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乔望着她,只是沉默。

清商见她满目忧愁,劝慰道:“我师姐并无恶意,只是对姑娘的身份有所顾虑。委屈姑娘随我到别处休息吧。”

曲乔知她温善,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用,我在这儿等就行。确认他没事,我就回去了。”

清商闻言,无奈一叹,道:“好。”言罢,她颔首告辞。

清商走后,四周便没了人。曲乔静静等着,时光寸寸流逝,她的担忧亦层层加深。先前那女子说过的话,想来甚是不祥。什么“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又什么“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种种言语,无不危险。那所谓的“墨噬”,到底是如何厉害的术法?

她苦苦思索,却终是无解。转眼日上三竿,治疗却仍未结束。而到了此刻,她要忧虑的,已不仅仅是穆羽:疲惫,由心而生,渐渐充斥全身。和煦日光,陡然灼目。眼前的景物,如水中倒影,滉漾成一片朦胧……

曲乔的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她醒了醒神,看了看天色,心中不禁焦急起来。

这么等下去不行……不管了,救了他马上走!

曲乔思定,疾步上前,推开了那紧闭许久的房门。她方一踏入,就见旋宫、清商、孟角和流徵四人正站在房中,似在议事。见她闯入,旋宫眉头一皱,喝道:“放肆!”

“我无意冒犯……”曲乔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她看到左边的内室,寻思穆羽就在里头,“我找阿羽,见完就走。”

旋宫不悦,正要阻拦,却被流徵挡下。旋宫对上他的眼神,要出口的呵斥生生止住。她闭目转身,再不言语。流徵望向曲乔,淡然道:“姑娘请便。”

曲乔自是欢喜,道了声谢,举步进了内室。

穆羽早已听见她的声音,却无力作为。见她进来,他努力半撑了起身子,冲她笑了笑。

他的笑容,让曲乔多少放了心。她走到床边,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穆羽笑着,点头应道:“不碍事。”

他说得轻巧,声音却依旧低微虚弱。曲乔听在耳中,哪里又能信他。她靠近他一些,想要查看他的伤势,但就在她伸出手来的时候,他匆匆一退,如先前般避了开来。

曲乔的手僵在半空,心中满是疑惑。她略想了想,对他道:“让我看看伤势。”

穆羽笑道:“都好了还看什么?对了,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曲乔知道他是要扯开话题,哪里会应他。她沉默着,垂眸看了看他的胸口。新换的衣裳整洁干净,将先前的伤口遮得严实……

是当真无碍,还是他在隐瞒什么?

曲乔不禁又想起那些隐带危险的话来,一时担忧更甚。她心一横,也不管他愿意与否,直接扯上了他的衣襟。

穆羽一惊,慌忙抓住了她的手腕,止了她的举动。

这般抗拒,让曲乔皱起眉来:“你伤得很重是不是?”

“没有啊。”穆羽笑道。

曲乔的眉头皱得更紧,索性与他角力。穆羽使不出多少力气,便也不与她硬碰。他松开手,借力往后一退,拉开了尺余的距离。

“我有点累了,让我睡会儿吧。”穆羽笑着说完,躺了下去。

眼看他翻了个身,以后背相对,曲乔不免气恼。她一咬牙,干脆上了床去。她倾身,伸手撑在他的枕上,困他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咬着字重复道:“让我看看伤势!”

穆羽一阵惶窘,他不敢转头,只是维持着侧躺之姿,久久沉默。

曲乔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只好老实对他道:“这儿离我的本体太远了,我支持不了多久的。你乖乖让我治行不行?”

穆羽听她这话,反倒生了紧张,忙道:“我没事,你赶紧回去吧。”

“你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曲乔气道,“我是为你而来,治好你我才回去!”

“我真的……”穆羽话未说完,剧痛又生,迫他呻吟了一声。

曲乔一见,扳过他的身来,一把拉开了他的衣襟。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的胸口之上,并无任何伤口。

“诶?怎么会……”曲乔讶然。

穆羽缓了口气,笑道:“我都说了我没事啊。”

“可是……”曲乔见他神色痛苦,怎么也不能相信。

“我伤得不重,你的金蕊已为我愈伤,我只是还需要时间养息……”穆羽说罢,又提醒她道,“你知道的,我虚耗太过。”

曲乔看着他光洁的肌肤,蹙眉自语:“是这样么?”

