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一声,她踩到了一块石子——记忆迅速地回到几个小时前,她把那只针头断在了病人的脊椎里。星意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身后有人轻轻走过来,星意觉得肩上一暖,她回过头,叶楷正不晓得什么时候来的,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柔声说:“这么晚才下班?”

颍城的街道上路灯已经装好了,可是供电并不稳定,光亮时有时无。星意怔怔看着站在面前的年轻男人,不远处是一辆亮着前灯的汽车,想来他在这里等着已有一段时间了。

叶楷正见她不说话,鼻尖冻得有些微红,二话不说脱了手套,用自己的掌心捂了捂她的脸颊,轻声说:“怎么像是哭过?出什么事了吗?”

星意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

气灌进肺里,她跨上前一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一直空落落的心就沉静下来了。

叶楷正回抱住她,不用说一个字,他知道此刻她很难过。

可她不说,他也不催,只是轻抚她的后脊。她在他怀里缩成很小一团,发丝绒绒的在他颈边,有那么一瞬间,叶楷正觉得她像是小四曾经养过的一只雪白团子小狗。每次他抱着,都觉得又怜惜又可爱。

“二哥,有个病人刚才死了。”她用飘忽的声音说,“是我的病人,她死了。”

他怔了怔,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牵了她的手,小心地说:“我们先上车再说。”

车子里也是冷,皮座冻得硬邦邦的,他就一直握着她的手,吩咐司机说:“去博和。”

星意一下子惊醒过来,有些慌乱地看着他说:“我不想去学校。”

他怔了怔:“可是博和有校规……”

星意摇头,她不想管什么校规门禁,只是在胡思乱想。她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了怀疑。她适合做医师吗?为什么她辛苦甚至虔诚地背诵那些能救人的知识,却救不了人?如果不是她抢着答应李医师,老太太或许已经安全注射了血清,已经在缓慢康复中了。

叶楷正想了想,柔声仿佛在哄孩子:“好,那就不回学校了。”他对司机说:“去西山。”又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问:“跟我回家好吗?你大哥今天刚出差

去了。”

她浑浑噩噩地点头,乖顺地将头靠在了他肩上,再也没有说话。叶楷正环着她的肩膀,又怕肩章硌到她,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身。只开了小半路,就听到她的呼吸平缓,再低头看了眼,她已经睡着了。

尽管他还不知道来龙去脉,可他也清楚,对于一个尚未毕业,还显得稚嫩,却又极有责任心的医师来说,眼看着自己的病人去世,就是很大的挫折了。他略微低头,她睡着的时候,手指还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军装的布料厚实挺括,越发显得她肤色如雪,指节纤细。

叶楷正心底微微一动,柔软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有这样一双漂亮的手,往往戴着蕾丝制的手套,在舞会上熠熠发光。

可是她不一样,他喜欢的女孩不一样。

叶楷正轻声叹口气,情绪复杂地将大衣盖在她身上,在她眉角的地方轻吻了下。

车子刚刚驶入铁门,星意就醒了,她一坐直,大衣就滑落到车上。

他摸摸她的脑袋:“醒了?”顺手又将大衣给她披上了。

肖诚从外边拉开了车门,星意跳了下去,叶楷正在她身后落后几步,看了肖诚一眼。肖诚会意地点点头,又上车走了。

叶楷正随手将外套递了给佣人,问她:“晚饭也没吃吧?”

晚饭很快就端了上来,叶楷正又起身去拿了瓶红酒,亲自开了,给星意倒了一点点,推到她面前:“二哥陪

你喝点酒。”

星意盯着眼前的水晶杯看了一会儿,摇头说:“大哥说不能和你一起喝酒。”

“那你是听他的话呢,还是听我的?”他含笑看着她,“我说今晚你要喝一点,然后好好睡一觉。”

星意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味不涩。她是头一次喝这样的葡萄酒,小声说:“甜的。”

叶楷正拿的是甜酒,也猜到她会喜欢,等她将半杯喝完,表情明显松泛了一些,才问:“普济堂出了什么事?”

