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心理治疗师。”

“有区别吗?”

“我只会去了解艾丽西亚的心理状态。你感觉她当时的情绪怎么样?”

让-费利克斯耸耸肩:“她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感到工作有些压力。”

“就这些?”

“看不出来几天后她会枪杀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她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他喝干咖啡,稍停了片刻,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想看看她的一些作品?”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站起来,走到门口,示意让我跟上。

“来吧。”

20

我跟着让-费利克斯走进一间储藏室。他走到一口大箱子前,抽出一个带铰链的机架,用它从箱子里取出用毯子裹着的三幅作品。他把它们竖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包在上面的毯子,然后后退了两步,兴致勃勃地让我看第一幅画。

“看这幅。”

我看着那幅画。它像艾丽西亚的其他作品一样,具有照片般的拟真效果,几乎是一场车祸的真实再现。她母亲在这场车祸中丧生。被撞毁的汽车上坐着一个女人,身体趴在方向盘上。她浑身是血,显然已经死了。她的精神、她的灵魂正悠悠然离开她的躯体而去,像一只长着黄色翅膀的大鸟,直冲云天。

“是不是很棒?”让-费利克斯全神贯注地看着它,“你看这用色:黄色、红色和绿色——我简直被它迷住了。令人愉悦。”

要我是不会选择“愉悦”这个词的,也许会用“令人不安”,我也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走到第二幅画前面。十字架上的耶稣。不知是不是。

“画的是加布里耶尔,”让-费利克斯解释说,“还真挺像的。”

是加布里耶尔——但是他被画成了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头上戴着荆棘王冠,伤口向下滴血,两眼不是向下,而是向前——坚定无畏、饱受折磨、毫无愧色,充满责备的目光。那双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更仔细地观察这幅画,发现他的躯体上绑着一件与画面极不协调的东西。一支步枪。

“是打死他的那支枪?”

让-费利克斯点点头:“是的。我想那是他的枪。”

“是在他被害之前就画上去的?”

“在这之前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它能告诉你艾丽西亚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是吗?”让-费利克斯来到第三幅画前面。它的画面比其他两幅要大,“这一幅画得最好。往后退两步视角更好。”

我照他说的,向后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我一看到这幅画,就情不自禁地哈哈笑起来。

这幅画的主人公是艾丽西亚的姑妈,莉迪亚·罗斯。难怪莉迪亚对它那么反感,画上的她赤身裸体斜躺在一张小床上,床都被她压弯了。她身躯肥大,胖得厉害——像绽开的一堆肉,越过床的边缘挂下来,拖到地板上,就像一块灰色奶油冻形成的波浪,带着漩涡与皱褶。

“天哪,”我说,“真残酷啊。”

“我觉得很可爱。”让-费利克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认识莉迪亚?”

“是的。我去拜访过她。”

“我明白了,”他笑着说,“你一直在做功课。我没见过莉迪亚。艾丽西亚不喜欢她,你知道。”

“是的,”我看着那张画说,“是啊,我能看得出来。”

让-费利克斯又小心翼翼地把这几张画包起来。

“那张《阿尔刻提斯》呢?”我问道,“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跟我来。”

让-费利克斯领我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画廊的尽头。《阿尔刻提斯》独占了那里的整面墙。它依然跟我记忆中的一样美,一样神秘。赤身裸体的艾丽西亚站在画室中间一幅空白的画布前,手里拿着饱蘸鲜红颜料的画笔。我仔细琢磨着艾丽西亚的表情,还是无法进行解读,不禁皱起眉头。

“她就是让人看不透。”

“问题就在这里——它是在谢绝评论。它是一幅关于沉默的画。”

“我不大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这么说吧,所有艺术作品的核心都有一个神秘故事。艾丽西亚的沉默就是她的秘密——从宗教意义上说,这就是她的神秘故事。这也是她给这幅画取名为《阿尔刻提斯》的原因。你读过那本书吗?是欧里庇得斯的。”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看一看吧,看过你就理解了。”

我点点头——接着,我在这幅画上发现了以前没有注意的东西。我倾身向前,仔细地看起来。在这幅画的背景里有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一碗水果——是一堆苹果和梨。在红红的苹果上有一些难以名状的小白点——滑溜溜的白色的玩意儿钻进水果里或沾在水果上。我指了指这些东西。

“这些是……?”

