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殿下英武,将西南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退回两广。如今他们正以南岭为屏障,与我军对峙。不过,以殿下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够突破屏障,全歼对方,收复两广”

陈致打断他的歌功颂德:“如今西南谁人做主?”

老西南王走时,只留下了一根独苗。如今这根独苗折了,西南应当是群龙无首才对。

那人惊讶于陈致的神通广大,说:“是鄂国夫人。”

陈致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对方解释,才想起了那是被陈轩襄封的张权遗孀,席氏。此女也是传奇人物。当初张权沉迷崔姣美色,他还为张权留在家中的原配惋惜,后来知道她在儿子死后,向仇人陈轩襄写了感谢信,并高高兴兴地去了广州接受鄂国夫人的封号时,才不得不推翻了自己早点肤浅的猜测。以她的心智手段,对上崔姣,只怕是赢多输少之局。

那人说:“据说西南王战场受伤,在府中调养,鄂国夫人便代为主持军务。”

竟没人觉得陈轩襄让一个不相干的妇人主持军务很奇怪吗?

陈致想了想,便猜出了内中缘由。

为了稳定军心,西南王不管是失踪还是死亡,都是不可说,详情参照当年燕朝对崔嫣失踪的做法。只是西南情形比燕朝复杂得多,没有王为喜这样的亲信独当一面,也没有黑甲兵这样的绝对武力来威慑,必然是乱成了一锅粥。几方势力牵扯,谁也不肯服谁,但大敌当前,必须同心协力,如何是好?

——推出一个傀儡。

席氏必然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让自己走到了台前。

如此说来,两广内部定然矛盾重重。

再问容韵去向,那人如实交代。一天前,容韵已经带领大军挺进南岭。

作为两广屏障,此战关乎天下一统的时间,意义非凡。既然皆无都破了规矩,杀了西南王,自己当个斥候,打探军情,通风报信,也不算违规。

他心安理得地跟着大军的路线,追了上去。

黑甲兵训练有素,虽有二十万之众,行军却悄无声息。

陈致追了三个时辰,直接出了南岭,调转头来,才发现端倪。却不是他火眼金睛,而是大片森林竟然浴火而立。这火十分古怪,明明在燃烧,偏偏树干、树叶都毫发无伤,像是火苗贴着它们擦了过去。

无尽火。

他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

若是焱无双在此,容韵便危险了。

陈致将千里通讯符抓在手里,准备随时寻求支援。人则越到树梢上,在繁密的树叶中,寻找人影。火光为他指明了方向,没多久,他就看到黑甲兵向东撤退的身影。

有几个退的慢,顷刻被火焰吞噬,尸骨无存。

陈致看得惊心,加快了脚步,生怕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容韵也遭受此等待遇。

他飞得极快,没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一道浅浅的火光,仿佛逗他玩,忽左忽右、忽远忽近,每当陈致有所察觉地扭过头来时,它就坠入了下面的火焰中。

约莫飞了一炷香,陈致见到了王为喜。在他的左前方,容韵身穿银甲,头顶红缨,镇定自若地指挥黑甲兵撤退路线,不知说了什么,王为喜频频点头。

陈致正想落下去与他说话,跟在他身后的光团中忽然显出一个人影来,手朝着容韵的方向,微微一抬,瞬间,一朵巨大的火焰从容韵的马下燃起。

马敏锐地往旁边一跳,烧了马尾,痛得乱蹦。

容韵从马上跳下,正要翻身跃上一名黑甲兵让出来的马,又一朵火焰从脚下冒起。陈致当下蹿了出去,抱住他,掠到旁边的树枝上。容韵刚惊喜地喊了一声“师父”,就被他塞到身后护住。

陈致对着那团光,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光中的身影还能有谁?

便是将鱼州变成死城的焱无双。

第68章 混战之诡(八)

焱无双支着脑袋看他:“复原得真快, 不愧是大功德圆满金身。看你命大, 我放你一马, 把你身后的人交出来,我就罢手,如何?”

陈致感觉到容韵想钻出来, 手上用力。两人一前一后斗得欢,无人应答。

焱无双有些生气:“我若是烧了这片山,可知会酿成多大的祸事?山中生灵都要焚成灰烬, 无一幸免。那些依山而居、靠山生活的人, 也要饿肚子。以一人为代价,换一方百姓安居乐业, 是多划算的买卖啊。”

陈致说:“你若是死于一个多月前,鱼州城的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你为何不去死?”

