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内房的时候我心里深深的觉得荒唐,又有些转不过神来。

事情的变化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又难以预料。

人世无常,梅夫人先前还占着上风苦苦逼迫我,可是一转眼她去要撒手人寰。

屋里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气,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不新鲜的味道。我只觉得胸口一下子象压了块石头一样,呼吸都显的不畅了。

第六十五章

里面的架子床上睡着一个人,几个丫环静静的侍立在一边。

沈恬快走了两步,在床前弯下腰,握住了梅夫人一只手:“梅姨,梅姨?”

梅夫人那曾经多么有威胁办的声音,现在听起来象是破了洞的风箱,漏气,也没有劲儿。

她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沈恬凑的那么近,嗯了一声,说:“好,好。”

他一挥手,旁边站的那几个丫头垂着头退了下去。

然后他回过头来看我,我明白那目光里的含意,缓缓走到床前,坐在脚踏子上。

梅夫人脸色呈现出一种灰青的,没有生气的颜色,就算我不是大夫,也看得出她的病实在不轻。困是怎么短短一天里面她就病成这样了?

别又是算计…

虽然这么想不厚道,可是我对这个女人绝不敢掉以轻心。

“凤哥儿,这几天,真是对不住你了…”

我抿着嘴,没吭声。

她抬一抬手,声音嘶嘶的似乎想努力提高,但是变响了的只是她呼呼粗喘的声音:“恬儿,你…你先出去。”

沈恬说:“梅姨,你好好养着,旁的事就别去想了。”

“你出去。”

她的态度如此坚决,沈恬只得站起身来,看了我一眼。

我向他微微点头,他那意思就是让我千万忍耐着,顺着病人一些。看在他的面上,我自然会多多容忍。

“我自己知道,我是不成了…”

我说:“您别这样说,沈爷这里好大夫好药都不缺,有什么病治不好的。”

“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啊。”她脸上没有脂粉,看起来枯瘦干黄:“我这次回来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这些天,全靠灵药保着心头一口气,还劳烦了好几个护卫里的高手替我用真气续命…可是油尽灯枯,再想什么办法也是…枉然。”

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这个女人太精明,跟她虚言客套或是假惺惺的安慰都根本用不着。

“我就是不甘心啊,要是我的时间再多一点,就好了。沈家不能绝后,不能让沈家的香火断绝…”她似乎在喃喃自语,两眼直直的盯着我,脸色灰败,却更显的眼神闪闪发亮,这个女人的意志真是坚强到让人不能不佩服:“我不甘心啊…”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轻声说:“谁知道死亡是一个结束,还是一个新开始呢?夫人也不必觉得遗憾,香火一事,并不是人的意志能扭转决定的,千载之下,有多少名门世家能留存至今?帝王将相,更是无处寻找了。夫人你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的目光让人觉得不舒服。不过看在她已经是个病重垂死的人,我倒也不想和她计较这些个。

“凤哥儿,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和那些一般的凡夫俗妇绝不一样。就这句话…还真没这么和我说过…“

她的眼睛越来越亮,那目光向简直要摄人魂魄似的专注凌厉。我有些有安,向后挪了挪身,说:“梅夫人,你歇会儿吧。”

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长长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肉里,她的声音象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叫人惧怕又吸引人靠近想听个清楚的力量:“凤哥儿,恬儿是个世上难找的好男人,一个女人在世上太难,总得有个依靠,我虽然用了些手段…可是我本意,却是希望你们都好,恬儿他一个人,太…太孤单了,累的时候,也没有个知冷知暖的人说说贴心话…”

她话说的急,结果剧烈的咳嗽起来,沈恬快点抢进屋来,替她抚背,运气,我从来没见他露出这么焦急的神情。

我默不作声的退后,把床前的空档让出来给他。

梅夫人痰涌塞喉,她没有再清醒过,天亮之前,她终于撒手人寰。

居然…真死了。

实在对不住她,我起先还怀疑别又是什么骗人的把戏。

看来这是我想多了。

这个女人…我对她没好感,但奇异的,也没什么恶感了。

老实说,我能看得出她也不是个什么善茬,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会耍手腕会斗心眼。善人可当不了这么大的一个家的主事人。

不过,俗话也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倒也没必要虚言相诓。

巧姐在暖阁里的床上睡的很沉,平儿却强打精神守着,和我对坐着等天亮。

“奶奶,我们明天就能回去了吧?”

