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袭于你的血肉,我不会忘。但我未喝孟婆汤,我的灵魂,自我降世始,便是二十几岁的高龄,恨你怨你,也是人之常情罢?不过忘愁十岁时,已接受了你是我的母亲,今世我会永远尊你为母,也望你能永远当我是你的忘愁。”跪下,三个叩首谢骨血赐予之情。“至于容貌……这张脸,曾跟随了我五世。”

“啊”门内,悲声哭号。

“忘愁再次拜别母亲。”

“忘儿。”明清寒的身影自柳荫里闪出。

忘愁回眸,父亲的表情告诉她,适才她在母亲门前的话,俱入了他的耳。“爹。”

“这一世,你会喝孟婆汤么?”

“会。”

“为何?”

“上一世,我不喝,是……”她不能透露太多罢?“实则,灵魂载负着前世的期待,并不轻松,来世,我寿终正寝,过得必须是全新的人生,我不会再拿过往的一切使她受累。”

“忘儿,忘儿,忘掉的人,会更快乐,对么?”

“是,所以爹,你也忘掉罢,不管是今生的果,还是前世的因,俱忘了罢。”

“……我会试试看。”

“爹,女儿也在此拜别爹爹。”伏下身,又是三个叩首。

明清寒遥望那娇小身影姗姗远去,终感到,所有过往,当真该去了。

[第四卷:番外之上官自若]

“你今世的阳寿,原本还余数十年。但是因了他逆天而行,使你阳寿折损,如今的你……仅有不到半年的寿命了。”

“……我死后,他呢?笑儿呢?他们会活得很好罢?”

“通天镜,可虚拟人之后世。你亡后,他一心行恶,造下的血水可比忘川之河。而笑儿,生长在如斯父亲身旁……”

“既这样,我便不要死。你说那阴间的鬼差不敢有人索人的魂,他阳寿绵长是不是?我便时时呆在他身旁,他们,是不是连我的魂也不敢动了?”

“……但如此逆天而行,你会长年病恹,累弱床榻,而他则游走在善与恶的边缘,只要一个不慎你被索去了魂,他的恶在长年积压之下的暴发,只会更盛,届时,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何样的情形。”

“那我该如何做呢?你既然对我说了这些,是上官哥哥心头早已有了打算,对不对?”

“我与阎王达成协议,以你的安心离世,和他的安心等待,交换你们十五年后几十年岁月不离不弃的相守。”

“真的能交换么?真的有几十年的相守?”

“上官哥哥不会骗你。”

“十五年后,当真可以?”

“十五年后你的及笄日,我会带他去接你。”

“你说过的话,你要记得哦,不然,我会拿痒痒粉给你当作三餐来用,还会以心幻散使你自己剥了自己的皮做成皮衣……”

……

老天,我一个翻身,迅即又稳住了下滑的身躯。看清了四周情势,我在树上,睡了过去,而且,梦回若干年前……好一个不令人喜欢的梦呢。

“上官哥哥,你在哪里?”

天,又来了。这世间,掰指算算,有谁比在下命苦?忙活一场,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说,竟还要在此受尽欺磨,啊呀呀……

“上官哥哥,我知道你在上面,滚下来,我有话说。”

树下,小人儿……呸呸呸,这是那家伙恶心叭啦不嫌肉麻的昵称,我跟着起哄什么?更正,那家伙的小妻子,正仰着小脸,以一双大眼瞪我。

我气不打一处冒来:前世欠你的,我也该还清了罢?“你你……做什么?”气恼啊气恼,为何这气壮了半截,就径自给消了?

“我还没有想出法子,你帮我。”

凭什么?“你是他的心肝宝贝,你都没有法子,我又从哪里想?”

“上官哥哥,你该不会以为我找你,是因为你玉树临风卓尔潇洒风采绝代人见人爱罢?”

不是么?“……”

“你完了。”小东西竟是叹息摇头,好似我已经病入膏肓,“事由你起,当然由你解决,要不然,我找你做什么?难怪你都年纪一大把了还讨不着老婆,你对自己的评估严重失准呢。”

喂!“明忘愁,还是君忘忘,我警告你,若不是因为有玉树临风卓尔潇洒风采绝代人见人爱的我……”好喘,这丫头一口气下来怎是面不更色?难道,真是因为年纪大了……呸呸呸,“你和你那个糟老头相公如何相守?还镇日不怕别人长针眼的表演恩爱的恶心戏码?”

“说到这里了,上官哥哥,你不会忘了忘忘走前说过的话罢?”

“……哪一句?”这丫头,不会想起来了罢?

“你说,你会在我及笄日即携他来寻我……”

明明名字中“忘”字不绝,记性那么好做什么?很好,要算是不是?当下,我便和你一起算个清楚。我一时气血上涌,跳下树来,俯视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说到这里,你怎不想想?没有我当日的苦心周旋,你们会有今日?是我,不怕折损元神,跑回阴界翻你的寿簿;是我,劳动三寸不烂之舌,和当任阎王达成了协议;是我,替你好生照顾你的老头夫君,还在你们婚事遇阻时力挽狂澜……”

小东西,一对眼睛长得好看是不是?这么瞧人做什么?……“我似乎言过其实?”