“是啊。”穆羽又笑,“所以,不必担心……”

曲乔虽还疑惑,却再无理由怀疑。就在这时,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姿势,登时红了脸。她慌忙跳下了床去,道:“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穆羽抿唇一笑,也不言语。

曲乔没了话,也不好意思多留,讪笑着道:“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嗯。”穆羽低低应了一声。

曲乔见他神色倦怠,有些后悔自己扰了他。她道了声再见,转身往外去。刚走到门口,她又想起了什么来:

他是不是没把衣服拉好,也没盖上被子?会着凉的吧?

她有些担心,不由缓下了步伐。

不对。他似乎是没力气举动,甚至连说话也……一定有什么不对!

思及此处,她心中不安如浪潮翻腾。她步伐一顿,转过了身去。

穆羽见她回转,微露了惶然。曲乔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摁上他的心口,径自催动金蕊,全不给他开口言语的机会。

然而,就在金蕊脉动与她的力量相和之时,漆黑墨色从他的心口渗出,瞬间染上她的指尖,攀援蔓延。刺痛,油然而生,引她心悸。

墨噬?!

第18章 17

百余里之外,桑木之下,那妖娆女子含笑而立,仰望着一树随风轻摆的枝叶。晴好天气,日光倾洒,笼她在一片斑驳的光影之中。

她的身后,两名少年恭敬肃立。但没过多久,其中一人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主上,我们到底在等什么?”

女子轻笑,道:“别这么没耐心啊,蚀罂。你看,多美的一棵树啊。”

蚀罂看了看那桑树,蹙眉道:“一棵树能有多美……主上,我不明白,我差一点就能取回金蕊了,您为什么要我们回来?”

“呵呵……”女子笑着,也不答他,反而说起了旁事来,“本座有宝剑四把,各具神通。你二人身为剑侍,为本座持剑,宝剑之能,没有人比你们更清楚……”

蚀罂不知她为何说起此事,一时也接不上话,只得默默聆听。

“昔年,水神触不周山,致天地倾覆,战乱不息。本座将不灭焱焰化作‘炽烈’,引天河淫水汇成‘霜凝’,聚世人兵戈锻出‘金刚’,再以堕天陨石炼成‘崩垚’……此四剑,助本座征伐天下,所向披靡。然而,五行生克,本座终究欠缺其一。唯有那神木之力,本座未能取得……”

“主上的意思,是要用这桑树制剑?”夜蛭听罢,疑惑着问了一句。

“桑树?”女子放声而笑,“也不怪你们,昔年本座救下她时,也未能认出她的本相。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当时认了出来,说不定本座就不救她了。”

“主上是指那树妖?”蚀罂也问道。

“哈哈哈,她不是妖。”女子笑道,“天柱崩塌之后,诸神永离大地。是此,这世上只有得道的仙君,再无通天的神明。谁又能想到,在这荒僻之境,竟有桑林遗下的植株呢。”

夜蛭想了想,道:“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主上所言的‘桑林’,莫不是指这位古神?”

“正是。”女子道,“除他之外,谁还有这重塑肢体之能?他曾植下万顷神木,助女娲造人。想来这一棵,是在天倾之时遗下的。可怜此木本无神识,修炼化身之后,竟自认为妖,还成了本座的人。”

夜蛭听罢,含笑行礼,道:“恭喜主上……”

“别忙着道贺,即便是本座的人,要用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女子打断他,叹道,“她终究是桑林遗株,对人自然慈爱宽仁。要她助本座杀伐,只怕她宁死不从。”

“既然如此,主上何不直接取了树木制剑?”夜蛭问道。

“那多可惜呀。”女子道,“本座还挺喜欢的她的。”

这番话下来,蚀罂生了不悦,道:“她为了一个仙宗弟子忤逆主上,如此不忠之人,哪里配得主上宠爱!”

