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叶清开口了:“五哥,你说我爸和二伯父,三伯父他们会同意么?”

“不会的,老爷子虽然病入膏肓,但依然是我们叶家的顶梁柱,他在一天,叶家就稳一天,你明白的。”赵辉幽幽的答道。

急刹车的声音传来,叶清硬生生将车停在快车道上,回头怒道:“难道他们就不考虑爷爷的感受!”

赵辉叹口气:“小清,大人的事情你不懂,叔伯们也是为了叶家。”

“我当然懂,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总以为爷爷还在就没人敢动他们,可他们也不看看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事!爷爷整天躺在病床上像个木乃伊一样任由他们摆布,靠着昂贵的进口药物维持生命,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爷爷是战将啊,就算老了也是,战将最好的归宿是马革裹尸,而不是躺在301的特护病房里衰竭而死!”

“够了!小清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赵辉忽然声色俱厉的斥责道,但是他的威信显然没那么高,叶清根本不当回事,心烦意乱的从包里摸出一个金质烟盒,拿出香烟来点上。

此时暴雨已经变小了,深夜的街头汽车并不算很多,要不然早就堵车了,赵辉也拿出烟来自己叼上一支,给刘子光递上一支,三个人在汽车里吞云吐雾起来。

叶清只抽了一口便将香烟掐灭,说道:“我不管,爷爷最疼我,我要报答他,说什么都要满足他最后的愿望。”

“别傻了,你什么身份,说话能顶事?别说你了,就连三哥这种肩膀上抗星星的说话都不算数,再说长辈的考虑也是为了叶家,不能完全说是自私。”赵辉劝道。

“顶不顶事那是我的事情,五哥你别插手就行。”叶清道。

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到了巨无霸的侧后方,从车上下来四个全副武装的特警,领头一人来到驾驶座窗前,轻轻敲了敲玻璃,示意里面的人下车。

叶清降下车窗,面无表情的递出了自己的证件,警察接过来用手电照着看了一眼,当即立正敬礼,双手奉还:“姐们,辛苦了。”

叶清略一点头,收回证件,又把车窗升了上去,警车悄然离开,赵辉笑道:“你看看,叶家大小姐不也享受着特权么,要是没有爷爷,你能在单位里这么嚣张?想办什么事儿,叔叔伯伯的喊两声人家就答应了,你以为真是看你的面子啊?”

“我知道,就是因为我欠爷爷那么多,现在该到了报答的时候了。”叶清说完,一踩油门,巨无霸咆哮着向前冲去。

赵辉苦笑一声,向刘子光解释道:“这样的事儿,今年已经是第三回了,每一次医生都说不行了,可每回老爷子都能挺过来,这一次最严重,新华社那边通稿都准备好了,老爷子在弥留之际说要见见老家的人,也就是原来的淮西游击区,现在的江东省南泰县那边老乡,自从上次出了个老英雄刀劈日本鬼子的事情之后,老爷子就一直关注着那边的事情,时间太紧找不到人,我就想到你了,你不是江北人么,呵呵,结果还真有效果,没谈几句话呢,老爷子就又还阳了。”

刘子光说:“叶清说的对,你们家老爷子是战将出身,生命力顽强的很,没那么容易走的,做小辈的也别太刻意强求什么,毕竟自然规律是不能违背的,咱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嘛。”

赵辉说:“大家心里都有数,该走的总是要走的,爷爷戎马一生,奉献的太多了,你别看今天晚上来了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是他亲生的,爷爷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大伯,抗美援越时期死在了越南,连尸骨都没找到,剩下的几个儿女,包括我父亲在内,全都是他收养的烈士遗孤,老爷子刚正不阿,从不任人唯亲,这些年来没提拔过几个身边的人,所以我们叶家别看表面上风光,其实还是老爷子在撑着,他一走,叶家怕是要走下坡路了”

又是一阵沉默,刘子光忽然想起来关野,便问道:“关野的案子怎么样了?”

“又有了新的变化,很难说。”叶清说完,一脚刹车,原来已经到了酒店门口,“下车吧,唯物主义者。”叶清说道。

此时雨已经停了,刘子光跳下汽车,赵辉又交代了几句,说自己最近可能比较忙,有什么事情请大家多分担一些,刘子光自然是满口答应。

第二天下午,正当刘子光准备乘机返回江北市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赵辉的电话,让他迅速赶到火车站来。

“老赵,你这不是玩我么,我已经在机场了。”刘子光说。

“那也得来,老爷子要乘火车去江北,点名你作陪。”

刘子光愣了:“开玩笑吧,就老人家那身子骨还能坐火车?”

“不能也得能了,你过来再说吧,这事儿弄得”听得出赵辉也很郁闷。

于是刘子光迅速赶到了火车站,在车站办公室见到了赵辉,赵辉告诉他,叶清那丫头把事情搞定了,现在一路绿灯,谁也不敢反对老人家出行了。

“她怎么搞的?”刘子光诧异道。

“她把事情捅到总理那里去了,拿了个电话让爷爷直接向总理告状。”

“那总理就能答应?”

“当然不会答应,总理把皮球踢过来,让家属会同院方研究决定,小清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不能对抗那些叔叔伯伯的,关键是现在老爷子也跟着她一起闹啊,说是不让他去就拒绝治疗,老人家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那绝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所以,就这样了。”

“为什么不乘飞机?”

