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等了五分钟,十分钟。稀稀落落的人流没有了,再也没人走出来了。我肯定把她看漏了。她肯定在我来之前就走了。当然,除非她根本就没有来。

她是不是谎称要排练呢?

我站起身,朝入口处走去。我有必要查个明明白白。但如果她还在里面,一下看见我,那怎么办?我来这里能有什么借口呢?是来让她感到吃惊的吗?是的——我会说我是来请她和“尼科勒”一起去用晚餐。凯西会面带愧色,编造一些狗屁不通的谎话来蒙混过关——“尼科勒病了,尼科勒取消了航班”——于是凯西和我就会在一起度过一个很尴尬的夜晚。又一个沉默的漫漫长夜。

我来到入口处,稍事迟疑,抓住生锈的绿色门把,推门走了进去。

大楼里面是光秃秃的钢筋水泥结构,可以闻到一股潮气。凯西的排练场在五楼——她曾抱怨说每天都要爬楼梯——我顺着中间的主楼梯往上爬。我刚到二楼,准备上三楼,就听见上一层的楼梯上传来一个声音。是凯西的声音。她正在打电话:“我知道,实在对不起。我很快就来见你。不用很长时间。好吧,好吧,再见。”

我不由得一怔——马上就要碰上了——这时我快步跑下楼梯,躲在角落里。凯西走过时没看见我。她出门后,门随之关上。

我赶紧走出大楼,尾随在她后边。凯西的步速很快,径直朝那座桥走去。我跟在后面,在熙熙攘攘的下班族和观光客之间穿行,尽量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又不至于看不见她。

她过了桥,沿台阶走下堤岸地铁站。我跟在后面,不知她要乘哪条线。

她没有上地铁,而是穿过地铁站,从另一个出口走出去,然后朝查令十字街方向走去。我继续尾随,在离她不远的红绿灯路口停下。她穿过查令十字街,走进索霍。我跟在后面,穿过狭窄的街道,先拐弯向右,再拐弯向左,接着又向右。进入列克星敦大街后,她突然收住脚步,站在街角开始等候。

这就是他们的接头地点。真是个好地方——市中心、很热闹、没名气。我先是有些举棋不定,而后悄悄地进了拐角的一家酒吧。我站在吧台前,通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见马路对面的凯西。那个留着小胡子、很不耐烦的酒吧招待看了我一眼:“要点儿什么?”

“一品脱健力士黑啤。”

他打了个哈欠,走到吧台内侧,倒了一品脱啤酒。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凯西。我肯定即使她看向我这个方向,也不能透过窗户看见我。凯西的确曾经朝这边看过——直接对着我这个方向看。我的心跳仿佛都停止了——我以为她肯定看见我了——可是她没有,她的目光一掠而过。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凯西还在等,我也在等。我一边观察,一边慢慢地喝着啤酒。不管她要等的是谁,反正这个人好像并不着急。可是她不喜欢这样。即使她自己总是迟到,却不愿意别人让她这么等着。我能看出她有点不耐烦了,皱起眉头,还看了看表。

接着,有个男人穿过马路向她走去。在他过马路的几秒钟内,我已经估算出他的身高,并对他进行了评估。他健壮的身材,浅黄色的披肩长发——我感到惊讶,因为凯西总说她只喜欢深色头发、深色眼睛的男人,像我一样——当然,除非那又是一个谎言。

这个人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很快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原来不是这个人。不知道凯西是不是在和我想同一件事情——那个人是不是爽约了?

接着凯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微笑着向马路这边招手——这个人还没有进入我的视野。终于来了,我心想。是这个人。我简直是在翘首以盼……

我感到惊讶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风骚金发女郎嘎嗒嘎嗒地朝凯西跑过去。她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超短裙和高得不能再高的高跟鞋。我立即认出了她:尼科勒。她们相互拥抱、亲吻,然后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开了。如此看来,凯西在与尼科勒见面的事上并没有说谎。

我对自己的情绪变化感到惊讶——凯西跟我说的是实话。我本来应该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本来应该觉得谢天谢地才对,可是我没有。

我感到失望。

28

“呃,你觉得怎么样,艾丽西亚?光线很充足,是吧?喜欢吗?”