女子这才转过了身来,笑道:“呵,正是这样才好呀。诸神慈悲,从无偏仁。而她,心系一人,自生私念。这份私念,终究能为本座所用。”她微微一顿,“如今,她要救的人中了‘墨噬’之术,她必是无能为力。如此一来,她便只能来求本座。到那时,本座便会劝她受下魔种,令她与本体相离……木做宝剑,人为剑侍。这样,才最合本座的心意。”

听完这些,蚀罂与夜蛭对望了一眼,而后,齐齐抱拳,行礼尊道:“主上英明!”

女子大笑起来,转头望着那桑树。

“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

……

小屋之中,曲乔看着自己被墨色染黑的手臂,震骇难当,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举动。

眼看那墨色不受控制地攀援,穆羽强撑着起身,一把推开了曲乔。

曲乔重重摔在地上,这才回过了神来。手臂上的墨色转眼褪去,刺痛也随之一并消失。她刚松了一口气,却见穆羽伏在床边,吐出了一口鲜血来。只见他的胸口盘踞着一片墨黑,竟是无法消褪。

曲乔惊恐万分,忙起身想要过去。此时,门帘掀起,屋外的旋宫一行听得动静,皆冲了进来。

“阿羽!”清商第一个跑到了床边,扶起了穆羽来。她蹙着眉头,望向流徵,道,“方才不是已经稳住了么?怎么这会儿又……”

流徵闻言,沉默着走过去,替穆羽把脉。片刻诊治之后,他也不说明什么,只对孟角道:“劳烦师兄替我把药箱拿来。”

孟角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眼看着面前的混乱,曲乔心中满是怔忡。她细细想了许多,颤着声音开口:“是我的错……”

此话一出,众人皆都望向了她。

“……”穆羽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低微得无法听清。

曲乔看着他,道:“你不是被‘墨噬’所伤,你是被我所伤……此术浸染了我的金蕊,金蕊为你愈伤,才让黑水扩散至你全身。而我方才催动金蕊,令你……”

“姑娘。”一直沉默的旋宫开了口,冷冷将曲乔打断。

曲乔怯怯望向她,等着她的责备斥骂。

旋宫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我等与魔教争战多年,其手段之卑鄙、用心之险恶,早有领教。我火辰教上下立志扶助百姓、除魔卫道,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如今我师弟为魔物所伤,亦当有所觉悟,岂可因伤重不治而迁怒怪罪于他人。”旋宫说到此处,语气一凛,“姑娘方才所言,是看不起我师弟,还是看不起我火辰教?”

曲乔说不出话来,只得沉默。

旋宫见她如此,又道:“姑娘有心相救,我替师弟谢过。但此事到底与姑娘无关,且由我教自行料理。姑娘请回吧。”

“我……”

曲乔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她局促地站着,默默望向了穆羽。此时此刻,穆羽颓然躺在清商的怀里,早已无力举动。片刻后,孟角拿着药箱走了进来,递给了流徵。流徵接过,取了些药具,动手解穆羽的衣衫。而后看到的一切,让曲乔再无法定心:

她贸然随动金蕊,引那“墨噬”之术扩散。如今那墨色自心口蔓延,染黑他全身脉络。肩膀、手臂、胸腹……所见之处,皆如被黑色蛛网覆盖了一般,触目惊心。

她真的救不了他。

想到这里,她的心上一片空茫。其实,人总有一死。兴许,这便是尽头了……她无力相救,留下又有何用?倒不如不听不看,还免了许多难过。

她闭了目,生了离开的念头。

若是走了,只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当然可以回到山中,困守在那一隅天地。然而,她要如何面对那树下的小屋?她私心温柔,本是等他有朝一日能够回来。可如今,她能等什么?等白骨黄土,生死永隔么?

一念至此,她几步跑了上去,对旋宫一行道:“我要带他回去!”

旋宫闻言,自是不悦,斥道:“姑娘,我已劝过你好自为之了吧!”

曲乔心中情绪翻涌,早已顾不得许多。她红了眼,道:“他是我的人!”

孟角见她这般,开口劝道:“曲姑娘,你冷静点。”

曲乔听他说话,忿然望向他,道:“要怎样你们才肯把他给我?”

孟角被她的眼神骇住,一时失了言语。

看着孟角,曲乔的记忆一瞬翻动,她想起了什么,出言道:“你曾说过,若我是心仪于他,要他一生相伴,你便不阻止,对不对?”