“嗯,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可以。”我揉揉额角:“真是无妄之灾,平白无故的遇到这种事。”

平儿有些犹疑的点头,看得出这几天的惊吓也实在让她心力交瘁。

“你也去睡一会儿吧。”

她摇头说:“我不困。”

“还说不困,眼都熬红了。”

“奶奶你不困,我当然也不困。”

“我这几天呆在黑屋子里,早睡够了。”我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你睡吧,等一觉醒来,咱们就回家了。”

外面又开始落雨,平儿最后没拗过我,和衣躺在巧姐旁边,没一会就睡沉了,呼吸细匀,表情放松。

我站起来从窗格朝外看,天光不知不觉的亮了起来,窗纱朦胧,窗外的雨声潺潺,凉意幽幽的透进屋里来。

隐约间看到有人撑伞而来,我怔了一下。

沈恬走到廊下,将手中纸伞放在一旁。我将窗开了一条缝,目光与他相触。

他面容沉静,站在几步之外,遥遥的看着我。

我轻声说:“节哀顺便。”

他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林木葱郁的庭院,曾经在这里盛主如雪的梨花已经谢了,茂盛的叶子被雨水洗过之后呈现出一种浓的要流淌下来的翠绿。

我推开门走出来,把已经叠好的沈恬的披风递还给他。他伸手接了过去。

“沈爷府上有事,我们帮不上忙,总不能留在这里添乱。”我说:“等天亮,我们就回去吧。”

雨滴打在檐前和地下,淅淅沥沥的好象永远也不会停住。

“恐怕…你们回不去了。”

我转过头,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轻轻吁了口气:“你还记得,我们在船上遇到的那起刺客吧?”

“记得。”

我从来没和他提起过这个话题,一个字都没提过。

但是他现在却主动提起来了。

“那天没能将他们一网成擒,走脱了一个,偏偏那个人认得了你的样子,而且梅姨这次又来了这么一手,即使你们现在离开,我只怕,那些人终究会找上你们。”

我又是诧异,又有些愤怒:“找上我们?为什么?我们和沈家人又没有关系!”

“现在,怕是已经撇不清了。”

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不是,单是解释是不够的。

我需要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我好不容易离开了贾府,本以为以后的日子就是顺心自由的了,可是,这一转眼又和这个沈府扯不清关系了?凭什么啊!

“前几天他们的人在金陵沈府左近潜伺,梅姨将你们全带到这儿来,也未尝没有保护你们性命的意思。只是这样一来,在那些人看着,你们就算不是沈府的人,也一定是关系极近的亲戚内眷…”

这种情况最糟糕,被那种跟恐怖分子一样的家伙盯上了,就算我见识不广也知道这种人古今大同,都有一种咬你一口入骨三分的不要命的狠劲儿,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再说他们都是江湖人,身手了得,就算文秀功夫不错,可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道理?防不胜不防啊!

真不公平!明明是沈恬的仇人,为什么偏偏盯上我了?

“那,依沈爷说,此事该如何了结?”我说:“总不能让我们一辈子藏起来不露面吧?”

他转过头来,真奇怪…明明他沉默着一个字也没有说,我却觉得…却觉得他眼神里面有许多的话,满满的要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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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却出声了。

“那些人…与我家算是世仇,也是朝廷一直头痛的一股…”他隐下去没说的话,我当然也能猜出几分。既然他不说明,我也就一直当作不知道。那些事情知道的多了除了让自己更恐慌之外,没什么别的好处。

“我前脚出京,他们后脚就跟上了。说起来,如果不是燮弟贸然莽撞之举,是绝不会祸及到你和你的家人身上,还牵累你受了重伤,有性命之险。到了金陵之后,我原想尽快肃清他们在这一处的势力,一方面也想你的伤快些好起来,不过虽然挑了他们暗中的两处堂口,我伤折了不少手下,却还是让他们的头目脱身逃走。这一来,恐怕关于你的消息就更瞒不住,他们指不定会做什么样的猜测。然后这几日又有消息来,说他们并不死心,而且打探到了你们落脚的那一带,大概还是想从你们那里着手,或是刺探消息,或是擒人为质,又或是…”

“杀人泄愤吗?”我低声说。

他肯定了我的猜测:“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无妄之灾啊。

“梅姨虽然在这件事上做的有不妥的地方,但是…她的本意却也是为了我。”沈恬说:“只是,我现在却也觉得,她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什么?”我意外的睁圆了眼看他。一个梅夫人胡作妄为可以说是人快死了行为疯狂不合理,但是沈恬难道也被她洗了脑?

