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说话。我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他一直凝望着窗外,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加布里耶尔不仅是我弟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你能遇到的最善良的人。太过善良了。都是因为那个贱女人,他的全部才华,他的善良,他对生活的热情,都被扑灭了。她不但摧毁了他的生活——还有我的。谢天谢地,幸亏我父母没有活着看到这一天……”他有些哽咽,突然激动起来。

对于马克斯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为他感到难过。“由你来组织艾丽西亚的辩护肯定非常非常困难。”我说。

马克斯关上窗户,回到办公桌前。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再次回到律师的角色。公正、公平,不带任何个人情感。他耸了耸肩膀。

“加布里耶尔肯定求之不得,他总是希望艾丽西亚得到最好的。他为她如痴如狂,而她身上只有疯狂。”

“你认为她精神失常?”

“你说呢?你是她的心理医生。”

“你有什么看法?”

“我只知道我所观察到的。”

“是什么?”

“情绪的波动。动辄生气,时而暴力发作。她会摔东西,砸东西。加布里耶尔告诉我,她多次威胁要杀了他。我就该相信他所说的,然后做点什么——她自杀未遂后,我就该进行干预——该坚持要她去寻求心理帮助。可是我没有。加布里耶尔则决心保护她,而我就像个白痴,听之任之了。”

马克斯叹了口气,然后看了看手表,暗示我谈话该结束了。我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艾丽西亚自杀未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你是说在谋杀发生之后?”

马克斯摇摇头:“不,是在那之前好几年,你还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呢。”

“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她父亲死后。她曾服用了过量的……药片之类的东西,确切的我记不清了。她崩溃了。”

我正准备追问,这时候门打开了。接待员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亲爱的,我们该走了。不然就要迟到了。”

“好的,”马克斯说,“马上就来,亲爱的。”

门关上了。马克斯站起身,用充满歉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我们买了两张戏票。”我一定是露出了很惊讶的样子,因为他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俩——塔尼娅和我——去年结的婚。”

“哦,我明白了。”

“加布里耶尔的死使我们走到了一起。没有塔尼娅,我不可能渡过这一关。”

马克斯的电话响起,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我冲他点点头,示意他接电话。

“谢谢你,你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说。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办公室。经过接待处的时候,我仔细看了塔尼娅一眼——她是个金发女人,俊俏的面庞,娇小玲珑的身材。她擤鼻子时,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钻石戒指。

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居然站起身朝我走来,还皱着眉头。她压低嗓门急切地对我说:“如果你想了解艾丽西亚,就去找她的表弟保罗——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我给她姑妈莉迪亚·罗斯打过电话,”我说,“她就不那么直率。”

“别提那个莉迪亚了。到剑桥去找保罗,跟他谈谈,打听一下艾丽西亚的事,还有事件发生后第二天晚上的情况,还有——”

办公室的门打开后,塔尼娅立刻打住。马克斯从里面走出来,她立即笑容满面地迎上去。

“准备好啦,亲爱的?”她说。

塔尼娅满脸微笑,但说话的语气显得很紧张。我觉得她很害怕马克斯。不知为什么。

13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7月22日

家里有一把枪,我感到很讨厌。

昨晚我们又为此发生了争执。至少我当时认为这是我们发生争执的原因——现在我不那么肯定了。

加布里耶尔说发生争执怪我。我觉得也是。我不喜欢看到他那么垂头丧气的样子,像受了委屈似的看着我。我不想给他带来伤害——可有时候我又特别想伤他的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我回家后的情绪很糟糕,说我像示威似的走到楼上就冲他大喊大叫。也许我当时真这么做了,我想是因为郁闷。我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刚从公园那边回来。我记不清到过什么地方了——我像是在做白日梦,在考虑工作,考虑那张耶稣画像。我记得回来时路过一幢房子。有两个小男孩在玩橡胶水管。他们最多也就七八岁。那个大一点的用水喷射那个小一点的——水雾中出现一道彩虹,一道亮丽的彩虹。那个小的伸出双手,哈哈大笑。我从旁边走过,意识到我的面颊上挂着泪珠。

