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芙剩下的那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坚定地闭上。

“这么做是很糟糕的,伊丽芙。这不证明她的反应就是对的,但是……”

“她这么做不是因为这事。”

伊丽芙睁开那只眼睛,鄙弃地看着我。

我略加迟疑:“不是吗?那她为什么攻击你?”

伊丽芙嘴唇一翘,露出一丝笑意。她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我正准备离开,她说话了。

“我跟她说了事情的真相。”她说。

“什么真相?”

“说你对她有意思。”

听到这话我暗自一惊,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她就以冷冷的、不屑的语气说:“你爱她,伙计。我跟她说了‘他爱你’。我说:‘他爱你——西奥和艾丽西亚坐在树上。西奥和艾丽西亚亲嘴——’”伊丽芙哈哈笑起来,笑得令人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可以想象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艾丽西亚被她激怒了,转过身,举起画笔……戳进了伊丽芙的眼睛。

“她他妈的就是个疯子。”伊丽芙感到痛苦、疲惫,都快哭出来了,“她有精神病。”

我看着她裹着绷带的伤口,不禁在想她是不是说得有道理。

33

这次会是在迪奥梅德斯的办公室开的,但从一开始就由斯特芬尼·克拉克在主持。现在我们不谈心理学的抽象世界,开始讨论康复和安全等具体事宜。这些都属于她的管辖范围,这她也很清楚。迪奥梅德斯则板着脸,沉默不语,显然他也知道这一点。

斯特芬尼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我觉得她是想借题发挥——她是这里的负责人,有最后的发言权——她对我们的厌恶不言而喻,认为我们骑在她头上,合起伙来跟她作对。现在她准备品尝一下报复的滋味。“昨天上午发生的事件让人完全无法接受,”她说,“让艾丽西亚画画的事,我事先提出过警告,可是我的意见被否定了。一个人的特权肯定会引起嫉妒和怨恨。我知道这种事会发生。从现在起,一定要把安全问题放在首位。”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艾丽西亚隔离起来了?”我问道,“是出于对安全问题的考虑?”

“她对她自己,对其他人,都是个威胁。她攻击了伊丽芙——她差点把她给杀了。”

“她受到了挑衅。”

迪奥梅德斯摇摇头,插进来,带着厌倦的语气说:“我认为任何形式的挑衅,都不能证明这种攻击行为是正当的。”

斯特芬尼点点头说:“千真万确。”

“这是一次孤立事件,”我说,“把艾丽西亚单独关起来不仅非常残酷——而且非常野蛮。”我在布罗德穆尔工作的时候,曾经见过把病人单独隔离的情况。病人被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里面勉强可放一张小床,没有放其他家具的空间。把一个人单独关起来,一关就是几小时或几天,任何人都会被逼疯的,更何况关的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呢。

斯特芬尼耸耸肩:“我是诊疗所主管,有权采取任何我认为必要的行动。我请教过克里斯蒂安,他同意我的意见。”

“他当然会同意。”

在房间另一侧,克里斯蒂安自鸣得意地冲着我笑。我感到迪奥梅德斯也在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在意气用事,也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我不在乎了。

“把她关起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需要继续与她交谈。我们需要理解。”

“我非常理解,”克里斯蒂安就像个保护人在对一个迟钝儿童说话,“不懂的是你,西奥。”

“我?”

“还有谁?是你把事情搅起来的。”

“怎么会是我搅的呢?”

“这是事实,对不对?你到处游说,说要减少她的用药剂量……”

我哈哈一笑:“这根本谈不上什么游说,只是一项干预。药物治疗快把她变成活死人,变成一具僵尸了。”

“胡说八道。”

我转身对着迪奥梅德斯:“你真的要把这个责任推到我身上?这就是你们现在该做的事情吗?”