“知道便好。”小东西撇起小嘴,俨然对我失望至极。

我气啊,气啊……“你真的想不出办法?那家伙当真不买帐?”

“是嘛。”

我不解了。难道是那家伙年久日长,见异思迁的老毛病又犯了?……哈,怎可能?眼前这张小脸比花生娇,比玉生香,要说怕谁见异思迁,是那家伙的担心比较多一点。“……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嘛,既然他十五年来都那样一副德性了,就让他继续保持下去啊……”

“不行!”小东西一对眸儿睁得大大,嗯,依然像是一对猫眼。“那十五年他没有我,自然可以那样。但现下我已经回来了,自然要改变!”

“嗯……那个忘忘,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的脾气比过去要大得多?你有没有发现,你对你的上官哥哥不够尊重?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了。”她理所当然地点头,“因为以前的忘忘,十五岁时被人抛弃,十八岁时被人利用,十九岁时还让人给推出去送给别的男人,常言道,恃宠生骄,不管是男人女人,总要有人宠,‘骄’得才有份量是不是?你们男人所谓的骄傲自大,不也都是让环境和女人给宠出来的么?我现在,是江南首富的千金,是北方财阀的妻子,是官帮帮主的嫂子,是阎帮帮主的娘亲,那么多疼着哄着呵着爱着,我不骄,不是太浪费上天对我的厚待了么?”

“……”这小妮子,成精了?!

“所以,上官哥哥,你就心安理得接受我的欺负,我呢,也心安理得的欺负你,这样,大家都皆大欢喜是不是?

“我”岂有此理!“君忘忘,还是明忘愁,你不要太……”嚣张!

这丫头的眼珠子又在溜转,我脊背冒凉,不祥预感逐渐成形中……

“上官哥哥,方才锦州城知府的千金来访……”

冷哦……“那个花痴来做什么?”

“似乎是托我这个嫂夫人,给自己的小叔做个大媒……”

嫂夫人?小叔?大媒?“你……你说了什么?”

“唉,我家相公那个样子,我实在没有心情支应,就胡乱把上官哥哥的生辰八字身家身价给提供了出去……

我听到来自本人牙根处的磨擦声,“简单!你家相公那副德性,还不是为了保有一张三十岁的嫩脸,谁让你比他小了恁多岁?还不是……”怕你有朝一日喜新厌旧。啐,这样简单的道理,这小丫头也需要我来费心提点,可见离成精还远着呢,啐……

“哦,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呢,我都是太爱我们家相公了,竟没有想到这处,还以为他不够喜欢我,所以,即使娶了我,也没有笑过,唉,我真是爱死我们家相公了……”

冷哦,冷……“所以,那知府千金……”

“小事一桩,下次来,我只须告诉他,你爱的不是女人,她便会知难而退了……”

“……好,你便这样……”什么?“君忘忘!”我恨不能上前掐断那小东西的脖子,“你给我回来!”

谁知,她回来的是一个丑丑的鬼脸。“对不住,奴家现名为明忘愁。”

结果,我又为他人做了一回嫁衣裳。

当晚晚膳后,我闲步在园间游逛,听得那亭内的喁喁私语

“相公,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什么?”

诚惶诚恐?是怕他那小妻子又玩什么花样出来玩他?活该!

“讨厌那些毛头小子的青涩,所以,以前哥哥领了他那些朋友来,我看也不看。”

“……真的?”

有几分喜悦?啐,这话他竟然相信?弱智。

“我还镇日盼着爹爹脸上多长一条皱纹出来,因为,爹爹每增加一条纹路,我都会想亲爹爹一下。于是,爹爹平日没事,就爱咧着嘴笑,为的,就是让忘儿多亲他。”

“……真的?!”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因为每一回爹爹笑,忘了为了奖励,都会亲的……咦,相公,你在做什么?”

“……你看不出来?”

“你的表情好奇怪喔,牙痛?头痛?还是肚子痛?需要上茅厕么?”

哈哈,我闷笑,抱着笑痛的肚子,去也。

这丫头很快乐,我知道。她先前说过我真正的爱的,是南宫慧,我也记得。究竟我爱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的我,也很快乐。

身后,是属于情人的世界。

[第四卷:番外之云裳]

天光未明,一盏油灯下,我已然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在这样忙碌的时日里,我心底很快活。一双手,早已不复过往的柔嫩白皙,我察觉了,但不以为意。想起隔壁的玛姑整日为了保护自己那一身冰肌玉肤巧动心思,想着她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进轩辕家的大宅子里享福,我便摇头。我很想对她说,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并不一定是“福”。尽管这是我在“那个地方”时即感认在心的体悟,但我知道,时下的她,听不进耳去。或许,她的运气会好过我呢?

于是,我没有浪费力气。

离开“那个地方”,有多久了?

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多久了呢?我竟然没有很快想出来。

双足在蹬,双手在穿,手底下的北夷锦,北方白山黑水的风景逐渐成了。我笑,我的人生就在这梭的来回中,与过往彻底隔离。

身后,小东西醒来的声响传来,我笑:“乐儿,醒了是不是?”