焱无双脸色一变, 道:“放肆!”

话音刚落,容韵终于按捺不住, 使了大力气拉人。

陈致被他拉得一个踉跄,从树上跌落下来。

容韵一手抱着他,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哨子, 放在嘴边吹响。

哨声刺耳, 直入耳膜,陈致听得头晕目眩,脚刚落地,即有些发软,好在容韵一直没有松手, 抱着他往更深的树林跑去。

王为喜与黑甲兵不知何时竟散了开去,仅留着他们与焱无双斗智斗勇。

焱无双身影倏然从原地消失,又在他们面前出现。

陈致稳住脚步,再次将容韵拉到身后。

容韵嘴唇凑到他的后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往左十丈。”

陈致:“?”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还是抬脚往左走,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被容韵拽住了,耳边轻响了一个字“右”。

难道他教了个左右不分的徒弟?

陈致正要换方向,焱无双已经在他的左边放了一把火,让他名正言顺地往右跑。

他跑得飞快,好几次拉不住容韵的手,为免失散,他放慢脚步,与容韵并肩,再一把搂住他的腰,半抱半拖地往前跑,粗估了十丈后,他看向容韵。

容韵反手抱住他的腰,又往东跑。

焱无双追上来,火焰一簇簇地在脚边冒气。眼见着一团落在陈致前路,容韵下意识地抢过想踩,被陈致拦腰抱起,一跃而过。

“不能踩!”

他说完,就感到颈上一紧,自己的脖子被搂住了。

陈致:其实他只打算抱一下就放下来的,抱着跑很吃力啊。解释也费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焱无双似是厌倦了追跑游戏,猛然拦在他们前面,巨大的火焰在他背后燃烧,直指九霄。

容韵猛然道:“向后跑!”

陈致下意识地转身,刚跑出两步,就听到一阵梵音从天外来,模模糊糊地钻入耳中,仿佛化作了一条无影无形的锁链,将他团团困住。

容韵只觉得身下一松,人从陈致的怀里掉落下来。陈致迷迷糊糊的看不清局势,他却一清二楚。刚才还有阳光从枝叶缝隙中钻进来的树林此时已然黑暗一片。

四周安静得过分。

容韵脚步朝陈致挪动,鞋底擦着草叶,竟没有丝毫声响。他想背起陈致,刚低腰,四周骤然亮起一道光圈,随即朝着中央,荡漾出千万圈七彩涟漪。涟漪环绕陈致的周身,刺目的光辉渐渐地淹没了他的身影。

容韵大惊,扑过去抓陈致的手,摸了个空,又去碰肩,虽然抓住了,但一股无形的推力要将他的五根手指一根根地弹开去。

指尖的衣料越来越滑、越来越轻,仿佛两人的命运,忽地到了路口,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向着两个方向前进

但是,怎能容许?

他使了劲、豁了命,才抓住的师父,怎能他人分离?

滚烫的心燃烧起欲念,生出无穷力道,逆着那股推力,重新抓住了陈致的肩膀,他咬牙将自己的身体贴过去,将沉重如铁的臂膀慢慢抬起,将陈致圈入怀中。

四明山上懵懵懂懂、战战兢兢的第一眼,就定下了他与师父相伴终生的未来。

师父是他的,就是他的。

谁也不能抢走。

光圈忽然爆开,如一层巨大的光幕,覆盖了半壁树林,只是顷刻之间,光散尽。藏在左近的王为喜与姜移带着黑甲兵匆匆跳出来——

光中的陈致、容韵、焱无双都消失无踪。

陈致的脑袋像要炸开。

上一世的人生像摊开的画轴,从出生起,一幅幅地掠过,直至飞升。紧接着,成仙后的大事小事也走马观火般地过了一遍,模糊的变得清晰,清晰的变得深刻只是最后留在脑海的,是容韵沐浴在七彩光环中,执着拥抱自己的画面。

他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

视线所及,一片黑红。天是黑的,无数条细细长长的红光在空中交汇,将四周的树木“割”得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容韵躺在他不远处的枯叶堆上,双目紧闭,但眼珠诡异地转动着。