迪奥梅德斯摇摇头,但是没有看着我的眼睛:“当然不是。不过,这样的治疗使她变得很不稳定。这让她面临太大、太频繁的挑战。我怀疑这就是发生这起不幸事件的原因。”

“我不接受。”

“你可能是当局者迷,看不清事实。”他像吃了败仗似的,举起双手,叹了一口气,“我们不能再犯错误啦,特别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你知道,这座诊所的前景岌岌可危。我们所犯的每一个错误,都会给基金会关闭诊所多一个借口。”

他的失败主义情绪,他那令人讨厌的逆来顺受,让我非常反感。“答案不是放弃其他解决办法,一味给她使用麻醉药,”我说,“我们并不是在看守监狱。”

“我同意。”英迪拉对我笑了笑表示支持,然后继续说,“问题是我们已经变得谨小慎微,宁可过度用药,也不愿冒任何风险。我们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疯狂,控制病魔,而不是把它束之高阁。”

克里斯蒂安眼珠一转,正准备提出反对意见,迪奥梅德斯摇摇头,先开了口:“现在说为时已晚。这是我的错。艾丽西亚不是心理治疗的合适对象。我当初就不该同意。”

迪奥梅德斯说怪他自己,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怪我。所有人都看着我:迪奥梅德斯大失所望皱起的眉头,克里斯蒂安的嘲讽和胜利者的傲气,斯特芬尼敌意的目光,英迪拉充满关切的眼神。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那就停止让艾丽西亚绘画。”我尽量不让自己的话说得像恳求,“但不要停止对她的治疗——这是接近她的唯一途径。”

迪奥梅德斯摇摇头:“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还有救。”

“再给我一点时间——”

但是他的声音像板上钉钉,毫无回旋的余地,说了也无济于事。

“不行,”他说,“到此为止。”

34

迪奥梅德斯关于云层带雪的说法是错误的。没有下雪,倒是下了一场大雨。一场暴雨,伴有鼓点般愤怒的雷鸣和一道道闪电。

我在治疗室里等艾丽西亚,看着雨点打在窗户上。

我感到厌倦和沮丧。这件事就是在浪费时间。我还没能帮上艾丽西亚,就失去了她;这一次,我再也没法帮她了。

一声敲门声。尤里把艾丽西亚带进治疗室。她的样子比我想象的还糟糕,形容枯槁,面如死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动作笨拙,右腿不住打战。该死的克里斯蒂安,我心想——药物已经让她失去了心智。

尤里走后,房间里一片寂静。艾丽西亚没有看着我。最后我打破沉寂开口说话,响亮而清晰,目的是让她听得懂。

“艾丽西亚,很抱歉让你被隔离,很抱歉让你受了这些苦。”

毫无反应。我进退两难了。

“恐怕这跟你攻击伊丽芙有关。我们的治疗已经终止。这不是我的决定——绝对不是——可是我也无能为力。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谈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解释一下你攻击她的原因。把你心中的苦水倒出来。我相信你有。”

艾丽西亚没有吱声。我不知道我说的话是否穿透了药物造成的迷雾。

“我跟你谈谈我的感受,”我继续说,“说实在的,我非常生气。我感到生气的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这么夭折了——我感到生气,还因为你没有尽自己的努力。”

艾丽西亚的头微微动了一下。她的眼睛瞪着我。

“你很害怕,这我知道,”我说,“我一直想帮助你——可是你不让我帮。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沉默下来,有点垂头丧气。

这时她做了一件我终生难忘的事情。

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手上抓着一样东西——一本不大的皮面笔记本。

“这是什么?”

没有回答。她就一直这样拿着。我看了一眼,心里觉得好奇。

“你是想把它给我?”

没有回答。我稍事犹豫,从她颤抖的手上轻轻地把它接过来。我把它打开,翻看了几页。这是一本手写的记事本,一本日记。

艾丽西亚的日记。

从笔迹来看,这是在思想极其混乱的情况下写的,特别是最后那几页,上面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认——页面上一段一段的文字写得歪歪扭扭,是从不同角度写上去的,有许多箭头把它们连起来——有些页面上是胡乱的涂鸦和图画,像藤蔓中生长的花朵,盖住了原先所写的东西,使其几乎无法辨认。

我充满好奇,看了她一眼。

“你想让我用它做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没必要问。艾丽西亚想让我做什么是非常明显的。

她想让我读。

[1]苔丝狄蒙娜:奥赛罗的妻子,因被怀疑不忠而被奥赛罗杀死。

[2]《都是我的儿子》:阿瑟·米勒的戏剧,亦译作《吾子吾弟》。

[3]机械降神(A dells ex machina):希腊古典戏剧术语,有剧情陷入困境时,利用舞台机关,将扮演拥有神力的救兵角色的演员送上舞台,以制造剧情上的逆转。——编注