孟角答不上来。

“没错!我救他之时提的要求,就是关乎儿女之情!”曲乔道,“他的余生是我的,哪怕他要死,也得死在我的身边!”

曲乔说得激动,连身子都微微发了颤。众人惊讶非常,皆无言以对。这时,穆羽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曲乔一怔,惶然望向了他。

“别咒我啊……”穆羽浅浅笑着,如此说道。

曲乔反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而后道:“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

穆羽含笑望着她,低低道:“我原本……不想给你添麻烦……”

曲乔听得这句话,方才明白他先前为何不愿让她医治。她不由微笑,正要劝慰他时,却觉一股颓靡之力席卷全身……

已经没时间了吗?

离开本体太远,她早已力不从心。何况刚才被“墨噬”之力侵袭,更添了疲累。如今,已到了极限了……

她又急又痛,只得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穆羽不知她为何如此,却不自觉地随她紧握。而后,他只见她的身形渐渐模糊,竟似要消失一般。

“曲乔……”他开口,紧张地唤了一声。

然而,不等曲乔回应,穆羽只觉掌中一空,眼前已然无人。他心中不安,挣扎着想要起身。

“胡闹!”旋宫见状,伸手按住了他。

穆羽哪里能反抗她的力气,被重重摁回了床上。他自知无力,只得开口求道:“师姐……替我……替我追上去……”

旋宫蹙着眉,也不应他。

“求你了……”穆羽强撑着,用尽力气咬着每一个字,“那些魔物是冲她来的……我怕她……”

旋宫听到此处,漠然站起了身,径直往外走去。

穆羽欣然一笑,再无力支持……

……

第19章 18

一直以来,曲乔都知道自己不能离本体太远,但离得太远会如何,她却从未知晓。如今,她只觉自己如风筝一般,被一股力量生拉硬扯着,不容她半分自由。眼前,再无景物可言,唯有一片混沌朦胧……

突然,她的脑海里轰然炸开,意识旋即苏醒。她猛地睁开了眼,就见那参天巨桑,近在咫尺。

她正迷惘之际,忽听抚掌声起,女子娇媚的嗓音里满是嘲戏,道:“哟,这就回来啦?”

曲乔循声望去,怯怯唤了一声:“主上……”

女子含笑走到她身边,问道:“怎样,你的人救着了么?”

曲乔望着她,问道:“主上,您能不能放过他?”

女子一笑,道:“这话何意?你自己救不了他,怎么反推到本座身上了?”

曲乔无言以对,便只是沉默着等她往下说。

女子慢慢踱到曲乔面前,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道:“瞧瞧,好可怜的模样。可要本座告诉你解开‘墨噬’的办法?”女子轻轻一顿,笑容里复生嘲戏之色,“不过……即便你知道了方法,也无法赶去他身边,终究是白费呀。”

曲乔的心一沉,怔怔说不出话来。

“是吧。”女子噙着笑,继续道,“你修炼千年,却终究被根脉所困。这具人身,不过是牵着线的傀儡罢了。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女子的话语拖着逶迤的尾音,听来缠绵纠结,“天地之大,山海之广。宇宙万物,五味七情……你当真甘心?”

被问及此处,曲乔微微低了头。

女子见状,伸手勾起曲乔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道:“本座能助你自由,只要你受下‘魔种’……”

“魔种?”曲乔有些心惊,不禁重复了一遍。

“对,魔种。受下此物,入我魔道,你便能脱胎换骨。从此以后,神桑根脉不能限你半步,人间万欲皆任你享受。”女子说着,手腕一翻,掌上顿现一团黑气。黑气之中,一点暗红若隐若现。

即便从未见过,曲乔也认得此物——魔种。此物乃是魔物内丹,本非这世上所有。传闻殛天府自魔界引来此物,而后植入凡人肉身,使其魔变后,纳入麾下。然此物至凶至邪,能成功纳化者少如凤毛麟角……

女子见曲乔迟迟不答,含笑欺近,哄道:“你的话,一定能成功纳化……”她话音未落,忽有一股力道自下而上,冲贯全身,登时将她困锁。

曲乔亦觉察这股拘束之力,她低头,就见脚下沟壑纵横,正绘道坛之形。这道坛倒也眼熟,不久之前,她也被困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