“蛆虫?”让-费利克斯点点头说,“是的。”

“不可思议。但不知有什么寓意。”

“妙不可言。一幅大作。真的名副其实。”他叹了口气,在画的那一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怕艾丽西亚听见似的,压低嗓门对我说,“可惜你当时不了解她。她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人。你知道吧,大多数人并没有真正地活着——他们的一生就像在梦游。艾丽西亚却活得热情奔放……你不想看着她都难。”他的头转向那幅画,看着艾丽西亚赤裸的身体:“太美了。”

我的目光也回到艾丽西亚的身体上。让-费利克看到的是美,可我看到的则是痛。我看见的是自残的伤口,是自虐的伤疤。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想自杀?”

我其实是在钓鱼,让-费利克斯上了钩。

“哦,这你也知道?是的,说过。”

“是在她父亲死后?”

“她整个人都崩溃了。”他点点头,“她当时整个人都糟糕透了。她特别脆弱,不是作为艺术家,而是作为普通人而言。她父亲的上吊自杀对她而言太沉重了,她受不了。”

“她肯定非常爱她的父亲。”

让-费利克斯差点没笑出声来。他看着我,好像我是在说胡话。

“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艾丽西亚不爱她父亲。她恨她父亲。她瞧不起他。”

这话让我颇为一惊:“这是艾丽西亚跟你说的?”

“当然是她啊。她从小就恨他——从她母亲死后。”

“可是——那他死以后,艾丽西亚为什么要自杀呢?如果不是因为悲痛,那是因为什么?”

让-费利克斯耸耸肩:“也许是负罪感吧,谁知道呢?”

我觉得他有些事没跟我说,一些不太适合说的事,一些有问题的事。

他的电话响了。“对不起,”他说了一声,就转身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他们谈了几句,约定了见面时间。

“我等会儿给你打过去,宝贝儿。”说着他挂断电话。

让-费利克斯转过身来:“对不起了。”

“没事儿的。是你女朋友?”

他笑了笑:“只是个普通朋友……我的朋友比较多。”

我心想,你的朋友肯定多。我感到一丝不快,但不知为何。他在送我出门时,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艾丽西亚是不是跟你提起过一个医生?”

“一个医生?”

“她在企图自杀前后,曾经去看过一个医生。我想找这个人。”

“嗯,”让-费利克斯皱了皱眉头,“可能——是有这么个人……”

“你能记得他的名字吗?”

他想了想,然后摇摇头说:“对不起,真想不起来了。”

“这么着吧,想起来就告诉我。”

“没问题。不过我估计想不起来。”他迟疑地看着我,“你想听几句劝吗?”

“我求之不得啊。”

“如果你真想让艾丽西亚开口……给她一些颜料和画笔,让她画。这是她与你交谈的唯一方式。通过她的艺术。”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你真的帮了大忙。谢谢你,马丁先生。”

“叫我让-费利克斯吧。下次见艾丽西亚,帮我说我爱她。”

他微微笑了笑,我再次觉得有些反感:我发现,让-费利克斯身上有些让我受不了的东西。我看出他和艾丽西亚的关系真的不一般。他们相互认识的时间很长,他很明显被她所吸引。他是不是爱她?我没有把握。我想起他刚才在看《阿尔刻提斯》时的面部表情。是的,他的目光中有爱——不过爱那张画,未必就是爱它的作者。让-费利克斯爱的只是那些作品,否则他会去格罗夫诊疗所找艾丽西亚的。他会在她身边左右不离的——我认为这是一个事实。一个男人是不会像这样抛弃一个女人的。

