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喝吧。”他的血是大补之物,但愿喝下之后能驱寒。

容韵将瓶口鼻下,轻轻地闻了闻。

陈致看得一清二楚:“你闻什么?”

容韵说:“我怕师父给我的是尿。”

陈致:

容韵说:“书上说,沙漠旅人没水喝的时候,便拿尿来对付。”

陈致说:“你的提议非常好,等瓶子里的水喝完,我们就这么对付吧。”

容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若这样,倒也好。”说罢,仰头,将瓶中血一饮而尽,喝下之后,他突然干呕了一声,但很快捂住了嘴巴。

陈致寒毛直竖:“怎么了?”

不能怪他大惊小怪,实在是崔嫣的教训太过深刻,让他不敢再掉以轻心。毕竟,他与容韵在掉入大阵之前,足足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面。

一个多月,什么都可能发生。

好在容韵很快恢复正常:“可能太久没喝水,有些不适应。师父,你有火折子吗?或是能够照明的东西。”

陈致说:“没有。”堂堂一个神仙,怎么可能带火折子这么接地气的东西“要不我试试钻木取火。”

容韵说:“夜明珠呢?”

对,他有一颗年无瑕送的夜明珠。陈致正要掏出来,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夜明珠?”一个猜测猛地冲上脑海。

容韵说:“以前在观景亭读书,风太大,师父便用夜明珠给我照明。师父忘记了吗?”

好像的确有这么件事。

陈致一边掏夜明珠一边说:“嗯,师父年纪大了。”

容韵说:“和师父有关的事,不管大事小事,不管我年纪多大,都会牢牢记住的。”

陈致说:“好了好了,为师知道错了,不必含沙射影。”

有了夜明珠,赶路便方便了许多。容韵到底是凡人,又熬了一会儿,便有些犯困,陈致便放慢脚步,想让他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偏生容韵不肯睡,强撑着眼皮与陈致说话,还要与他换一换位置。

陈致突然停下来,说:“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说得这么严肃,容韵一下子就醒了:“什么?”

陈致说:“我们都没缺胳膊断腿的,为什么一定要背来背去?”

容韵:

两人在树下靠着小睡了一会儿。没多久便相继醒了,容韵提议继续上路,陈致转身要走,被拉住。容韵说:“还是背着好一些,万一有个意外,至少不会分开。”

陈致心疼他睡得少,便同意了,唯一的要求是自己来背。

这时候,讨价还价也是浪费体力,陈致拿出师父的威严,容韵便也从了。背上没多久,他便发出了匀称的呼吸声,陈致趁机加快脚步。

等容韵醒来,山已然有了轮廓。而且,不只是一座山。他们看到的那个圆点,是山脉的最高峰,在它的旁边以及背后,是一片连绵起伏到无边无垠的群山。

陈致心情沉重。

容韵倒是很乐观:“常言道,靠山吃山,当个山民也不错。有空的时候,我们还能唱唱山歌。”

陈致被逗笑了:“你会唱山歌?”

容韵说:“我唱的本不是山歌,只因在山里唱,也就成了山歌。”

“那就唱唱吧。”

容韵唱起来,是简单的江南小调。

他的声音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既清亮又圆润,哪怕歌艺一般,也很悦耳。

陈致听得心里暖意翻涌。此时此刻,他真心感谢在灭魔弑神大阵发动时,容韵不顾一切地抓住了自己。如果没有他,也许此时的自己已经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了。

到了山下,容韵想下来走,陈致不松手。心境一开阔,举止便松弛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掩藏实力,直接掠上了峰顶。

在最高处俯瞰,林海如黑海,深沉而危险,回想起来,他们能够落到一个看得见山峰的位置,已然是不幸中大幸。

而山峰的另一边,容韵看到了一座山庄,就藏在群山怀抱的山谷里。

第70章 混战之诡(十)

荒山野地的山庄, 换做其他时候, 自然是避而远之, 只在此时此刻,无疑久旱甘霖,远看着, 就热泪盈眶,恨不得上前认亲。

陈致十分激动,反观容韵不惊不喜:“有山庄就有人, 有人就有路, 你为何不喜?”