陈致拍了他几下,见唤不醒他,只好转头观察周围。

看景色,这里应当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天庭。体内的仙气似乎十分忌惮红光,红光穿过自己身体的每个位置,都有红光护体。

以此推论,怕是闯入了妖魔之地。

陈致想起最后古怪的梵音响起前,容韵喊的那句向后跑。他必然知道什么。可惜,却不能回答。怕他着凉,将容韵放平后,捞了一捧枯草,匀称地覆盖在他身上,自己在旁打坐。

有时候,打坐与发呆,只有一线之隔。

陈致打坐到一半,思绪便如红光一般,纵横交错,又如缠乱的线团,越理越复杂,只是转来转去的,都是陈家事——陈致的事、陈应恪的事、陈悲离的事。后来,竟不由地发了会儿呆,醒来时,空中的红光愈盛开,天空亮如阴天时的昼日。

容韵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盘膝练功。

因为单不赦曾在他体内打下一道魂印,为了修复受创的魂魄,容韵一直在练一门功法。故而,陈致见了也不觉得奇怪,默默地坐等他练完。

等天光重新黯淡下来时,容韵终于睁开了眼睛。

陈致刚要打招呼,便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怎么了?”

容韵迟疑着唤道:“师父?”

陈致说:“是我。”

容韵垂目,仿佛舒了口气:“我适才做了个梦,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想到自己的回忆,陈致心里咯噔一下:“哦,你梦到了什么?”

“小时候的事。”容韵说,“中秋的时候,我娘说到过年的时候,亲自给我裹汤团吃,可惜没有实现。”

“还有呢?”

“很多还有我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

陈致问:“什么时候?”

容韵抬眼看他:“师父不记得了吗?管家带我上山师父穿着杏色的长衫,严肃地站在光里看我。”

陈致心中放下大石:“哦?你当时在心里骂我了吧?还记恨着我拿出鞭子的事?”不然也不会把它当做暗号,交给运送辎重的军官了。

容韵否认:“我当时想,这人这么好看,好像以前见过。会不会,前世就已经种下了缘分。”

陈致心突突地乱跳了两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容韵,生怕单不赦打下的魂印在他脑袋里留下了蛛丝马迹。

容韵扶着树干站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陈致说,“也许与那奇怪的光有关。”

容韵说:“那是姜移炼制的灭神弑魔大阵。”

陈致目瞪口呆。

容韵嘀咕道:“但他说,这阵只对神仙和妖魔有用,对凡人没有一点儿作用”

当时听姜移说起,还以为是唬人的玩意儿,没想到竟有如斯威力,陈致不敢掉以轻心:“这阵他是怎么炼的?”

容韵说:“王为喜搜集了很多古籍供他研究。”

陈致怕他怀疑自己的身份,赶紧污了姜移一把:“纸上谈兵,太不靠谱了!不然怎么将你我都拉扯进来了。”

容韵说:“连累师父了。我们在路上就被那个火魔骚扰过几次,姜移便要祭出大阵对付他。只是这阵法既要地下的灵气,又要人间的生气,他选了很久,才选中了南岭。我们原先打算再岭南动手,谁想他按捺不住,在岭北就对我们下了毒手,无奈之下,只好让姜移仓促布阵,我们再将他引过去。幸好这次师父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黑甲兵进去。”焱无双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若非陈致出现,让对方一心一意地追过来,他们怕是要另费一番功夫,才能请君入瓮。

陈致坦然接受了他的谢意,顺便将姜移丢到脏水盆里再涮一涮:“原来是仓促而就,怪不得我们也被卷了进来。”

容韵说:“我们来了,那火魔说不定也在,我们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等弄清楚地形再说。”

陈致深觉有理。他是神仙不怕饿,容韵是凡人,若是找不到出路或是能够入口的食物,怕是没遇到火魔就先饿死了。

第69章 混战之诡(九)

找个地方, 说易行难。

陈致跳上树梢, 登高远眺。

广袤的树林突破天际, 黑漆漆的天与黑森森的林,仿佛殊途同归,交流如海, 看不到光明在何方。这种时候,空气中暴露的丝丝缕缕的红光倒变得十分可爱起来。想一想,若是没有它们, 他们便伸出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 你看我,我看你, 却不知道你看我,我看你, 何等悲凉。

陈致与容韵在树下转了一圈,没敢走远, 生怕越走越远。

见容韵脸色渐白,陈致心疼,将他安置在树上, 说:“你先睡会儿, 我去四周转一转。”

听他说要走,容韵警觉地抓住手:“你一个人去?”

