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得好像年画里的寿星公……不过,你没有他的长眉毛……月老,你是月老么?”

“你果然有慧根。”月老称许,“坐下说罢,话说起来要很长。”

“你变个椅子给我,我才能坐啊。”忘忘无法置信,此人便是通管天下姻缘的神仙,她那“月老”两字,也不过是随口而已。

“椅不就在你身后么?”

忘忘回望,见了一桃根制成的木座,遂依言落下。“说罢,你的说来话长。”

“你可知,你在本尊的姻缘簿上,曾是个头痛的存在?”

“是么?”忘忘不以为意,“你是神仙,也会头痛?我以为,你无关痛痒,只要牵牵线、动动指即可了呢。”

月老哭笑不得。这小女子,当真令“仙”无言呐。“……你五世情系一人,今世也曾与他牵扯不清,你曾教本尊,不知如何决断。”

“五世情缠的,是明清寒么?”忘忘想起一些梦境,梦里的女子,是凌水烟的面容,但却是她的魂灵。那个总与这女子一并现身的男子,甩着末指的红线,肆意挥霍她的情憾,然后,她几世的记忆存在心中,心境苍老有千年。

“不错。你和他,情根种于五世前,只是,他与你并蒂的心,总有旁骛掺杂,是以,不够坚定,致使诸多障碍衍生。为使你们绝断,曾将你们的生魂带往阎殿……”他袍袖一挥,那段记忆自忘忘脑际纷至沓来

“……那又如何?”忘忘蹙眉,问。

“你当真不恋了么?于你那段五世未果的姻缘?”

“五世牵线,五世都错过,可见我和他看似缘深,实则缘浅。况你不也说了,他与我厮守的心不够坚定不移,致使纵有红线牵扯,亦难有一世相守到老。既然你在上一回的阎殿已为我和他做了绝断,何以尚引我到此?”

月老摇首,“你和他,仅差接下来的一世,便有七世之缘。”看她桃花如面,“你今世没有那惊天动地的绝色容颜,来世,可还想要?”

“我不再寄望来世。”忘忘眸色深幽,“来世,是全新的另一人,我有什么权力为她定下姻缘和容颜?我只求今世里,能与我的夫,我的儿,安乐过活,相守到老。”

“你的夫?是阎觐么?你可知他的来历?”

“前世的阎王?”

“你可知他为你,犯下了天条诫规?”

“……呃?”

“你看……”

月老袍袖挥下,玄衣的阎觐凭空现影,他进了月老洞府,目不斜视,径自向凡界泥胎塑身琳琅处迈入,双目自每处泥胎胸前的名字滑过,忽然神色一喜,握起了一垂髫娃娃,在上亲吻一记……

忘忘面上一热:那垂髫娃娃胸前,“君忘忘”三字清晰可见。

……他忽在中指一咬!

忘忘惊呼。

……三滴血出,渗入在他自怀中取出的泥娃土身中,书成“阎觐”二字。而后,他手捋着牵在“君忘忘”指上的那根红线,看到了彼端的人名。脸上一抹嫌恶显露无余,抓住那娃娃,高高举起……

不可以呢。忘忘心下疾呼:那人没有过错,不能因了月老的好事枉丢了性命。

……他并没有摔下,却以掌心抹去了那娃娃胸前的字……

忘忘摇首方待叹息他的任性,见他竟又似转过什么念头,恢复了那四字,而后,扯下了“他”指头红线,随意闲瞥一遭,见了一支空落的线头,也不看那端牵的是什么,便给绕缚了上去。再将手中的“阎觐”与“君忘忘”齐头并放,红线系指尚且不算,还将两人的身子也给密密缠缠……

“你可知,他犯下的,是怎样的错?”

月老的声量再在耳边荡起,影像不见,忘忘收回视线。

“他身为冥界首神,贪恋凡尘情爱,且以血作铸,将红线与你绕缠,违反天条,触犯仙规,几千年的修行毁于一旦!”

“月老,你叫我来,是想让我远他,离他,还是爱他,恋他?”

