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尽管希望渺茫,但还是可以听得到微弱的胎音。

他的目光,渐渐下移到她那两只缠满绷带的手。他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加急完成手里的一切工作赶到香港去找她。没想到一眼看到的,竟是从十数级石阶滚落下来的她,和因为死死护住肚子而被碎石砾扎得鲜血直流的双手。

即便是齐述被捕那天,他也只是平静接受,可是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浑身的血液突突直往头上涌。

朝颜,他的妻子。

还有,他们的孩子。

他握住她的手:“夏朝颜,如果对我抱愧,那么,请你拿出以前的那种不管不顾,帮我把宝宝的命给拉回来。”

整整半个月,朝颜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她那双依旧缠着绷带的手,自始至终护住自己的小腹。

她其实胃口很不好,可是,从早到晚,她一直在不停地吃,直到自己吃不下任何东西。医生说过的所有话,事无巨细,她一直虔诚地听着,牢牢地记着。

许闻芹一直在陪着她,喂她喝保胎的中药,给她炖安神的鸽子蛋,逼她喝草鸡汤,以及所有能想得到的偏方良药。她原本是想怪女儿的,可是,看看朝颜现在的样子,她心里实在酸楚,话到嘴边,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

整整半个月,齐唯杉都消失不见。

撂下那句话的当天,他就从香港飞了回去。除了每天的电话,再没出现过。

许闻芹心里当然抱怨,可是,同样的话到嘴边,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

朝颜只要一动,就会微微出血,所以她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就连翻身都不敢。医生说,胎儿的状况,始终不太稳定。但是,朝颜的脸上,除了第一天的悲恸,一直平静无波。

宝宝,妈妈在,你就一定要在。如果你听得到妈妈在跟你说话,你就要加倍用力地活下来。

宝宝,妈妈多么希望能看到你,看到你的小脸,摸着你软软的头发,微笑着看你乱挥乱舞的小胳膊小腿。

爸爸妈妈都那么爱你。

还有,她的心慢慢跌落,宝宝,对不起。

你爸爸……在生我的气。

一晃二十来天过去了。齐唯杉依旧只是每天打通电话过来,却不见人影,通常电话都是许闻芹代接。可是这一天,许闻芹外出购物去了,床头的电话又响了,朝颜犹豫了一下,有些费力地伸手:“喂。”电话那头顿了一下,片刻之后,齐唯杉平淡地:“这两天好点了没有?”朝颜紧握着听筒:“……”那边听不到回应,只是屏息片刻,复又开口:“你好点没有?”

朝颜垂眸,半晌之后:“你怎么知道是我?”

齐唯杉没吭声,不过可想而知,朝颜知道电话那头的他眉头一定又皱了起来:“我听医生说你好多了,自己感觉怎么样?”他语气还是那么疏离,“让你妈经常给你开窗通风透气,不要随便下床活动……”刚说了两句话,朝颜就听到电话那头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齐唯杉,来看看这个……”

朝颜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冷淡却毋庸置疑地说:“我还有事,再联系。”

“咔哒”一声,电话挂断。朝颜若有所思了一阵,这才缓缓挂上听筒。

突然,有人敲门,朝颜扬高声音:“请进。”

片刻之后,门开了,朝颜张眼一看,愣住了。居然是两鬓斑白苍老之至的罗石。

他看到病床上衰弱苍白的朝颜,一直那么文质彬彬的人,刹那间便红了眼圈:“朝颜。”朝颜喉头一紧。她跟温芬历来不和,可是,罗憩树的这个爸爸,虽然碌碌无为,但一直通情达理。他从来没有刁难过他们。甚至,罗憩树欲离港期间,一时不备被温芬反锁家中,是他找来钥匙偷偷半夜放他出门。他就是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在暗中帮助儿子达成心愿。

那年的殡仪馆外,他一度曾经想要走过来,是温芬拼死哭喊着拦住了他。

她轻轻动了一下嘴唇:“罗叔叔。”

罗石慢慢走了进来:“好点儿了没有?”