第三部分 PAPT THREE

别将空无吹成神奇。这一点可要注意。我想这正是写日记的危险:夸大一切,时时窥探,不断歪曲真实。

——让-保罗·萨特

虽然我生来不是个好人,有时我却偶然要做个好人。

——威廉·莎士比亚《冬天的故事》[1]

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日记

8月8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我正在厨房煮咖啡,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做着白日梦。突然,我注意到窗外有个东西,或者说有个人。是个男人。我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站在那儿几乎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像,而且直接对着我家这幢房子。他站在路的另一侧,靠近公园入口的一片树荫之下。他个子很高,身材魁梧。由于他戴着帽子和墨镜,我看不清他的面部特征。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透过窗户看见我——不过他好像正在盯着我看。我觉得有点奇怪——马路对面的汽车站有人在等车,我对此早已习惯。可他不是在等车。他是在盯着这幢房子看。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窗前站了好几分钟,于是迫使自己从窗前走开。我走进画室,想开始作画,可是无法集中思想。我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那个人。我想等二十分钟再到厨房那边去看看。如果他还在那儿,那怎么办?他并没有做什么错事。他可能是个小偷,正在那里踩点——我觉得这是我最先想到的——可是他为什么只是像这样站在那里,这么明目张胆呢?也许他在考虑要搬到这里来住?也许他想买下马路那头那幢待售的房子?这也可以解释得通。

可是等我回到厨房,朝窗外一看,发现那个人早不见了。街道上空无一人。

他为什么站在那里,我想我是永远不得而知了。真是蹊跷。

8月10日

昨天晚上,我和让-费利克斯一起去看戏了。加布里耶尔不想让我去,可是我还是去了。我有点担心——可是我想,如果我接受让-费利克斯的邀请,和他一起去看戏,也许这事会就此结束。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如此。

我们约好早点见面,先去喝一杯——这是让-费利克斯提出来的——我到那里的时候天色还比较亮,西斜的夕阳染红了河水。他已经在国家大剧院外等我了。是我先看见他的。他在不紧不慢地搜索着人群。如果我还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看见他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这样的疑虑立刻烟消云散了。我的内心充满极度的恐惧——差点掉头逃跑。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掉头,他就转过身看见了我。他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面前。我假意地笑了笑,他也是如此。

“你来了,我很高兴,”他说,“我还怕你不来呢。我们进去喝点东西吧?”

我们在休息室里喝了一点酒。至少两人都有点尴尬。我们没提那天的事,只是东拉西扯了一阵,或者说是让-费利克斯在说,我在听。喝了一两杯后,我们就不再喝了。我还没吃东西,所以觉得有点上头。我想这也许是让-费利克斯所希望的。他想尽量逗我说话,但是我们之间的对话却显得很不自然——它是精心编排的,好像是在演戏。他每一句话都离不开“想想也真有意思”或者“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好像他事先进行了少量的回忆,希望它们能动摇我的决心,让我回忆起我们曾经如何如何,我们的关系曾经有多么密切。可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做出了决定。现在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

最后,我还是为这次能去的事情感到很高兴。不是因为我见到了让-费利克斯——而是因为我看了《阿尔刻提斯》。这出戏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场悲剧——我认为它晦涩难懂,因为它是一个以家庭为背景的小题材故事,这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如今它被搬上舞台,把背景设定为雅典郊区的一幢小房子。我喜欢它的规模。一出亲切的家庭式悲剧。一个男人被判处死刑——而他的妻子阿尔刻提斯想救他。那个演阿尔刻提斯的女演员就像一尊希腊雕像,她的脸蛋非常漂亮——我一直想把她画出来——我想联系她的经纪人,对她进行更细致的观察。我差点把这个想法告诉让-费利克斯——不过还是忍住了。无论如何,我不想让他再次进入我的生活,哪怕只在很小的范围。戏剧结束的时候,我已是泪水盈眶——阿尔刻提斯死了,但又获得了新生。她真的从死神那里回到了人间。这里有值得我深思的地方。具体是什么,我还不清楚。当然,让-费利克斯看了这出戏,也有这样那样的反应,但没有一点跟我的反应产生真正的共鸣,所以我把他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不去听他的。

《阿尔刻提斯》的死亡与复活始终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们跨过大桥,走向车站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让-费利克斯问我还想不想再喝点什么,我说我累了。又一阵尴尬的沉默。我们在车站入口处站住。我感谢他邀请我出来看戏,并说这个晚上过得很有意思。

“再喝一杯嘛,”让-费利克斯说,“再喝一杯,为了往日的友谊?”

