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半掩着,叶楷正进去的时候,老爷子穿着黑色长袍,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站在书桌边,站得笔挺。

他反手带上了门,尚未开口,老爷子便问:“诣航现下怎么样了?“

“我带他回了颍城,医师正在救治。尚不能断言生死。”叶楷正的声音无甚起伏,“爷爷,此役我败得彻底,日军舰队安然通过了瓦子湾,仅有四艘受到轻创,而他们以船上的炮台重创我31军,伤亡数千,31军军长肖诚如今依然下落不明。日军已经洞悉了我方意图,只可惜我功亏一篑,再无机会摧毁日本舰队。”

老爷子闭了闭眼睛:“肖诚……是你那位侍从室主任,来接过我的那个年轻人?”

他答得沉重:“是。”

书房的窗打开着,寒风偶尔也卷着雪片飞进来,隐约还有街口报童的叫喊声。

“急报,急报!叶楷正严正答复东京电报:丧国之约,断不可受!”

……

叶楷正进门至今,尚没来得及脱下手套,只是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张纸,轻声问:“今次消息由日本的商船泄露出去。我已经让人查了,商船是这家公司的。”

老爷子并没有接去看,只是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是我的错。是我将瓦子湾的事告诉了佐藤元。”

温度似乎降至零度以下,所有一切,呼吸、目光、动作都凝结住了。叶楷正正视着老爷子,声音亦是倏无温度:“您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爷子长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青羽,我无言以对,也无从辩解。做了便是做了,那么多年留下的一点慈父之心,没想到害了诣航,害了那么多人,是我的罪孽。”

老人家背转了身,不叫叶楷正瞧见此时自己的表情,只平复了呼吸说:“那日诣航送我回下桥,我无意间听到他和旁人在说瓦子湾的计划。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可是当日他走后,我接到佐藤元的电报,告知我他在两江的商船上……他说这一趟航程后,就不再回来。我看了看行程,才发现他可能会恰好经过瓦子湾。”

“他再混账,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儿子,是诣航和星意的父亲。我怕他在瓦子湾误中了炮火,当下赶回了颍城。他走前告诉了我他的联络地址,我找到他的亲信,请亲信想办法转告他务必尽快通过瓦子湾……或者停留在原地勿动。”

叶楷正看着老人的背影,心头一阵冰凉,却又莫名地被炙烤:“您难道不知道佐藤元与日矢上的关系?仅凭这两句话,就足以让日本人推断出我方的计划。”

老爷子伸手抹了抹眼睛,转过身,直视叶楷正,身体微微颤抖:“当年我在鱼梁书屋,告诉每一个入学的孩子,读书救国,国家之兴亡务须记在心间。到头来,自己却铸成大错。”

“我的孙子是好样的。可我害了他……”老爷子蓦然间仰头,老泪纵横,“青羽,此事全然是我的责任。”

叶楷正看着老人,错失的良机,数千人伤亡,被毁的基站……这一切后果沉沉压在他的肩上,他愤怒,却也无措,房间里只有挂钟单调的声音,提示着他时间的流逝,可他依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请你……尽力救治诣航。”老人沉默良久,说,“不要牵连到星意。”

叶楷正沉默许久,允诺说:“爷爷,星意是我的妻子。我向您和大哥都保证过,会照顾好她。”

老爷子哈哈笑了笑,眼泪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如果可以的话……”他蓦然收了声,又摇摇头说,“算了,没什么。”

叶楷正闭了闭眼睛,从腰间解下了佩枪。美式勃朗宁手枪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再看老爷子,转身出门。星意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焦灼地盯着自己。他怔了怔,又往前踏出半步。

身后传来一声枪响,随后是身体坠地的沉闷声响。

时空仿佛都停滞下来,叶楷正看到星意惊愕的表情,她本就靠着二楼的扶栏,身体微微一软,几乎要滚落下扶梯。他想要走上两步去扶住她,可她半跪在楼梯上,已经挣扎着起来了,用她最大的力气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扑进书房。

老爷子太阳穴上汩汩流着血,瘫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冒着青烟的手枪。

警卫和佣人都惊慌失措地想要拥上二楼查看,叶楷正伸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慢慢走回书房门口。

星意一步又一步,走得艰难而缓慢,最后脚下踩到了爷爷身体里流出来的血,终于像受了惊吓一样停住了,尖叫起来:“爷爷!”