容韵说:“化外之地,未必是人。”

陈致说:“和大片不言不语的树木相比, 能喘气的便是同类了。”

容韵见他满心激动,便舍了泼冷水的心, 顺着说:“师父说得是。”

费了大半天到门前,陈致又谨慎起来, 给了容韵一颗弹珠,自己又将隐身符扣在手心,叮嘱他遇到危险一定先保护自己。

容韵爽快地答应了。

陈致反倒不放心:“你不会阳奉阴违吧。”

容韵眯着眼笑:“徒儿一向听师傅的。”

陈致嘀咕道:“最好如此。”抬手叩门。

门环的敲击声厚重沉闷, 犹如这方渺无人烟的荒山, 叫人无端端地感到压抑与绝望。敲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门内连个响声都没有。

容韵手推了推门,门竟然无声地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先入眼的便是一方照壁,壁上层峦叠嶂, 云雾缭绕,美如仙境。绕过照壁往里,就看到一方水池,池水清澈透亮,映着交错的红光,粼粼荡漾。水池四周是一簇簇红彤彤的曼珠沙华。

容韵忽然捂住了陈致的眼睛。

陈致吓一跳:“怎么了?”

容韵说:“此花不祥。”

陈致拉下他的手,看着与红光交相辉映的曼珠沙华,舒出口气道:“不过是金灯花罢了,你竟也迷信这些。吉不吉祥,从来不是花定的,而是人定的。”

容韵说:“师父说的是。”

陈致走过花丛,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叹了口气:“可惜不能饱腹。”

容韵说:“师父肚子饿了?”

陈致说:“我是担心你。”

容韵说:“说也奇怪,自从师父给我喝了那瓶水之后,我便浑身是劲,一点都不饿了。”

“如此甚好。”

“师父给我喝的是什么?”

“你不是说尿吗?”

轻松的对话随着容韵推开正堂的门,戛然而止。门内是一座祠堂,堂上竖着许多牌位,清一色的严姓。自梁上垂落的白幔无风自动,像妖娆的舞者,怡然自得地沉迷于舞蹈之中。

陈致慌忙行礼,低声说:“在下与徒弟偶经此地,冒昧打扰了。有怪莫怪。”正要退出,被容韵拉住,“师父你看。”手指着最末的灵牌,上书“严无双”三字。

严无双,焱无双。

两人退出祠堂,轻轻掩门。

容韵说:“我们被送到此地,或许与焱无双有关。”

陈致说:“不是因为灭魔弑神大阵吗?”

容韵说:“阵法是姜移从古书上学来的,对付神魔,尚属首次。”

“首次你们也敢用!”陈致恨不得将姜移拖到面前,指着鼻子痛骂一顿。

容韵无奈地说:“焱无双神出鬼没,一般的法子对他无用,只能姑且一试了。谁知道师父突然出现。”

还要怪他来得不是时候咯?

陈致摸了摸嘴巴,果然气得有点歪。

容韵看脸色,忙补充道:“好在有师父在,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陈致说:“如果你的声音再加五分真情,五分真意,我就真的信了。”

绕过祠堂往后走,便是居住的院落。从山峰往下看的时候,容韵已经将山庄的结构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往后走,还有一进。

院落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是桌面也没有灰尘,放在窗边的花瓶里插着摘下的曼珠沙华,依旧鲜嫩欲滴,不见萎靡。

这个山庄,好似被时间封存了。

就在他们几乎认定这是一座荒废的山庄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最后一进院落,看到了悠然坐在树下喝茶的熟人。

说是熟,却不是熟识的熟,而是差点被烤熟的熟。

那人闻声抬头,对着他们笑了笑说:“远来是客,请坐吧。”

这温和礼貌的态度,和之前心急火燎的大魔头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见他们戒备地看着自己,焱无双笑了笑道:“不要害怕,我现在不想吃肉,不会杀你们的。”

陈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焱无双说:“这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陈致说:“祠堂里的严无双和你”

焱无双落落大方地承认道:“那是生前的我。”

容韵挑了个远离焱无双的位置坐下来。

焱无双说:“你们来这里多少天了?怎么找到这里的?”

容韵抢在陈致之前答道:“我们回答你有什么好处呢?”