陈致说:“我很快就回来。”

容韵哀伤地说:“此地诡异,万一失联,也许今日一别,就是永诀。”

陈致将他随身携带。

背着容韵, 陈致小心翼翼地放慢速度,假装自己是个真的修真者,只是他不知道修真者飞得到底有多快,至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梅若雪并没有展现出完全的实力,所以,他的速度在容韵看来,就是个轻功一般的武林低手。

陈致朝了三个方向各飞了数里,见到的始终是茫茫无边的林海,心中一阵烦躁,直到最后一个方向,总算在前方看到了依稀像山峰的黑色圆点。

征询容韵的意见之后,他朝着圆点的方向前进。

容韵怕他累,时不时地叫他放下自己休息一会儿。陈致担心食物,将想法一说,容韵便笑道:“这么大的树林,还怕没东西吃吗?”

陈致说:“可是树上没有果子。”

容韵淡淡地说:“闹饥荒的时候,树皮草根都吃得。”

陈致一脸稀奇:“我要改了对你‘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的印象了。”

容韵说:“书上有写。”

“你能知道这些,日后必然能当个体察百姓疾苦的明君。”

容韵轻笑了一声。

陈致问:“你笑什么?”

容韵说:“师父对我如此信任,我心中高兴。”

依旧是老掉牙的容氏小马屁,可林太暗,心里慌,听到耳里酸溜溜又苦哈哈,总之,不是个滋味。陈致说:“我休息好了,继续上路吧。”

容韵说:“我来背师父吧。”

陈致还待推拒,他不由分说地蹲下来,去抓他的腿。陈致身体微倾,匍匐在他的肩膀上。容韵背起人,往上送了送,便运气轻功往前跑。

这速度,与陈致相比,不遑多让。

陈致说:“我适才留了力。”

容韵似乎笑了笑:“我知道。”

陈致扬眉:“你怎么知道?”

容韵说:“在我心中,师父无所不能。”

这话说的,又是甜甜的小徒弟了。

背了一段,陈致给他按按肩膀,师徒正享受着患难中的温馨时光,四周的红光突然黯淡了,因为暗得突然,容韵刹不住脚,差点撞在树干上,等他将人放下,视野仅剩下半尺之距。

陈致还好,身为神仙,还是有些优待的,一双眼睛警惕地左右扫视,生怕有什么东西窜出来。

容韵说:“也许,这是这里的昼夜交替。”

陈致算了算他们醒来到现在经历的时间,约莫三五个时辰,以十二个时辰为一天来算,十分可能。他们到的时候,红光还不是很亮,也许正是“黎明”。

“你读了这么多的书,可看到过什么地方的天是这样的?”陈致不抱希望的问。

容韵竟回答了:“据说混沌初开,鸿蒙诸气四散,有一些散在化外之地,形成了独特的景观。”

陈致喃喃道:“化外之地?”

“传说地府便坐落在化外一隅。”

陈致想起来,昔日单不赦的不赦宫便建立在化外之地。若是这样,只要找到去地府的路,就能回到人间!他按捺住内心欢喜,佯作思考:“如此说来,只要找到地府,也许就有回人间之路?”

容韵说:“地府只容魂魄初入,我们进去,怕是要进枉死城。”

陈致暗道:土地不怕,师父罩你。

有了希望,心里松快许多。陈致想要背起容韵,继续往前,容韵闪身躲开:“这么黑的天,不好走。我们先歇一歇吧。”

陈致说:“我们刚才赶了半天的路,那山依旧远在天边,也不知还要多久。已经过了一天,再等下去,更不知道何时能到了。”

容韵说:“只要和师父在一起,无论在哪,我都欢喜。”

陈致想了想,背过身,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悄悄地割了手腕,滴了一些血进去,再转身时,手腕的伤口已然收住。他将瓶子递过去:“好在我带了水,你先喝一点解解渴。”半天没有回音,陈致将瓶子往前递了递,“快喝呀。”

好一会儿,容韵的手才慢慢地伸过来。

两只手轻轻一碰,陈致皱眉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很冷吗?”

容韵拿着瓶子:“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