我当时没有细想,现在回想起来,事情还是很明显的。我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我的生活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缺失的;我否认自己想要孩子,假装对孩子不感兴趣,假装只关心自己的艺术。这是自欺欺人,只是一个借口,事实上,我是怕有孩子。我不值得被孩子们信任。

因为我的血脉中流淌着我母亲的血。

这是我到家时脑子里的想法,可能是有意识的,抑或是无意识的。加布里耶尔说得没错,我的精神状态不好。

但要不是发现他在擦枪,我根本不会发那么大脾气。他有一把枪,这使我感到心烦意乱。我三番五次恳求他把枪处理掉,他就是不肯,我感到很受伤。他每次都说一样的话,那是他父亲农场里的老步枪,是他十六岁那年父亲给他的,说他对它有感情,如此等等。我不相信。我觉得他留着这把枪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我也这么说了。可是他说从安全的角度出发,这也无可厚非——他想用它来保护他的房子和妻子。万一有人破门而入呢?

“那我们可以报警嘛,”我说,“我们别他妈的开枪啊!”

我提高了嗓门,可是他的嗓门提得比我更高。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都在冲着对方大喊大叫。也许我的情绪有点失控,但我只是以牙还牙——加布里耶尔当时盛气凌人。我很少见到这样子的他,但每次见到,我都会吓得心惊肉跳。这种时候虽然时间很短,我却觉得自己是与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这太可怕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说话,各自闷声不响地上了床。

今天早晨一阵缠绵后,我们就和解了。我们的问题似乎都能在床上解决。不管怎么说,这样解决问题比较简单——当你一丝不挂,在被子里睡眼惺忪的时候,在耳边悄悄说声“对不起”,而且是真心实意的。所有强词夺理和胡搅蛮缠都被抛到地板上,和我们扔在那里的衣服躺在一起。

“也许我们该立个规矩,把争论拿到床上来解决。”他亲吻了我,“我爱你。我会把枪处理掉的。我答应你。”

“不用了,”我说,“算了吧,没关系的。没事儿。真的。”

加布里耶尔再次亲吻了我,把我揽入他的怀抱。我紧紧地搂着他,赤裸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我闭上眼睛,像躺在一块舒适的岩石上,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他好像完全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我终于感到自己恢复了平静。

7月23日

我正在艺术家咖啡馆写这个。现在我几乎每天都到这里来。我越来越觉得有必要离开那幢房子。只要我和其他人在一起,哪怕是那个感到无聊的女招待,我也觉得自己像个人,与外部世界连接了起来。不然的话,我真有不复存在的危险。我可能会消失。

有时候我倒真的希望自己能消失——比如说今天晚上。加布里耶尔要请他哥哥过来吃饭。今天早上他才突然跟我说。

“我们很久没见马克斯了,”他说,“上次还是在乔尔的乔迁聚会上。我来搞一次烧烤。”加布里耶尔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我为什么会介意?”

加布里耶尔笑起来:“你连谎都不会说,你知道吗?你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明明白白。”

“你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你不喜欢马克斯。从来就没喜欢过。”

“没那回事。”我感到脸有点发烧,耸了耸肩,把眼睛转向别处。“我怎么会不喜欢马克斯?”我说,“能见到他很好啊……你什么时候再给我当一次模特?我要把那幅画画完。”

加布里耶尔笑了笑:“周末怎么样?那幅画嘛——我求你一件事。不要让马克斯看见,好不好?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就是画上的基督——如果他看见了,我心里会一辈子都迈不过去。”

“马克斯不会看见的,”我说,“还没画好呢。”

即使画好了,我也不会让马克斯进我的画室。我心里这样想,但嘴上没说。

我真怕现在就回家。我想在这个有空调的小咖啡馆里待着,待到马克斯离开。不过那个女招待已经开始发出一些很不耐烦的声音,而且一个劲儿看表。很快她就要撵我走了。这就意味着我整个晚上都要像个精神病患者,在街上胡乱转悠了。我别无选择,只有回家,直面回家的后果,也直面马克斯。