“医生说高空气压对病人不好,本来想调陆航的直升机,可是想到老爷子连公车私用都反对,更别说用飞机了,就想到用火车了,好在现在火车速度也提高了,比直升机慢不了多少,他们正在安排,咱们在这等着就行。”

刘子光点点头,忽然又问道:“那叫我来做什么?”

“这事儿你也有份啊,别不高兴,这是好事,别人巴不得作陪呢。”赵辉说。

半小时后,几辆汽车直接开到了月台上,其中一辆是救护车,身穿铁灰色衬衫和黑色西裤的彪悍男青年清理出一条通道来,医护人员从车上抬下一张病床,送入了火车车厢,这是一节专列车厢,临时挂在列车后面,赵辉和刘子光也上了车,火车准点出发,向南驶去。

专列里配备了抢救设备,四名医护人员随时陪伴左右,除了赵辉叶清等人,还有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以及一些工作人员,大家陪坐在老人身边,神情都很紧张,生怕出什么意外。

但是老人半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侧头看着窗外的景色,精神反倒比昨夜还好了点,眼睛里也有了光彩,但是举手说话还很困难,依然需要小孙女的翻译。

列车有节奏的摇晃着,老人慢慢进入了梦乡,监控仪器显示一切生命体征都很稳定,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叶清一边放下窗帘一边轻声说:“爷爷不比常人,越是安静的环境他越是难以入睡,以前睡不着的时候就坐上吉普车,让警卫员去野外兜一圈,颠啊颠啊的就睡着了。”

“小清,你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沉着脸将叶清叫到一边谈话去了,估计一顿训斥是少不了的,赵辉和刘子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笑了。

从首都到江北市,动车不过五个小时,夜里九点钟的时候,火车终于抵达了江北市火车站,列车段的工人直接将这节车厢摘下,军分区的司令员和政委早已等在站台上了,但是由于老人还没醒来,谁也不敢惊动他,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当老将军醒来后才上了救护车,直接送到军分区医院的特级病房里。

来的都是首都的重量级人物,虽然时间仓促了一些,军分区的首长还是接待的很到位,在招待所摆下酒宴款待贵客们。

面子总是要给的,虽然老人还躺在病床上,大家还是出席了宴会,而刘子光却独自回家去了,第二天上午又准时来到医院,陪同老人回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此前老人有交代,不许惊动地方政府,所以只有军分区的车辆陪同,两辆互为备用的救护车,一辆丰田考斯特客车,以及负责开道和警卫任务的三辆越野车,组成一支车队向南泰县驶去,当车队开出军分区大院的时候,门口的卫兵都换上了礼宾服和高筒皮靴,手拿镀铬的56式半自动步枪,向老将军的车队敬礼。

第45章 老八路重游故地

车队开出了军分区司令部,开道的军车里,赵辉拍拍刘子光的肩膀说:“给你县长老同学打个电话吧,通知地方上一声。”

刘子光说:“不是说不让惊动地方么?”

赵辉笑道:“省里市里也就算了,到了县里再不打招呼说不过去,再说这也是给你同学架势的机会嘛。”

此时南泰县委会议室,常委会正在召开,县委徐书记严肃的说:“昨天晚上,咱们县财政局的关卫东被市反贪局的人带走了,市纪委的报告说,关卫东多次前往澳门赌博,涉案金额高达数千万之巨!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发生这么重大的违法违纪事件,某些同志要深刻反省了!”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朱副县长的脸色有些难看,目前南泰县的形势错综复杂,自从前任书记和县长下马之后,就呈现出一种党政领导双弱的局面,县长周文是市里下派的干部,毫无根基可言,县委徐书记当了多年副书记,一直是不倒翁,虽然资历老,但是没有几个班底,反而是朱副县长势力最大,在常委中也有不少盟友,本来他才是县长最热门的人选,但是周文横空出世夺走了县长大位,自然就成为他的敌人。

上次交通局长被免职之后,周文并没有乘胜追击,安排自己的人马,而是把交通局长的位置让给了徐书记的人,徐书记投桃报李,把周文的嫡系孙继海操作成了公安局的副局长,两位弱势的党政一把手,合作的天衣无缝。

被剪除了羽翼的朱副县长很是憋屈了一阵子,有心想打击周文,这是这家伙太精明,无论是从经济还是作风方面都找不出纰漏来,上次宾馆捉奸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朱副县长只好忍了这口气。

没想到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周文的下一轮组合拳又打过来了,这次又是换汤不换药,直接动用市里的关系把财政局老关给拿下了,朱副县长吃了个哑巴亏,想扳回一局都没可能,周文做事精细,肯定掌握了老关的确凿证据,不然也不会出手这么狠辣。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在抽着烟,喝着茶,表面上平静,内心却是惊涛骇浪,这个周县长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要人命啊,不过细想起来老关也是活该,按理说财政局归县长管,可是县长批的条子,总额不过两万元,到了财政局那边老关竟然给拖着不办,说什么财政紧张,当时大家都等着看周文的笑话呢,结果人家硬是忍了这口气,一个月都没动静,两万块钱你不给是吧,直接摘了你的帽子不说,下半辈子都让你在牢里过。