如果他爱她,就不会这样。

21

在上班途中,我去了水石书店,买了一本《阿尔刻提斯》。书的前言说它是欧里庇得斯早期的著名悲剧,也是搬上舞台最少的作品。

我坐上地铁就开始阅读。它不是让人爱不释手的那种。真是一出奇特的剧。它的男主角阿德墨托斯被命运三女神判了死刑。幸亏阿波罗出面求情,给了他一个机会——如果阿德墨托斯能说服另一个人替他去死,他就可以免于一死。他去求他的父母,被他们一口回绝。此时此刻,阿德墨托斯的心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用任何标准来看,这都不是什么英雄行为。古希腊人肯定认为他有点弱智。阿尔刻提斯则性格坚强——她走上前来,主动要求替她丈夫去死。也许她没想到阿德墨托斯会接受她的要求——可是他接受了,所以阿尔刻提斯慷慨赴死,毅然决然地去了冥界。

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它的结局是喜剧性的,因为机械降神[3]的出现。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把阿尔刻提斯从炼狱中救出来,顺利地送返人间。她死而复活了。阿德墨托斯在与妻子重逢的时候,感动得哭了。阿尔刻提斯的感情则很难解读——她保持着沉默。她一句话也没说。

看到这里,我一下坐起来。我无法相信。

我把剧本的最后一页慢慢地、仔仔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

阿尔刻提斯竟然逢凶化吉,起死回生。可是她保持沉默——不能或不愿说出自己的经历。阿德墨托斯绝望地问赫拉克勒斯:“我妻子为什么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没有回答。这场悲剧以阿尔刻提斯被阿德墨托斯拉着手,在沉默中走进房子而结束。

为什么?她为何不说话?

22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8月2日

今天更热。伦敦明显比雅典要热,不过雅典至少还有海滩。

今天保罗从剑桥打来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有些惊讶。我们有几个月没联系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肯定是莉迪亚姑妈去世的消息——我感到一阵轻松,而且并不因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内疚。

但他给我打电话不是这个原因。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打这个电话。他这个人喜欢拐弯抹角。我一直等他进入正题,可他没有。他不断问我怎么样,加布里耶尔怎么样,还嘟嘟囔囔说了莉迪亚跟往常一样之类的话。

“我想过去看看,”我说,“我很长时间没回去了。我一直想回去。”

其实,在回家、回那幢房子、与莉迪亚和保罗在一起的问题上,我的情感很复杂。所以我尽量不回去——结果总觉得很愧疚,回与不回,我都没有胜算。

“我会补救一下的,”我说,“我很快就去看看你们。我正准备出门,所以……”

保罗说话声音很轻,我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我说,“再说一遍好吗?”

“我说我遇到了麻烦,艾丽西亚。我需要你的帮助。”

“怎么回事啊?”

“电话上不能说。我要见你本人。”

“只是——恐怕我现在还去不了剑桥。”

“我到你那儿去。今天下午,行吗?”

保罗的声音很急切,我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听语气,他有很大的难处。

“好吧,”我说,“绝对不能通过电话告诉我吗?”

“见面再说。”保罗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那天上午剩余的时间,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什么问题这么严重,让保罗不敢去找别人,只能来找我?是关于莉迪亚的事,还是关于房子的事?我不得其解。

午饭后我什么事也没做成。我怪天气太热,其实是我的思想无法集中。我就待在厨房,不时往窗外看一看,直到终于看见保罗出现在大街上,朝我挥了挥手。

“你好,艾丽西亚。”

我第一眼就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他似乎瘦了一圈,特别是脸、额头和下巴。他看起来形容枯槁,身体不好,疲惫不堪,样子挺吓人的。

我们在厨房里坐下来,打开那台小电风扇。我要给他来一杯啤酒,他说最好来一点烈的。我感到吃惊,因为我记得他不怎么喝酒。我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小杯——他偷偷一饮而尽,以为我没有看见。

起初他什么也没说。我们默默地坐了几分钟,他又把电话里说的重复了一遍。

还是那句话:“我遇到了麻烦。”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房子的事?