7月24日

我回到小咖啡馆,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坐在我那张桌子边了。女招待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至少我觉得那是她想表达的意思,表示她站在我这一边,不过我也可能想错了。我坐到另一张桌子边,脸不是朝外,而是朝里,对着空调。那里光线暗淡——又冷又暗——倒也与我的情绪合拍。

昨天晚上的事很糟糕,比我想象的糟糕。马克斯到的时候,我竟然没认出他来——我想我从来没见过不穿西装的他。他穿短裤显得傻里傻气。他从车站一路走过来,身上出了很多汗——他谢顶的头上又红又亮,腋窝下露出一片黑色汗迹。起初他也不正眼看我,抑或是我没有正眼看他。

他把房子大大夸赞了一番,说它跟以前大不相同,还说自上次请他来了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他以为我们不会再请他了。加布里耶尔不住地表示歉意,说我们一直都很忙,我要准备参加即将开幕的画展,他一直在忙他自己的工作,我们什么人都没请过。加布里耶尔赔着笑脸,但我知道他对马克斯专门提起这件事很反感。

起初,我很注重自己的仪态。我在等待适当的时机。接着时机就来了。马克斯和加布里耶尔走进花园,去为烧烤做些准备工作。我借口要做色拉就留在了厨房。我知道马克斯会找个借口回来找我。我没猜错。过了大约五分钟,我就听见他那咯噔咯噔的沉重脚步声。他走起路来根本不像加布里耶尔——加布里耶尔很文静,走路轻巧得像只猫,我从未听见他在家里这样走路。

“艾丽西亚。”马克斯说。

我意识到我切西红柿的手在颤抖,于是把刀放下,转身对着他。

马克斯举起手中的空啤酒瓶笑了笑,但是依然没有看着我。“我来再拿一瓶。”他说。

我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啤酒,然后到处找开瓶器。我指了指柜台上的开瓶器。

他打开瓶子之后冲我怪笑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不过我先开了口。“我会把那件事情告诉加布里耶尔的,”我说,“我想你应该知道。”

马克斯收起笑容。他第一次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看着我:“什么?”

“我会告诉加布里耶尔在乔尔家发生的那件事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

“我不记得了。恐怕我当时是喝醉了。”

“扯淡。”

“是真的。”

“你不记得亲吻过我吗?你不记得占过我的便宜吗?”

“艾丽西亚,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小题大做?是你对我动手动脚。”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怒气往上涌,好不容易才控制着没有喊出来。我朝窗外看了看,看见加布里耶尔在花园的那一头,正在弯腰做烧烤。由于烟气和热气,他在我眼里已经走了样,腰弯得没了人形。

“他很尊敬你,”我说,“你是他的大哥。我要是告诉他,他会很伤心的。”

“那就别告诉他。没什么可告诉的嘛。”

“他有必要了解事实真相。他有必要知道他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马克斯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拽到他身边。我当即失去平衡,撞在他身上。他举起拳头,我以为他要打我。“我爱你,”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就开始吻我。我想挣脱,但是他抱着我不放。我感觉到他粗糙的嘴唇罩在我嘴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本能控制了他。

我拼命在他舌头上咬了一下。

马克斯喊了一声,随即把我推开。他抬起头来,满嘴是血。

“臭婊子!”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他的牙齿被血染红。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死死地盯着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马克斯是加布里耶尔的哥哥。他丝毫没有加布里耶尔的优秀气质,没有他那么正派,也没有他那么善良。他让我感到恶心——我没有半句假话。

“艾丽西亚,对加布里耶尔,什么都别说,”他说,“我不是吓唬你。我是在警告你。”