尤里骄傲地向她展示这间新的绘画工作室。是他提出把“金鱼缸”边上那间闲置房改造成画室的。我表示同意,因为这个办法比较好,不用共享罗威娜的艺术治疗室。艾丽西亚的态度不友好,和别人共用那间艺术治疗室会造成很多麻烦。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画室,可以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了。

艾丽西亚朝四周看了看。她的画架已经拆包,放在窗户旁边了,因为那里光线充足。她那盒油画颜料已经打开放在桌上。她朝桌子那边走去的时候,尤里向我眨了眨眼睛。他对这个绘画项目非常热情,我对他的支持由衷地感激——尤里是个得力的盟友,也是最受欢迎的工作人员,至少病人是这么认为的。他向我点点头说:“祝你好运,现在就看你的了。”说罢他就离开了。他走出去时,随手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可是艾丽西亚好像没有听见。

她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弯腰检查桌子上的颜料,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她拿起貂毛画笔,用手抚摸着,就像在抚弄娇嫩的鲜花。她打开三管颜料——普鲁士蓝、印度黄、镉红——把它们一字排开。接着她走到蒙着空白画布的画架前。她开始进行思考,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她似乎进入某种恍惚状态,有些沉迷——她的思想到了另一个世界,逃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云游在离这间小隔间很遥远的世界里——最后,她终于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回到桌子旁边。她往小调色板上挤出一些白色颜料,然后又挤了一点红色。她只能用画笔来调色,因为她的刮刀在刚送到格罗夫诊疗所时就被斯特芬尼没收了,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艾丽西亚把画笔举到画布前做了个记号——在白色画布中间用红色画了一笔。

她稍加思索后,又做了一个记号。再做了一个记号。接着她就再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停顿,行云流水般地画开了。艾丽西亚与画布仿佛在翩然起舞。我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她创作出的图形。

我一句话都没说,连大气也不敢出。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非常熟悉的时刻,就像观察一只野兽在产崽。她知道我在现场,却毫不在意。她作画时,偶尔还抬头看我一眼。

就像是在审视我。

过了几天,这幅画已初见端倪,虽然开始比较粗糙,像一幅草图,却日渐清晰——画布上,一种逼真、原始的光彩爆裂开来。

艾丽西亚画了一幢红砖房,是一家医院——毋庸置疑是格罗夫诊疗所。这幢房子正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在消防通道里,可以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逃离火场。那女的一看就是艾丽西亚。她的头发红得就像火焰。我看出那个男的是我。我用手臂把她抱起来,捧着她,火已经烧到我的脚踝。

我不知道画中的我是在救艾丽西亚,还是准备把她扔进火海之中。

29

“太荒唐了,”她说,“这么多年了,我经常到这儿来,谁也没有告诉我要提前打电话。我总不能站在这儿干等吧,我可是忙得很。”

一个美国女人站在接待处前面,冲着斯特芬妮·克拉克大喊大叫。我是从报纸上以及对这起杀人案进行报道的电视新闻中认识她的。她叫芭比·黑尔曼,是艾丽西亚在汉普斯特德的邻居。那天晚上加布里耶尔被杀的时候,她听见枪声就打了报警电话。

芭比是个金色头发的加州女人,年纪在六十五岁上下,或许还要大一些。她整过好几次容,现在是电视5频道的得力干将。她的名字也真是名副其实——她看上去就像个惊讶的芭比娃娃。她显然是那种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女人——她发现要探视病人必须事先预约后,就在接待处大声嚷嚷表示不满。

“我来跟主管说。”她说着打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好像这里是一家酒店,而不是心理诊疗所,“这太荒唐了。主管在哪里?”

