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来都问这句,数她问的最淡然客套。宝钗和探春是会做人的,黛玉和宝玉是真心和我说话来的,她过来显然是个面子情儿,并不是自己真心想来,也不是因为贾琏是她亲哥我也算上亲嫂子才来的。

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很安静,给人一种存在感很弱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这件蓝衣裳本来颜色浅薄,屋里又暗,想起刚才来的两拨四个人,个个都光鲜亮丽。这人的个性一软了,就连看起来也不怎么显眼,就是七分美貌,现在看着也折了一半,只有三四分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以前看过两集的一部反映家庭暴力的伦理电视剧,叫做: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后来叔叔嘱咐不许我看了。当然打老婆的那个男人是有心理问题的,可是小叔陪我看了那两集之后,居然说,这样的老婆我都手痒痒,一天到晚挂个死人脸,跟谁欠她八百块钱似的。我不是男人,不了解男性的心理。但是既然很好脾气的小叔叔都这么说,看来太闷的性格是不讨人喜欢。换句话说,也许迎春的这种性格,更加助长和刺激了施虐都的暴力欲望。

当然迎春她并不是张苦瓜脸,不过…太闷了,她坐在我跟前扭着手绢不说话,巧姐也不敢随便插嘴,看样子就是一副“我和她很不熟”的样子。她要是见了探春和宝钗可一定不是这个反应,但是迎春还是她亲姑姑呢,探春宝钗一个是堂姑姑一个表姨,算起来都没有迎春的关系近。

我原来看红楼的时候还曾经想过,迎春的命运应该怎样改变?也许她应该嫁给一个性情温良平和的读书人才好,相敬如宾的过日子适合她,但是即使是那样的生活,也得面对开门七件事,也有人际关系应酬,还有公婆妯娌叔伯侄子这样的关系,公婆会不会苛等她?妯娌会不会欺负她?可是以贾赦和刑夫人那种势力眼刻薄性,断不会给她寻那样一门亲事的。

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当然,我可以想办法不让她嫁给姓孙的,但是能保证下一个来求亲的,就能好好待她了?

我让巧姐拿绣蓝来,对迎春说:“我在这上头不怎么行,得央烦你指点指点巧儿的针凿女红,有空的时候常来坐坐…”就这么几句可说的话,说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再和她寒暄了。我说什么她都只是嗯的就一声,并不顺着我的话题走,也不会主动开始一个话题。

“这天也冷起来了,大毛衣服可有?我看再做几件吧。”

“不必了。”她低声说:“我的衣裳尽够穿的,况且又不出门,也不应节的,做什么衣服呢。”

嗯,从她进了屋,这句话是最长的了。

我摇摇头,有句话说的难听不过很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她的性格如此,我就是现在说让她振作,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哥哥和新姨娘在东屋,你过去和他见个礼吧,也算是来了一趟。”

她站起身来说:“好,那我过去了。”

巧姐把她的绣蓝拿来了,里面搁着些散碎绸缎和绣线。

“二姑姑呢?”

“去东屋了。”我摸摸巧姐的头:“你长大了可不要学你二姑姑那样子…”

她眨巴眼:“二姑姑话不多,性子是和气的。”

“和气是一回事,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也不晓得反抗和逃走,那里懦弱无能。自己不能救自己,坐在原地等谁来搭救?就算要人救,也得你呼救才行啊,你二姑姑连呼救都不会…”

巧姐可能听不太明白,问:“谁欺负二姑姑了?她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苦笑:“现在还没有,将来可就难说了。要是将来你二姑姑出门子,嫁了个爱打老婆的男人,一天照三顿的打,不给吃也不给穿…”我没有再说下去,也许对巧姐说这个是太早了,而且也不太合适。

不过我还是要胡思乱想,如果换个人嫁给孙绍祖呢?比如探春。照她那个脾气,孙绍祖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她肯定敢动刀子跟姓孙的拼命,白天砍不死你晚上下毒也毒死你。虽然这事是我臆想,但我觉得探春她一定干得出来。

