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舒服了,成茵一边用纸巾擦嘴,一边无力地点头。胃里是松快了,可脑子里的眩晕像波浪似的一阵阵袭来。

她站起来时,如果不是杨帆及时扶了一把,完全有可能一屁股坐在地上。

杨帆只得扶她上了车后座,嘱她躺下,其实不用他吩咐,她根本无法坐得起来。

重新发动车子后,杨帆从前座又扭过头来,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好一点没有?”

成茵闭着眼睛躺在座位上,昏昏欲睡,“头痛。”

杨帆叹口气,驱车慢慢朝前开。

到了小区门口,杨帆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成茵住在哪一栋,他第一次送她回来时,她也是在门口下车,然后自己走进去的。

“你家门牌号是多少?”

后面没有应答。

杨帆又问了一遍。

“…随便。”迷糊中的成茵答非所问。

杨帆无奈地哼了一声,没再骚扰她。

他完全可以打给唐晔询问,但又不是很愿意。况且,以成茵现在这副醉醺醺的样子,他不确定她的父母会不会大惊小怪,到时候自己该怎么解释?他是个怕麻烦的人。

虽然已是深夜,街边时不时还有路人经过,目光瞟过来时,让杨帆多少有些不自在,后座上的成茵睡得正香,他思忖片刻,打定主意重返车道,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当然也不是去他那里,成茵现在睡得七昏八素,他不想深更半夜像个劫持犯一样把她弄进自己的公寓。

他带她去了边郊的夜公园,公园里有座半山坡,是夜晚看市景的好去处。他打算在那里消磨一阵,等成茵酒醒了再说。

谁知成茵这一觉睡得扎实,等他在山坡上把挺美的景致都看腻歪了回来,她还在呼呼沉睡,呼吸浅到听不见,显然已经进入深睡眠。

初夏的夜间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凉意,成茵团缩在后座上,象只畏寒的小猫。杨帆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还觉得不够,又打开了车内的暖气。他自己也感到些许倦怠,抬手看了眼腕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他把驾驶座的椅背放下来,打算躺着小憩片刻,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却令他唬了一跳。

8-5

是成茵的手机在响,用的是周杰伦的抒情慢歌,根本无法撼动沉睡中的成茵。

但铃声又很执着,几乎要把一首歌从头唱到尾,杨帆有点坐不住,思忖或许是成茵家里打来的,这么晚不回家,搁任何父母身上都得着急。

他从成茵的包里翻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叫“谢湄”的名字,看起来不像她父母。

他无端松了口气,按下接听键,耳边立刻传来一个女孩绵软的娇斥,“周成茵,你太过份了!这么晚不回来,还连个电话也不打!你真把我这儿当酒店啦!你怎么回事啊你…”

杨帆只来得及截断她最后几个字,“呃,我不是周成茵。”

谢湄吃了一惊,“啊?!!那你是?成茵她人呢?她在哪儿?”

“她…”杨帆朝后座瞥了一眼,“在睡觉。”

好一会儿,对方都没有吭声,仿佛在消化什么恐怖信息,杨帆明白她误会了。

“我是成茵的表哥,请问你是…”

“哦,原来你是她表哥呀!”谢湄大大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是她朋友谢湄!咦,她今天不是说跟同事去泡吧的吗?怎么又跑你那儿去啦?对了,你是她第几个表哥来的?不好意思啊,她表哥太多了…”

谢湄的问题太多,杨帆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踌躇了一下,简约地说:“我姓杨,我在酒吧碰见她时她已经喝醉了,本想送她回去,但她现在这副样子…”

“我明白我明白,”谢湄笑着道,“幸亏你没送她回去,她妈妈挺凶的,醉醺醺地回去肯定会挨骂,而且这几天她都住我这边。”

她忽然倒抽一口凉气,“你说你姓杨?”

“嗯。”杨帆不明白她这副撞见鬼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你是杨帆?”谢湄连嗓子都有点颤抖。

“你认识我?”杨帆讶异。

“哦,那个…听成茵提起过,她…她有你这么个表哥来着。”谢湄小心翼翼地措着词,“她在你身边我就放心了,呵呵,没事我就挂了,你好好照顾她哦!”