“我是主管,黑尔曼夫人,”斯特芬尼说,“我们以前见过面。”

这是我第一次对斯特芬尼产生了隐约的同情。遇上芭比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也着实让人同情。芭比像连珠炮似的说了很多,而且说得很快,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让对方进行回答。

“呃,你从来没提到探视要事先预约。”芭比哈哈大笑起来,“他妈的,在名牌大学占一张桌子都比这个容易。”

我走过去,对斯特芬尼善意地笑了笑。

“我能帮点什么忙?”

斯特芬尼怒气冲冲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谢谢了。我能应付。”

芭比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我一番:“你是什么人?”

“我叫西奥·费伯,是艾丽西亚的心理治疗师。”

“哦,真的吗?”芭比说,“真有意思。”显然,她觉得心理治疗师不像病房主管,还是可以打交道的。这时候,她就只跟我讲话,把斯特芬尼晾在一边,好像她顶多就是个接待员。我不得不承认,我心里有点不道德地感到好笑。

“我以前没见过你,肯定是新来的吧?”芭比说。我正要回答,话头又被她抢了过去。“我通常一两个月来一次——我觉得这一次间隔的时间长了一点,因为我到美国看望我的家人去了——我一回来,就觉得必须来看看我的艾丽西亚——我非常想念她。你知道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

“哦,是啊。艾丽西亚和加布里耶尔刚搬过来的时候,我尽力帮他们融入我们的社区。艾丽西亚和我的关系非常密切。我们无话不谈。”

“我明白。”

尤里来到接待处,我招手让他过来。

“黑尔曼太太是专门来看艾丽西亚的。”我说。

“叫我芭比,宝贝儿。尤里和我是老朋友啦。”她说着朝尤里眨了眨眼睛,“我们认识很久了。问题不在他,是这位女士——”

她不以为然地指了一下斯特芬尼。斯特芬尼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对不起,黑尔曼太太。”斯特芬尼说,“去年你来过之后,医院的规章制度有了一些变化。我们加强了安全措施。从现在起你必须先打电话——”

“哦,上帝,我们是不是还要再来一遍?如果我再听见这样的话,别怪我又大喊大叫的。好像生活还不够让人闹心似的。”

斯特芬尼不再坚持,于是尤里领着芭比走开。我跟在他们后面。

我们走进会客室,等艾丽西亚。这是间空荡荡的房间——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半死不活的黄色日光灯。我站在会客室的那一头,看见艾丽西亚在两个护士的陪送下从另一扇门走进来。艾丽西亚看见芭比,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她走到桌子跟前,头也不抬就坐下了。芭比却显得很动情。

“艾丽西亚,亲爱的,我好想你啊。你太消瘦了,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我还真有点羡慕你呢。你还好吗?那个讨厌的女人差点不让我进来看你。真像是一场噩梦……”

芭比只顾叽里呱啦地往下说,没完没了地东扯西拉,把她到圣地亚哥看望父母的事情仔细唠叨了一遍。艾丽西亚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脸上像戴了一副面具,没有流露任何表情,也看不出任何东西。谢天谢地,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这场独白终于结束。艾丽西亚跟在尤里后面走了,跟她刚进来时一样,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

芭比即将离开格罗夫诊疗所的时候,我走到她面前问:“能借一步说话吗?”

芭比点点头,似乎这早在她意料之中。

“你想跟我谈艾丽西亚的事?是该有人来问我一些他妈的问题了。警方什么都不要听——简直是疯了。艾丽西亚有什么悄悄话都跟我说,你知道吧?几乎无所不谈。她跟我说的事情你都不会相信的。”

芭比说话时,语气非常肯定,还对我故作姿态地笑了笑。她知道她已经引发了我的兴趣。

“比如说?”我说道。

芭比神秘兮兮地笑笑,穿上皮毛外套:“呃,总不能让我在这里说吧。现在回家已经很晚了。你今天晚上到我那里去——6点钟怎么样?”