周县长啊周县长,表面上文质彬彬的书生,其实是条赤链蛇啊。

见众常委都不说话,周文干咳一声道:“财政局归县政府领导,出了这种事情我负有领导责任,请组织处分我。”

徐书记说:“周县长到我们南泰县时间不长,财政局的情况也不清楚,这事儿和你无关,真要处分,也是处分我。”

两人一唱一和的,透露出的信息是不再向上追究了,众人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到周文说:“财政局的风气确实应该改变一下了,据我调查,关卫东任职期间,任人唯亲,管理松散,财政局成了一盘散沙,有些人甚至挪用公款炒股,这种风气必须扭转,财政局副局长任长荣同志是省财经学院毕业,业务素质强,思想觉悟高,我建议由他接任局长一职。”

朱副县长发言了:“任长荣同志还比较年轻,财政局的情况也比较复杂,我建议还是让经验更丰富的同志出任这一职务,副局长乔云山政治素质很强,我觉得更合适一些。”

说完,朱副县长扫了一眼在座众人,说:“我也是抛砖引玉,大家有更合适的人选都可以提嘛。”

大家都明白,交锋开始了,财政局长和公安局长一样,都是极其重要的岗位,也是必须争夺的位置,此前朱副县长已经进行了串联,他矜持的看着周文和徐书记,手里摆弄着签字笔,自认为胜券在握。

忽然周文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看了一眼,附耳对徐书记说了句什么,徐书记便道:“会议暂时中止一下,县里有重要接待任务。”

朱副县长问道:“徐书记,是省里来人了么?”

徐书记说:“不是,是中央来人,点名要周县长陪同,中央首长严令不许惊动地方,我们就不要全体出动搞什么欢迎仪式了。”

众常委们再看向周文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心说这位周县长真人不露相啊,连中央都能找上关系,看来站队的事情要再认真考虑一下了。

常委会暂时结束,周文匆匆赶回自己的办公室,开始点将,县公安局的孙继海是少不了的,由于中央首长有军队背景,所以武装部最好也出一个人,然后就是熟悉南泰县历史的人,他很快想到一个人,县志办公室的桑景闲,那个老头倒是可以一用。

县志办公室全称是南泰县党史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是隶属于县政府的副局级事业单位,编制相当精炼,有主任一名,副主任四名,纪检委员一名,这些都是抓行政和党务的领导,具体业务却是由一位从县中调来的老教师负责,这个人就是桑景闲。

老桑虽然人在县志办公室,但编制还在县一中,县里财政紧张,半年没发工资,老师们便啜叨人在县政府的老桑替他们出头,老桑五十多岁的人了,儿女都不在本县工作,也就豁出去了,直接找到县长反应,说是教师工资拖欠的太多,严重影响教学质量,老实说,老桑找县长告御状,也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的,他做好了被开除公职,甚至被关进公安局的准备,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县长比他还着急,此前已经特批了两万块钱应急,可是被财政局压着不给,最后还是县长从别的方面筹措了几万块钱给老师们发了生活费应急,还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向自己汇报。

此事之后,老桑感觉办公室的几位主任看自己的目光都不一样了,本来还称呼一声“桑老师”,现在直接就是老桑,什么累活儿苦活儿都推给自己,老桑心里明白,自己身上已经打上了周县长的烙印,县里人都说周县长干不长久,跟他混没前途,但自己已经是快退休的人了,就算受到牵连又能怎么样。

县志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距离最近的一位副主任气定神闲的拿起了电话:“喂?”

“老桑,你的电话。”副主任把话筒递了过来,眼神有些奇怪。

桑景闲正趴在文案堆里忙碌着,赶忙接过电话问道:“哪里?”

“桑老师,我是周文,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听筒里传来的竟然是周县长的声音。

桑景闲答道:“马上到,周县长。”

办公室的人此刻全都抬起来头,目送着老桑离开,一位副主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悠悠地说:“老了老了,还站错队,哼哼。”

其余副主任们也都冷笑着,继续拿起了报纸。

周文点起人马,叫上县政府小车班的一辆大排量越野车,一行人来到县城边上开始等候,不远处陆续出现了几辆不起眼的汽车,这都是县里领导们派来的眼线,他们很好奇周文到底搭上了中央什么人,因为根据资料显示,中央根本没有南泰籍的领导啊。

半小时后,一列车队出现了,打头的是一辆迷彩涂装的长丰猎豹,白底军牌,后面跟着的也都是军牌车辆,丰田考斯特、救护车、越野车,一路打着双闪过来,开到周文面前停下,头车里下来几个人,和周文等人简单握手寒暄之后,然后各自上车进入城区,老桑作为临时“导游”上了叶老的专车。

眼线们纷纷打电话向自家领导汇报,说是只看见了一水的军牌车,搞不清楚状况。

“继续调查。”朱副县长放下电话,心里打起了小九九,开始联系市里的熟人。

桑景闲当了一辈子教书匠,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县长,现在突然坐到了中央首长旁边,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但是看到首长面目慈祥,工作人员也都没有架子,便放下心来,随着汽车的行进,指着外面的大楼介绍了起来。

