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忘毛茸茸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忘忘见过堡主。”

对哦,见礼。春双亦屈膝微福:“奴婢见过堡主。”

阎觐手自剪于后,看着这张颊红粉艳艳的小脸,问道:“本堡主经过,听得这里面很是热闹,在忙什么?”

春双仰望着那天神般的人物,屏息答:“回堡主,奴婢等人是在植种药草苗。”

“哦?”阎觐望向那青绿事物,“想不到,此地竟成了它的乐园。”

春双想起目前有比欣赏堡主威仪更重要的职责:“堡主,奴婢去给您倒杯茶来。”

忘忘娇嗓追道:“春双姐姐,我也要茶。”

这个忘忘啊……春双真是无力呢。

阎觐两道幽沉的眸光投注在她的娇艳颜容上,那秀挺鼻尖上的一抹泥渍令他掀唇淡笑,“怎么每一回见你,你这张小脸都要沾些东西出来?”

“什么?”忘忘睁起无辜大眸。

阎觐近了她一步,探指抬起她精巧下巴,取出方帕,轻柔地为她拭面揩尘。

忘忘被这怪异的情形惹出几分懵然,眸儿睁得更大。

真是可人疼的小东西呢。阎觐以略显粗糙的拇指内侧摩挲着她几乎腻不留手的颌肤,“你竟在阎堡住了下来。”

当年将她带到阎堡,就交与了阎秉忠安置她的一切,原想着,她病好了,人便也离开了。从未想到,这么花肌月骨的一个人儿,竟在这方北方天地停留了下来。她是怎样度过一年中最长的那些酷寒日子的?没被酷寒冻成冰样人儿,真是奇迹,不是么?

“堡主不喜欢忘忘住在阎堡么?”忘忘问道。

阎觐避而不答:“吃过饭了么?”

吃饭呶,忘忘大摇其头,“是哦,忘忘饿了。”

“想吃梅菜焖鱼么?”

梅菜焖鱼?好像没吃过喔。好吃么?

“想吃得话,就来呗。”阎觐放下了饵,掉头便走。

忘忘将那盘梅菜焖鱼放在近前,持箸且轻且巧地将鱼肉分离出来,然后,在小嘴一气忙碌不已后,满足地吁出口气,手与口却不曾停。

阎觐知道她不曾怕过他,但不怕到视他如无睹,使他也不免嫉妒起那条受了垂青的鱼来。

“好吃,忘忘饱了。”君家忘忘掷箸推盘,持帕拭唇,“谢阎堡主的午膳,忘忘晚了还有病人要看,忘忘告退。”

唔?阎觐再抬眼,仅扫到门外一角粉衣杳杳。于是乎,他不得不开始承认,在忘忘姑娘眼里,和鱼相比,自己的吸引力委实是差了许多。

兹此后,为了验证自己和鱼的魅力孰轻孰重,阎堡主开始考验起自家厨师的水准。每膳有鱼,且花样层出,囿此,将小娇客圈成了午膳桌畔的固定风景。她吃鱼,他看她;她滋味盎然,他兴味满满。原本三年里不曾谋面对话的两人,因着这每日一鱼,竟就此熟稔起来。茶足鱼饱后,两人会有一两时辰的言来语往。忘忘三年来沉心医术,一时忽略了原本对大千世界的好奇贪知。有阎觐这样足遍天下的人,话源一起,自然就不肯轻易断流了。

只不过,长此一来,这两个沉浸在各自趣求的当事人浑然不觉,这阎堡上下早已经风吹草动,波澜暗涌了。

谢管事独子沉疴得治,特地前来向忘忘辞行。

“君姑娘,在下在是颍州人氏,因着阎记,在颍州周边有些人脉,此去,定不负姑娘所托,为姑娘打探令尊令慈的下落。”

忘忘嫣然如花,“谢管事,忘忘这个托请,您不必当成负累,只要差手下人到各地去时顺口打探一下就可以了。”

“还有……”谢管事欲言又止。

“还有事?是不放心谢公子的病么?放心,他只要拿着那个药方连服三个月,不会再有大碍了。”

“君姑娘。”谢管事似是下了决心,道,“在下跟随堡主有些年头了,虽不曾鞍前马后的贴身侍候,但这近十年来,总能对堡主的行事作风有些了解。”

所以?忘忘眨着茸茸长睫。

谢管事向外扫过一眼,又压声道:“忘忘姑娘,在下知道,如果是堡主所要的,就……请忘忘姑娘记得一事,但凡有用得着谢某的一日,敬请到颍州,谢某将竭尽所能,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什么?忘忘更是不解。

唉~~~这样的天真无邪,又娇美如花的人儿,任是哪个男人,也不会轻易放过的罢?谢管事叹一声,辞行而去。

忘忘则嘟嘴问身后的春双:“春双姐姐,你可听清楚了谢管事在说什么?”