我并不想去造访芭比的家——我真希望这事不要让迪奥梅德斯发现。可是我别无选择——我想了解她所知道的情况。我很不情愿地笑了笑。

“你家的地址呢?”

30

芭比住在汉普斯特德公园那条路靠池塘的一侧。房子很大,从地段来看,也许可以卖个天价。

芭比在汉普斯特德公园住了好几年,加布里耶尔和艾丽西亚才搬过来和她做邻居。她的前夫是个投资银行家。他们离婚前,他一直往返于伦敦和纽约之间。后来他找了一个年纪比她轻、发色比她金的女孩结了婚——这幢房子就归了芭比。“所以皆大欢喜,”她说着笑起来,“尤其是我。”

芭比的房子外墙是浅蓝色的,不同于这条大街上的其他房屋的白色。她的前花园种了一些小树,还有一些盆栽植物。

芭比在门口迎接我。

“你好,宝贝儿。我非常高兴,你很准时。这太棒了。请这边走。”

我跟着她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房子里就像温室,里面摆满绿色植物和花卉。满眼都是玫瑰、水仙和兰花。墙上挂着一些绘画、镜子,以及放在相框里的照片。一些小雕像、花瓶和其他艺术品在桌子和橱柜上也争得了一席之地。这些物品很贵重,但由于摆放过于密集,看起来倒有点像破烂。这反映出芭比的思想状况,暗示了她内心世界的混乱无序。它使我想起混沌、杂乱、贪婪——难以满足的欲望。我在想她的儿童时期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把大沙发上的两只带流苏边的垫子挪了一下,腾出地方凑合着坐下。芭比打开酒柜,从里面拿出两只杯子。

“你想喝点什么?我看你像个能喝威士忌的。我的前夫以前每天都要喝一加仑威士忌。他说喝点威士忌才能容忍我。”她哈哈大笑,“其实,我才是个品酒的内行呢。我在法国波尔多专门学过。我的鼻子非常灵光。”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我看见机会来了,就趁机说:“我不喜欢喝威士忌,也不是个能喝酒的人……真的,我就喝啤酒吧。”

“哦,”芭比看上去有点不高兴,“我可没有啤酒啊。”

“呃,那也好。我就什么都不喝了。”

“啊,我喜欢喝点儿,亲爱的。今天我挺需要喝一杯的。”

芭比倒了一大杯红葡萄酒,然后蜷缩到一张扶手椅上,似乎准备跟我好好聊聊。

“我听你的,”她轻浮地笑了笑说,“你想了解哪些情况?”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两个问题。”

“呃,那就问吧。”

“艾丽西亚有没有说过她去看病的事?”

“看病?”这个问题好像出乎她的意料,“你是说看心理医生?”

“不,我是说内科医生。”

“哦,这个嘛,我不……”芭比的声音变得很小,有些吞吞吐吐,“其实呢,既然你提到了,我就得说是的,她是去看过一个……”

“你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吗?”

“不知道——不过我记得我跟她提起过我的私人医生。蒙克思医生。这个人很了不起,只要看你一眼,马上就知道你有什么毛病,然后就能告诉你应该吃什么药。简直太神奇了……”接着她长篇大论、神乎其神地做了一番解释,说医生要她饮食上注意什么,还让我早一点找他诊疗一下。我逐渐没了耐心,好不容易让她言归正传。

“谋杀案那天,你看见过艾丽西亚?”

“是的,在案件发生前几个小时。”她停下来喝了一大口酒,“我到她家去找她。我是她家的常客,去喝咖啡——她喝咖啡,而我通常自带一瓶酒过去。我们一谈就是几个小时。我们关系很密切,你知道。”

我心想,你就自顾自说吧。我已认定芭比是个非常自恋的人。我怀疑她如此夸夸其谈,其实是出于她自身的需要。可想而知,在她造访期间,艾丽西亚不会说多少话。

“你认为她那天下午的精神状态如何?”

芭比耸了耸肩:“看上去蛮好。她头疼得厉害,没别的。”

“她情绪一点都不紧张吗?”