“我绝不愿意你受到什么伤害。”

我微微一怔,一阵风吹过,卷的檐前的雨丝纷纷洒进来,沾在衣角鬓边,一阵凉意令我回过神。非!凡、手@打

这句话说的虽然语气很轻,语气却坚定无疑。我忽然间感觉眼前那个沉稳含蓄的男子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接着说了一句话。

“梅姨的提议虽然荒唐,但是…我现在却得说,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吧。”

“什么?”我抬起头来,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知道这句话不应该说,不容于礼,不合于法,也不近于情。”他声音很低,可是没有半分犹豫:“但我不能让你再受什么损伤。你,还有你的家人,我都会照拂保护。虽然现在你对我这个人还不熟悉,但是将来都会一五一十,慢慢了解的。”

我本能的回答:“可我是有夫家的人啊。”

“那不是问题。”

是啊…真的不是问题。我都不要那个夫家了…

可是,可是我真就是不明白了,我还带着个女儿,又已经不是什么豆蔻芳华的美少女,沈恬他能看中我什么?还是单单的责任感在作祟?

忽然间想起我们在船上,我受伤之后的那些日子,他每天来探望,带来的那些充满了心意的新奇礼物…

雨丝还零星的被吹洒在额角鼻尖,但是那种凉意触到肌肤上带来的却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风还冷,可我却觉得自己的脸微微的热了起来。

心里拼命跟自己说要镇定,镇定,现在可不是发痴的时候,但是这种情形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你们先不要回去,回去了也不能踏实万全,还是先住下来。刚才我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再回覆我。”他上前一步,将手里那件披风抖开替我搭在肩膀上,我愣着都没想起来要闪躲。离的很近,他的眼睛深邃明亮,像湖水,也像夏天晴朗的撒满繁星的夜空。

“阴雨风寒,这个你留着吧。”

我看他撑起纸伞,在雨地里沿着似乎烟雾盈然的林间小径缓缓走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屋里。一掀里屋的帘子,看见平儿坐在床头,脸上没一丝睡意,眼睛牢牢盯住我,心里不知道怎么的莫名的就是一乱,像是一颗石子咚的一声砸破了平静的水面,彀纹一圈圈的越扩越大。

她没睡实,可能我刚出去她就醒来了。

“你听到了?”

平儿点点头,动作轻巧的下床,套上鞋子走过来,又回头看一眼,生恐惊醒了巧姐。

我们到外屋坐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平儿似乎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事儿,真教人想不到…”平儿说。

我嗯了一声:“我没想到他会说那么一句话。”

平儿的声音很小,我也一样,大家来来去去像是在讨论做贼的窍要一样,你声音小我比你还小,再小些就真的什么也听不到了。

“奶奶可别轻信,这姓沈的来路我们都不清楚。而且,他什么也没应承,没名没份的算什么…”

平儿先想到的是这个?我倒和她不一样呢。

说起来,大概因为我不是纯粹的这个时代的人,所以我先想到的反而是情啊爱啊责任啊之类的事,名份二字,平儿不提,我还真的想不到这上头。

“我没犯糊涂。好不容易出了一个笼子,没道理刚刚从那里挣脱,又一头扎进这里来。都是笼子的话,好歹原先那个还熟悉一些呢。”非,凡!手‘打

平儿的神色一点也不轻松:“但是,据我看来,他刚才提到的事,也不是诳言相欺。我们现在,恐怕真的是惹上了麻烦了。奶奶在船上遇险的之后,我天天夜里都睡不踏实觉,总是会那种黑惨惨血淋淋的噩梦,再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可怕的贼人。我甚至还想过,要是我们留在府里没出来,奶奶也不会遇上这等事…”

我叹气:“不止你,连我偶尔都会想想。那府里虽然说前途无亮,可是现在总还有片遮头之瓦,有扇挡风挡雨的大门。但是我们两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小孩子,就算文秀会点功夫,又怎么日防夜防的长长久久下去?”

平儿反过来劝我:“都已经出来了,奶奶也别再想了。”

“嗯,就是眼前这事,实在是…”我苦笑着看她:“我可真没主意,文秀又不在,我们两个,还有巧姐,要是贼人真的找上门来,我们根本应付不了,只能束手待毙。可是沈家的这潭水深的连底也探不到,要不是遇着他们的人,我们也不至于落着这样进退两难。”想一想刚才沈恬说话的神情语气,我觉得手心微微有种热痒,手在袖中攥紧了拳,让自己要镇定,要冷静。

“奶奶,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先拖着,等文秀从京里回来了再说。”

我点点头,看看窗外。雨线纷乱,可我的心事更乱。

“还有,梅夫人虽然说是对我们…”平儿顿了一下,说:“不过她怎么说也还是这沈爷的长辈人。我们现在既然一时还不能走,是不是去灵前上柱香,总也是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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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指自己身上的衣裳:“身上都和霉干菜一样了,怎么去?”

虽然衣裳不脏,可不管是以前的我还是以前的凤姐,都没有试过这么久不换衣裳不净身的,那几天在黑屋子里当然想不着这个,现在一闲下来,觉得自己身上的气味儿实在是让人不能忍耐。别的不说,单是那个不新鲜的头油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