叶老今天精神很好,破例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丰田考斯特的座椅都是特制的航空座椅,极其宽大舒适,他望着窗外繁华的景色,不禁感叹道:“变了,变化真是太大了。”

车队走的是南泰县中心大道,极其宽敞的十车道柏油路,路边种植着四季常青的塑料椰子树,高楼大厦比比皆是,白宫造型的县机关大楼在一片繁花绿树的掩映下,显得格外壮丽。

“那是哪里?”叶老指了指白宫问道。

第46章 苦水井赶集

见老首长颤巍巍的手指指向白宫大楼,桑景闲赶忙答道:“那是咱们县行政中心办公大楼,三年前落成,由上海著名建筑设计师设计,总建筑面积两万平方米,极大地改善了县委县政府的办公环境,提升了我县的形象,为进一步开展工作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老桑的介绍是严格按照县委宣传部发布的《关于介绍县行政中心时应注意的各项问题》的通稿来背诵的,哪知道老首长听了之后却直摇头,桑老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纳闷的看向叶清,还是叶清明白爷爷的心思,她说道:“首长想问的是,那里原先是什么地方?”

桑景闲恍然大悟,忙答道:“那块地皮啊,被县里征用之前是庄稼地,再往前是一片老林子,五八年大跃进,县里大炼钢铁放卫星,把那些上百年的老树都给砍了当柴火烧,再往前啊,据县志记载是本县一位乡绅家的墓园,这位乡绅家一门出了三个进士,其中一个在嘉庆朝当过一任礼部尚书,风水先生说过,他们家的老林子可是风水宝地”

叶老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没兴趣听下去了,桑景闲也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岔开话题:“老首长要是想看历史遗迹的话,县旅游局倒是一个好地方,抗日战争时期那里是日本宪兵司令部,解放战争时期又是国民党的县党部,这么多年了,建筑一直没变过。”

叶老微微点头,叶清吩咐司机直接开到了县旅游局,出乎意外的是,这里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主建筑已经拆除完毕,门板,窗户,几十年的腐朽木头都丢在外面,拆下来的老式青砖整齐的码放着,一些工人在废墟上拿锤子敲着钢筋上附着的水泥块,那座几十年的民国建筑已经不存在了。

桑景闲有些尴尬,说:“真对不起,旅游局原址拆迁建设居民小区,我把这茬忘了。”

但叶老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冲桑景闲微笑着点点头宽慰他,叶清也说:“首长以前在淮西游击区负责敌后作战,主要想看看老战场,老根据地什么的,桑老师可以介绍一些这样的地方。”

桑景闲想了想说:“抗战时期,南泰县属于晋冀鲁豫根据地的淮西游击区,八路军129师一个独立团潜入敌后打游击,司令员姓于,叫于德海,政委姓叶,叫叶雪峰,这支部队全部由老红军组成,特别能打硬仗,先后收编了多支抗日武装,后来淮西游击区变成了淮西军分区,于司令调走之后,叶政委担任司令员,再后来改编成中原野战军一部,开过长江解放全中国老首长,您不会就是?”

侃侃而谈的桑景闲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老首长可能就是当年的叶司令,禁不住激动起来,叶老也咧着没牙的嘴呵呵笑起来,忽然桑景闲落下泪来,说:“我在纪念馆看过您老的照片,当年多么英姿勃发啊。”

难怪桑景闲感慨,在这位饱读历史的老学究心目中,叶雪峰始终是那个一身粗布军装,腰间子弹转带加左轮枪的英武年轻军人形象,哪能和眼前这位头发没有几根,消瘦的腮帮凹陷下去的垂暮老人联系在一起呢。

叶清劝道:“桑老师,首长惦记着老区人民,想看看根据地的发展情况,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老一辈革命者的牺牲才有价值,有意义嘛。”

“对啊。”桑景闲迅速擦了吧眼泪,说道:“当年八路军独立团的根据地主要在大青山深处,现在营地已经难寻,不过野猪峪还有一座纪念碑以及抗日英雄墓,以前交通不便利,去那里很难,现在虽然没通正式公路,但汽车已经能过去了。”

叶老连连点头,对孙女比划了两下,叶清会意,说道:“野猪峪比较远,还有一个距离县城较近的地方,应该是叫苦水井吧?”

“对对对,苦水井乡也是当年抗战的主要战场。”桑景闲介绍道,“1944年,日本鬼子下乡扫荡,苦水井乡下马坡村的群众,为了掩护八路军伤员,被鬼子屠杀了五十多口人,硬是没有人招供啊,文革时期,苦水井曾经一度改名叫甜水井,后来改革开放,不知怎么地就又叫回去了,唉,没办法,那地方真的太苦了,方圆十几里就一口水井,压出来的水都是苦的,别说给人喝了,大牲口喝着都不舒服。”

“桑老师,那咱们就去这个下马坡村吧。”叶清说。

桑景闲却有些犹豫,苦水井乡是全县最穷的一个乡,下马坡村又是苦水井乡最穷的一个行政村,人家中央首长大老远的从首都来了,难道就给人家看这个?这不是给南泰县脸上抹黑么,想到这里他就吞吞吐吐起来:“路可能不大好走。”