他一脸茫然。不,不是房子的事。

“那是什么?”

“是我的错,”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坦白地说,“我赌博了。不瞒你说,输得很惨。”

原来这几年他一直在赌博。他说开始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离开那个家——找个地方,找点事干,找点乐子——我无法责怪他,因为与莉迪亚生活在一起,肯定毫无乐趣可言。可是他输得越来越多,现在已经到了失控状态。他开始动用存款了。不过他也没多少存款。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两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输掉了两万?”

“不是一次输的。我跟其他人借了一些钱——现在他们催我还钱。”

“什么人?”

“要是不还,就会有麻烦。”

“告诉你妈没有?”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保罗也许是个浑蛋,但不是个笨蛋。

“当然没有。她会杀了我的。我需要你的帮助,艾丽西亚,所以我才到这儿来。”

“我没那么多钱,保罗。”

“我会还的。我不是一次就要这么多,只要有一点就行。”

尽管他不断地央求,我什么也没说。“他们”今天晚上就要一些。他不敢空着手回去。我给他多少都行,随便什么都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帮他,但我认为给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知道这笔债务最终是瞒不过莉迪亚姑妈的。我不知道如果换成是我,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面对莉迪亚,也许比面对高利贷者更可怕。

“我给你写一张支票。”最后我说。

保罗可怜巴巴地对我千恩万谢,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

我给他开了张两千英镑的支票,见票即付。我知道这不是他所希望的。但是这整件事都属于我不熟悉的领域。而且该不该相信他说的,我也没底。有些事听起来很玄乎。

“等我跟加布里耶尔商量之后,也许还可以再给你一些,”我说,“但是我们最好能想个其他办法来解决问题。你知道,加布里耶尔的哥哥是律师,也许他可以——”

保罗吓得一下跳起来,不住地摇头。

“不,”他说,“不行,不行,别告诉加布里耶尔。不要把他扯进来。我来想办法解决。我来想办法。”

“那莉迪亚呢?我觉得你应该——”

保罗拼命摇头,并接过那张支票。他看到这个数额有些失望,但什么也没说,很快就告辞了。

我觉得我让他失望了。我从小就有一种感觉,觉得我总是满足不了保罗的愿望——我总觉得应该多照顾他。他对我应当比较了解。可我不是那种会照顾人的人。

加布里耶尔回家后,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当然,他对我很恼火。他说我不该把钱给保罗,还说我并不欠他的,我对他没有这个责任。

我知道加布里耶尔说得对,可我无法不感到愧疚。我从那栋房子里、从莉迪亚身边跑出来了——保罗没有。他现在还被困在那里。他现在还是像个八岁的孩子。我想帮助他。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帮。

8月6日

我一整天都在作画,试验那张耶稣像的背景。我根据我们在墨西哥拍的照片,画了许多草图——开裂的红色地面、色泽暗淡的多刺灌木,还考虑了如何表现酷热与干旱。直到我听见让-费利克斯在喊我的名字。

我想假装不在家,暂时先不理他。可是我随即就听见花园的门咔嚓响了一声。已经来不及了。我把头伸出窗外,看见他从花园里走过来,还向我挥了挥手。

“嘿,宝贝儿,”他说,“打扰你了吗?还在工作啊?”