北风吹的一天比天冷,我窝在屋里足不出户,养“病”养的不亦乐乎。东屋里尤二姐也在养,不过人家养的是胎。她时常过来请安,面子上的敬意是有的。不过她害喜害的很厉害,请太医,吃补药,贾琏把钱不当钱,银子花的跟淌水一样。这些钱当然不能都从官中出,他自己攒的几百两体已银子肯定不够这么吃的,我叫平儿拿我的那些比较显眼的大件首饰去当掉,给贾琏花用,他乐的跟一只偷吃到灯油的耗子一样,还跑到我跟前来献殷勤,一通肉话话,麻的我一身都鸡皮疙瘩。

幸好我说我病着,他不能留下过夜,反正正屋不能住,人家还有东屋西屋的。秋桐开始倒是找了几次碴,但是贾琏当然是护着尤二姐的,秋桐眼见占不着什么便宜,这些日子倒是安份多了。

不过这一病,就是两三个月的功夫拖过去了,李文秀姑娘常来常往,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结实了。当然我说的结实不是指五大三粗那个结实,而是指体质方面。即使不穿大毛衣服厚厚的锦缎棉袄,在院子里走动也不会觉得太冷。李文秀还说有一套扎根基的拳法,让我要是也能一起练练,内外兼修会更好。但是我要掩人耳目的装病,怎么能到院子里去活动?要在屋里面嘿咻嘿咻的练几下,一来练不开,二来还不能让巧姐看到。小孩子存不住话,要是出去跟人说,我妈在屋里打拳呢,那我这西洋镜可不就被拆穿了嘛,病可没法儿再装了。后来她教了我一套坐式八段锦,这个在屋里就可以练,什么宁神静坐手抱昆仑之类,坐在榻上就可以练了。

天越来越冷,下了好几场雪。我觉得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就到了年关了。这一年过年的时候没什么太大排场,反正我告着病,操办的事轮不到我担心。过了初一是十五,元宵节他们都去前面的宴席上,贾琏把尤二姐都带上去了,但是后来说怕放炮仗烟花惊了她的胎气,于是又急急的回来了。巧姐也让奶妈抱去了一会儿,没多大功夫她自己又回来了,说并不好玩,戏她又不爱看,东西也不怎么爱吃,又说想我,就让奶妈子带她回来了。平儿让人给我单做了些菜,我们两个正在屋里面自己过元宵节,巧姐一回来就更加热闹了。

平儿给巧姐挟她爱响的糖藕,让她自己在一边玩。给我倒了杯酒,轻声说:“虽然不是大宴,可是这过节的酒总是要喝的。我敬奶奶一盅。”

我笑笑:“好,共饮一杯吧。”

酒比较淡,喝起来绵软微辣。我放下杯子吃了几口菜,平儿也陪着吃了些,看着巧姐没留心我们说话,放低了声音说:“人说日久见人心呢。奶奶病了这么些日子,那些人也都懈怠了。我去厨房吩咐的时候,还是现给了二两银子叫他们准备的这些呢。”

我微微一笑:“计较这些做什么。对了,”我也压低声音说:“前几次当东西,可还都顺延吗?”“奶奶只管放心,他们没疑心。”

借着给东屋的挪钱使当东西,我把我的那些首饰当了不少,当然大部分是存进钱庄里,换成了实打实的银票。我要跑路的话带着首饰可不方便,还是银票实在。当东西存银子是平儿亲手经办的,但是银票和钱折子却是我自己收着的。一来二去,基本上把能当的都卷了当了。现在两府里流言纷纷,说我的病是好不了,又说尤二姐这一胎一定是男的,等到这边生下来,而我又病双弱,这屋里面是谁的天下那还不好说呢。

这些话我当然不会听不到,但是这情况正是我想要的。名份?谁爱要谁要。贾琏这个色胚我双手托着送出去,东屋也好西屋也好,她们爱抢爱夺爱哄爱骗那都再好不过。我重要的是积蓄实力,避开别人的视线,韬光养晦,最好别人都把我忘了才好呢。