“没事,我们都是越野车。”叶清干什么出身的,哪能看不出桑老师的担忧,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让首长看看真实的老区,或许会有利于咱们县的经济建设。”

桑景闲一听是这个理,也就点头了。

叶清用对讲机通知开道车:“去苦水井乡。”

开道车是一辆江北军分区的长丰猎豹,车里除了驾驶员,就是赵辉和刘子光以及南泰县长周文了,当周文听到对讲机的声音后,吓了一跳:“苦水井乡没什么好看的,就别去了吧。”他劝道。

“怎么,周县长有顾虑,难道苦水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赵辉开玩笑道。

“不是不是。”周文连忙解释道:“苦水井乡太穷,不足以代表咱们南泰县的经济发展水平,我倒有个建议,可以在县城好好逛一下,品尝一些特色小吃什么的。”

赵辉笑道:“好了周县长,别担心,苦水井乡不就是正在搞征地么,我们不是为那事来的,纯粹是私人性质的旅游,县长大人莫要放在心上,哈哈。”

虽然车里空调很足,周文还是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上次苦水井乡中心小学遭风灾死了人,自己花了大把的力气才平息下去,最近因为征地的事情又闹起来,前几天玄武集团的人下去勘察,和村民发生了冲突,打伤了好几个人呢,现在突然来了几辆政府的汽车,不刺激村民才叫怪。

想到这里,他赶紧给苦水井乡的代乡长梁大众打电话,让他组织乡里的基干民兵和干部准备接待首长。

梁大众原来是下马坡村的村长,因为在征地的问题上紧紧团结在周县长周围,所以被破格提拔为苦水井的代乡长,他接到周县长的电话后,立刻风风火火行动起来,集合民兵,准备车辆,组织人手打扫卫生。起码把街上乱跑的猪和狗撵一撵,地上的羊屎蛋捡一捡也是好的。

车队一路走来,光是从道路上就能分辨出经济发展的不同,江北市区是平整的八车道柏油路,市里到县里这段公路就略差一些,是四车道的水泥路,出了县城往西走,道路就变成了年久失修的碎石路了,大概是昨天下过雨,地上一汪汪的积水,来往车辆也越来越稀少,开了一个钟头后,终于抵达了苦水井乡政府所在地,离得老远就看见道路上方挂着横幅:欢迎各级领导莅临视察。

苦水井乡是真穷,乡政府所在地名义上是个镇,其实就是个农村大集,凑巧今天就是赶集的日子,并不宽敞的街道两边摆满了摊点,买什么的都有,猪肉案子上用大铁钩子挂着半爿生猪,电器行的摊子上摆着廉价的随身听,花花绿绿的磁带五块钱十盒,光盘两块钱一张,买衣服的摊子上挂着成排的化纤山寨名牌T恤,城里已经绝迹多年的“流星花园”“F4”在这里都能看到。

集上的人并不太多,大家看到车队抵达,纷纷让开一条路,好奇的望着车里的人,叶清的足迹踏遍世界各地,经历相当丰富,当他看到这一幕幕纯朴的农村集市景象时,立刻想到了曾经在坎大哈见过类似的场景,两者竟然是如此相像。

开道车里,赵辉打趣道:“老刘,你们县里真挺落后的,你知道我想到哪里了么?阿富汗。”

刘子光笑道:“得了吧,这算富裕的,你要是到了野猪峪,才知道什么叫真穷。”

周文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南泰县的父母官,别人当着一县之长的面就把下面的乡镇比喻成阿富汗,这不是摆明了打脸么,不过这个姓赵的似乎来头不小,自己虽然不开心也只能笑脸相迎。

忽然周文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站在不远处,正是苦水井乡的梁大众代乡长率领乡政府一帮干部前来迎接,不过看到其中几个干部脸喝的通红,周文就又不高兴了,基层禁酒令讲了无数次,就是没人理会啊。

乡下小干部没啥大权力,仅有的乐趣就是喝两盅,今天又是大集,下面村子有人送来几只鸡,几瓶酒,干部们就相邀喝酒去了,喝到一半的时候代乡长赶过来说上面有人视察,把他们几个人硬从酒桌上叫过来的。

周文从车上跳下来,走到梁大众跟前嗅了嗅,确认自己提拔的这位代乡长并没有喝酒,才稍微欣慰了一点,他说道:“叫这么多人干什么,让他们该干啥干啥去,梁大众你跟我来,到你们下马坡去。”

梁大众一惊:“周县长,还去啊,他们是?”

“放心,不是玄武集团的人。”周文说完,和乡里干部们打声招呼,就拉着梁大众上了开道车。

车队没有在镇上停留,直接沿着一条荒芜的土路向下马坡村开去,两边树木稀疏,一望无际的盐碱地触目惊心,叶老看到这熟悉的一幕,终于有了些许感觉,叶清注意到,爷爷的眼眶中似乎有些晶亮的东西在闪烁。

忽然开道车停了下来,驾驶员说:“这是谁弄得大石头摆在路上,这么缺德。”

一块巨大的石头正摆在土路中央,足有上千斤重,而道路两边则是深深的排水沟,汽车根本绕不过去。

第47章 一碗红糖茶

苦水井乡的自然资源相当贫乏,沙土窝盐碱地多得是,但是这么大的石头就很罕见了,这么大一块石头摆在路中央,肯定是有人故意堵路,周文急眼了,当场骂道:“梁大众,你怎么搞的,这个乡长能干就干,不能干我换人!”