“嗯?”月老一怔:这小女子又要说什么?

“你叫了我来,是因为你对我与阎觐的姻缘并不称许,而你方才,让我看见他的所为,又听你如此叙说,我只能更加心动,不是适得其反么?”

“……话不是如此说。”谁说凡人好欺?“你没听到我说的么?他千年修行即将毁于一旦,作为他的道友,我不忍如此。你也该为他设想,助他迷途知返。”

“如何个为他设想?如何助他迷途知返?”忘忘睨他,“我一介凡人,哪来的力气?”

“你道几千甚至上万年的修行是如何来的?天劫地难,经受不断,稍有差池,魂飞魄散。冥界首神,又是谁都可以修得的?那明清寒在四世里,屡屡负你,你尚能不计前嫌,付诸深情,他为你做到如斯,你难道啬于回偿?”

“……他并不尽是对我好,曾经,他对我的坏,你难道没有看见?如果没有他在我装痴时的表现,我哪肯让他做我孩儿的爹?”忘忘不肯明言作答,心里的一丝惶乱令她顾左右而言。

月老晃脑摇首,语重心长:“君忘忘,你慧根植身,若能随我修炼,五百年后必有所成。但若你继续留恋凡尘,你的存在,必成为他的魔根。而你与明清寒的纠缠,下一世仍是难断。”

“……你不必再七拐八绕,你想说的是什么?我随你修炼?是要我死么?抛了我的父,我的母,我的儿,还有他,即将死了么?”

“你阳寿未尽,若非你心甘情愿,你的魂魄神鬼难索……”

“你先以绝色容貌诱我,再以修仙有成惑我,还拿他的仙藉和明清寒吓我,你这月老,当得好不厚道!”忘忘突然大哭,“他为我牺牲,难道我没为他做什么么?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第四卷:第十四章(下)]

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忘忘有感浓浓困意袭来,再把一粒醒神丸吞服下,甩甩头,又将双眼瞪得如见了鼠的猫眸一般。

上官自若自门隙里窥了她已有半个时辰,被她弄得已有满头云雾。

“她这样的情形有多久了?”

“三日了,她不眠不睡,甚至眼睛连闭都不闭,镇日靠那个醒神丸强撑,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阎觐苦恼得五官皱起,“她不让我靠近,想点她睡穴都没办法,如此下去,她的身体如何得了?你看她,可是患了什么怪症?”

若是平日,见了阎大堡主这副坐困愁城的困顿模样,他定会恣意调谑一番。不过,时下,更使他感觉异常的,是房内人儿。“三天?三天前发生了何事?”

阎觐一窒:“……就是,我接了她过来,然后……”

“然后?”

“就是那样了。”

“哪样?”

“你白痴啊,一个和自己妻子阔别了近两年的男人,见了妻子,还能做什么?”

“你用强的?”上官自若撇起唇角,调起不屑。

“……你胡说什么?我们郎情妾意,不知道有多恩爱……哼!”

哈!上官自若真想给他吐出来,“郎情妾意”这样的词组自阎觐的嘴里冒出,实在是……“后来呢?”

“后来她睡得很沉,我叫了几声都叫不起……嗯?”他眸光一沉。

“有什么异常?”

“她是哭着醒来的,嘴里叫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听得很清楚,不会有错。难道……”

“若我记得没错,忘忘的阳寿……”上官自若攒眉,“难道是你的行为,折损了她的阳寿?”

“不会!”阎觐断然,但眼底的神情却使人知他没有语气表现出来的那般自信。

“所谓天意难测,指得便是这个罢,忘忘她……你设法点她睡穴,让她睡上一回,有你在她身边守着,想黑白无常不敢随意索魂。不过在此前,你助我去地府一趟。”

“上官……”阎觐这一声,含着太多复杂情感。

“你我,因一个女人而失和,再因另一女人而复和,不正是应了循环之道么?”上官自若耸肩。“助我罢,到地府,应该不会费你太多功力。”

