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多月奶奶病情忽好忽坏,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但都熬了过来。

护工阿姨家里有事跟她请了假,梁文茵要明早才过来替班,随曦独自守了两个通宵,困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也不敢睡着,下狠心掐了自己一把,痛的一激灵清醒了。

手机在振动,她到阳台上去接,拉上窗帘。

是肯德基的电话,提醒她请假到今天为止,明天要准时上班,她说好。

“明天发工资。”

这是一个值得兴奋的事,“谢谢,我知道了。”

又有电话进来,这次是程晓婷的,她早两天跟着父母去了北京,没法来医院看望,于是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

“今天好点没?”

随曦:“还是老样子,大半时间都在昏睡。”

程晓婷安慰:“没有更差就是最好的消息,乐观一点,奶奶会好的。”

“嗯。”

两人聊着,随曦好像听见病房里有声音,知道是医生来了,“我先挂了,晚点再说。”

开门掀帘,随曦急匆匆进去。

奶奶的主治医生弯腰在检查,嘴上说着一些专业词汇,身后有人跟着在记录,随曦听得稀里糊涂,等医生说完才问:“医生,怎么样了?”

“暂时没有恶化迹象,继续观察。”

她送医生出去。

回身要关门,却拉不动,她奇怪回头,见来人。

“小叔?”

“嗯。”病房与走廊敞亮,他一眼就注意到她无神的双眼,以及眼下的青黑。

“怎么黑眼圈这么重?”

她揉揉眼睛,让自己精神点,“很难看吗?我就熬了两个通宵而已。”

“两个通宵?”

她点头,偏过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黑眸里蕴了水,漂亮的像玛瑙。

“护工阿姨请假了,”她说,“妈妈明天早上才来。”

所以她就一个人撑了两天?

还要坚持到明天早上?

季景深蹙眉,并不赞同她的做法,思忖了会儿,忽然说:“小叔送你回家休息。”

她一愣:“为什么?”那奶奶怎么办?

“奶奶这边我来看,你回去好好休息。”

“可是…”

“你该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状态多糟糕,你希望奶奶醒来看见你这幅样子吗?”他招手叫来一个护士,叮嘱护士帮忙看顾一个小时,“走吧!”

随曦拗不过他,妥协,跟他到停车场,很小声地:“谢谢小叔。”

季景深开车很稳,随曦本来侧靠着发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车子开到楼道下。

拉手刹,熄火。

随曦睡得很沉,季景深叫了几次都没叫醒,他还要赶回医院,不能放任她在车上睡,只得下车,绕过车头,拦腰把她抱出来。

她很轻,侧脸乖乖地贴着他的肩口,整个身体都很软,季景深从她口袋里拿到钥匙,开门进屋,放她在床上。

窗帘开了一些,有日光透进来,季景深手臂从她腰下拿出,就着坐在床沿的姿势,静静看她。

她瘦了不少,本来还有一点点婴儿肥的脸,彻底变尖。面色难看,是熬夜后的苍白,他盯着看着,恍然未觉自己俯身。

记忆中丁点大的小姑娘,搂住他脖子叫哥哥的小姑娘,软乎乎改口叫他小叔的小姑娘,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很快就要成年…

像是一个养了太久太久的花骨朵,终于长大,要开花结果…

指尖有异样感,很软,像水做的。

他猛地回神,骤然发现自己的手竟在轻抚她脸,距离咫尺之近,近到他再低一些,就可以吻到她…

脑海里开始播放画面。

从第一眼见到她到现在,如走马灯般,覆上柔焦效果,一帧一帧清晰放大,季景深呼吸越来越短促,越来越重,最后那一刻,有什么异样萌生的感情,绚烂炸开。

30、第三十章:

季秉泽走进季律房间,灯没开,黑漆漆的,他抬手去摸开关,尚未碰到,对窗有脚步声过来。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窗边,隐在帘后,当看清来人,他拧眉。

从季景深横抱着随曦进屋,小心翼翼地放她下来,跟着坐下,到俯身凑得极近,手指轻抚她脸,每一个动作都落入眼中。

季秉泽震惊,先前以为思虑过多的那种想法,再次出来,他不敢相信,可不管再怎么抹眼睛,看到的分毫没错。

心脏受到重击,季秉泽背身,两耳轰鸣。

随曦睡了个好觉,迷迷糊糊抓过手机看时间,刚过11点。

昨晚…好像在车上睡着,后来的事她一点都没有印象。

百思没有答案,她抓抓头发,下床洗漱。

带了份粥上楼,病房里只有奶奶一个人,正醒着看电视,她环视一圈,“妈妈呢?”