“娘,乐儿饿。”

我的乐儿,还有两个月,便是三岁了,那么我离开那里,也三载多了?

停了织锦的手,停了蹬机的足,发觉已天光大亮,灭灯,下机,回身,抱起了我最爱的珍宝,自腰间的兜袋里取了一粒糖果给他,“娘织完这匹锦,就给你做吃的,好么?这粒糖,先给你拿来充饥。”

“喔。娘要快快,乐儿饿喔。”

我在这张小嘴上亲了亲,将他安放在软枕搭成的小床上,“娘马上就好。”

“小孩子禁不得饿,你不该总是让他等着。”门被推开了,有个男人的挺拔身影踱了进来。

这个男人,总是不请自来。我心里叹息,又无法正言拒绝。他是我和乐儿的救命恩人,当年,若没有他,我会失了乐儿,那么,我也会随之去了。

“轩辕庄主……”

“不是说过了,你若仍觉得生份,叫我轩辕也可,要是拿我当个朋友,不妨叫我一声‘翰宇’。”他面色不悦,但仍笑着向乐儿伸出了双臂。

“爹爹,嘻……”乐儿前跃,他接住了他。

这个乐儿。我头痛,和他说过几次,这男人不是他的爹爹,可是,每一回他点着小脑袋使我以为他懂得了我所说时,下一次的小嘴总又使我气馁。

“乐儿又重了。”轩辕将乐儿举在半空,如往常一样,赢来他又是害怕又兴奋的尖叫。此下,也只有这个男人才能和他玩耍这样的把戏,我肩不够阔,身不够壮,纵然再爱儿子,也给不了他这样的欢乐。

“轩辕……坐罢,有苏丽婆婆一早才送来的奶茶,要喝么?”

“也好。”他抱着乐儿在室内唯一的木椅上坐下。自怀里,取出一个油包,打开两层的包裹,几块雪白软糕招来乐儿更大声的欢笑。该是他府里大厨做的罢,街头没有一家店能制出那样的成色。

乐儿贪餍的吃相使我咽回了涌到嗓口的推却,去到一帘之隔的内室倒茶给他。听得他用极轻闲的口吻开始说话:“你的儿子叫乐儿,忘忘的儿子叫笑儿,该说你们是心有灵犀,还是天下母心皆如是?”

我倒茶的手一抖。忘忘,这样的名字,并不是到处可以,他说的,可是那个忘忘?

“怎不说话?你对你以往的姐妹,不关心么?”

我将茶双手递过,“你说的,可是……”

“对,就是你和我提过的君忘忘。不过,显然你对她不够了解,你嘴里的她,单纯可爱,精灵透澈。那样一个女子,玩不出‘瞒天过海’、顺便‘混水摸鱼’、最好是‘假痴不癫’的连环计罢?”

“……”这人在说什么?看眉间似有几分怨气在,谁又能给得了这样的男人气受?忘忘?

“不说话?被你的姐妹给吓着了?”

“忘忘她……”很好。我离开阎堡时,只有她晓得我怀着身孕,那时的她,正当宠,被“那个人”带去牧场。行前,她偷偷将一瓶补身的药丸和一张安胎的方子拿了给我。我想,在“那个地方”,若说曾经有人给过我暖意的话,也只有她了罢,遗憾的是,别人对她的布局,我曾参与其中……“她好么?”

“好,能将三十六计玩得这样自在,怎会不好?”轩辕音嗓的尾音微微上扬。

和他认识够久,了解他每当如此,便是心情不愉的征兆。“你不高兴么?”

“有哪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人会高兴?”他道。

我好奇,冲口问:“你想偷哪只鸡来着?忘忘?你喜欢她?”而后,掩口不及。这人,是我母子的恩人不假,但也只限于此,我,逾距了。

果然,轩辕双目蓦然抬起望我,他的眸心呈着褐色,像是北夷草原上猛雉的瞳仁,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我心头畏缩,嗫嚅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最后一字上扬,显示他的心情更加不佳。

我叹气,放大了声量,“对不起,云裳不该逾距。”

他忽地失笑,“我说什么来着么?你这副模样,像是我欺负了你。你既然已能从我的语气里察我的心情,就不能再用点心,察出我心情的起因么?你那个姐妹,将几个自诩不凡的人玩了个高兴,偏偏谁也没办法讨回来,因着她的身边有人鼎力护卫,你猜是谁?”

“阎觐。”我说,这两个字,已不再是我午夜心头的梦魇。

“猜对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巡探,“君忘忘的儿子,叫做笑儿,阎觐拿他当宝贝对待。”

“笑儿,是他们的孩子?”

“不然呢?看阎觐那样子,也容不得那小丫头生别人的孩子罢?”

是洞中方一日,世间已千年么?不过三载,恁多人事已经改变?

“我想,阎觐不是不喜欢子嗣,也不是有多喜欢,喜欢与否,取决于为他生子的人是谁,对罢?”他说着,低下眸去,去看乐儿。

我心头一刺,不是为我,而是为他怀中的我的儿子。“……把乐儿给我。”

“生气了?”他含着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