朝颜点点头:“好些了。”血渐渐止住了,胎音也正常。医生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好预兆。只是,还是要静心修养。

罗石的脸上绽开了凄楚的微笑:“那就好。”如果不是当初那场意外,如果这孩子是罗憩树的,他该多么开心。

他淡淡地:“谢谢你,每年都来看憩树。”那一大束一大束儿子最喜欢的天堂鸟,年年准时出现在他墓前,鲜艳欲滴,如泣如诉。

憩树,你没有看错人。还有,他真后悔,当初没有能够强硬一点。

可是……

他看向病床上的那个人,悲哀地:“夏朝颜,对不起。可是,我已经没有儿子,现在,又快没了妻子。”

朝颜摔倒那一天,警察很快就到了,蓄意推倒伤害孕妇,在注重人权的香港,罪名绝不会轻。

朝颜垂眸,没有吭声。

罗石的声音,静静在屋里荡漾:“温芬总是不甘心,不只是因为没能回上海,她最不甘心的是,她最喜欢的人偏偏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沈浩然当年是我们系的大才子,家庭背景又好,什么都会、什么都精,可是,偏偏看上了校门口书店的营业员樊迎春。她那么心高气傲,索性后来就一直不谈感情。我从初中开始就跟她同学,考大学的时候就是照着她的志愿填的。她总觉得我书呆子,没用,可是,她最后终于还是跟我这个书呆子结婚了。

“后来,憩树出生了,她整个心都放在他身上。从他小时候开始,吃要吃最好的,衣服要穿最贵的,玩具要最高档的,睡觉也要夜夜陪着,就快惯上了天。我不能说一句,说了她就要跟我闹。

“可是,我是多么高兴,就算她这么惯着,憩树还是长得很好。他既不像我这么懦弱,也一点都没有他妈妈的那种跋扈,从小就懂事、上进、成绩出众,他一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憩树慢慢长大了,温芬想送他回上海,那里教育水平毕竟更好,而且高考相对也好考些,可是他一直不肯。我想不肯就算了,大事上,我向来尊重孩子,为了这件事,我生平第一次跟温芬吵了架。

“其实温芬一直埋怨我甚至骂我,她觉得如果不是当初憩树留了下来,你跟他后来就没可能走到一起去。她有多不甘心,就有多看不惯你、恨你。有时候我想,憩树走了,可能也是冥冥中老天注定好的,因为就算你们结了婚,以温芬的性子,她也不可能放过你。”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当初我专程跑去北京找憩树。讲到后来,他问我:‘爸,我不可能跟你们过一辈子,既然一定会出现一个人跟我过完我的下半生,最低限度,我总得找我喜欢的对不对?’

“他实在是没说错,所以后来去香港,我完全被蒙在鼓里,等我知道的时候,不走也不行了。”他抿抿嘴,“可我跟温芬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依着你,再不会有下次。

“憩树没了,我觉得我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就算当初我对温芬一片真心,这么多年下来,也被她的脾气给磨没了。憩树走了以后,她天天在家里枯坐着,发火、骂人。来香港后,我很快办起了一家小公司,我想,人一旦忙起来,就应该可以忘记很多不愉快的事。憩树没了,我跟温芬好像已经无话可说。我胃疼,生病住院,她对我不闻不问。公司里头的林会计天天给我送汤送饭,她也是从内地到香港来的,离过婚,人很好,安慰我、照顾我,对我一片真心,我不是没为自己想过。可是,有一天,我加班很晚才回家,看到温芬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抱着憩树的遗像在痛哭,我突然觉得,我们有多久没有在一起好好说过话了?三个月?半年?还是整整一年?在我自己一个人舔伤口的时候,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剥开她强悍尖酸的外表,心里是血淋淋一大片一大片腐烂到深不见底的创伤?一直在溃烂,永远也没办法愈合。

“我陪着她说话,带她出去散步。可是我慢慢发现,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她不理睬我,自顾自一个人坐着,说些我压根听不懂的话。我哄她去医院,结果医生告诉我,她得了抑郁症。她虽然一直尖刻好强,但性格开朗外向,年年公司里头的歌咏比赛她都是指挥。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更不知道我们怎么会一步一步就这样走到了今天!”