她仿佛醒过来了,跪在血泊中,伸手去摸他的颈动脉和脉搏,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身后有人伸出了手,想要替老爷子闭上尚睁着的眼睛,却被她疯狂地推开了,她转过身,看着慢慢靠近的叶楷正。

她认得爷爷手里的那把枪——那是叶楷正的佩枪。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爷爷为什么要自尽?……

所有的疑惑蓦然间涌上来,视线忽而模糊,又忽而清晰,星意忽然觉得像是有人在自己胸口剜了一刀,一口气透不过来,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护士的脸慢慢俯下来,带着笑意说:“夫人,醒了吗?”

她慢慢支撑起身子:“这是哪里?”

护士一边给她量体温,一边说了医院的名字:“督军说等你醒来就告诉你,廖诣航先生的手术十分成功。”

她的头又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一幕又一幕画面在脑海里闪回,满地鲜血,那把勃朗宁手枪……她下意识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爷爷呢……他还在地上躺着呢。”

护士连忙去扶她:“你身体太虚弱了,还不能起床。”

可她竟然拦不住这个病人,病人下了床,赤着脚就往门口走:“我要回家。”

病房的门被拉开了,年轻军人大步走进来,打横把她抱起来,放回了病床上,又侧头对护士说:“先出去吧,我来看着她。”

她挣扎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放回床上,却仰着头,死死盯着他。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侧,面容英俊,却略有些苍白疲倦:“爷爷的遗体……已经收殓下葬了。”

他说“收殓下葬”……星意确认自己听清了……那么,之前发生的一切就不是梦。

爷爷死了。

真的死了。

眼泪瞬间滑落下来,她依然仰头看着他,

轻声断续地说:“为什么?二哥,为什么?”

叶楷正的指腹温柔而粗粝,替她擦拭眼泪,在床边坐了下来,轻声说:“你能冷静下来……听我说完吗?”

她拼命抽噎着忍住,用力点头。

叶楷正将佐藤元的真实身份隐去了,只说是老爷子早年一位故交,老爷子一时不忍,将机密透露了出去,酿成大错。

星意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理解这个冗长的经过。她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微微涣散开,除了偶尔一两声的抽噎,安静得仿佛已经睡着。慢慢地,她侧了身,缩起身子,将脸埋在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里。液体沾湿了棉布,那种清凉的感觉正在蔓延到脸颊上。

叶楷正看着她背对自己的纤瘦背影,听到隐约传出的压抑哭声,这一刻,真正觉得心如刀割,却又无法出声安慰,只能坐在床边沉默。

“二哥,你……想要爷爷自尽吗?”她难以克制地问了这句话。

叶楷正的心脏仿佛瞬间被捏紧了,所有的血液倒流上来,可他不敢开口。他想要老爷子自尽吗?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可他和自己妻子一样,敬重爱戴这位老人。

但那把枪,是自己给老爷子的。

那是他作为主帅的态度。

星意最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似乎有些累了,轻声说:“我不该问这个的。”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位故友……是什么人?”

叶楷正踌躇了一下:“已经回日本了。你不认识。”

她没说话,良久,哽咽了一下:“请你出去一会儿。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薄唇轻轻抿了一下,并没有站起来。

她便又说了一句:“……求你了。”

他终于还是站起来,走到门口的地方,又回头看了一眼,扣住了房门。

年轻的督军就靠在病房门口,听到病房里星意的恸哭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一直在照亮自己的那点星光,正在渐渐暗淡下来。

“督军,北平急报。”宋国兵小心翼翼地走近他,“需要您立刻回复。”

他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再进病房看一眼的冲动,直起身,恢复了面无表情:“让护士照看好夫人。”

叶楷正再回到医院,已经是一天之后。

他先去廖诣航的病房,主刀医生在走廊上低声向他汇报情况:“……病人醒过来一次,因为失血过多,又睡过去了。恢复情况良好。”叶楷正站在门口,看到病房里星意也在,正趴在床边,似乎已经睡着了。

护士便小声说:“夫人坚持要来陪着廖先生。”

他点了点头,示意所有人都暂时出去,自己走进去,轻轻拍了拍星意的肩膀。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见到是叶楷正,表情黯然了一下,轻声说:“我睡着了吗?”

他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底微微刺痛,却含笑说:“医生说尽量不要打扰他,我陪你回自己的病房好吗?”

