习,陆续退出。后续的实习医师们便纷纷约定在实习那一年不可结婚,免得前边四年功亏一篑。当然,人各有志,若是实在要结婚的,学校也不会强行否定,只是不能保证一定授予博士学位。”

“真有这么辛苦?”叶楷正皱眉,“学生们并不反抗?”

刘添便笑道:“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更何况,这行行业业,哪个不辛苦呢?”

叶楷正无意识地抚着唇,蹙眉道:“既不是明文规定便好。”

“还有博和的科学馆的确是陈旧了些。解剖室十分狭窄,一堂课20个人,便有些站不下。加上解剖室本就陈列尸体,人一多,异味便更浓重,有些学生不得不靠着吸烟来掩盖异味。”刘添说,“若是款项宽裕,能改造旧馆,的确是利于博和师生的好事。”

叶楷正眉头蹙得越发紧:“若是不抽烟的女生,在解剖室岂非更加难受?”

刘添说了声“是”。

年轻的督军便一言定之:“现下不是假期,旧馆改造必然影响正常教学。不如便在旁另建新馆。你去牵头,立刻将这件事做起来。款项方面不必担心,如今政府财政虽有些捉襟见肘,便算是我个人赞助的。我会让肖诚与你联络,全力支持。”

刘添连忙说了句好,顿了顿,又取了份信纸出来,支吾说:“这是博和的王先生托我转交您的

。”叶楷正接过,问了句:“什么?”

“王先生自知那日得罪了您,他说,他说……希望军座不要迁怒博和。他可以辞职,但是……校规依然不可废弛。”刘添吞吞吐吐地说。

叶楷正没说话,打开了信纸,并不是王有伦的辞职书,而是……廖星意的检讨书。

她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情真意切,信纸的角上皱巴巴的,应是边哭边写。叶楷正心中微微一动,想到她回到宿舍担惊受怕,自然是有些心疼的,可他到底没露出丝毫表情,只抬头淡声说:“怎么,王先生在向我示威?”

刘添此刻才晓得竟不是王有伦的谢罪书,而是那位女学生的检讨书,心里大骂他王有伦不见好就收,面上便只好赔笑说:“不敢。他只是不敢亲自来赔罪。”

叶楷正便冷哼了一声:“他还有什么不敢的。”顿了顿,又说,“我便敬他还算是条汉子。此事算了。”

刘添得他一句“算了”,登时松了口气,忍不住抹了抹额角上冷汗。

“不过刘次长,有句话请替我转告王先生:出于法理之外的人情,我觉得将休息日的门禁时间延迟到9点并不为过。”叶楷正缓声说,“当然,我不是强加给学校压力。这只是作为博和医校学生亲眷的一点建议。”

刘添心中品味了下“亲眷”这个词,又想到了军座特意咨询实习生可否结婚的事,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却什

么都不敢说,当下连连答应着出门了。

是年,博和医校休息日的门禁时间果然改为了晚9点。据说学生对此规定感到欢腾一片,称这是“王先生法外施恩”。至于这到底是教育局向学校施加了压力,或是因为学校收到督军私人经费赞助后的妥协,那便不得而知了。

第四折 风雨如晦

10月,两江大学如期完成招生后开学。因为博和与两江大学校址十分接近,开学那一日,就在校园内,便能看到对面大学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政要以及全国著名学者汇聚一堂。

上午的课间空隙,医学生们便在走廊上远远眺望。两江大学修了一个很大的操场,扩音喇叭里讲话的声音隔着操场和马路,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似乎是教育部的长官在训话,学生们也都不感兴趣,三三两两地靠着聊天。

傅舒婷是最后一个从解剖室出来的,她又喜欢热闹,立刻靠到星意身边,踮着脚尖张望:“你瞧那些女学生穿得多好看。”

两江大学的建学目标便是综合性大学,筹备的时间里便在全国各地挖了不少教授学者,星意的兄长也在其列,以毕业归国便担任工学系主任要职一事,在当时人才紧缺的中国,也非罕见。

在各种思潮的冲撞中,学生的自由与独立无疑是走在社会前端的。在两江,女大学生的穿着十分时髦,有些甚至算得上奇装异服。倒是博和医校的女学生们,因为实验课太多,全天都是一身白袍。男同学也开玩笑说,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认出博和的女生,哪怕不穿白色大褂,里边定然穿着最普通的阴丹士林旗袍,又因为整日看书、待在实验室,时下的妆容一点都不会,脸色苍白如同女鬼一样。

星意双手插在

白袍的口袋里,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使劲嗅了嗅:“你刚才沾了什么出来?”

“哎呀!”傅舒婷一低头,瞧见自己袖口上一片可疑的黄色黏糊污渍,带着明显令人作呕的异味,“我赶紧去换了。”

一开始大家进解剖室都有些受不了,出来之后面如土色,几天几夜没法吃东西。现在习惯了,就算蹲在实验室也照样吃得香,沾了污渍也不过赶紧去换一身衣服而已。傅舒婷就是有些大大咧咧,解剖课上常被老师批评不够精细,往往要被留下来多操作两次。她很快去换了件大褂出来,抱怨说:“解剖室真的太小了,我这随手一蹭就得换实验服。”

那边操场上起了些沸腾的态势,又有人在主席台上讲话了。隔了那么老远的,竟然连博和的走廊上都有些骚动起来:“叶楷正讲话了!”

傅舒婷越发踮起脚尖,少女圆润的脸上带了丝向往的红晕,对星意说:“要是新科学馆落成的时候他能来我们学校就好了!”

对于年轻的女学生来说,这位“开明”又“英俊”的年轻统帅无疑是十分受欢迎的。傅舒婷自然没有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