我和平儿低声商量盘算着,等尤二姐的孩子生下来,我们就找个大夫来走个过场,只说我的病在北方是养不好的,只能挪到南方那样温暖的湿润的地方去养病,才有望能养好。然后我向贾母申请一下,离开京城,去金陵。

贾家在金陵还有府邸和田庄,只是嫡宗和大半族人都在这里,那里的不过是空宅和一些薄田,还有些年老的下人在那里看房子。

唔,我记得鸳鸯说过,她的老子娘就在南方看房子没有过来,我真希望能把鸳鸯一起拐走啊。一来是为了她好,贾母护不了她太久了。二来她精明能干,到那边再做什么打算,我也好有个帮手。

宝玉更加紧复习了,春闱还有短短的几十天就要开始,他用功用的王夫人和贾母都看不过去,直劝他不要熬坏了身子。尤二姐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了,贾琏新鲜了这几个月一直陪着她,可是他终究不是个好好丈夫的材料,秋桐又渐渐抖了起来,仗着邢夫人,连我也不放在她眼里了。

出了正月没多久,有个官媒婆上门来要给迎春提亲。这个朱大娘果然就是那孙家打发来的,说的就是那个挂着个将军衔头的中山狼孙绍祖。

28

平儿把这消息告诉了我,又说:“这孙家虽然是新起来的,但是现正当势,依我看,大太太大老爷恐怕是肯许的。再说那朱大娘虽然奶奶瞧她不上,却是个巧嘴能言的,我看这事有八分是要说成的。”

“那个姓孙的素日名声怎么样?”我知道他肯定不是好东西,不过不知道他以前有没有劣迹。

“这个我倒不知道。”平儿把手里的绣活儿放下说:“我出去叫兴儿他们问一问就知道了,他们跟着二爷素日出出进进的,见的人不少。这孙家既然以前和大老爷就相熟,他们必是知道的。”

“那你去问问。”

平儿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脸色不大好看,跟我说:“那孙家别的还好,倒也没有听说有什么旁的不是,就是那孙绍祖并不是正根嫡出的,平素脾气也坏…二爷和他不谙熟,兴儿说,其实二爷也看不上他那人为人,平素的话也说不到一处去。”

我点点头:“这门亲事恐怕做不得,以二姑娘那性子,遇上这么一个男人,那有得苦头吃。”

平儿说:“奶奶说的固然是,可是这事儿得听大老爷大太太的,奶奶在这中间可说不上话。”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不过要让大老爷和大太太打消这念头,倒也不用跟他们直接碰面说话,我自有主意。他们议亲,必是要合八字的,你找个人来…”我低声吩咐过平儿,平儿点点头,又说:“这个倒易办,只是…如果日后被他们知道是我们在中间…”

“然后?谁还管日后呢。”我笑:“谁知道日后还有几时?到那时候说不定我们早不在这里了,你这就去办吧。”

李文秀现在不不是晚上常来。虽然我的打坐功夫算是学到家了,不用她常常指点。不过我却和她处的不错,她隔三岔五的就会来一次。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亲人,一个人闷着也没有什么伴儿,到这里来我们倒可以常说说话。算着日子,她今天晚上要不来,明天晚上也肯定会来,到了晚上,李文秀如果来了。我近来已经不和平儿在意见屋里起卧,李文秀来找我倒是很方便。

她轻轻敲了敲窗,我走过去把门打开。

“凤姐姐。”她朝我微微一笑。

“快进来吧文秀,外头怪冷的。”

外面又飘起了薄雪,虽然已经立春,天气还是很冷。李文秀黑色的包头巾和肩膀上也有一点薄薄的学粉。我替她惮了掸。其实不用掸,我屋里还生着炕拢着铜炉子,她进了屋,那还留在头发上和肩膀上的雪粒就化成了水珠。

我给她倒了杯茶,说“我这些日子都闲着不用管家,倒是有功夫学做针线。”我说:“你试试合身不合身。”

她笑着说:“我看看,可别和上次似的,在衣里子还给我扎根针才好。”

我有点不好意思:“那不是一时疏忽嘛。”

她把外面黑衣除了,把那件水红撒花的小袄换上。她把扣子一一扣好,转过头来,一边拉着袄边儿一边有些害羞的说:“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颜色呢…难看吗?”