挂了线,谢湄瞪着手机,好像瞪着成茵似的,咬牙笑,“周成茵,可真有你的!”

杨帆在放倒的座椅上躺了会儿,却睡意全无,耳畔传来成茵细微的呼吸声,他把头转过一个角度,刚好可以清楚地打量她的睡态。

成茵有一张圆柔白净的脸,黑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对曾让他觉得惊心动魄的大眼睛,面庞上一派坦然无畏,睡得如孩童般安详。

她额前有一圈细软的绒毛,越发让她显得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令人无法跟她较真,他想起自己刚才在酒吧里训斥她时,她那副委屈懵懂的模样,心底的某处倏地漾起一阵柔软,他轻轻扯起嘴角。

生气只是一刹那的事,而现在她这样乖觉地躺在他眼前,真的像个老实巴交的妹妹,他只能微微叹一口气,又轻轻吸一口气。

狭窄的车厢内,仿佛有丝丝香甜的味道,无声无息,沁入心脾,让他想起月光下静静绽放的桂花。

他忍不住凑近她一些,确定那股甜丝丝的味道来自她的发际。

他闭上眼,细品这有点醉人的清香,从不知道女孩子身上可以有如此香甜的味道,他一直以为,这样的味道只有婴儿身上才会有。

寂静的夜色里,只有月光皎洁地洒向地面。这凌晨时分的半山坡上,停着这样一辆车,车里有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怎么想都令人觉得怪异。

然而,或许是夜色遮掩了一切,包括许多情绪、许多原则,杨帆反而有种安稳踏实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迷糊中,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在面前晃,成茵缓缓睁开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轮大且红润的太阳,悬挂于碧蓝的半空。

明亮的橙红与深邃的碧蓝搭配在一起,让成茵有种一步踏入童话世界的错觉。

这一定是在梦境中吧,否则怎么可能看见如此美妙震撼的景色。

这是哪里?海边?

她忽然起了高昂的兴致,想跑得离太阳再近一些,甚至想拥抱这么可爱圆润的红日。

她揉了揉眼睛,高兴地爬起来,动作太猛,脑袋在车边框上“咚”地一撞,疼得直嘶气,神智也给撞清醒了。

车里的动静惊醒了杨帆,他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成茵扭曲的面庞,刹时吃了一惊,赶紧坐起来,“又怎么了?”

成茵眼里含着泪,用手颤颤地指了指远处,“日出…很美…”

杨帆望望天际,又回首望望成茵,如此悽惨的场面配上她痛不可抑制的表情,他实在体会不出美感来。

等成茵弄明白了这一晚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后,她心里的滋味真是难描难画,错愕有之,羞愧有之,当然,还有对杨帆的感激,她没想到他会陪自己一夜。

“谢谢你,杨帆哥。”她真心诚意地道谢。

杨帆低首看她,这份服软的姿态与昨晚冲自己嚷嚷时的倔强倒是相映成趣,他淡淡回了句,“不用客气,谁让我认了你这个妹妹呢。”

成茵暗自撅了下嘴。

“对了,昨晚上你有个叫谢湄的朋友给你打过电话,我替你接了。”

成茵一瞬间瞪起眼睛,紧张不已,“你没告诉她你是谁吧?”

“她知道我是谁。”杨帆斜了她一眼,“你跟她提过我?都说我什么了?”

成茵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嗫嚅道:“没…怎么提,就是说…有你…这么个人而已…”

这下完了,她得作好回去被谢湄尽情调侃的准备了。

杨帆瞅她那一脸尴尬憋闷的表情,笑了笑,没再追问下去。

“时间还早,我还来得及送你,你是打算回你朋友那里还是回自己家?”

“去谢湄家吧。”

杨帆重新发动车子,想了想,没马上启程,盯着前面,表情极其认真地道:“你最好和戴维保持距离。”

“呃?”成茵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他离过两次婚,有很多女朋友,这样的人,不适合你。”

昨晚虽然和那个叫戴维的玩得挺疯,但成茵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跟他有什么,此时听着杨帆又用兄长般的口吻教训自己,心里不免不服气。

他这管得也有点太宽了吧,忍不住反问他:“那什么样的人适合我?”