焱无双说:“如果我想吃你们,不选择蒸或焖。”

陈致说:“怎么从这里出去?”

焱无双笑道:“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抛下一个鱼饵,拽进钓竿,等着答案揭晓时,对方惊慌失措的神情。

容韵与陈致异口同声说:“化外之地。”

如此默契!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焱无双:一般人遇到这种事,不惊恐以对,也该以严肃表达敬意吧。这里又不是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地方!

容韵说:“这里既然是你家,你一定有办法出去吧?”

焱无双道:“你们既然去过祠堂,看到牌位,就应该知道,曾经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呢?”

“我也死了。”焱无双笑着说,“你们不会天真的以为,我和你们是一伙的吧?”

容韵镇定依旧:“来了这么久,你一直待在这里,不是不想出去,就是不能出去。红尘俗世虽然常有烦恼,但花花世界仍令人向往。所以,你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焱无双笑得极冷:“我走不了,你们也走不了。”

容韵点头说:“所以,我们只能同心协力,一起走。”

焱无双愣了愣,猛烈鼓掌,笑得打跌:“真有意思,你竟然要与我同心协力。”

陈致看他的表情,已经做好了翻脸打架的准备。隐身符、弹珠、定身术的口诀都整装待发。

容韵问:“意下如何?”

焱无双说:“好啊。”

于是隐身符、弹珠、定身术的口诀都没有用上。三个人一人一神一魔就坐在院落里,看着彼此“红光满面”的脸,像久违的老友一般聊起了天。

焱无双原名严无双,本是依附于昆仑山的修真世家。后因接连几代的继承人资质平平,日渐没落。到了焱无双父亲那一代,他的一位叔父无意间得到一本绝世功法,不论资质高低,都可以轻松修炼。严家内部共享后,实力大增,在一场修真比试之中,独占鳌头。只是,好景不长,比试结束没多久,就有人告发严家修习的是魔功。

彼时,修真界谈魔色变,若是成了魔修,势必不能见容于其他修真者。严家据理力争,坚决不肯承认,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数一数二的大魔修湮华现身,亲口承认严家修习的是他创下的一门功法。严家百口莫辩,被放逐到了化外之地。

“那时候,化外之地还没有这么荒凉。”焱无双陷入回忆,“妖修、魔修、鬼修热闹得很。直到有一天,有一个魔修带回了无尽火。无尽火是混沌火种之一,炼化它,就能与天地同寿。消息传开之后,化外之地就成了真正的妖魔之地。我们家几次想要搬迁离开,却始终不被允许。后来,在一次争抢中,几个人同时想要炼化无尽火,妖气魔气击撞,火焰散成数以亿万计的火星,在化外之地飘荡,所过之处,人畜无生。我们家的其他人为了保护我,都油尽灯枯,我侥幸融了几颗无尽火的火星,才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你们现在看到的红光,就是无尽火的残留。”

容韵掠过故事情节,直击问题核心:“你后来是怎么离开化外之地的?”

焱无双道:“昆仑青盏带我离开的,不过,后来应该后悔了吧。所以,这次不会再有人来了。”

陈致在心中冷笑:你人缘渣不等于他人缘差,不要小看神仙的好友圈。皆无交给自己的千里传音符是时候拿出来了。不过,必定要避开焱无双找个什么借口呢?

陈致提出解手,相信以容韵的粘性,必然不会放任他一个人离开。果然容韵立刻起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焱无双倒不是很介意,只是在他们往外走的时候,悠悠然地抛出一句:“听说大功德圆满金身能复原任何伤口,是否意味着,可以无止境地割肉?”

陈致扯着容韵,快步离开。

容韵一边走一边注意身后动静,确定焱无双没有跟出来才放心。

陈致拉着他去了祠堂前。焱无双再穷凶恶极,应当也不会对着祠堂动手。他拿出千里传音符,默念皆无的名字

然而,并无回音。

第71章 向月之心(一)

符文颜色深浅丝毫未变, 陈致的脸色变了。虽然他手里还有一张皆无给的防身符, 但仅有一张。况且, 皆无说过,他与焱无双大战一场,胜负五五之数, 这张符咒能起多少作用,还是未知之数。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战场想磨刀。

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了, 他立下宏愿, 如有离开的一天,必然好好学习仙法, 再也不仗着不死的肉身得过且过。

“师父。”

“师父?”