“很好看啊。”我说,比平时看起来娇艳许多。如果说平时总穿青布衣裳的她看起来象是一株幽兰,那现在就像是修理的山茶。

“对了,又见事要托你帮忙。在兴同街有个孙府,文秀你能不能帮我给那家照点麻烦?”

“找麻烦?”她不明白的转过头来。

“ 是这样的…”我把那家的孙绍祖不适合与迎春成亲,偏偏又打发人来说媒的事告诉了她,然后说:“我会情人说八字不合之类的,你要是方便的话,就给他们家弄点不会伤人又让他们家宅不宁的事情。不过对方是将军府,可能会比我们家这样的地方防备严密,或许不容易下手,实在是太过麻烦你了。”

李文秀笑笑说:“我以为是什么事呢,这没关系,举手之劳罢了。我这几天就帮你把这件事办好。”

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由衷的说:“这可真是多谢你了。我们家那位二姑娘的性子实在是…要是嫁给一个爱打老婆的男人,实在没有活路了。”

“那这样也是治标不治本哪。如果她的性子这样软弱,以后可怎么办?下个来求亲的未必会更好。”

我叹口气:“是啊。但是要改变一个人的性子可没那么容易,如果说是从小时候就努力,可能还会办到。但是现在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想法习惯…恐怕很难改变了。”

李文秀摇摇头说:“我从小长在塞外,不过性子却没和塞外姑娘们一样爽朗。可是府上这位二姑娘,太绵软了一些。”

我说:“好啦,这事我是拜托给你了,可千万小心别伤着自己。海鸥,天气这么冷,夜晚路冻,屋瓦结霜,你以后别再来了。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你再来。宁可这段时间咱们不见面,我也不像你冻着磕着了。就是孙府那事你也不用急,恐怕也要开春才能谈定呢。”

李文秀说:“京城的冬天就是干,却没有塞外那么冷的厉害。再说我内功有成,也不怕这区区寒气。”

她又问问我最近行功的情形,我一五一十的详细说了,她说:“行,照这样下去,到暑天来的时候,就算有小城了。虽然不能说有别的什么成效,但是总不会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

我心里一动,说:“文秀,我家里还有个姓林的小表妹,也是自幼多病的,不知道这套功夫她若练了,会不会也有好处?”

“她是什么病症?”

我把黛玉的肺病体弱什么的说了,李文秀想了想,摇摇头说:“你只是体质差了,她这个病症练功确实医不好的,我从小跟着计爷爷…”她说道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有片刻的恍惚,又说:“我只是知道一些药草和练功的方法,毕竟没有真的学过医。这位林表妹要是从小吃这么多药看病都难医好,恐怕这个病是不好去根,练功是解决不了的。”

我也知道希望渺茫,可还是想问一问。现在得到了答案,虽然失望,不过心里就踏实下来了。

“对了,凤姐姐,你打算几时走?” 李文秀微笑着问我。我和她说过想去江南的事情,想不到她也有去意,我们也算一拍即合,有好些我不方便做的事有时候也会托她做。再说,如果我们一起走的话,路上也可以相互照应。不过文秀无牵无挂,说走就走,我却不行。得先把贾府的一摊子事儿起码摆平,不让贾琏放妻是不可嫩的,休妻么,现在也还没到那份上,那就只好继续装病。等尤二姐儿子生下来了,那时候想必我更加是可有可无。再说,这寒冬腊月的跑路,也太辛苦了。

我跟文秀这么说,又恐怕她着急,洗洗解释了两句。文秀只说:“我不急,凤姐姐你若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只管开口千万别客气。”

“你只管放心,我从来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是怎么写的。”我听听外头的动静,好像又下雪了。

“要不文秀你今晚就别走了,外头又下雪了呢。咱们挤一挤凑合一晚上,你明早再走吧。”