杨帆一时答不上来,面呈不悦,“别人说的好话你就听着,不要像个小孩子,总想着怎么顶嘴。”

成茵翻了翻眼睛,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反正我说什么你都觉得我幼稚。”

开着车,杨帆猛地想起成茵最近似乎有个交往得还不错的男朋友,胸口立刻又有股浊流在翻滚,本想再数落她两句,最终还是没能张得开嘴巴来。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吧。

9-1

草绿色的羽毛球场上,杨帆与唐晔正厮杀得难分难解,运动鞋和塑胶地面摩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从球场的各个方位响起,汇集在空气里,犹如一曲单调的助威歌。

杨帆忽然跃身而起,球拍向下一个劈杀,把球扣向唐晔的右侧,唐晔措手不及,待要反手去接,哪里还来得及,白色的羽毛球早已有气无力躺在他后方的一隅。他喘着气摇头,向杨帆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手握球拍走向场边去补水,杨帆也越过隔网跟了过去。

“你的耐力怎么这么好?”喝着水,唐晔纳闷地问杨帆,“不也就一星期出来练这一次吗?”

杨帆旋开矿泉水瓶的盖子,一连喝了几大口才回答他,“我在芝加哥时每天早上都出去晨跑,回来以后就懒了很多,不过只要有空还是会继续。”

“难怪了。”唐晔瞥了眼他虽然瘦削却挺拔结实的身板,“你做事好像一直都这么认真,会不会觉得很累?”

“有时候吧,”杨帆笑笑,“不过很多事都是习惯了就好。”

他头冲向球场,嗓音忽然低下去一些,“成茵最近…怎么样?”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问有点突兀,但那晚成茵在酒吧的举止让他事后回忆起来总似有不对劲的地方。今天一见唐晔的面他就想问了,一直忍到现在。

唐晔倒是没流露出讶异来,挺自然地耸耸肩,“还行吧,这两天也没给我打过电话,哦,她跟那男的分手了,就前一阵的事。”

杨帆胸口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豁然开朗之余,蓦地感到一阵轻松。

唐晔睥睨他若有所思的神色,有点警觉,“怎么,你是不是发现什么问题了?”

杨帆也不瞒他,“前天晚上,我在酒吧撞见她跟人喝酒,醉得不轻,像有什么心事。”

唐晔讶然挑眉,“这丫头,什么时候也懂借酒浇愁了?”

“过几天大概就没事了。”杨帆不以为意地笑笑。

唐晔大乐,“看来你也越来越了解她了哈!茵茵这孩子从小的特点就是,什么事都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对你——”

他见杨帆一脸不自在,忙又道:“开玩笑开玩笑——对了,下周二是她生日,我打算约几个人出来好好闹闹,也让她开开心,你要有空不如一起来吧。”

“下周二?”杨帆当真蹙眉思索起来。

唐晔笑着直言,“你想来就来,不想来也没事,不必勉强!”

“那天晚上应该没什么事,算上我吧。”杨帆说着,挥了下手上的拍子,“再来一局?”

唐晔抬手看表,“不来了,都十一点多了,瑜伽馆是不是也该结束了?走吧,找地方吃饭去!”

抬头见杨帆目含了然之意,状似要张口揶揄自己,唐晔赶紧上前勾住他肩,“今天中午我请客,咱们去吃日本料理,怎么样?”

杨帆呵呵一笑,“不错,舒妍最爱吃日本料理,你连这个都打听清楚了。”

“这有什么难的。”唐晔撇嘴。

搞清楚对方的喜好是追女孩子的基本技巧之一,而如何快速有效地抓住对方的注意力,这才是难点。

成茵曾经告诫过他,“舒妍进俱乐部是为了杨帆,你这么处心积虑的,只怕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拥有一个红颜知己而已。”

唐晔笃定一笑,“没事,我有的是耐心。”

成茵郁闷不已,“我真搞不懂,舒妍究竟有什么好的?”