我没再吭气。我觉得舌头上有股血腥味儿,于是打开水龙头,不断地放水漱口,直到异味彻底消失。接着,我走进花园。

晚饭时,我偶尔觉得马克斯在看我。我抬起头,直接看着他的眼睛,他立即避开我的目光。我什么也没吃。一想到吃我就感到恶心。我觉得嘴里不断出现血腥味儿。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想对加布里耶尔撒谎。我也不想把这件事埋在心里,可是一旦告诉了加布里耶尔,他就会和马克斯一刀两断。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哥哥辜负了他的信任,会陷入极度的悲痛。他真的信任马克斯,把他奉若神明。当然,他不应该这样。

我认为马克斯并不是爱我。我认为他是恨加布里耶尔,如此而已。我认为他对加布里耶尔嫉妒不已——他想占有加布里耶尔的一切,其中也包括我。可是现在,我奋起反抗了,我想他不会再来骚扰我——至少我希望如此。反正至少会消停一阵子。

所以,我决定暂时保持沉默。

当然,加布里耶尔能看透我的心思。也许我不是一个好演员。昨天晚上,我们准备睡觉的时候,他说马克斯在的时候,我一直显得心神不宁。

“我只是累了。”

“不,不止是这样。你整个就是心不在焉。你肯定很努力地在克制。我们难得和他见个面。我不知道你怎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成见。”

“我没有。这和马克斯没有丝毫的关系。我是有点心不在焉,可我是在考虑我的工作。我赶不上画展的时间了——我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件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话说得更有说服力。

加布里耶尔满腹狐疑地看了看我,不过一时也没有深究。下次我们再见到马克斯的时候,我还必须面临这个问题——不过我知道短期之内不会了。

把这件事写下来之后,我心里感觉好多了。把它落实在纸上之后,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安全多了。这意味着我有了证明——某些切实的证据。

有朝一日是用得着的。

7月26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三十三岁了。

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想到自己已经这么大岁数了;我的想象力也就这种水平了吧。现在我的年龄已超过我死去的母亲——这是一种很难捉摸的情感;我居然比她在世的年纪还大。她的生命戛然停止在三十二岁。我现在活得比她长,而且不会戛然停止。我会活得长一些,更长一些——可是她不会了。

今天早晨,加布里耶尔特别可爱——他用吻唤醒了我,给我献上三十三朵鲜红的玫瑰。漂亮极了。他的手指被玫瑰刺扎了一下,冒出一滴殷红的血。太完美了。

接着他带我到郊野公园去吃早餐。太阳还没有出来,所以还没到热得难受的时候。一阵微微的凉风从水面上吹来,空气中弥漫着被割下的青草的气味。我们把从墨西哥买的一条蓝色毯子铺在池塘边的柳树下,然后躺在上面。柳树枝干在我们的上方形成一个绿色顶棚,热辣辣的阳光透过柳叶照射下来。我们边喝香槟,边吃甜甜的小西红柿、熏鲑鱼和面包片。在大脑深处,我隐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很难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准确定位。也许这仅仅是儿时的记忆,是对那些故事、童话、进入另一世界大门前的魔法树的记忆。也许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接着这个记忆回到我的脑海。

我想起了在剑桥的家,幼小的我坐在花园中的柳树下。我会一连几个小时躲在那里。我大概不是个快乐宝宝,可是在那棵柳树下,我有一种满足感,就像现在和加布里耶尔躺在这里的感觉一样。此时此刻,过去和现在似乎完美地融为一体了。我希望这样的时刻永远持续下去。加布里耶尔睡着了。我抓紧画了一张他的素描,想抓住他脸上的斑驳阳光。这一次他的眼睛我画得比较成功,画起来也容易一些,因为他的眼睛是闭着的——至少我把它们的形状画出来了。他真像个孩子,蜷缩在那里就睡着了,呼吸非常轻盈,嘴巴四周还沾着面包屑。

野餐结束之后,我们回到家里,开始做爱。加布里耶尔用手臂搂着我,说了一句让人心惊肉跳的话:“艾丽西亚,亲爱的,你听好了,我有件心事想告诉你。”

他说话的方式使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我做好心理准备,等着最坏的消息:“说吧。”

“我们要个孩子吧。”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话。我一下子蒙了,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你不想要孩子。你说过——”

“忘了我那句话吧,我改变主意了。我觉得我们还是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怎么样?你有什么想法?”