“都说了我不怕冷,我要留在这儿过夜没准儿给你惹麻烦。”李文秀抿嘴一笑,要把身上的新袄换下来,我赶紧按着她手:“别脱啦,就这么穿着吧。都暖和了还脱了干什么,会武功不代表不会生病,要不上次你怎么就病到了我车前头了呢,把你的黑色褂子套在外头就行了。”

“好,我这就走了,孙家的事儿你只管放心。”

窗户上我用帘子挡着,外面的人该看不到戮力的人影。而且我们说话声音又小,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小心的看过了外面的动静,才让李文秀出去。院子里静悄悄的,雪花无声的从天上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我肩膀上的披着意见熏了淡淡白芸花香的锦面狐腋裘袄子,看着眼前沉浸在落雪之中的,安静的宅院。院子里只有些花,没有树。这里的人不在院子里种树,因为怕成了一个“困”字。现在没有树,只有人,却不正成了一个“囚”字吗?

这高高的院墙里面的所有人,都是这个大院子的囚徒.

29

与装病相对应的,我开始对求神拜佛感兴趣了。这是个很好的掩饰,可以借这个为数不多的机会出门去逛逛。我上辈子就整天的闷在家里哪能也不能去。现在到了这个女人不能随便出门的时代,境况一点也没改善,天天窝在屋子里,闷的身上都能长出蘑菇来了。去庵里庙里那方进香还愿不过是个幌子,最主要的是能出去透透气。虽然只能在车里轿子里待着,隔着帘子缝隙看看外面,也觉得胸口畅快很多。

尤二姐的产期该在四五月间,她的肚子一天天隆了起来,人却没见丰腴多少,因为不能再用铅粉胭脂什么的,也不穿特别鲜亮颜色的衣裳,看起来比我初次见她的时候姿色减了何止三分,简直打了个对折还有多。怀孕果然很损伤女人的美貌,仔细看的话,尤二姐鼻梁两边还长了些浅浅的斑,她自己现在说话动作的时候,时常想用帕子把那里掩住,看起来她很为这个苦恼。毕竟贾琏是个色鬼,当时要不是看上尤二姐生的好,又怎么会大着胆子偷娶她呢?秋桐一来三五月,贾琏这个人的新鲜劲儿过了,又开始三五不时的不顾家。难得没有人管着,他还不可劲儿作腾啊。今儿有人请客,明天那处喝酒,日子过的别提多惬意了。不过也有他犯愁的时候,以前他和凤姐一同管家,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现在虽然对外他不是权威依旧,但是管家里的人却他不是那么协调了。再来说银钱方面,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就是再能蹦达,那还是要银子撑腰的,钱是人的胆,没钱就没胆。在西平王妃逝后,连着又有好几家的红白喜事,光张罗送礼就够他好忙活一阵的,送礼得有钱哪,可是新一季的租子还指望不上,府里账上的钱又差不多精光了,他正四处打饥荒。我的私房当然不可能填他,于是贾琏还真的拉下脸来找鸳鸯,央告她把老太太的东西偷运出一箱来当银子先用用。我反正是不出头也不说话,就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反正我请来的大夫也说了,我这个病不能操心劳累,一点神不耗才行,养上个两三年才能好。贾母于是也发话,让我好好养身子,不需要操心费神的再去想管家的事。反正家里闲人多着呢,李纨啊王夫人啊,这家正该她们管才对,我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

平儿看我兴致很好,也收拾的利利落落的陪我一起出来了。坐在车中,听着外头各种动静,平儿简直比我还高兴,象是出笼的小鸟一样,不住掀起帘子一角偷偷看外头。车来人往的声音,叫卖声,各种热闹的声响,与贾府那么安静的地方一点也不一样。

我也觉得今天的太阳不错,虽然没有直接晒在身上,但是晒在车子帘子和篷布上,那么暖洋洋的感觉也能体会的到。总关在屋里,感觉心态也关老了呢。

街上人多,车子慢慢的晃晃的朝前走,车轴吱扭吱扭的响,和耳畔其他的声音交混在一起,就象是一副安闲的图画,缓缓的在眼前铺展开来。

平儿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笑着说:“今儿出来的时候我让人仔细看过车子,断不会半道上再出什么事故。”

我也笑了:“上次虽然麻烦了一些,但是那辆借来的车子实在是很好,让人大开眼界。”

平儿说:“正是呢。不知道那位公子是哪府上的,那种车子我从来没见过,真真是考究的不得了呢。有那样一辆车,天下哪里都可以去得了。”

我心里一动:“要不,咱们也去订做一辆这样的车子如何?等一切准备好了,咱们要上路回南的时候…”

平儿眼一亮:“奶奶说的是。不过…哪里的匠人会做那样的车子呢?”