“去吃饭了。”奶奶笑呵呵。随曦见奶奶难得精神不错,心中一喜,坐下来喂奶奶喝粥。

“一天到晚睡觉,日子都睡过去,今天几号都搞不清楚了。”

随曦:“今天八月四号。”

奶奶听言愣了下:“哎哟。”

“怎么了?”她惊。

“再过七天是我们曦曦的生日了,”奶奶拍拍手,“一年就一次呢,得好好过。”

随曦微微笑,抽过纸巾给奶奶擦了擦溢出嘴角的白粥,“奶奶,我的生日愿望就是你好起来。”

病情没有恶化,却也没有任何起色,每天都提心吊胆着,她不想去想什么生日,只想奶奶康复。

奶奶默了下,含下随曦递过来的粥,顺势牵住她的手,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柔柔地包裹着。

“奶奶会好起来的,”奶奶握紧了些,粗糙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她掌心,很温柔,“奶奶还想出院,想给曦曦庆生,想看曦曦长大、嫁人,这些都没有做到,奶奶怎么舍得死?”

随曦听不得那个字眼,憋着眼泪说:“呸呸呸,这种话不能乱说,奶奶你快吐掉。”

奶奶笑,配合地呸了三声,“我们曦曦这么好,将来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男的,奶奶没太多要求,车子房子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得对你好,要真心。”

“你父母的婚姻失败,不代表你的,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活到那个时候,但奶奶希望你幸福,这比什么都重要。”

“奶奶!”随曦咬唇,晶莹险些喷薄而出,“你不准乱说,这些话我不想听。”

“好好好,不说,”奶奶有些累了,声音低下来,“最好能在你生日前出院,咱们在家里过,叫上你妈妈,一家人得一起…”

“妈妈…”

如果奶奶康复出院,妈妈势必就要走了,她已经有新的家庭,和她们…早就不是一家人。

奶奶看穿随曦所想,轻声:“曦曦,你不要记恨妈妈,不要怪她当初做出那样的选择,你现在不懂,等你长大了,会理解的。”

“奶奶…”

“你妈妈这辈子也不容易,到底和我儿子有缘无分,既然遇到喜欢的人,就随她去吧…”奶奶眼皮半阖上,还想说说话,嘴唇轻动了动,终敌不过困意偏头睡着。

粥还有小半碗。

随曦合上盖子,系好塑料袋扔进垃圾篓中,外头有些吵闹,她过去合上阳台门,拉过折叠床边的椅子,坐下,伸进被子里牵住奶奶的手。

无声陪伴。

傍晚,随曦要去肯德基上班,临走前奶奶醒了过来,她弯下腰在奶奶右脸颊亲了下。

“奶奶,我出去吃个饭,很快就回来。”

奶奶没力气说话,就眨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随曦道别,反手关上病房门。

梁文茵在卫生间,奶奶独自躺着。

有些头晕,眼前的所有都是模糊的。

一侧身体麻木无力,奶奶难受地想动一动,身子却沉重的不听使唤,她隐隐有什么预感,眼角啪嗒一下,有眼泪滑落。

做满四个小时,随曦拿到了她人生中第一份工资,不多,但很开心。

坐上回医院的公交车,随曦盘算着工资要怎么分,大头肯定是还医药费,还剩小部分,生活开销占大半,还能余一百块左右,可以给奶奶买个小礼物。

思及此,嘴角忍不住上扬,自从奶奶住院以来,她便很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刻,恨不得现在是白天,好赶紧去给奶奶买好礼物,送到面前讨开心。

公交冷不防急刹车,随曦背后一撞,放在膝上的信封滑落,钱险些全掉出来。她赶紧捡起,塞进包里。

手机屏幕在闪,有电话进来,她见是梁文茵,手一顿,不知为何,呼吸蓦地急促起来。

手克制不住发颤,她险些抓不稳手机,哆哆嗦嗦接通,入耳便是梁文茵强压哽咽的声音,“曦曦,你回来了吗?”