她怔了怔,旋即点了点头。

他就牵着她的手,这一路上,她的手指始终是冰凉的。他恍若不觉,推开她的房门,笑着说:“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病房里虽然将就一些,但多少还是做个样子。”

桌上果然摆着热腾腾的酒菜,星意沉默着坐下来:“文馨呢?”

叶楷正脸上滑过一丝沉重:“我送她回老家了,那里有她乳母陪着。”

她敏感地嗅到异样:“……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给自己倒了一盅白酒,仰头喝下:“没什么。”

她伸手去握住他捏酒杯的手,只说:“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有什么事是难以接受的吗?”

叶楷正看了她一眼,抽出了自己的手,重新倒上一杯,慢慢地说:“肖诚的尸体,在下游找到了。”

星意僵如泥塑,尽管病房里的暖气烧得很足,她却难以克制地开始发抖:“也是在瓦子湾吗?”

他没有回答,视线微微垂下:“都过去了。”

星意有些恍惚地坐着,忽然听到医院外边不知道哪户人家放响了鞭炮。

真的是大年三十了。

局势再坏,随时都可能战火纷飞,可还是得过年。

一年又一年,时光过得那样快。她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夜色,回想起去年在下桥,她和爷爷、大哥一起守岁,爷爷照例是给了大红包的,因为大哥工作了,她便又讨到了一封。子时快到了,爷爷催着她许愿,她就郑重地闭上眼睛:“我想要考上博和医校。”

后来回到颍城,她同文馨见面,文馨便高兴地说:“二哥给了我好大的红包。”顿了顿,又说,“肖大哥也给了。悄悄给的。”

她还清晰地记得小姑娘眼角眉梢的喜悦,于是打趣小姑娘说:“肖大哥给的,是不是比你二哥给更叫你高兴啊?”文馨素来便是那样坦率:“当然啦!”

她回忆起那些画面,额头贴在玻璃窗上,那一片肌肤冰凉。

而玻璃窗上亦倒映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年轻男人,带了丝担忧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无奈。她突兀地说:“二哥,我想去看看爷爷。”

他点了点头:“好,我会安排。”

“二哥……”她从玻璃的反光中注视他,忽然觉得心痛得难以言说,又轻轻唤了一声,“二哥。”

叶楷正从她的身后揽住了她,这样的寒夜中,两人心中都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却谁都没有再开口。

第六折 千里之外

老爷子下葬在下桥。

叶楷正安排了专列送她回老家,宋国兵随行。一下车,汽车便直接将她送到廖家的墓地。爷爷的新坟已经立好,立碑人则写着三个名字:孙廖诣航、孙女廖星意及孙婿叶楷正。星意裹着黑色的大衣,弯下腰给爷爷烧纸钱。风很大,手中的火柴一再地熄灭,她却并不着急,十分有耐心地点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点燃了纸钱,熊熊的火蹿了起来,带着青烟,熏得她的眼睛发涩。

他始终是她的爷爷。一手将她带大的爷爷,教会了她自立自爱的爷爷。

她的爷爷,善良、刚烈、正直、慷慨。即便犯了错,也从不吝于承担。

直到最后一张纸钱烧得干净,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下,星意又静静站了许久,才像以前每次离家去颍城上学前那样,和爷爷道别:“爷爷,我先走了。”

然而这一次,却没人再说一句“路上小心”。

她走到路口,对宋国兵说:“我想回趟家里。”

宋国兵有些为难:“夫人,最近外头最好不要多待。”

她坚持:“我要回去。”

宋国兵只好答应,立时吩咐警卫们先回廖家老宅排查。等到星意到了家门口,警卫们已经将廖宅检查了一遍,对宋国兵报告说:“没有陌生人出入。”

老爷子走得突然,丧事从简,只在家中供奉了灵堂以示祭奠。星意走进去,黄妈正好在折纸钱,一看到门口的

动静赶紧迎了上来:“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星意看到她,强忍住眼泪说:“姆妈,我回家来看看。”

黄妈摸了摸她冰凉的手,心疼地说:“姆妈给你去倒杯茶。”

星意在爷爷的灵前上了香,却并不敢多看那张黑白的照片,走到天井的围栏边,坐着发呆。黄妈在她身上披了块毛毯,又塞了火炉在她怀里,最后递上一杯热茶,满眼担忧地看着她:“怎么瘦了这么多啊?”黄妈絮絮叨叨问了廖诣航的情况,最后说,“不行……姆妈得跟着你一起回去。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星意靠着姆妈的身体,觉得软软的。姆妈身上总带着温暖的烟火味,听着老人唠叨,仿佛又回到小的时候……姆妈也是追着自己念叨个不停。那时觉得是负担,是烦躁,而到了此刻,却觉得是那样难得珍贵的温暖。