又过了半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抑制住眼底若隐若现的泪,终于开口:“朝颜,我知道我在强人所难,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孩子,对不起你现在的家庭,可是,”他抬头,酷似罗憩树的脸上深深凄楚,无限痛苦,“温芬过两天就要出庭,我不奢望你说她的好话,可是……”

他捂住脸,指缝间一行行的热泪。

朝颜朝他身后看去,门口站着的许闻芹,面无表情。

第27章 ??过涧歇

谁又能明白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只要闲暇下来,朝颜就会若有所思,直到宋泠泠气势汹汹来找茬儿。

宋泠泠其实是去找齐唯杉的。她进门时,一眼看到手持话筒、偏头痛着的叶蓉蓉。前阵子,叶蓉蓉一早来办公室就看到上司已经板着脸坐在电脑面前奋指疾书了。她一时大惊以为自己迟到了,一看手表才七点半。整整大半个月下来,她终于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能让一向注重生活品质的齐唯杉大半夜地回到办公室发神经,以后是不知道,现在也只能非某个人莫属。

她叹气,第一次知道,原来正正也会得负,不然两个聪明人怎么有本事把人人艳羡的日子过得这么别扭。看到宋泠泠,叶蓉蓉太阳穴更是突突直跳:“他近来心情不好,你最好别来惹他。”

在她眼里,宋泠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每次来公事私事缠夹不清,再加上她那个表哥又一向擅长借力打力,最后倒霉的总还是叶蓉蓉这个实际操盘者。

宋泠泠转眼珠子:“又怎么了?”不信邪地闯了进去。半小时后,她又径自闯了出来,摔门而去。叶蓉蓉操起话筒,没好气地:“麻烦联系物业,上来修门!”先是方大同,现在又是宋泠泠,干脆不让人过日子了是吧?

一小时之后,宋泠泠已经跟夏朝颜在一家小餐馆了。她随便点了份套餐,“啪”的一声扔还给服务员。朝颜看她:“怎么了?”宋泠泠回瞟了她一眼:“我能怎么了?我这样无聊的人也只能对着小人物撒撒气,哪有你本事?”朝颜当然知道她的意思,不软不硬地:“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言下之意跟你无关。

宋泠泠气极:“好,算我多管闲事!夏朝颜,你自私也就算了,冷血、冷酷、无情无义!”

朝颜蹙眉,过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宋泠泠,你这是在演琼瑶剧吗?”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之后,竟然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宋泠泠一边笑一边撇嘴,心想:夏朝颜,你也就跟我玩点小聪明,碰到真正厉害的,你还不是一样不是对手!

好不容易笑完了,宋泠泠感慨地趴在桌子上:“唉,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过生日。”三十大关逼近,谁提她跟谁急。林佳楣以前还跟她争得急赤白脸的,现在遂愿再嫁成部队首长夫人,索性不管她。

朝颜没吭声。大学四年过后,宋泠泠固然不那么偏激,却又新添固执。虽然她现在事业上做得风生水起、生机勃勃,但齐唯杉偶尔也会跟朝颜旁敲侧击两句:“你得空劝劝她,凡事要留余地。”朝颜心想,不能全怪宋泠泠。她最清楚她全力冲刺的背后蕴藏了些什么。

两人聊到最后,快走的时候,宋泠泠看着朝颜:“我今天进门,看到你老公在吃胃药。”朝颜一愣,旋即开口:“什么?”宋泠泠皱了皱眉:“夏朝颜,你要是再这种表情,那我真是替齐唯杉不值。”

朝颜低下头去,只是片刻,她站了起来:“对不起泠泠,失陪。”她往外走了两步,回眸,“对了,程海鸣,”她轻描淡写地,“他丧偶了。”

朝颜已经走了好久,宋泠泠还坐在那儿。她苦笑:朝颜,每次我以为自己在帮你的时候,其实真正帮到的总是我自己。只是,你以为我这么多年还在等他吗?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他的一切吗?