星意眼神黯了黯,比起刚才的心乱如麻,现下喝了酒,似乎镇定了许多,她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给了叶楷正听:如何诊断,如何注射,老太太的家人又如何不小心松了手……并不长的一段话,可一字一句都说得有点艰难,因为她知道,她说的……是一个病人生前最后的,那段时间。

叶楷正坐在她身边,离她很近,却没有立即开口。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想要听到“这不是你的错”这样的劝慰,可星意不是。她不圆滑,也不会逃避,认定了自己有错,就会认真地考虑如何承担这样的后果……

叶楷正不由想,这种时候,倒是希望她能大哭一场,不知所措也没有关系,他来解决就好了。可她从来都不会。他无声地叹口气,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星意抬起头,向来清澈的眼睛竟然雾蒙蒙的,不晓得

是有些醉了,还是想哭。她站起来去够那瓶红酒,答非所问地说:“这个酒很好喝。”

可惜手刚伸出去,叶楷正已经抓住了酒瓶,微微扬眉看她,一动不动。

她的酒量不好叶楷正是知道的,一开始拿这瓶酒出来,不过是想让她放松一些。可是眼看着她又要醉了,他眼神闪过一丝挣扎,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她抿抿唇,又伸手去够,还带了点哭腔说:“二哥,我再喝一点点。”

叶楷正也没想到,平时自己的所谓原则,在这句软软的请求下,顿时就溃不成军。他不由伸手拿了她的酒杯,给她倒上,低声说:“可以喝了这杯,但不许告诉你大哥。”

“好。我不说。”她满口答应。

等到这一杯喝完,她已经彻底地醉了,趴在桌上眼神迷离,眼看就要睡着了。叶楷正叹口气,认命地俯下身去抱她,她半睡半醒间抓住他的袖子,轻声喊了句“二哥”。

他便温柔地应了声:“我在。”

“我很害怕。”她还是带着哭腔说的,微微侧了身,带着酒意往他怀里钻了钻,又软软地喊了声“二哥”。

佣人正巧走出来,脚步有些重,他微微摇头,示意她轻一些,然后将星意抱得更紧一些,用哄孩子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二哥在。”她大约是听到了,“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了。

她的身体很轻盈,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叶楷正就抱着她上

楼。二楼的卧房早就准备好了,他想了想,却没有进去,径直去了书房。他在生活上并不是个太吹毛求疵的人,无论是家中还是军部,书房和办公室总是放着一张随军床,要是工作太晚,便直接躺着睡一会儿。他小心把星意放在了床上,盖上被子,才缓缓站起来。

偌大的书房里极为安静,他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屏风挪到了小床前,略微遮挡了书桌上台灯的光线,这才绕回了另一面墙下。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地图,他的视线落在那条红线上良久,却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余力思考任何事,才慢慢踱回到书桌后。

过了许久,他才能将思绪从星意身上挪开,伸手拿起桌上的电报与文件。

今次是混在火车的二等座中才能悄悄回来。因为他始终没有最终答复,日本方面立刻追了电报过来,宫本再三询问叶楷正是否要与日本帝国签署合作协议,现下电报就在他手上,但是如何回复……他却觉得棘手。

他随手拿了桌边的茶杯喝一口,才发现水都冰凉。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吩咐过佣人,因为有星意在,不用进来换水。他几口把水喝完了,自觉精神集中了些,才拧开了钢笔盖开始唰唰写批示。

书房里立着的钟发出了低沉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叶楷正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他披着衣服,悄声走到星意的床前

看了看。她睡得十分香甜,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巧洁白的耳郭与微红的脸颊。

梦里的她,大概没有在烦恼吧?

被公务纠缠了半宿,至今还不能轻松下来的心情蓦然间松弛了,他又静静看了一会儿,难得一次,脑子里有些绮念……如果有一天,每个晚上都能在家里看到她……

年轻督军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俯身在她鬓角边轻吻了下,又回去工作了。

星意习惯性醒来的时候,立钟恰好敲响了六下。她一下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宿舍。她掀开被子,绕过了屏风,一下子就停下了脚步。

叶楷正就靠在沙发上,因为腿长,压根就不能在沙发上蜷曲起来,只好落在地上。他连外衣都没脱,用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星意并没有发出声音,可他却十分警醒,已经醒过来:“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他站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第一时间探手去摸她额头:“昨晚你有些咳嗽,现在觉得还好吗?”

“你昨晚一直在这里陪我?”星意怔了怔。

一晚没怎么睡,叶楷正胡子都有些长出来了,眼睛也有些血丝,可是精神却很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低声说:“因为你说你害怕。”

“我说了吗?”小姑娘有些怔怔的,有一点点难堪,也因为醉酒,有些头痛。

“不过还好,整晚都睡得很安稳。”他揉揉她的头发,“现在

是要去再睡一会儿,还是吃早饭?”