容韵喊了好几声。

陈致斜眼:“再凑得近点,就钻进我的耳洞里了。”

容韵说:“焱无双说他吸收了无尽火的火星才变成了火魔, 我想”

“想都不要想。”陈致警觉起来,“先不说吸收火星变成火魔的胜算有多大, 就说你知道怎么吸收吗?你知道变成火魔之后会怎么样吗?什么都不知道,不要瞎掺和!”

“我不是这个意思”容韵忽感心悸,猛然回头, 就看到焱无双坐在屋檐上对着他们笑。

焱无双见他看过来, 落落大方地跳下屋顶:“你师父说得对,炼火魔,百炼百死。知道我为什么成功吗?因为我的家人帮我分掉了其他的火焰。看你们虚心求教,我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办法是我想出来的,我告诉他们, 只有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炼成火魔。可惜,关键时刻,他们就开始内讧,拼命将火焰推给其他人。我理解他们,毕竟,人遭受烈火焚身的极致痛苦时,无法保持理智。幸好,为了预防万一,事先给他们吃了一点点的曼珠沙华。”

他讲得一脸兴奋,仿佛那些被害死的人个个与他有血海深仇,与刚刚坐在院子里一脸怀旧叙述过去的那个,判若两人。

陈致不寒而栗,容韵还算镇定:“你恨你的家人?”

焱无双笑着点头:“恨过。你们才来化外之地几天,无法与我感同身受。这里真的他、妈、的是个鬼地方!他们自己承受痛苦也就罢了,竟然还生孩子!说什么传承香火,呵,自己一个个都是不老不死的妖怪,要继承人做什么!有什么可以继承的?你知道吗?化外之地死掉的鬼魂,熬过五百年,就有一个机会,去地方投胎,我都熬了四百九十九年零十个月了,就差一点点、一点点!我就能摆脱这个鬼地方,严家居然要生小孩了。你说他们是不是都该死?”

陈致:

焱无双笑得狰狞:“不过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留了他们的牌位,天天烧香供奉。这样,他们就会留在祠堂里,永远地留下来了。大家都很开心。”

容韵说:“你为何被放逐到化外之地?”

焱无双说:“因为我做了一件好事。”

陈致、容韵:

焱无双微笑道:“我送了严家一本功法。”

“咚”,祠堂门被容韵不小心靠了一下,开了。原本在空中温柔晃动的白幔忽然伸直,如一双召唤的手,伸向屋檐。

焱无双目光瞬间有些呆滞,过了会儿,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陈致抬手抓住挂在脖子上的那张符。这个时候出手,不知胜算有几分。劲风拂面,他还未反应,容韵已经先一步蹿出去,挡在身前。焱无双袖子一卷,未怎么动,容韵就被牢牢地钳住,如擒待宰的羔羊,翩然后跃,来开了与陈致的距离。

“怎么可以想着背后伤人呢?”焱无双摇头叹息,“这年头,神仙的素质也越来越差了。”

陈致心里咯噔咯噔的,既怕焱无双对容韵下毒手,又怕容韵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使天道命定的前途节外生枝。“你想怎么样?”

焱无双说:“撕掉你手里的东西。”

陈致脑中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皆无给自己的符咒对焱无双有致命的威胁!这就是见面之后,他东拉西扯一大堆的原因,因为那时候的自己对他全心防备。这样,焱无双前后不一的表现也有了理由,就是为了寻找他们心防的弱点。

早知如此,在南岭的时候自己就应该使出来不,在南岭的时候,他并没有将这张符放在眼里。虽然不知原因,却可以推测,这张符极可能在化外之地才对他有非同凡响的威力。

焱无双轻笑着对容韵说:“看来,你对你师父来说,很可有可无嘛。”

容韵微笑道:“师父对我很重要就行了。”

焱无双目光一冷,突然掐住他的脖子,用轻柔又轻蔑的语气说:“既然如此,就让我看看,你死了以后,对你来说很重要的师父会是什么表情。”

“住手!”陈致双手飞快地将一张符咒撕开,身体还踉跄了一下,几乎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