深秋的暖阳中,朝颜缓缓走着,走着,终于立定,她抬起眼,被阳光刺得鼻头微微发酸。她想了想,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华梁公司,明亮的办公室里。

叶蓉蓉看到朝颜,冲了出来,怪叫:“姐姐啊,你都失踪了整整两个月了,怎么到现在才出现啊?电话也打不通。”

问老板吧,公司最近事情太多,再说了,看看他的脸色,她又怎么都不敢。终于有一天她鼓足勇气问了一句:“齐总,朝颜在不在家?我想去看她。”他抬头看她,眼神平静:“她在香港。”

香港?这下,就算借个胆给她,叶蓉蓉也不敢问下去了,只在心里忐忑不安。

朝颜笑了笑:“手机坏了。”从那么高的台阶摔下来,早就四分五裂。

叶蓉蓉看着她,气色很好,小腹微凸,甚至还略胖了一些,穿着米色长风衣,头发削到及肩,干净清爽:“你今天来干吗,销假上班?”她撇嘴,“现在你倒是跟你那个宝贝弟弟倒换角色了,他拼死拼活努力挣钱,你逍遥舒服、享受生活。”也是,夏晚晴长到二十五六岁了,这还是第一次让叶蓉蓉刮目相看。

朝颜笑了一下,否认:“不是,我来找他。”

叶蓉蓉先是大大愣了一下,原先有点不安的心倒瞬间定了下来,拍拍朝颜的肩:“进去吧,他在里头。”很长时间了。

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卷发、年轻、时尚,平心而论,相当漂亮。朝颜一推门,毫不意外地看到这样一个女孩子在齐唯杉的办公室里头坐着。她半靠在沙发里,脚搭在茶几上,态度闲适得好似在自己的家里一般。面前的茶几上更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纸张。

女孩看到她,站了起来,打量了她一下,态度有点不善地问:“你找谁?”

朝颜微笑:“我找齐唯杉。”

女孩朝里间看了看:“他前两天加班累了,在休息呢。”她锐利地瞥了一眼她已经隆起得挺明显的肚子,“你是谁?”

朝颜不动声色,客套微笑,语气却有些冷淡:“你说我是谁?”

女孩的眼神轻轻一闪,伸出手来:“梁珊,尚品设计公司的设计师。”苏州近年来崛起的很出名的一家设计公司。朝颜也伸手:“我见过你。”她向来记性好得出奇。无论该记的不该记的,不能或忘。

梁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一下:“是吗?哦,好像我也记起来了,当初我跟齐唯杉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你似乎在……”她有意顿了一下,“在跟一个中年男人约会?”她终于不再绕着圈子了,抱起双臂,“见到你真是荣幸之至啊,夏朝颜。”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照片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年了。

她唇角浮起一丝丝略带嘲讽的笑:“你挺着大肚子,又何必跑来跑去?”她回头朝里间看了看,“他时间有多紧张,你这个做老婆的会不清楚?”

朝颜看着她,礼貌回复,语气仍然有些冷淡:“谢谢。只是我们两夫妻之间的事情,不劳外人费心。”

梁珊反应极快,挖苦道:“是吗?那么,带着你肚子里跟现任老公的孩子去拜祭你的前夫,还弄得孩子都差点没了,连我这个外人都觉得不妥。怎么,你这个当事人倒觉得很合适是不是?”