“不了,我得走了。”

我想赶快离开——但他抓住了我的手。

“艾丽西亚,”他说,“听我说。有些事我要告诉你。”

“别说了,求求你了,没什么可说的了,真的……”

“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说得对,真不是。我以为他会要求我们保持友谊,或者想让我对撤出那个画廊的事感到愧疚。可是他说的事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你要多加小心,”他说,“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你周围的人……你信任他们。不要啊。可不要信任他们。”

我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我才说话。

“你在说什么呀?你指的是谁?”

让-费利克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放开我的手,转身离去。我在后面喊他,但是他毅然决然地走了。

“让-费利克斯,站住。”

他没有再回头。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我站在那里,像扎了根似的无法动弹。我不知道该想什么。他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告诫,然后像这样掉头就走,他这是干什么呢?我想他是想让自己处于有利地位,让我觉得不知如何是好,让我方寸大乱。他如愿以偿了。

他也使我很生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他反倒使我感到轻松了。我决定把他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出去。他所说的“我周围的人”指的是什么人呢?——想必是加布里耶尔?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我不能这么做。这恰恰是让-费利克斯求之不得的——把我的思想搞乱,让我对他念念不忘。他想处于我和加布里耶尔之间。

我不会上当。我要将这个念头彻底忘掉。

我到家时,加布里耶尔已经酣然入睡。他早晨5点就被接到拍摄现场去了。我把他弄醒,跟他做爱。我觉得跟他怎么亲近都不够,或者说我内心深深地爱着他。我想与他融为一体。我想进入他的内心,然后消失。

8月11日

我又看见了那个人。这一次他离得比较远——他坐在公园靠里面的一张长凳上。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他——这么热的天,大多数人都穿着短裤、T恤和浅色衣服——而他却穿着一身黑衣裤,戴墨镜,还戴了帽子。他的头歪向这幢房子,正在朝它看。

我突发奇想,认为他也许不是小偷,而是跟我一样,是个画家,正在考虑如何画这条街,或者画这幢房子。可是我刚想到这里,就觉得不大可能。如果他真想画这幢房子,就不会像这样坐在那里——他是会画草图的。

我立刻警觉起来,给加布里耶尔打了个电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因为他很忙——他现在根本没时间接我的电话,听我告诉他有人窥视这幢房子,我吓坏了。

当然,这个人在窥视房子不过是我的假设。

他有可能是在窥视我。

8月13日

他又在那里了。

这是早上加布里耶尔刚走不久的事。我在冲澡时,透过浴室的窗子又看见了他。这一次的距离比上次近。他站在公交车站旁,像是在漫不经心地等公共汽车。

我不知道他以为自己能骗得了谁。

我很快穿上衣服,走进厨房,准备看清楚一些。可是他已经不见了。

我决定等加布里耶尔一回来,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我原以为他可能会不当回事,可是他认为这件事情很严重。他似乎非常担心。

“是不是让-费利克斯?”他单刀直入地问。

“不是,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装出惊讶和愠怒的样子。其实我自己也这样怀疑过。这个人和让-费利克斯的块头差不多,所以有可能是他,但即便真的如此——我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他不会这样来吓唬我的,是不是?

“让-费利克斯的号码是多少?”加布里耶尔说,“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亲爱的,求你了,别打。肯定不是他。”

“你肯定?”

“绝对肯定。没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小题大做。真的没什么。”

“他在那儿有多长时间?”

“不长,一两个小时,然后就消失了。”

“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他就不见了。”

“嗯,有没有可能是你的想象?”