我想了想:“那也不难。那车架子梁木框壁都和咱的车差不多,就是更厚实些,车身也稍微宽了一点,这个不难打。车子里面那些格子柜子抽屉的,我大概记得样子,画下来让他们照样也加上去就是了。”

我们将车停在路旁,平儿吩咐小厮去路边打听下附近可有没有口碑好的做架车做家什器物的木匠艺人,然后顺着巷子慢慢找了过去。我还记得那车子的样子,靠着还有点素描的底子,在描绣花样子的纸上用画眉的墨笔一点点把那车子的轮廓画了出来,然后又把车里的构造画了。平儿也坐了那车,我有漏画的地方她还给我补充一句。

“奶奶这画的…真好!”平儿赞叹:“我看着,就跟又见了那车里的情形似的。”她又有点疑惑的看着我:“我倒不知道奶奶还有这本事呢。”

这倒是的,平儿从小跟凤姐在一起,瞒谁都不好瞒她。原来的凤姐怎么也不能画出这种风格的东西来啊。

“梦里面跟神仙学的。”

她嘻嘻一笑,也没有再追问。

车子停了下来,小厮问人说:“这里可有个刘木头师傅?”

刘木头?这是什么名字?

平儿一笑说:“刚才打听着的时候,都说这个姓刘的手艺好价格公道,大号没人知道,都喊他让木头。”

听着有个人应了一声:“是谁啊?”

小厮说:“我们有个东西,想看看你能不能做出来。”

“是什么东西,看了再说吧。”

那声音听起来很沉稳,不卑不亢。我隔着帘子听着,有点恍惚…

这个人的声音,为什么…

我掀开帘子朝外看,小厮正接了平儿递出去的那张图给一个人看。

他穿着一身蓝布衣裳,洗的干干净净,整个人收拾的很清爽俐落。年纪也不大,大概三十…三十往上的样子。不过他身上有一种一般人没有的刚硬气,我看着他半边侧脸,一时间觉得他不象个木匠师傅,倒象个军旅中人,有股子军人的烈气。

不,他不象小叔。小叔是个外柔内刚的人,虽然刚才听声音的时候让我有些错觉,但是…不是他。

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想念小叔…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要不是为了小叔叔,天天吃药,三五不时去医院做治疗的日子,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的下来。

我的离开,是自己的解脱,也是叔叔的解脱…

他现在还好吗?他幸福吗?有没有找到一个爱他,理解他,照顾他也被他照顾的人?

我在平儿发现破绽之前,把眼里充满的泪水用袖子不着痕迹的擦去。

那刘木头看图的表情非常严肃,一暖意让我觉得他不是在看车子图纸,而是在看什么行军打仗的行军图一样。

“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非常不客气的问。

我家小厮也是不让人的:“嗨,你管那么多,你只说能做不能做吧。要是你没那本事揽活儿,我们这就到别家去。”

那刘木头的目光往这边一扫,我觉得他的目光就象刀子似的,明明我是坐在车里,只透过车帘的缝朝外看,都觉得那目光直直的刺到了身上。

这个人,怎么会是个普通的木匠呢?

那个人竟然大步朝我的车子走来,小厮急忙拦他,却不知道怎么着自己反倒跌倒一旁去了,差点没摔个跟头。

我现在不是一点见识没有,跟文秀来往几个月,虽然自己不会使,却也知道一点功夫的事情。

这个人身上肯定是有功夫的。但是他为什么对这个图特别的关切呢?

“请问,这张图来历,能不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