“老爷子这趟回颍城十分突然,留下以前的东西也都没有整理,你要不要看看,怎么处理?”黄妈想起了什么,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问。

星意打起精神站起来:“好,我去看看。”

她跟着黄妈往爷爷的屋子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了句“姆妈你等下”,走到门口等候的宋国兵面前,小声问:“宋大哥,劳烦你帮个忙可以吗?”

宋国兵忙说:“夫人请说。”

她带着他走到后院那棵树下,对他说:“劳烦你帮我挖一下树下的一坛酒。”

警卫

们连忙去找铁锹工具了,三五个男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将树下埋着的那坛子酒挖了出来。酒坛外边是一个樟木盒子,牢牢钉住了,宋国兵将它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问:“夫人,要打开吗?”

正巧黄妈取了一个小包裹出来,一看到这坛子酒,忍不住又开始抹眼泪:“这是小姐满月的时候,老爷子亲手埋下的。年前他还高兴地说,等到小姐你成亲,就能挖出来了……”

星意回想起那个下午,爷爷喃喃自语的话……那个时候,他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吧?她背过身子,很快擦了擦眼泪:“不用打开,我要带回去。”

黄妈将那个小包裹打开了,摊在了桌上:“小姐你看看,都是老爷子留下的东西。”

他惯用的茶壶、托人从上海买来看报纸的放大镜、从来不离身的怀表……每一样都那么真实鲜活,可他却已经不在了。

星意拿起那枚怀表,轻轻打开,里边的指针还在不紧不慢地走动。这……大概是爷爷最珍贵的东西了吧,她从小就看他戴着它,很少有离身的时候。黄妈看着这块表,叹气说:“这块表还是少爷以前从东洋买回来,送给老爷子的。”

“我父亲?”星意几乎没有在家中听到过有关父亲的事,难免有些诧异。

老爷子在的时候是严令家中所有人提起少爷的,可是现下人都不在了,黄妈想了想,便伸手接过了那块怀表:

“你看,这块表是有两层的,以前这层放着一张全家福,是在镇上第一家照相馆拍的……”

隔层咔的一声打开了,黄妈怔住了,那张照片竟然真的还在。

老爷、少爷、怀孕的少夫人和小少爷。

每个人在照片里都有些拘谨,隔得时间长了,更是有些看不清面容,黄妈点着照片里的少妇给星意看:“你看,你那时还在娘肚子里呢……”

星意愣愣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良久,才指着那个年轻男人问:“这是我父亲?”

黄妈点点头,心下也是有点可怜星意。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对这个父亲有过丝毫的印象,此刻见到了照片,竟然也十分茫然。

星意克制住内心的异样,收起了怀表,将剩下的东西收起来,交还给黄妈说:“姆妈,这些先放在老家。大哥身体恢复了就会回来,到时候问他如何处置吧。”

星意不想为难警卫侍从们,略坐了坐就走了,黄妈送她到门口,又哭得一塌糊涂。她不得不好好抚慰了一番老太太,允诺过段时间就把老太太接到颍城来照顾自己,老太太才依依不舍地放她离开。

星意一上火车,汽笛便鸣响着开动了。她坐在车厢里,服务员悄声走过来问:“夫人,要喝点牛乳吗?”

她摇摇头。

“那您睡一会儿吧。”服务员贴心地替她拉上了车上的窗帘,悄悄退了出去。

窗帘是红色的天鹅绒,十分厚重。外边的光透不进

来,只是将屋内洇染成暖色调的橙红色。星意伸手扭开了台灯,又掏出了那枚怀表,仔细地看那张照片。

那个年轻男人是她死去的父亲吗?

为什么……她觉得这样面熟,像是自己见过的一个人?

她想起那个试图要给自己奖学金资助的日本男人,隐约记得他是一个船商。船商……叶楷正说过,爷爷的故交……就是那个商船的主人。

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啪的一下合上了怀表,靠在沙发上仔细回忆了一下,终于站起来,拉开了门。警卫立刻走过来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她定了定神:“回到颍城是不是立刻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