春双早对堡内诸人的揣测风语有所耳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似忘忘一心投在医术,对于阎觐,业已自少女的迷恋情怀中挣脱出来,所以,看得自然有几分清楚。“他是怕……怕堡主对忘忘不好罢。”

“堡主对忘忘?”君家姑娘轻拧秀眉,“堡主对忘忘很好啊。”

春双看她满脸的坦荡无伪,知她尚未对阎堡主有任何暇想,或者说,眼下的她,除了医书药草,很难投注太多心思。“忘忘,我曾经以为你会和上官官事走在一起。”

“上官哥哥?上官哥哥最近长时驻在北夷,又有多日不曾回来了。”忘忘流亮溢波的猫眸被一层思念所蒙,“我好想上官哥哥哦。”

唉呀,春双也想叹气了。

[第二卷:第三章(下)]

上官自若自北夷回到北沿城,已有三日。只是,没有回到阎堡里而已。

袁依依,北沿城最大的花楼醉花轩的头牌歌伎,亦是北方第一堡总管事的红颜知己。她长发如丝,黄衣如霓,纤纤十指漫拂琴弦,悠荡出一曲荡人心魄的《凤求凰》。

上官自若斜倚长榻,指勾金杯,醉眼乜斜,娃娃脸上挂着慵懒适意的浅笑,应是一个男人极得意的时刻罢?

“上官,你不回堡内交差,也不怕阎堡主责怪的么?”一曲稍停,美人持壶为男人续满空杯。

“依依,你认识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不知道我怕不怕的么?”上官自若扬臂,呡一口琼浆,“好酒,不愧是醉花轩,这酒果然能使人醉卧花丛,纵死亦风流啊。”

袁依依夹一筷桌上配酒小菜,递到了男人口边,“别净是喝酒,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上官自若张口纳下,赞道:“这三鲜丝在依依手下,堪比山珍海味呢。”

袁依依好笑啐道:“你呀,这张嘴就是会哄人开心。”

上官自若将杯置于木几,伸臂将美人娇躯拥上长榻,坏笑道:“因为,你的确会很开心嘛。”

“唉呀,上官,现在是白日,你……”袁依依娇羞万端。

上官自若笑得更坏,唇凑在她耳边:“白日又如何?看得不是更清楚么?”

“上官!”袁依依不依地娇嗔。“你在你那位忘忘妹子面前,也是恁地无状的么?”

忘忘?上官自若忽松了手臂。

袁依依不曾想到他会没有知会的放手,娇软身躯滑跌在地。“上官,你……”

“依依,今后在我面前,不要提起忘忘。”他仰身瞑目,道。

“为……”

“不要问为什么,做就是了。”

袁依依跟了他几年,脾性自然是清楚不过,闻言自然不会再多说赘语。只是,心里是极不舒服。任哪一个女人,在察悉自己男人心里,有一角是她所无法触及时,都很难不存芥蒂的罢?何况,这个男人的心里,又何止一个角落是拒她于千里的呢?

又是青宁湖。

“君忘忘,你站住!”

蝉儿鸣,蛙儿吵,柳荫辟下安乐岛……

“君忘忘!”

夏风吹,溽暑消,莲影曳出美人娇……

一道鞭影陡起,袭卷向了快乐行走的人儿。

君忘忘左移三步,身子已在鞭影之外,做了个鬼脸,“水媚夫人,你的鞭上功夫依然是老样子嘛。”

水媚媚脸忿怨,握鞭似有再起之势。

“喂,说好喽,每次我只容你一鞭,如果你敢出第二鞭的话,我不会客气。”

“你敢!”水媚道,却明显色厉内荏。

“嘻,你又不是没吃过痒痒粉的苦。”忘忘大方再送鬼脸,“怎样?一年之前的滋味,记忆犹新罢?”