“在公交上。”还有两站。

“快回来吧,奶奶她…快不行了…”

脑子轰的一下炸开,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想问,又怕听到一模一样的答案,她唰地站起,冲到司机旁边。

“对不起师傅,我要下车,给我开下门。”

司机不耐:“没到站,不能开。”

“我说,我要下车!”

她突然提高声音吼,司机被吓了一跳,回头想骂,竟被双眼通红的人震住,他开了门,见她跳下车几下跑得不见人影,慢慢回过神嘀咕。

“现在的学生真的是…”

站之间距离短,不过几百米的距离。

随曦狂奔,眼前除了越来越近的医院,什么都看不见,她冲进电梯,在门开的瞬间挤出去。

奶奶的病房外有很多人,季景深、季秉舸、季秉泽还有季律一家,乌泱泱的,她一眼都没看,拨开他们进里面。

“不抢救了吗?就放弃了吗?”梁文茵质问。

“对不起,已经尽力了。”

有护士上前盖白布,从脚开始,一点一点没过身体,直至慈祥面容失去,随曦张大眼,抓住护士的手,掀开白布。

“为什么要盖掉,奶奶还活着啊…”

护士垂下头:“节哀。”

随曦捂住耳朵,拼命摇头:“节哀?我为什么要节哀,奶奶还好好的,她说她想出院给我过生日,她说…”

有人过来,大手捂住她的眼睛,“曦曦,别这样。”

失去视觉,其他五感就变得愈发敏感,她感觉到护士又在给奶奶盖白布,她想阻止,可是她动不了,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无能为力。

医生离开,剩下护士有条不紊在善后。

季景深想抱抱她,但眼下家人都在显然不合时宜,他唯有不让她看,借着身体的遮挡,将她冰冷的手纳入掌心。

随曦没动。

眼眶很热,有什么东西在流,她不知道。

耳边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很慢很慢抬手,拉开覆在眼前的手。奶奶还在,只是盖了白布,只是撤了心电监护仪,只是不会再醒来…

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最终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了。

办理好所有手续,随曦带着奶奶回家。

梁文茵进厨房煮面,随曦把骨灰盒放下,头重脚轻地站在奶奶房间门口。

指尖搭在橱柜上,从衣服,到床,她一样一样摸过去,缓慢留恋。

所有东西都保持着原样。

仿佛那个温柔和蔼又唠叨的老太太还在,让她早点睡觉,招呼她过去吃饭,买了好吃的第一时间拿给她…

胸口湿了,水渍绵延一大片。

闭上眼,她咬住手指,哭得不能自己。

三天后奶奶下葬,头七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梁文茵回另一个家拿些东西,这里只有她在。

季律和程晓婷一道过来,随曦给他们每人倒了杯水,一声不吭。

从随佫去世之后,程晓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明明来之前和季律说好绝对不能哭惹她不快,现在还是忍不住,盈满眼睛掉落。

“曦曦…”程晓婷站起来,挨着随曦坐下,抱住她把她头按在自己肩上,“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

她沉默。

“谁都不想的,真的,你不要这样…”

随曦推开些,凝着程晓婷一会儿,抽了纸巾给她擦眼泪。

“我没事。”随曦哑声。

程晓婷眼泪流的更厉害了,胡乱地抹去,竟不敢看随曦。

眼里平静无波,就好像死寂了一般,再也没有什么能掀起波澜。

她害怕。

“我真的没事。”随曦撇开头,抱歉地说:“家里没什么能招待你们的,别介意。”

程晓婷摇头。

两人还有事,只待了一个小时就得走,随曦送他们到门口。

“不用送了,我们自己回去。”季律说。

随曦说好,目送他们下楼,然后关上门,背靠上去。

身体没有力气,没多久便站不住,随曦滑坐在地上,顺势抱住自己。

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那么努力,却什么都留不住,随佫是,梁文茵是,奶奶也是。

想要的东西,好比摘天上的星星,那么难那么难。

珍惜的被一件一件夺走…

她终于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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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今天最后一台手术,季景深在办公室里写医嘱和手术记录,合着的门被打开,咔嗒轻响,他抬头。

是季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