梁大众也急了,一边辩解道:“周县长,这个事儿我真不知情啊。”一边拿出手机要给乡里打电话调人来,赵辉却说:“没事,咱们人多,下去把石头搬开不就得了。”

军分区为了保障中央首长的安全,派了司令部警通连的一个班执行警卫任务,由一个姓王的中校参谋带队,个顶个都是壮小伙子,一声令下跳下车来,七手八脚去搬动那块大石头。

车队停在路上,闭目养神的叶老睁开了眼睛,桑老师赶紧解释:“前面有块石头把路堵上了。”

叶老微微点头,没说什么,叶清倒觉得有些奇怪,这苦水井乡哪来的巨石啊,难不成是有人故意堵路。

警卫班的战士们喊着号子迅速将大石头推到路旁,道路恢复了畅通,开道车重新发动起来向前开去,忽然刘子光大喊一声:“停!”

司机没反应过来,刚要去踩刹车已经晚了,长丰猎豹的两个前轮陷进了坑里,原来这看起来平整的道路上其实暗藏玄机,被人挖了一个大坑,上面铺满沙土碎石,乍一看很正常,汽车开上去就得陷进去。

司机猝不及防,头栽到了方向盘上,汽车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警卫班的战士们还没来得及上车,赶紧围上来搭救,所幸车速较慢,没有人受伤,大家七手八脚从车里爬出来,望着这个大坑赞叹道:“好大的一个坑啊。”

这个坑挖的可真够专业的,里面有木条支撑,铺着草席,洒满沙土碎石作为掩护,如果人走上去不会塌陷,但是汽车上去肯定掉下去,这坑挖的很深,很陡,坑底的泥土还很新,看来挖好没几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搬开大石头又出现了陷车坑,周县长一个头两个大,他指着梁大众气的说不出话来,梁大众也哭丧着脸百口莫辩,这条路是通往下马坡的必经之路,而且前几天才发生过村民和玄武集团员工的冲突事件,要说这事儿不是下马坡人干的,傻子都不信,而作为前下马坡村长的梁大众难辞其咎。

军分区的同志们围了上来,望着这个大坑啧啧称奇,都说土木作业赶得上专业水准了,赵辉哭笑不得,和带队的中校协调了一下,不论如何,先把陷到坑里的汽车拖出来再说。

这边正忙乎着,后面传来喊声:“老五,你过来一下。”赵辉赶紧颠颠的跑到丰田考斯特边,叶清伸头问道:“怎么回事,动静这么大。”

赵辉说:“乡民挖了陷马坑,车栽进去了。”

叶清“哦”了一声,回身向叶老解释了一下,叶老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叶清也说不清楚,边让桑老师来解释,桑景闲在县政府倒也听说过一点风言风语,便斟酌着词句说道:“听说苦水井乡的征地遇到一些麻烦,当地农民有些负面的情绪,可能是这个原因。”

“又是石头拦路,又是挖坑的,这是把我们当成日本鬼子呢。”叶清冷哼一声,开始四下观察,正好看到远处有个放羊娃,一手拿着赶羊的长条子,一手拿着手机正打电话呢。

“不出意外的话,过一会该来人了。”叶清说。

坑挖的很有技术性,长丰猎豹的车尾悬空,两个后轮使不上力,车头扎在坑里一阵阵的轰鸣,折腾了半天一点没挪窝,因为走得急,其余两辆车上都没带牵引索,一帮人抓了瞎,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远处过来一群农民,围在大坑边上看起了热闹,却没人上前帮忙。

周文赶紧喊道:“老乡们搭把手,把车拉出来。”

老乡们袖着手蹲在坑边,脸上笑吟吟的,没人搭腔,梁大众急了,嚷道:“四狗子、柱子,傻站着做啥,赶紧帮忙啊。”

“乡长,给多少钱啊?”

“晌午饭还没吃呢,没劲拉。”

梁大众气的跳着脚骂:“你们几个鳖犊子看清楚点,这又不是县里的车,是部队上的车,车上坐的是中央首长,老红军,老八路!专门来咱村视察的,你们不干是吧,我干!”

说着梁大众就跳进了坑里,用力去抬车头,乡民们看看车牌子,再看看边上站着的这些穿军装的人,顿时明白了,当即就有四五个人跳进了坑里,二话不说帮梁大众抬车,军分区的王参谋也招呼小伙子们一起上阵,人多力量大,七手八脚将前轮下面垫高,四轮驱动的越野车一阵轰鸣,终于从坑里倒了出来。

车虽然出来了,但是想填平这么大一个坑,怕是出动铲车都要一阵子,好在这里距离下马坡村已经很近了,征求过随行医生的意见后,众人将叶老抬上了轮椅,推着前往村子,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了革命老区下马坡村。

离得老远就看见一排排黄色的土墙,上面文革时期的标语还依稀可见,高大的杨树上知了不停地鸣叫着,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虽然是盛夏时节,倒也有几分凉爽,还没走到村口,村里的人们就闻讯赶来,乡民们围在道路两旁,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大家。