阎觐搂着娇小人儿,盯她桃花睡颜,不敢稍松一臾。

“爹爹……娘娘……”笑儿抖着小手倾踬过来。后面,是一脸呵宠的春双。

“笑儿,和春双姨姨到外边去玩,爹爹在陪娘。”

“爹爹……”笑儿噘起小嘴,“……笑儿要娘……”

“娘是爹爹的。”阎觐双臂收得更紧,“将来有一日,你也会遇到属于你的。”

“笑儿是娘肝肝……”笑儿不服地抗议。

“你娘是说,你是她的心肝宝贝。”春双抱起他,“可是,你的娘在睡觉,走,姨姨带你去放高高。”

“高高,哈嘻……福童笨蛋……”

“好,也叫上那个福童笨蛋!”春双哄他行远,临去,望了那对夫妻一眼。她不知他们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他们,她会有一份不祥的预感。老天,求求您,别再给他们添加磨难了……

上官自若回来了。灵魂方回归到肉体,未及给自己时间缓和,即冲向了守在外室的人。

阎觐仍抱着熟睡的忘忘未动未语。

“阎觐!”

阎觐一震,回首:“你回来了?如何?”

“阎觐,我得到的某些讯息,可能是你所不愿接受的。”上官自若心际万般沉重,闹个不好,人间多条魔障呢。

“你没有告诉那些东西,敢索吾妻的命,我会给这世间添上不尽的鬼魂让他们索个痛快?!”

怕得不就是这样的结果么?“上一遭忘忘熟睡时,见她的,不是冥界的人。”

“月老?”

上官自若颔首:“但月老并不知阴间寿簿已改,他只是自他的角度劝诱忘忘……”

“寿簿已改?改了什么?”阎觐只听他想听到的。

忘忘的阳寿的确将尽了。这话亘在上官自若喉头,他清楚的知道,一旦他说出来,这个人会如何,只是,那一日终须到来,届时,他更会疯狂成魔。

“阎觐,忘忘睡了有几个时辰了罢?让她醒了,我有话对她说。”

“有什么话先对我说!”为什么,心会跳得恁快,像是要自他的胸腔内崩出去一般,为什么?

“我对忘忘说的,攸关你们的百年相守,你不想与忘忘百年相守么?”

“百年相守?”阎觐凤瞳内揉进惑然。

“相信我,阎觐,不管如何,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们两人的未来。相信我?”

“上官,父亲弥留之际,叫得一直是你娘的名字……”阎觐望着自己这异母兄弟,“他到死前,方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之所爱,他还说,他当时,是极生气的,也想一掌杀了你的母亲,但是,见了她,他便打不下去,可是,你的母亲用最残忍的方式报复了他,便是死在了他的面前……”

“是么?”死在他的面前,是最残忍的么?

“我不像他,我早早找到她,拥有了她,所以,我不可能失去她,你明白么?”

“阿觐。”上官自若忽然称起了他幼年时的昵称,“相信我,我所做的,是为你们的将来,相信我。”

相信我。

“你要我相信你?你要我相信你?”阎觐目光充血,里内,魔已成形,“可是呢?你那日与忘忘说了什么?她昨日还好好的,她的身体还是柔软温热的,现在呢?现在呢?我的忘忘呢?”

上官自若任他一只掌扣在自己喉咙,“你必须相信我,阿觐,只有十几……”

“相信你!”阎觐一声嘶吼,指着那躺在榻上已再无生息的人儿,“你要我相信你?你把我引开,让他们勾走了忘忘的魂魄,这样的你,还让我相信?上官自若,我要杀的第一个人,会是你!你下去告诉那些东西,还有那个狠心弃我的人儿,我会把这世间给毁了!毁了!”

“阿觐……”

“哇哇……笑儿要娘,笑儿的娘哩……笑儿的娘哩……”

春双两目红肿,抱笑儿进门来,“堡主,笑儿不停的哭,奴婢劝不住……”

“让他哭罢,他该哭的,不是么?”阎觐冷冷道,看也不看那滂沱泗流的小小人儿一眼。

“阿觐,忘忘临走前,让我嘱你,必须好生将笑儿带大,否则……”

阎觐手下扣抓一紧,“你一个将死的人还想对我说什么呢?上官自若,替我带话给狠心人,我不会善待她的儿子,如若她不高兴,尽管来找我,找我啊!啊!”