唐晔瞟她一眼,“你老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当然感觉不出她的好来。”

成茵嗤之以鼻。

“还有,”唐晔忽然得意洋洋起来,“我觉得舒妍好有一半功劳得归你头上——谁让你以前在我面前一提到她就说人家怎么假,怎么矫情,我对她的期望值自然就噌噌往下滑了,合着等见了真人,原来远不是这么回事!远远超过我的预期,你说我对她的印象能差得了么!你呀,下次想毁谁,就得在别人面前拼命夸谁,拔高大家对她的期望,她就算真的貌若天仙,也还是会让人觉得失望,懂了吧,小丫头!”

成茵目瞪口呆,“你太阴险了!太狡诈了!”

晚上洗过澡,成茵早早爬上床,趴在枕头上用电脑看美剧。

她早已从谢湄家搬回来了,不完全是因为受不了谢湄的调侃,主要是老妈主动给她打了电话。

要让周妈妈承认“错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事后老爹又悄没声地找了她,告诉她他做了多少妈妈的思想工作,她才肯服这个软,要成茵见好就收。

反正和江沛的事就算到此为止了,既然妈妈不再为那个兔崽子说话,而成茵也确实想念老爹做的可口饭菜,她便就坡下驴,以皆大欢喜收尾。

正看得带劲,手机在床柜上震动,她探手抓过来,看一眼提示,居然是杨帆打来的,只得把视频按了暂停,耐起性子来接听。

“大哥,您老又有什么吩咐?”自从那晚在酒吧领受了他的训诫后,成茵一连两天脑瓜都嗡嗡作响,一想起杨帆,心里就有种抽抽的感觉。

出乎意料,这次杨帆的声音格外温和,“在干什么?”

“看电视剧呢!”

“…那天晚上,我…话说得有点重,你别放心上。”

成茵听得稀奇,怎么所有人都是齐刷刷拣这两天赔礼道歉?看来她得翻翻台历去,是不是逢黄道吉日了。

“哦,就为这个啊!”面上她还得充大方,满不在乎地笑笑,“我早忘了。”

“今天和唐晔一起去打球…他都告诉我了。”

成茵的脸立刻又耷拉下来,她就说嘛,太阳怎么可能从西边出来,敢情是安慰自己来的。

“你们男人也这么八卦啊!”

“那得看对谁。” 杨帆的语气波澜不惊。

成茵这才露出笑容,“您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收线后,成茵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看美剧时笑声更加瓜啦松脆,引得老爹来敲门,“茵茵,不早了,早点睡吧!”

“知道啦!”成茵一边敷衍老爹,一边重又打开手机。

两分钟后,还在家中书房做文案的杨帆收到一条来自成茵的短信。

“介绍你看个美剧——《生活大爆炸》,里面的谢耳朵和你很像。”

杨帆从来不看电视剧,但成茵的这条信息令他忍不住点开网页。

看了五六分钟,他给成茵回了条短信,“你是想借他骂我吧,我哪有那么娘娘腔?”

成茵很快就回过来,“当然不是指娘娘腔方面的像啦。”

他再回,“到底哪儿像了?”

“你们两个,一样的一丝不苟、正义凛然、坚持原则…哦,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一样聪明!”

杨帆对着手机发出轻笑,最后那点——一样聪明,很明显是烟雾弹。

他没再和她玩文字游戏,言简意赅地又发了一条,“很晚了,早点睡。”

之后,成茵再没短信过来。

回到适才的工作,杨帆的思绪却有点集中不到一起,心里好似有个小爬虫在爬来爬去。他索性站起来,给自己来了一小杯加冰威士忌,站在窗边,边啜边浏览刚才和成茵来往的短信讯息。

他很少跟人互通短信,有事宁愿打电话解决,方便快捷也说得清楚,因此手机里的消息记录寥寥无几,仅存的几条也都和成茵相关。

翻到她发过来的第一条,就短短几个字,“我很好,谢谢!”

杨帆思索了一下,记起来这条短信是她坠河后第二天,自己先发信过去问她,她给自己回的。

事后他才从唐晔那里得知,其实出意外的翌日她就发起了高烧,在医院躺了好几天,一点也不好。

他的心,不知怎么的,忽然因为这条短信而难受起来,仿佛有只手,肆无忌惮地伸入他的胸腔,狠狠抓住他的心脏,左右扭了几圈。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他总是那么一丝不苟,那么坚持原则,那么…正义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