他说话的方式使我感到恼火:“我不是在想象。我需要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的。”

可是我可以感觉到,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只是部分地相信,剩下的那部分只是在迁就我。说实话,我很生气。我气到写不下去了——否则我可能写下一些今后会感到后悔的东西。

8月14日

早上一醒来,我就跳下床,走到窗口往外看,希望再次看见那个人——这样加布里耶尔也能看见。可是那儿连个人影也没有。于是我更觉得自己是在犯傻。

下午,天虽然有点热,我还是决定去散散步。我想远离这些房屋、道路和人群,到荒原上去——去独自思考。我从小路走上帕拉蒙特山丘,小路两侧三三两两地躺着晒日光浴的人们。我看见一张长凳空着,就走过去坐下来。远处的伦敦依稀可见。

坐在那里时,我总觉得哪里不自在。我不断回头看——没看见任何人。可是那里肯定有个人,而且一直在那里。我可以明显感觉得到,我正在被人偷窥。

回家的时候,我经过那个池塘,无意间抬头一看——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水塘对面,不过由于太远,有些看不清楚——但那就是他。我知道那就是他。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很害怕,打了个冷战。随即,我作出了本能的反应。

“让-费利克斯?”我大声喊起来,“是你吗?别这样了。不要再跟踪我了!”

他不为所动。我用最快的速度作出反应,伸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拍了一张他的照片。至于这样做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接着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池塘的那一头,一直走到大路上。我害怕他会在后面尾随我。

我转过身——他已不见了踪影。

我希望那个人不是让-费利克斯。我全心这么期望。

回家后,我感到烦躁不安——我先是关上百叶窗,然后关掉了所有的灯。我偷偷地从窗户往外看——那个人就在那里。

他站在大街上,抬头看着我。我僵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突然,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艾丽西亚,艾丽西亚,你在吗?”

原来是隔壁那个不讨喜的女人芭比·黑尔曼。我离开窗户,走到后门口,把门打开。芭比从侧门进入花园,手里拿着一瓶葡萄酒。

“你好,宝贝儿,”她说,“我见你不在画室,不知你到哪儿去了。”

“我出去了,才回来。”

“该喝点什么了?”她用娃娃音说。她时不时会用这种腔调说话,让我很反感。

“其实我该回去工作了。”

“很快,陪我喝点儿。我一会儿就走。今天晚上我去上意大利语补习班。好吗?”

她没等我回应,就自说自话进来了。她说厨房太暗,也不问我就擅自打开了百叶窗。我本来打算阻止她,但向窗外一看,街上没有人。那个人也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芭比。我不喜欢她,也不相信她——可是我当时实在太害怕,觉得需要有个人跟我聊聊——而当时她恰好在这儿。我一反常态,跟她喝了一杯,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等我说完之后,她放下手中的酒瓶说:“这就要来点儿来劲儿的了。”她给我们两人各倒了一杯威士忌。

“给,”她说着把酒递给了我,“你需要来点儿这个。”

她说得对——我需要来点这个。我一饮而尽,觉得它真管用。现在轮到芭比说,我来听了。她说她不想吓唬我,但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就像无数个电视节目一样。他在研究你家的住房,是吧?然后他就会采取行动了。”

“你觉得他是个小偷吗?”

芭比耸了耸肩:“或许是个强奸犯。这重要吗?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笑起来。有人拿我的话这么当真,我不仅感到轻松,也非常感激——即使这个人是芭比。我把手机上那张照片给她看,她却不以为然。

“把它发给我,我戴上眼镜看。我现在看,它就是一个模糊的黑点。告诉我,你是不是跟你丈夫说过?”

我决定不把事实告诉她。“没有,”我说,“还没有。”

“为什么不呢?”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我想我是怕加布里耶尔认为我小题大做——或者胡思乱想。”

“你是不是在胡思乱想呢?”

“没有。”

她显得很高兴:“如果他不把你说的当回事,我们就一起去报警,你和我。我这个人很会说服人,相信我。”

“谢谢,我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

“早就有必要了。不能掉以轻心啊,宝贝儿。答应我,他回家后一定要告诉他。”

我点点头。但我决定不再跟加布里耶尔多说什么。没什么要告诉他的了。我没有证据,无法证明这个人在对我进行跟踪或偷窥。芭比说得对,那张照片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这都是我的想象——加布里耶尔会这么说。最好什么也别跟他说,不然又会惹他生气。我不想去烦他。

我要把这些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