“应当紧张吗?”

“呃,在当时那种情况下……”

芭比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会认为她是有罪的吧?”她笑起来,“哦,宝贝儿——我原来还以为你比较聪明呢。”

“对不起,我不——”

“艾丽西亚再厉害,也不至于去杀人。她不是个杀人犯。相信我。她是清白无辜的。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感到好奇,你怎么这么肯定,那些证据……”

“鬼他妈才相信呢。我有我自己的证据。”

“你有?”

“你要相信我。不过首先……我必须知道,我能不能相信你。”

芭比以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接着她只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吧,有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是的,在偷窥。”

我有点紧张,立即警觉起来。

“你什么意思,偷窥?”

“就是这个意思,偷窥呀。我告诉了警察,可是他们似乎不感兴趣。他们看到艾丽西亚身边加布里耶尔的尸体,再加上那把枪,当时就认定了。他们不想再听任何其他说法。”

“什么说法——说具体点儿?”

“我来告诉你。你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今天晚上过来。值得听听的。”

那就说嘛,我暗自思忖。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鼓励地笑了笑。

她又给自己倒了一些酒:“这是谋杀案之前一两个星期发生的事。我到艾丽西亚家去看她,我们一起喝了点儿,我发现她比平时的话少了许多——我说:‘你没事吧?’她就哭起来了。我从来没看见过她这样。她哭得伤心透了。她这个人平常是很持重的,你知道……可是那一天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的心情糟透了,宝贝儿,真的糟透了。”

“她说了些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注意到,在我们这个地方,有个男人经常出没。她看见他在街上偷窥她。”芭比想了想,“我给你看看。是她给我发的短消息。”

她伸出经过美容的手,拿起手机,开始在相册里寻找那张照片,接着把手机送到我的眼前。

我看着照片,很快就意识到我看见了什么。是一棵树,拍得很模糊。

“这是什么?”

“你看像什么?”

“一棵树?”

“树后面呢?”

树背后有个灰色影子——可能是个灯柱,或者一条大狗,什么可能都有。

“那是一个人,”她说,“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轮廓。”

我不大相信,但没与她争论。我不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继续说。”我说。

“就这些。”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芭比耸了耸肩:“什么也没发生。我让她打电话报警——因为我发现她连丈夫也没告诉。”

“他连加布里耶尔也没告诉?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丈夫不是那种有同情心的人——反正就那样。我坚持要她报警。我的意思是,我怎么办?我的安全怎么办?外面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而我是一个单身独居的女人,你知道吗?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希望能有安全感。”

“艾丽西亚听从你的建议没有?”

芭比摇摇头:“她没听我的。几天后她告诉我,她已经告诉她丈夫了,还说这完全是她自己的臆想。她让我也别把它当回事,还说即使我看见加布里耶尔,也不要跟他说起。我也不知怎么的,这件事情使我心里惴惴不安。她让我把那张照片删掉。我没有——她被捕后,我把那张照片给警察看了。可是他们没有兴趣。他们早就有了定论。但是我认为,这里头肯定有名堂。我能跟你说说吗?”她压低嗓门,就像戏剧中使用耳语一样对我说:“艾丽西亚吓得魂不守舍。”

芭比故意停顿了一下,把杯中酒喝完,然后又伸手去拿瓶子。

“你真的不来点儿?”

我婉言拒绝,并对她表示感谢,然后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她已经没有更多可说的,我得到的材料也足够我思考的。

我离开她家时,天已黑下来。我在隔壁那幢房子外面停下——艾丽西亚曾在这里住过。判决后不久房子就被卖掉了。现在里面住的是一对日本夫妇。芭比认为他们不太友好。她几次想登门拜访,都被他们拒绝了。我在想,如果芭比住在我隔壁,有事无事就过来串门,我会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艾丽西亚对她有什么感觉。

我点了一支香烟,琢磨着我刚才听到的情况。艾丽西亚告诉芭比,说有人在偷窥她。警方可能认为这是芭比为了吸引别人注意,故意编造出来的,根本没把这当回事。我不感到惊讶,因为她的话很难被人当真。