加布里耶尔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希望我有所反应。我发现热泪涌入我的眼眶。“是的,”我说,“好的,好的,好……”

我们紧紧地搂着对方,又哭又笑。

他现在躺在床上睡着了。我趁机溜下床,把所有这些都记下来。我希望余生能永远记住这一天,记住它的分分秒秒。

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希望。

14

我反复思考马克斯·贝伦森所说的——她父亲死后,她曾企图自杀。在她的档案中并没有这样的记录,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我给马克斯打电话,正赶上他准备离开办公室。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问两个问题。”

“我正准备离开办公室。”

“不用多长时间。”

马克斯叹了口气,放低电话,跟塔尼娅轻声说了点什么。

“五分钟,”他说,“你只有这么多时间。”

“谢谢,我领情。你提到艾丽西亚自杀未遂的问题。我想知道是在哪家医院治疗的?”

“没有送她去医院。”

“没有送医院?”

“没有。她是在家里恢复的,由我弟弟照顾。”

“但是——她肯定去看过医生吧?她服药过量,是你说的。”

“是的。当然,加布里耶尔请了个医生过来。而且他……我是说医生——同意不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

“这个医生是谁?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马克斯稍事停顿,想了想。

“对不起,我没法告诉你……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他们的家庭医生?”

“不是,肯定不是。我弟弟和我雇了同一个家庭医生。我记得加布里耶尔曾经让我不要跟家庭医生提起这件事情。”

“你真的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了?”

“对不起。问完了吗?我得走了。”

“最后一件事……我对加布里耶尔的遗嘱条款有兴趣。”

马克斯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他的遗嘱?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艾丽西亚是不是主要受益人?”

“我不得不说,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怪。”

“呃,我只是想弄明白——”

“弄明白什么?”马克斯不等我说完就没好气地问,“我是主要受益人。艾丽西亚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很多钱。加布里耶尔觉得她已经得到了很多,所以就把他的大部分个人财产给了我。当然,他万万没想到,他的个人财产在他死后会这样升值。你想了解的是这个吧?”

“艾丽西亚遗嘱的情况呢?她死后,谁继承?”

“这个,”马克斯斩钉截铁地说,“就不是我能告诉你的了。我真心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

电话里的咔嗒声说明他已经挂断。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告诉我,马克斯·贝伦森不会就此罢休。

我没有等太久。

迪奥梅德斯让我午饭后到他办公室去。我一脸严肃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抬起头。

“你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啦?”

“别装糊涂了。你知道今天上午谁给我打电话了吗?马克斯·贝伦森。他说你跟他联系了两次,而且问了一大堆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

“我问了他一些关于艾丽西亚的事情。他当时好像没什么意见。”

“呃,他现在意见大着呢。他说那是对他的骚扰。”

“哦,得了吧——”

“我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小题大做的律师。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能超出诊疗所规定的限制,而且要接受我的监督。明白了吗?”

我心里很窝火,但还是点了点头。我垂眼看着地面,像个气鼓鼓的少年。迪奥梅德斯像父亲般地在我肩上拍了拍,并做出了适当的反应。

“西奥啊,听听我的劝告。你做这件事的方式不对。你审问证人,寻找线索,简直像侦探小说里的侦探。”他哈哈笑起来,而后摇了摇头,“那样你是找不到它的。”

“找不到什么?”

“事情的真相。记得比昂说过:‘没有记忆,就没有欲望。’不要有什么日程安排——作为心理治疗师,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和她坐在一起,要善于表达和感受自己的情感。这是你唯一要做的。其余的就看事情自身的发展了。”

“我知道,”我说,“你说得对。”

“我就是说得对嘛。别再让我听到你又走访艾丽西亚的亲朋好友了,明白了吗?”