水媚切齿。说起来窝囊,想她好歹也是堡主给了名份的侍妾,一年之前被这君忘忘以痒痒粉侍候得全得痒痛不止,竟是奈她不得。因为,阎觐的枕头风她不敢大吹,而小吹过后的结果,只换来阎觐一句“让王管事去处理”。恨就恨在阎堡的众家管事,堂而皇之偏袒眼前这个诡计多端的小蹄子,主管堡内内务的王管事一声“我会看着办”,便再无下文。她也曾找心腹欲来个暗箭伤人,岂料翌晨即发现那几人沉睡在水月舍大门前,且一睡三天,酣然如死。以至于,这口恶气,她终未曾出得。

“君忘忘,我来问你,你为何会搬到落英苑里去?”

忘忘摇头,“这要问管事伯伯,是他差人帮我搬的。”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你就敢搬过去?”

忘忘颔首,“当然知道,落英苑嘛。”

水媚没再咬牙,因为在君忘忘面前,若不加以克制,一口牙定是会未老先衰。“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借住的食客,在这阎堡白吃白住恁多年也就算了,眼下竟还敢搬到落英苑,你不知道那是留给堡主未来夫人的居所么?”

未来夫人?忘忘点着小小下颌,“是这样么?谁说的?忘忘怎会不知?”

你镇日除了你那些破烂药草还知道什么?“没人说,但这在堡内上下,已是有共识的,你这样贸然一搬,可知道招来多少话?识时务的话,就赶紧搬出去,省得人家说你这只麻雀做着一朝飞上枝头的美梦,妄想一步登天!”

君家忘忘困惑了,“忘忘就是忘忘,不是喜鹊麻雀,飞上枝头做什么?”

“你少装傻!”阎堡的人都被这丫头给骗了,什么天真无邪,分明是装傻扮憨,看她那双叽里骨碌的大眼睛,平日就不知道在转着多少奸邪诡计,否则,怎会将阎堡的一干下人收买得如此妥贴?“你骗得了天下人,却瞒不过我,君忘忘,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机了,堡主是怎样英雄的人物,岂是像你这么瘦不伶仃的臭丫头能想的?”

听着耳熟哦,却不是自水媚嘴里听过的,应该是很多年前……算啦,她才不要费力想一些令人不太快活的事呢。“水媚夫人,忘忘真的很忙,恕忘忘不能陪您在这儿抒发闺怨,告辞喽。”

“君忘忘,你不能走,你得听我把话说完,站住!你这个怪物!站住!”

站住才怪!忘忘回首再奉送鬼脸一枚,乐哉去也。

觐见院。书房。

“去平州?”上官自若重复。

“有问题?”阎觐挑眉。

“堡主吩咐,属下自当从命。只是……”

“只是?”

“属下今日才返堡,尚未及领会这家的温暖,就要动身么?”

家庭的温暖?“本堡主怎不知道总管事还将这阎堡当成了家?”

“堡主不会认为属下不配呗?”

“据本堡主所了解到的,对总管事来讲,那醉花楼更具家的温暖罢?”

“显然堡主对属下还不够关心爱护,对属下的了解不足以照顾到属下的全面呐。”

阎觐饮一口火候泡到极佳的洞庭碧螺春,闲怡地道:“既然如此,就请总管事将‘家’里的事料理完了,再行动身罢。不过,可不宜因这‘家’事而务了行程。”

“堡主放心,属下跟妹子作过别后,即会动身。”

阎觐眸光一闪,垂睑再品佳茗。

“对了,说到这里。”阎觐走到门前的身形回转,“属下还未感谢近日堡主对忘忘的照顾。忘忘那丫头天真娇憨,对人从不设防,在属下离开这段时日里,还请堡主多费心了。”言罢,瘦长身影消失于门后。

阎觐眯眸:感谢?他倒真以忘忘的亲近之人人自居呢。说起来,他这两日因为忙着筹备十日后赴南疆一事,竟有几餐未与那丫头同桌食鱼了,今日的午膳,她定是缺席不得。

“……”阎觐的贴身随侍福童禀完详情,偷扬起眼际一角窥视主子脸色,却给主子幽冷沉墨的眼神给骇得心头大跳。

“你说,她不过来?”阎觐问,似有置疑。

福童一栗,以袖口拭着额头狂冒的汗珠,答道:“是,堡主。君姑娘的确是这么说得没有错。因为总管事要带君姑娘到汇馔街用膳,所以……”

阎觐唇抿一线,脸色平寂。半晌,“她很喜欢汇馔街?”