一个精悍的警卫员推着叶老的轮椅,叶清举着伞帮老人遮阳,保健护士拿着氧气包紧随其后,时值夏季,警卫员小伙子们都穿着笔挺的军裤和短袖军装,看起来格外精神,和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下马坡村的村民们就寒碜多了,老头子们赤着膊,就穿一条大裤衩,穿一双塑料拖鞋,精瘦的光脊梁被太阳晒得红紫,小孩子们则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满身都是泥巴,傻愣愣的看着蹲在树荫下看着衣冠楚楚的陌生人们,不管大人小孩,脸上只有一个表情,就是麻木。

梁大众刚当上乡长没多久,在村子里依旧很有威信,他抢先跑到村广播室,扯着话筒喊起来:“乡亲们注意了,中央首长叶司令到咱们村视察工作,村委员和小组长马上到村委会集合,各家各户也把孩子和狗看好了,别到处乱窜。”

说完他就匆匆出门了,迎面撞上本家兄弟梁小军,梁大众毫不客气的斥责道:“小军,你怎么搞的,这个村长还能干就干,不能干我换人!”

梁小军讪笑道:“哥,你说啥呢。”

“啥?前天你带人打了玄武集团的人我就不说了,今天又把路给扒了那么深一个坑,我看你是成心给我捣蛋,现在中央首长到咱村了,你赶紧给我把接待任务搞好。”

“是,保证完成任务。”梁小军敬了个礼,慌里慌张去安排了,这边叶老已经来到了村里,停下一棵茂密的大槐树下歇息,随行人员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小礼物发给孩子们,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一些老人围聚在叶老周围,谈起了当年的往事。

说是老人,其实不过六七十岁,叶司令驰骋疆场的时候他们还是小娃娃,但老一辈的故事却记得很清楚,当知道眼前的老人就是当年淮西军分区的司令员时,气氛达到了顶点,叶老也似乎焕发了青春,眼睛里有了光彩,说话声音也清楚了,搞得叶清很是紧张,问随行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医生摇摇头说:“很多东西是医学上无法解释的啊。”

正在此时叶清的手机响了,是首都的二伯父打来的,询问老人家的情况,叶清据实以报,那边震惊过后便是惊喜,夸赞叶清道:“清儿,还是你理解爷爷啊,老人家心情舒畅了,或许能多撑一段时间呢。”

叶清苦笑着放下了手机,这是她蛊惑长辈们的一句谎言而已,虽说有些时候好的心情能治愈某些疾病,但爷爷属于身体机能全面退化衰竭,神仙来了都没救的,自己只是想让爷爷走的没有遗憾而已,没想到居然收到这个效果,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此时叶老已经被警卫员推着进了不远处的一户农家小院,叶清赶紧也跟了进去,院子不大,乡亲们就都没进来,只是围在门口看热闹,倒是几条狗挤了进去,在院子里刚走了两步就被踢了出来。

这是村里梁老汉的家,三间屋外加一个锅屋,外面还垒着猪圈,屋里黑漆漆的就没请客人进,而是坐在院子里聊天,本来坐在空调车里没什么感觉,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大家身上都出汗了,嘴里也冒火,可是带来的纯净水都放在车里,正要打发人回去拿,梁老汉拿着茶壶和几个粗瓷大碗从锅屋出来了,用看不出原色的手巾自己将碗擦了擦,然后放在桌子上,一碗碗斟满了茶水。

望着酱油汤一样的茶水,大家全都傻了眼,此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叶老竟然颤巍巍的伸出了手,端起一碗茶水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叶清的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立刻将碗抢过来,这么不卫生的地方,天知道什么水熬成的茶,万一爷爷喝了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谁也负不起。

没想到叶老竟然咧着没牙的嘴笑了:“红糖茶,当年乡亲们就是拿这个招待我们的。”

第48章 爷爷的墓

一听是红糖茶,大家才放下心来,随行的医生说:“红糖益气补血,健脾暖胃,老年人适当的补充红糖是很有好处的。”

桑景闲也跟着说:“当年革命老区的群众,在物质条件积极艰苦的情况下,就是用红糖和鸡蛋给八路军的伤员补充营养的。”

梁大叔搓着手笑了,叶老也频频点头,叶清听到这里也端起一碗水来抿了一口,入口就感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苦甜混杂,口感很差,下意识的就想吐出来,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哪能做这么失礼的事情,于是叶清只好硬生生咽了下去,微笑着说:“这红糖似乎比较独特。”

所有人就都笑了起来,从叶老到梁老汉和桑景闲,还有院门口那些乡亲们,甚至连几条狗也跟着兴奋地吠了几声,今天这个场面让它们想到了吃大席的日子,还以为待会能捡到几根肉骨头吃。

叶清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过来,苦水井乡,顾名思义,那水要是甜了才叫奇怪,而一路走来基本上没有见过河流和池塘,而且村民们脚丫子上都是乌黑的泥巴,大人们还好点,小孩子脸上都是脏兮兮的,头发结成一团,看起来起码两个月没洗澡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度缺水的村子,叶清并不是那种矫情的都市女孩,从一些细微的地方她就能想到这个村子缺水和贫困到了什么地步,她甚至可以想象,在那间低矮的锅屋里会摆着一口水缸,里面盛着半缸珍贵的苦水,而这半缸苦涩的水还是从十里外的水源肩挑人抗过来,每天做饭喂牲口浇地洗脸全指望这缸水了,有水喝就很不错了,谁还会在乎苦和甜呢。