“我向你保证。”

15

那天下午我去剑桥,找艾丽西亚的表弟保罗·罗斯。

火车快进站了,地势逐渐平坦起来,原野上大量冷色蓝光涌入车厢。我很高兴能走出伦敦——这里的天空不再那么压抑,我可以比较轻松自如地呼吸了。

我跟在几个学生和旅游者的后面下了火车,利用手机上的地图给自己导航。大街上非常安静,我可以听见人行道上回响着我的脚步声。走着走着路突然没有了。前面是一片荒地,泥泞的土地和青草一直延伸到河边。

河岸边只有一幢单门独户的房子,就像一块巨大的红砖栽在泥土里,傲然屹立,威风凛凛。它是一幢维多利亚式建筑,体积硕大,外观丑陋。墙上爬满了常春藤,花园里植物茂密,主要是杂草。我不禁感觉到大自然正在入侵,收回原本属于她的领地。这幢房子是艾丽西亚出生的地方。她在这里度过了十八个春秋。她的人格就是在这道围墙里形成的:她成年生活的根,她所有选择的因果,都埋藏在这里。有时候很难理解,面对现在的问题,为什么要回到过去寻找答案。一个简单的类比也许就能使人茅塞顿开:一个研究性虐问题的知名精神科医生曾经告诉我,她对恋童癖的研究长达三十年,还没有遇到一个在儿童时期没有受过性虐待的。这并不是说所有受虐儿童在成年后都会变成施虐者。但是,不是受虐者的人是不可能成为施虐者的。谁也不是天生的坏人。温尼科特指出:“孩子是不会恨母亲的,除非母亲首先恨孩子。”孩子是天真无邪的海绵,是没有刻字的石板。他们只有一些最基本的需求:吃喝拉撒、爱和被爱。问题是后来产生的。这些问题取决于我们出生的环境以及我们成长的家庭。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受到折磨、虐待的儿童是永远不会进行报复的,因为他没有任何力量,无法自我保护,但他可以——而且一定会——在头脑中留下进行报复的幻想。狂暴的情绪与恐惧一样,在本质上都是反应性的。艾丽西亚遇到过非常糟糕的事情,也许是在她的孩提时期。这在今后的岁月中诱发了她杀人的冲动。无论诱发因素是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对准加布里耶尔的面部开枪——实际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这么做。艾丽西亚这么做,说明她的内心世界遭到扭曲。这也是这里对我来说如此重要的原因。我要弄明白她在这个家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使她形成这种性格,成为这样的人——冷酷的杀人者。

我漫步在这座植被茂密的花园,穿过丛生的杂草和微微摆动的野花,沿着房子的旁边往前走,房子后面有一棵大柳树——非常漂亮,蔚为壮观,长长的、光秃秃的枝干垂到了地面。我脑海中浮现出艾丽西亚儿时在这棵奇妙、神秘的大柳树下玩耍的情景。我笑了笑。

接着,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我感到有人在监视我。

我抬起头看着这幢房子。楼上的窗户里出现了一张面孔——一个丑老太婆的面孔。它抵在窗户上,眼睛盯着我。我感到一阵奇怪的、难以名状的恐惧,身子不由自主地抖起来。

等我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时,已经太晚了。只听见砰的一声重重的一击——接着就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16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冰凉坚硬的地上。我的第一感觉就是疼。我的头不住地抽痛、刺痛,颅骨仿佛要裂开。我抬起手臂,轻轻地摸了一下后脑勺。

“没有出血,”一个声音说,“不过明天会出现可怕的瘀青。而且你肯定会感到剧烈的头疼。”

我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保罗·罗斯。他手拿棒球棒站在我面前。他与我年纪相仿,但个子高一些,显得很魁梧。他生就一张娃娃脸,跟艾丽西亚一样,一头红棕色的头发。他身上散发出阵阵酒气。

我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试了几次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