朝颜慢慢握紧掌心。

梁珊瞟了她一眼,继续追问:“你这样有违常理,想过这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吗?为齐唯杉着想过吗?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朝颜沉默片刻,抬头,轻声然而十分清晰地:“谢谢你提醒,但是,即便我有错误、有不对,出来纠正我责怪我的,好像也轮不上你这个外人。”

梁珊眼中又是淡淡的光芒一瞬即逝,她冷笑:“外人?偏偏你丈夫很信任我这个外人呢!”她唇角轻蔑地一撇,“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夏朝颜,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一撒手去法国两年多?在齐唯杉最忙碌的时候,你在哪里?在他最空虚的时候,你在哪里?在他压力最大、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她坐了下来,盯着她,不屑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自私成你这样还理直气壮的女人!”

朝颜默然片刻,抬头看她,眼神清明:“那么,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梁珊一怔。

朝颜低头,淡淡地说:“说了这么多,替别人打抱不平,你无非是想让我认清一点,我配不上齐唯杉,他值得更好的,譬如你,或者其他人。可是,就算地位上或是财富上我们有云泥之别,在感情上,永远都是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没错,你多半早已知道,我结过一次婚,我也从没有想要隐瞒我的那段历史。我不够幸运,没有像别人那样能够从开始一直走到最后,我的故事,刚开始就仓促结束,就好像两道铁轨,半途岔开。从我十八岁开始,到我的整个大学时代,我的所有,跟另一个男孩子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是后来的那个意外,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这是事实,我抹杀不了,也无须抱愧。

“我不知道齐唯杉为什么会喜欢我。我想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是讨厌我的,因为他大概没见过我这样尖刻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我并不在意,如果你恋爱过,那时候你眼中完全看不到别人。可是后来,在华梁公司兼职的那段时间,我发现,抛却他身上的那些花边新闻,其实他相当细心,他非常沉稳,他十分犀利,他天生就是个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人。

“如果没有后来,我们之间永远都会这样下去,点头、致意、萍水相逢,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作为罗憩树的朋友,跟其他人一样,他伸出手来帮我,他狠狠骂我,‘这世上远远不止你一个人痛苦!’他说:‘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以自己的所谓遭遇来博取全世界人的同情?’他态度恶劣、言语刻薄,可是,我对他的感激无须怀疑。后来,叶蓉蓉终于出来提醒我,其实,不用她提醒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有我的直觉,我有我的猜测,我有我的隐约怀疑。公司里偶尔的照面,他的眼神。即便一再否定。

“那时候,罗憩树刚去世没多久,我完全没有任何情绪来面对其他。而且,他不是别人,他是我自从走上社会以来几乎要仰视的齐唯杉。所以,在张若一家的帮助下,我去了法国。

“我不想自作多情,也不愿作茧自缚。我一直就是这样自私狭隘、明哲保身。临毕业的时候,宋泠泠说,朝颜,如果法国那边待得习惯,就在那边安顿下来算了吧。我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可是,我不喜欢法国人的那种傲慢排外,不喜欢在别人的土地上仰人鼻息。我总觉得,哪怕国内有着再多的不尽如人意,能够回来,即便拿着不多的薪水,呼吸着不是很干净的空气,只要能踏在这样一片土地上,也是足够幸福的。何况我的家人全在这里,更何况……”

她垂眸,难道,从那时候开始,冥冥中已经注定什么了吗?

梁珊一直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听到这里,她唇角一撇,微嘲:“还以为你傻,原来你竟然都清楚啊。夏朝颜,我简直搞不明白,你要真放不下,当初就该离齐唯杉远一些。而现在,既然你们婚也结了,孩子也快有了,凡事就不能你一个人独断专行说了算!”她讽刺道,“你倒算得好,大肚子往这儿一搁,就算对方想离婚都麻烦不少。”

她一直替齐唯杉抱屈得厉害,即便不是她,又何必一定要是眼前这个脸上隐约妊娠斑的夏朝颜?再说了,她跟沈湘燕算是同仇敌忾。

记得前阵子有个人告诉她:“我妈一早退居二线,现在我们家最高核心是我姐。”她记得自己当时不屑至极,夏朝颜,就凭她?