“二哥,我……”她心中纠葛了一会儿,一醒来,昨天那件事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这个世界上没有醉一场、睡一觉就能解决的事,从来没有。

他的眼神异常温和:“现下我能和你好好谈一谈了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二哥,谢谢你昨晚陪着我。”

叶楷正见她情绪稳定,也不着急,洗漱了一番,又换了身衣裳,在餐桌旁等她。

星意的身形和文馨差不多,便换了件文馨的衣服,才去餐厅。

早餐中西式都有,星意要了份白粥,又往粥里加一勺白糖,搅了搅,其实没什么胃口,可还是硬逼着自己吞下去。

“昨天你说的那件事,我仔细地想过了。”叶楷正面前也是一碗白粥,他却丝毫没有去动的意思,“如果你确实因为这件事不想再做医师,我想,以后你可以做些医学慈善的事。你有医学的背景,会做得很好,就像经营普济堂那样。”

星意噎了噎,一口粥都差点没咽下去,连连摆手说:“二哥,这些我都不会。”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那么聪明,学一学也就会了。”

星意知道很多慈善会看上去很光鲜,都是达官显贵的妻女发起的,不过做些应酬的事。倒是民间的举步维艰,就像普济堂也一度陷入财政上的危机。可是应酬这些事,她委实是做不来的,于是讪讪笑了笑:“我哪学得会呀。

就说经营普济堂,我瞧着都很困难。”

他微微笑了笑:“我名下也有不少公司,都是私人的财产。这些你都可以用。也不用担心做不来,凡事都有我在。”

星意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同自己说这话,脸颊有些微红,低声反驳说:“我拿什么身份去做这样的事?那不成。”

他依然笃定地笑了笑,十分愉悦地说:“我以为这件事我们已经有共识了。眼下你是我的未婚妻,将来会是我的妻子。”

星意怔了怔,没有反驳,只是红着脸摇头说:“二哥,可这样的事我真做不来。”

她低头喝了几口糖粥,脸颊上的红潮渐渐地褪去了,鼓起勇气说:“我想过了,我还不想放弃。”

“不想放弃?”他有意又问了一遍,眼神专注,“可是你昨天说……再也不想做医师了。”

星意抿了抿唇,小声问:“我昨晚是不是……很可笑?”

叶楷正莞尔,并没有回答。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稚气的坚持:“我已经想明白了,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放弃。学医是为了救人,我没有救到人,大概是我学得还不好。”

他“哦”了一声,眼神中绽开了赞赏的笑意,仿佛这句话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继续说:“昨天的事,我不能让李先生帮我担着责任。如果家属有不满,那也该我去向他们解释。我今天还是要去普济堂。”

叶楷正一直没说话,只是夹了个小笼包放在星意的餐盘里

,又看了她一眼。星意并不擅长掩饰,她一直低着头,努力地吃早餐,大概是因为紧张。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十分能体谅她的心情。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头一次带兵打仗,没有守住长官交代给他的高地,带人退了回来。老爹丢给他一句话:“必须拿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在战场上见到死人。老爹派给他的侍卫班里炸死了好几个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的残肢在自己眼前飞过,那种恐惧难以言说。

可是能怎么办?他还是得冲上去,这一次不冲,大概自己就要背负着“没种”“战败”的阴影,直到下一次。

或者直接……放弃?

他当然没办法放弃。

他只能咬牙,带着人继续冲上去。

星意也是一样。她必须面对这个事故,只有解决了,才能继续做医师。

“其实我是有点害怕……”她自言自语,“可是再害怕,也还是要去吧。”

叶楷正点了点头:“吃完我陪你去。”

星意愕然,抬头看他。

那次他将高地夺回来了,可是直到后来,他才晓得那次老爹并不是放任着让他去拼。他加派了两个营将敌军的援兵都拖住了,确保了在那一天,儿子能拿下那个高地。

如今想起来,他还是挺感激老爹的。老爹放手让自己去做了,却又不动声色地替他承担好了最不利的结局。他很庆幸,自己跨过这一步的时候,老爹在旁边看着,并没有无动

于衷。

现下他要做的,也只是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的星意,他对她有信心,她能走过去。

——但不论有什么事,他都会适时地扶一把。

两个人到了普济堂外的街口下了车。星意往四周看了看,有些担心:“二哥,你和我单独去没关系吗?”