他忽狂奔出去。

“阿觐!”上官自若纵身便追。

“上官哥哥,我应了你,你必须应我,好好照顾他,不须他像他说过,成了什么十世恶人……”

忘忘,我会照顾他,直到你回来。

[第四卷:第十五章(上)]

“春光处处好,枝头春意闹,李花白来桃花红,蝶儿乐逍遥。春光处处好,枝头春莺吵,杏花娇来梨花俏,蜂儿忙里笑……”

江南岸,杨柳城,少女簪花浣纱,笑如银,歌如人。

“咦,怎今个明家的小小姐还不来?”有少女仰首企盼。

“唉呀呀,人家是明家的金枝玉叶,哪能老和你来玩?”旁边有人道,“不过,听说,十天前小小姐的及笄礼上,当场就有人求亲呢,而且全是江南最俊的公子们。”

“如果我也有那富可敌国的爹,也有一张千娇百媚的脸,也会引得全杨柳城全江南全国的公子们来求亲的。”

“哈哈,你做梦罢,这辈子积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哈哈……”

“众位姐姐,在笑什么?好高兴喔。”一个粉色人儿自花丛中跃出,粉衣粉裙粉带缠头,披着黑缎似的发,张着黑玉似的眸,肤如凝脂,唇如桃蕊,虽年纪尚小,已然美得不似凡人,或如桃花幻化的妖,或如误降尘世的仙。

“明家小小姐,你来啦?”几个交好的女伴欢叫,“我们还以为,今日你出不来了呢。”

粉色人儿桃蕊样的嘴儿一噘,“是差一点就出不来了,我那爹爹逼着我背大同篇呢,还逼我写够五十张大字,还好忘愁聪明给偷偷溜了,嘻……”

明忘愁,明家的小小姐,年方十五,是其父其兄的掌上宝,更是如今仍体健神旺的明老太君的心头肉。

“忘儿,忘儿”

看罢,她那个爱妹成痴的兄长又追她来了。不过,正是因了她,才能见着那位明府的长公子明家瑜不是?那可是新生代里杨柳城最俊的公子呢。

小忘愁娇妍腮儿一鼓,“在这里啦,臭哥哥,老是不让人家自在。”

明家瑜听见了她的抱怨,好声好气地哄道:“不是哥哥不让你玩,是姑姑来了,都急着要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人家还不是长得和娘一模一样。”小人儿黑玉似的眸气溜溜转着,“要看我,看娘就好啦。”

“谁说的?”明家瑜揽过她的肩,在自己肩窝找个舒适位置让她靠着,“你呀,五官拆开来和娘是极像,但你的神不像娘,她们都说你的眼里住着另一个人……叫什么……我忘了,他们说的时候,不想让娘听见,说是娘听见了会不欢喜。她们说,你这样的容貌配上那样的心神,才是绝色呢。”

忘愁抿嘴笑着,“姑姑们来,是因着过几日曾奶奶的八十大寿么?”

明家瑜颔首:“是啊,所以你这几日也不要满山跑了,好生待着,帮不得忙也要有个为人晚辈了的样子,明白么?”

少年老成的小老头!“曾奶奶最喜欢我,也最许我满山乱跑,她说,那样才有年轻的模样。而且,等有人来接我了,你们想看我跑,还见不着了呢。”

“有人接你?”明家瑜不以为然,自她十岁始,便时不时说有人会来接她,娘为此还请了道士和尚的为她加寿,生怕她生得太美,老天给要了去。但过后,她仍乐说不疲,身子也依然结实,曾祖母不再让娘折腾,说祸福自有门,万般随缘便好。“我倒听听,到底谁来接你?”

“我还以为,我及笄那日,他会来呢。”垂下长长睫毛,“讨厌,人家都等了那么久。”

“咦?”今日反应不同往时哦。“你还没说,谁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