她所在公司里头的极品男不多倒也不少,打上门来的正房没一个不是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眼前这个夏朝颜,表面上闷声不响,骨子里恁是有股子狠劲儿。怪不得沈湘燕嘴上不说,看得出来心里还是有点怵她。

记得刚开始沈湘燕还在齐唯杉面前动不动嘲讽两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就不吭气了。直到现在,沈湘燕都冷冷旁观,不置一词。

梁珊心里哼了一声,就算沈湘燕念着几分姐妹情分,她可没什么顾虑,不占几句口头便宜不算完!抬头看过去,正待开口,朝颜已经抢了先:“你放心,我既没必要博同情,也没必要装可怜,更没必要来闹事。你爱听不听也无所谓,但是,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回答你。

“其实,外人根本不明白,齐唯杉对我的耐性一早消失殆尽。我不知道他从前是怎样的,反正在我面前,他永远都有点不耐烦,他永远都在给我脸色看,他永远把我扔到一个个十字路口让我抉择。他说,夏朝颜,你是个小狐狸,你天生神经强悍,你可以做得到。正如他所料,家人、事业,还有感情,我很贪心,我统统都想要。后来我想,就那样一个浅浅的陷阱,我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在往下跳?

“生命中,不断地有人离开或进入。看见的、看不见的,记住了的、遗忘了的。生命中,不断地有得到和失落。看不见的,看见了;遗忘了的,记住了。但是,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记住的不等于永远不会消失。齐唯杉,不是我最初遇到的,但是,是我在恰当的时刻,遇到的那个恰当的人。

“他不够温柔,但是又有那么一点点;他不够体贴,但是又有那么一点点;他不太关心别人,可是他总还记得每年给齐迟迟买生日蛋糕;他总是打击嘲笑我,但无论我试做多么可怕的菜,他好像也总可以吃得下去;无论我干什么,他好像都可以容忍,都可以出来帮我收拾烂摊子;他基本上不屑于费心力来管我,这样的相处模式,大概别人看到总会心存疑虑。可是,我确信,如果我不小心跌倒了,他当然会责怪我甚至骂我,可是更重要地,他第一时间就会把手伸过来给我。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我心里变得那么重要,我只知道,叶蓉蓉告诉我,夏朝颜,上天是公平的,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我是一个私生女,但养父母待我就像亲生。以前我自寻烦恼,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人总要经历过才会懂得珍惜,珍惜现在,珍惜自己身边的人。我带着宝宝去香港,之前我犹豫了很久,可最后,我还是去了。

“我带着我的现在,和我的将来,去告别我曾经的过去。”

她轻轻地:“我不聪明,我有的只有愚勤,只有认死理。我既然走进了这场婚姻,就没有理由不好好经营。”

她凝视着眼前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人:“我知道他怪我,不愿理睬我,可是,”她微微挺直身体,“我还是想和我的宝宝、我们的现在,一起来努力争取我们的将来。一直以来,我都瞻前顾后,可是这一次,我很清醒地,想做棋盘另一端抢先投子的那个人。”

刚开始的时候,尚能分清黑白棋子,随着弈局展开,棋子渐多,势均力敌之下,孰赢孰输,一时间,又有谁能轻下判断?