这就是说,艾丽西亚内心非常害怕,甚至希望得到芭比的帮助——后来她又把这事告诉了加布里耶尔。然后呢?艾丽西亚是不是还悄悄地告诉过其他人?我有必要知道。

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自己儿童时期的形象。一个处于焦虑爆发边缘的小男孩,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不断来回踱步,烦躁不安,恐惧不已;还有对我那性格狂躁的父亲的畏惧。我没有人倾诉,也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艾丽西亚肯定像我当时一样感到绝望,否则她是绝对不会悄悄告诉芭比的。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突然转过身——可是没有人。只有我形单影只一个人。街上空空荡荡,阴影婆娑,寂静无声。

31

第二天上午,我回到格罗夫诊疗所,准备找艾丽西亚谈谈芭比跟我说的事情。可是我刚走进接待室,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在走廊里回响。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个保安没有搭理我。他蹿到我前面,径直跑向病房。我赶紧跟在他后面,快到病房时,呼喊声更大了。我希望艾丽西亚不要出事,希望她没有介入——可是我总感觉有一种不祥的征兆。

我拐过弯,看见“金鱼缸”外聚集了很多护士、病人和保安。迪奥梅德斯正在打电话找护理人员。他的衬衣上血迹斑斑——不过不是他自己的血。两名护士跪在地上,帮助一个拼命喊叫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是艾丽西亚。

是伊丽芙。

伊丽芙蜷缩在地上,疼得大喊大叫,双手捂住血淋淋的脸。她的眼部血流如注,什么东西戳在她的眼眶里,刺进了眼球。看上去像根棍子。可那不是棍子。我立即知道是什么了。一支画笔。

艾丽西亚靠墙站着,被尤里和一名护士控制在那里,不过还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她显得非常平静,纹丝不动,就像一尊雕像。她的表情使我瞬间想起她那幅画——《阿尔刻提斯》。一脸木然。毫无表情。空虚。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32

我在“金鱼缸”里等着,看见尤里从急救室出来,我赶紧问:“伊丽芙怎么样?”

“情况稳定,”他长叹一声说,“这大概是我们能盼望的最好结果。”

“我想见一下她。”

“伊丽芙?还是艾丽西亚?”

“先见伊丽芙。”

尤里点点头:“他们想让她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再带你过去看她。”

“出什么事了?你在场吗?我想是艾丽西亚受到了挑衅?”

尤里又叹了口气,耸耸肩说:“我不知道。伊丽芙在艾丽西亚的画室外转悠。肯定是有什么冲突。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你有钥匙吗?我们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我们离开“金鱼缸”,来到艾丽西亚的画室。尤里打开门锁,把门推开,然后把灯打开。

在画架上,我们看见了要找的答案。

艾丽西亚的画——格罗夫诊疗所失火的那张画——上面被人涂鸦了。画面上从左到右用红色颜料涂写了“荡妇”一词。

我点点头:“嗯,这就好解释了。”

“你认为是伊丽芙干的?”

“还能有谁?”

我在急救病房看见了伊丽芙。她被固定在病床上,正在进行静脉注射。她的头上裹着加垫绷带,遮住了一只眼睛。她显得烦躁不安,又生气,又痛苦。

“滚蛋。”她看见我的时候说。

我抓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病床边,和颜悦色、非常礼貌地说:“我很难过,伊丽芙。真的很难过。发生这样的事情真的很不幸。这是一场悲剧。”

“太他妈的对了。现在你给我滚蛋,别来烦我。”

“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那个臭婊子,他妈的戳瞎了我的眼睛。就这事儿。”

“她为什么要这样?你们发生争吵了吗?”

“你想怪我啊?我什么也没干!”

“我不是要怪你。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因为她脑子少一窍,就这原因。”

“跟她那幅画没关系吗?我看见你干的事了。你在上面乱写乱画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