叶楷正今天穿了便装,便是时下流行的青年打扮,还戴了顶帽子,遮住了小半张脸。他便从帽檐下望着她:“没关系,肖诚安排好了。”他看她警惕地四下寻找便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傻孩子,哪有那么容易被你瞧出来?”

星意有些讷讷地收回了视线。

“一会儿你怎么介绍我?如果你同事问起的话。”

“二哥啊。”星意坦荡荡地说。

“……可要是有人认出我的话,也不好解释。”叶楷正沉声说,“毕竟大家都知道我只有一个妹妹。”

星意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同事们都很忙,可能没人会问起你。”

叶楷正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两个人肩并肩走到了普济堂门口,星意脚步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其实一路过来,她还是焦虑紧张,可有他在逗自己说话,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许多。

他们还没进门,就碰到相熟的护工换班出门,一见到她就打招呼说:“小廖医师,今天怎么过来了,不上课吗?”

“我来看看……李医师在吗?”

“他昨晚没回去呢,你去瞧瞧。”

李医师果然是在办公室里,普济堂不过租借了一幢前后两出的小楼,医师的办公室也十分拥挤,当值的医师往往将椅子一搭,将就睡一晚。李医师睡了小半宿,这会儿刚起来,见到星意,打着哈欠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那位老太太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星意鼓起勇气,“她的儿子和儿媳还在吗?”

“打发他们回去了。”李医师看了女学生一眼,“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这事不要放在心上,不是你的责任。老太太本来就被耽误病情了,昨天那支血清就算顺利注射进去,也不晓得后边能不能挺过来。”

“可断针的事故……”星意咬了牙说,“我是有责任的。”

李医师是博和第一届毕业生,在博和医院工作,普济堂是他和几个同门一起创立的,虽然磕磕绊绊地经营,但也坚持几年了。这几年里,陆续有实习生来工作,只有少数能坚持。廖星意一开始被学校推荐过来,他觉得小姑娘外表娇滴滴的,并不看好。没想到这段时间她起早摸黑,只要是休息时间都会过来,给她干的活再琐碎再辛苦她都踏踏实实做完了。

她虽然是低年级,可是在校的基本功学得扎实,谦虚好学,所以医院里的前辈大都喜欢她。李医师并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她将来从医的志向与热情,便越发和颜悦色地劝说:“我同你说过了,如果你

有责任,那么我也有责任。说到底,是咱们人手不够。要是有足够多的护工,也不至于让旁人帮忙按着老太太。”

“老太太的家属,没什么表态吗?”叶楷正一直沉默地听着,忽然插口问了句。

“他们倒是没说什么,昨晚跟他们说医院可以负责老太太的后事,他们便回去了。”李医师这才注意到星意身边的年轻男人,笑着问,“这位是……你哥哥?”

叶楷正正打算应一声,忽然听到星意说:“不是。他是我……”她顿了顿,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我未婚夫,他姓叶。”

“哦,哦。”李医师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去同他握手,“没听说小廖定亲了呀?”

他的手伸了半天,年轻人才像反应过来似的,赶紧伸手同他握了握。李医师敏感地察觉到年轻人掌心的老茧,笑说:“叶先生是军人?”

叶楷正的眼神便凌厉了些,李医师被他看一眼,莫名地怵了怵:“我是看叶先生的掌心老茧位置,是练枪练出来的吧?”

叶楷正点了点头:“李医师真是明察秋毫。”

“哈哈,做惯了医师,一下子就能感觉到。”他转过头对星意说,“你今天还有课吧?赶紧回学校。这件事你不要再担心。我这边已经处理好了。”

星意抿了抿唇,还是不放弃地说:“李先生,他家有住址吗?我想去拜访一下。”

李医师看了这个女学生一眼,

叹了口气,去找病历:“好吧。”他又回头看了叶楷正一眼,笑着说,“小廖这孩子,还是太实诚。”

叶楷正含笑点了点头。

李医师找了地址出来,抄给了星意:“你若是非要去了才安心,那便去下吧。”

星意拿了那张纸,小心叠起来放在手袋里,转头问叶楷正:“二哥,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