想到这里,叶清端起碗将红糖茶喝了下去,喝完之后还是忍不住呲牙咧嘴皱眉头:“和中药的味道差不多。”

乡亲们又善意的笑了起来,乡长梁大众见时机差不多了,向本家兄弟使了个眼色,梁小军早就准备好了,提了一个篮子就走进了院子,站在桌前一边把篮子里的纯净水和可乐往外拿,一边解释道:“俺们村缺水问题一直很严重,一盆水从早上用到晚上,洗完脸洗衣服,洗完衣服也舍不得倒,还能喂牲口,浇地,来来来,喝这个,不是俺苦水井的人喝不惯俺们乡的水啊,太苦了。”

叶清接过一瓶纯净水,问道:“为什么不多打几口井呢?”

“县里曾经打过几十口机井,也有几口井能出水,可是太深了,得用泵往外抽,用泵就得烧柴油,这水抽出来比油还贵,谁能受得了。”

桑景闲接口道:“苦水井乡多是盐碱地,打出来的水含碱量大,自然就苦,只有打深井,很深的机井才能解决部分问题,可是县里经济困难啊,唉。”

这时叶老发言了,虽然人老了,但是气魄依然和当年叱咤风云的叶司令别无二致,“打井!革命成功多少年了,我就不信吃水问题解决不了,清儿,拿我的工资赞助苦水井乡打机井,条件再困难也要上,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都打跑了,还怕这小小的困难不成。”

梁小军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当即鞠躬道:“老人家,我代表全村人感谢你了!”

门口围着的群众们也鼓起掌来,眼中尽是欣喜的神色,人群中的赵辉和刘子光对视一眼,摇摇头也笑了,周文却笑得很尴尬,作为南泰县的父母官,连吃水问题都没办法解决,他感到脸皮有些发烫,幸亏今天来的是早就离休的军队老干部,要是省里市里的官员来视察,自己这张脸就真没地方放了。

不过这时候作为县长还是要站出来说两句的,于是周文也走进了院子,当众宣布县里将会派打井队帮下马坡村彻底解决吃水难的问题,需要什么就调拨什么,实在不行就派县消防队的消防车来给村民们送水。

又是一阵掌声,苦水井乡的老百姓对他这个县长还是很有好感的,有几个年轻点的还开起了县长的玩笑:“周县长,没水吃让你家混饭去啊。”

周文笑着说:“好啊,完不成任务的话,大家都到我家去吃饭。”下面又是一阵哄笑,气氛渐渐变得活跃起来,周文有心想讲一下关于玄武集团征地的事情,但是又想到今天这个场合不大合适,张了张嘴又停下了,但是叶清却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接问他道:“周县长,我们来的时候村民又是石头又是陷阱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是这样的,为了发展经济,尽快摘掉贫困帽子,我们县和玄武集团签订了协议,征用苦水井乡三个行政村的两千多亩土地,其中大多数是盐碱地,有部分村民不理解,和玄武集团的员工发生了一些矛盾,苦水井是革命老区,民风彪悍,把当年打鬼子的手段也用上了,县政府有责任,工作做得不到位,不过我们会进一步协调双方的关系,争取做到双方都满意。”

叶老点点头,说道:“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离了土地那还叫农民么,这个问题一定要妥善解决,而且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寒了老百姓的心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执政者应该铭记在心。”

说完这段话叶老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医生赶紧拿过氧气包给老人吸氧,同时量血压测脉搏,忙乎了半天之后冲叶清点点头,示意没事。

叶老恢复了一点精神,问梁老汉道:“我看你有些面熟,梁长贵是你什么人啊?”

梁老汉说:“叶司令真是好记性,那是俺大爷,当年咱们下马坡村的村长,为了掩护八路军伤员,硬是让日本人挑死在打谷场上。”

叶老拿出手帕擦拉擦眼角,继续问道:“我记得梁村长有一儿一女,都过得好么?”

梁老汉说:“俺大爷的大闺女,五九年得了浮肿病死了,儿子出去要饭就一直没回来过,许是死在外面了,那年月,整村整村的死人啊,乡里还派民兵守着路口,不许人出去要饭”

忽然梁老汉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转移话题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俺下马坡虽然穷,也通了公路,拉上电线了,有几家还盖了小洋楼,这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也实现了。”

周文看看手表,已经中午一点了,车队从市里过来之后就没停下吃饭,按说都该饿了,他给梁大众使了个眼色,梁大众又给梁小军使了个眼色,梁小军干咳一声,梁老汉会意,说道:“老司令,晌午饭就在俺家吃吧,也没什么好吃的,杀只鸡,自己种的菜,再焖一锅米饭。”

叶老摆摆手:“不吃了,还有地方没去。”

“那可不中,晌午头的还能让客人走么。”梁老汉说啥也不答应,乡亲们也跟着起哄,非要留客人吃饭,最后还是桑景闲把梁老汉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才把他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