“是的,没错。”

“好哇,好,”他说,“再坚持一下。你知道,离画展只剩六星期了。你快赶不上了。”他习惯性地哈哈一笑,笑得非常烦人。我的表情一定出卖了我,因为他很快补充了一句:“开个玩笑。我不是来检查工作的。”

我没有吭声,走回画室。他跟着我走进来,拖了把椅子放在电扇前,接着点燃一支烟,烟气瞬间在微风中打起转转。我走到画架前,重新拿起画笔。他抱怨天太热,说伦敦没有应对这种天气的能力,还把伦敦和巴黎及其他一些城市做了不恰当的比较。不一会儿我就不听了。他那喋喋不休的抱怨、自证、自怜,听得我都烦死了。他根本没有问我什么问题。他对我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即使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只不过是他达到目的的手段——是他表演时的观众而已。

也许这样说很不厚道。他毕竟是个老朋友——而且一直是有求必应的。他只是感觉自己很孤单,仅此而已。其实我也是如此。不过,我宁愿孤单,也不愿找一个错误的伴侣。这也是我在遇到加布里耶尔之前,没有跟任何人认真确立关系的原因。我在等待加布里耶尔,等待一个忠诚可靠、真心实意的男人,而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男人。让-费利克斯一直嫉妒我与加布里耶尔的关系。他想掩饰——现在还想——但我明显感到他不喜欢加布里耶尔。他总是在说加布里耶尔的坏话,暗示我加布里耶尔没有我这样的天分,还说他爱慕虚荣,自私自利。我想让-费利克斯认为,有朝一日他会把我争取过去,拜倒在他的脚下。可是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每一句不实之词和每一次诽谤中伤,都使我进一步投向加布里耶尔的怀抱。

让-费利克斯每次都要提到我们之间长期以来的友谊——这是他为了得到我的说辞——那些青涩的岁月中的紧密关系,那些只用思考“我们与世界抗争”的日子。但是我认为,他没有意识到,只有在我不高兴的时候,他才能得到我。我对让-费利克斯的情感都是那个时期的产物。我们像一对不再相爱的已婚夫妇。今天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讨厌他。

“我正忙着呢,”我说,“我要赶时间,如果你不介意……”

让-费利克斯的脸拉下来:“你是在撵我走啊?从你第一次拿起画笔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看着你画。如果这些年我一直使你分心,你不妨早说啊。”

“我现在不是正在说嘛。”

我觉得脸上发烫,肝火直往上涌。我无法控制自己,本想继续作画,可是手在发抖。我能感觉到让-费利克斯在看我——我清楚地知道他的脑子在干什么——在思考,在转动,在翻腾。

“我惹你生气了,”他终于说道,“这是怎么啦?”

“我跟你说过了,你不能像这样想来就来。你要事先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

“我没想到来见我最好的朋友还得获得书面邀请。”

一阵沉默。他听了很不高兴。我想他也不可能有其他反应。我并没有打算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本来想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跟他说的,可是我也不知怎么没能控制住自己。奇怪的是,我想故意伤他的心。我想表现出冷酷无情。

“让-费利克斯,听我说。”

“我听着呢。”

“恕我直言,这次画展后,有些事要改一改了。”

“改什么?”

“换个画廊,为了我。”

让-费利克斯看着我,张口结舌。我觉得他就像小孩子,眼看就要哭了;我发现自己除了兴奋,没有其他任何感觉。

“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我说,“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我明白。”他又点了一支烟,“我想这是加布里耶尔的想法?”

“加布里耶尔与此毫不相干。”

“他恨透我了。”

“别犯傻了。”

“他在你面前尽说我的坏话。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他一直这么做。”

“胡说八道。”

“那还有什么其他解释?还能有什么原因让你在我背后捅刀?”

“别那么小题大做了。这只是画廊的事情,不是关于你我的事情。我们还是朋友,还可以再一起出去玩。”

“条件是我事先发短信或打电话?”

他说着笑起来,语速也加快了,好像要抢着把话说完,以免被我打断。“哇噢,”他说,“哇噢,你知道吧,这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有某种默契——现在你却认为什么也没有。就像这样啊。谁也没有像我这样关心你,你知道吧?谁也没有。”

“让-费利克斯,求你了——”

“我无法相信你居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有一段时间了,我一直想告诉你的。”

这话明显失当。他一脸惊讶。

“什么意思,有一段时间了?多长?”

“我不知道。有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