福童头点得如鸡捣米,“嗯,君姑娘平日若得了空,那汇馔街是最常去的。”

“所以,不是因为上官官事?”

啊?福童再度大汗狂冒。

“你下去,守在落英苑门口,待她一回来,即唤她来此。”

“是。”福童疾颠颠退下。唉呀呀,凭他福童大人和主子多年朝夕相处的经验得知,现在的他,心情必定是不甚喜乐呢。是因为君姑娘选择和上官总管事外出,主子面子上不好看?还是因为……那位君家姑娘,可有这个力量?

但愿啊……

[第二卷:第四章(上)]

蚀心草,其叶挑弯似刀,其茎鲜红如血。煎汤服之,昏睡一日,醒后前事尽除,前缘尽忘。故又名“孟婆草”,世人多避之。

此刻,正拿在忘忘手中,摆弄端详。

“忘忘!”春双在旁心惊,“你可是在吃饭,听上官官事说得那东西恁样厉害,你也不怕……”

“无妨。”上官自若悠闲地品用饭后清茶,“这草叶必须以文火加水熬煮两个时辰,药效才会渗透到汤中,那时的它,才会真正的‘蚀心’。现在的它,只是一株草而已。”

“可是,忘忘的手拿着它来回摆弄,总是……”

“别说它现在浑同于普通闲草,就算稍具毒性,凭忘忘异于常人的骨质,也不怕它的是不是?”当初,如果不是一次偶然发现她的手触及一些能令人红肿胀痛的药草时毫无所觉,也不会想到授她医术。其实,阎堡诸人乃北沿城都道这丫头医术了得,还不曾想到过,这丫头的施毒解毒之术,已不在他之下了罢?天生异骨呢。

忘忘终于将注意力自蚀心草上转移开来,问道:“上官哥哥,这蚀心草真的只有东夷才有么?”

上官自若稍作思忖,“《药王录》上是如此登载的没有错。且我走了那么多地方,也只有在东夷才偶见了形状与其上所载毫无二致的草。至于是不是真正的蚀心草,怕是人服过才知道。”

“不要,不要!”春双花容失色,“有谁闲着没事会服它?总管事,您不要误导忘忘咯,闹不好,她真会熬了来喝下去试试。”

上官自若失笑,“你当忘忘是神农再世?除了吃鱼,还喜欢尝百草?”

“忘忘,你不会罢?”春双忐忑地问道。

忘忘大眼晴赏她一记眼白,将蚀心草小心翼翼放进挎囊,“上官哥哥,这蚀心草的草籽你有么?”

就知道她会要。上官自若自袖里的暗袋内取出一纸包给她。“你要培植它的话,一定要小心了,任何毒草误食或许有药可治,而这蚀心草连药书上也未载过它的解除之法。”

“知道啦。”忘忘提鼻,“忘忘不是神农,不会误食钩吻啦。”

这小妮子,总会让人忍不住要多宠她一些。他抬手拉了拉她的长长发辫,柔声问:“这次上官哥哥去颍州,想要什么礼物?”

“颍州有什么最好吃?”忘忘信口问。

上官自若“噗”地将一口茶喷出来:尽管这丫头的答案不曾令他意外过,但如此经年如一日的执著,真令人无奈呐。

春双亦不客气地“咯咯”娇笑。忘忘却没有丝毫赧然,翘唇道:“你们两个,知道我的好了罢?有一天没有了我,看你们还会不会有这样开心的日子可过?”

“忘忘……”她言者无心,上官自若听者有意,心头不自觉地心头一重。极快地,他甩开了。“你这枚开心果,是上官哥哥的宝,上官哥哥哪会轻易就没有了你?所以,你想要摆脱我,还有待时日呢。”忘忘,上官哥哥答应你,不管将来会是怎样,只要你需要,上官哥哥一定会一直照顾你,只是……

该做的终须要做,他投注了心血在忘忘身上,到目前,她表现得尚未令他失望,所以,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