沉默。

梁珊蹙眉,突然间开口:“夏朝颜,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照片的时候,我跟刘阿姨说,你太小看我了,这个夏朝颜,就算她回来,我也未必会输。”她微微眯眼,“其实我一直觉得齐唯杉这个人性格有着致命缺陷,他当然很聪明,越是大事上越是谋伐决断,狠起来刘阿姨都劝不动,可是偏偏一些小事上,他就是参不透。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苦者找一个和尚倾诉他的心事。他说,我放不下一些事,放不下一些人。和尚回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苦者说,这些事和人我就偏偏放不下。和尚于是让他拿着一个茶杯,然后就往里面倒热水,一直倒到水溢出来。苦者被烫到,马上松开了手。

“所以我从来都觉得,痛了,自然就会放下。”梁珊唇角掀起一丝嘲笑,“你瞧,多简单的道理,不仅我,可能连三岁小孩都懂,他却不懂。”

又过了半晌,她向朝颜轻轻一笑,“还有,你真是学财务的?”她挑眉,讽刺,“我还以为你学法律的。”诡辩天才。

齐唯杉,需要我同情你吗?这样的日子,还真不是一般人可以过得来的。挑战度实在太高。

她腹诽,真真极品。不过话又说回头,这世上,极品从来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

她干脆利落地收拾起茶几上摊开的文件,尔后抬头,似笑非笑地说:“夏朝颜,如你所愿,你们夫妻俩乱七八糟的事,我好歹也是月薪上万的大忙人,又不是闷得实在发慌,怎么会高兴操这种没营养的闲心来添乱?”走到门口,她回身,狠狠地:“不过,你最好还是别指望我会叫你声嫂子!”

朝颜不懂她最后的话。不过,有些事,她还是依稀明白的。

她转过头来,毫不意外地看到齐唯杉斜倚在通往里间的那个小小的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的脸颊浅浅地凹了下去。他看向朝颜,眼神深幽。

朝颜也看着他,目光交缠,只是片刻,她的眼里便有些酸楚:“你又瘦了。”如果是工作,又何必这么拼命?

他十分冷淡,逐客意味甚浓:“很忙。”

朝颜垂眸,她当然知道他很忙。可是,她所有想对他说的话,偏偏碰上一个胡搅蛮缠的梁珊,词不达意,言语尖利,大概他听得又是很不高兴,不然,他的眉头为什么又渐渐蹙起?

朝颜低低地,有点委屈地说:“那你继续忙吧,不打扰你,我先回去了。”

刚转身,才走了两步,她的手臂就被狠狠拉住。齐唯杉瞪着她,面色沉郁。这个该死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样,对着外人尚且侃侃而谈得很,对着他这个正牌老公反而讷讷,似乎永远无话可说。不知打哪儿来的毛病!

她的身体刚被他扳转过来,他更是愤怒:“夏朝颜!”

第几次了?觑到那掩盖在长睫毛下一瞬即逝的浅浅笑意,他重重拧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这个老婆,向来欠修理。

朝颜看着他,声音淡淡的,也听不出来什么意味:“很忙?忙到忘了家里还有个大肚子的老婆了?”

齐唯杉沉着脸,不理睬她。夏朝颜这副叉腰大茶壶的模样,还真有几分悍妇潜质。只不过,当一个悍妇的老公又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他唇角一撇,浓浓挖苦:“牢骚不少。”

朝颜也冷笑,当然遂他的愿:“睡觉还有美女帮你守着门,齐唯杉,你公私兼顾得真不错。”齐唯杉原本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夏朝颜,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上门捉奸的大房是不是?”

珠环翠绕,遍身绫罗,体态丰腴,一步三摇,这样的妒妇形象,跟眼前这个小腹凸起的夏朝颜重叠在一起……

齐唯杉抱臂,轻咳了一声:“你挺着肚子过来,想要干什么?”朝颜也抱臂,尽管难度稍高:“看来,你不仅对工作鞠躬尽瘁,对前女友们也有情有义得很,统统发展成了红颜知己。”

沈湘燕放着事务所大把大把的业务不理,经常来华梁义务帮忙;谭菱三不五时也打电话过来刺探刺探军情;刚才潇洒而去的那一位,维护得更加彻底。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似笑非笑:“我该替你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