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看着冷双成,她的面色是诚恳的,无需他来研判话语的真假。

他问:“父亲、师傅现在哪里?”

“已故去。”

“辞别这两人之后,你就来到我的庄院里?”

“是的。”

秋叶遽然冷了声音:“你文华、武功根底不差,教导你成人的两位师尊,怎会不被我知晓?”他连他们的名字都未探查到,放眼世上,这等怪事还从未发生过。

冷双成思索一下,最终清楚交代:“因我并非是本朝人。”

秋叶仔细打量了一番冷双成的周身。她的眉眼俊秀,气质温文,只从时而抿紧的唇上,探得到一丝丝冷漠的气息。若说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并不是她初来庄院时一身落拓的衣装,而是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有一双堪比冰泉雪湖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斑斓倒影,所经历过的万千红尘,都被她吞入腹中,换成了绵长的叹息。

冷双成说道:“冷家祖上均有官爵,父亲是前朝天宝年间的文状元,名叫冷布贤,官至尚书右丞,后归隐,雪夜遇劫先我而去。师傅来自江南梅家,名讳为梅落英,梅花神针第二代传人,擅枪棒剑术,鲜少行走民间,但若翻查杏林史载,必能找到她的一席之地。”

说完后,她向秋叶深深行礼,凝声道:“我来公子庄院,实属无意,决计没有坏心。公子提防我过紧,实是无必要之事。公子若是放我离去,我必定远避公子眼目,绝不出现在公子面前。”

秋叶淡然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冷双成凝目于秋叶脸上,试探着说道:“传闻,世人只要为公子完成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公子就能答复那人一个要求,只要他有命回来拿——”

秋叶冷冷截断她话音:“不急,你还没到时候。”

冷双成深觉该说的话已经说尽,再次沉默了下来。

炉火熄灭,香茗冷却。

秋叶静坐许久,才起身说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了画室,桌案上已经摆放了从南到北不同技法的画卷,还包括秋叶提笔拓画的三幅山石竹局部图。

纱屏渗进阳光,画室内光影灿然。秋叶站在画卷后,已没了平日那番冷峻逼人的气势,仿似他已融入画卷中,成了山水间的雅仙。

无论他周身气势如何,冷双成是断然不敢靠近的。她站在一旁,遥遥望着桌案。

“过来。”秋叶唤道,让出了左边的位置。她走近两步,又停住了。他就看着她说:“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问,现在给你一次机会,可以向我问清楚,只要合理,我必定答复。”

冷双成极快对视秋叶一眼,又垂下眼帘,恭声道:“当真么?”

“嗯。”

“那请公子答复——公子何时会放我走?”

秋叶冷颜:“换一个。”

冷双成无声一叹,当真换了问题。“公子出示的九幅画卷,到底有什么隐秘?”

秋叶答道:“可从中推断出,你想找的人在北方。”

第10章 放开

冷双成恭声请教此种推断缘由。

秋叶执起镇尺,点向南派画卷那侧的桌案,说道:“南派山水细致写实,从未多出托染的一笔,只有在北派三幅画作中,描摹竹石山崖时,轮廓渲染多用了一笔。”

昨天,他还曾将这三处细节特意拓画出来,供冷双成观摩。

冷双成不禁走近了两步,瞧得更仔细些,经他指点,她果然在原作的山、石、竹底部,看到了一道仿似散墨般的痕迹,力道之轻微,线条之空茫,几乎要泯然于宣纸本色中。

“山、石、竹三原作系同一画师所为么?”她问。

他将画卷款识挑起,迎着冬阳一照,印章色泽微变,侧看过去,隐隐有一“木”字。

“皆受业于木先生。”他笃定道,“仅有木派作画多出一笔,且以此为表记。”

她仔细回想,“鱼小姐的款识也是如此。”

他不言,即是默认。

她想着,木先生继承了父亲的画法,算是父亲技艺传人,若能见到他,一定向他请教父亲的身后事。她错过的过往种种,说不准木先生恰好遭遇到了,哪怕他只有只字片语,也能慰藉她的失怙之心。

有了亲近的心思,她怎么也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打探机会,又问:“公子可知木先生此人?”

秋叶语气冷淡:“近两年崛起的人物,据闻在北方开馆授课,无多大显赫处。”

“还有呢?”

他转头看她:“不入我眼。”

她突然懂了。不入公子法眼的人物,自然不受公子打探,余下的消息,他必然不去听取。

冷双成闻到了衣染清香,深觉逾越了尺度,向后退开两步,问道:“公子今日突然为我指点迷津,提及北画、木先生,可是有相关指令需我执行?”

她当真是一个心智清醒的人,秋叶越发肯定,擢她来身边必有所用。他默然一刻,却不答话,在心里考究着“留”与“放”的利弊。

冬阳渐暖,疏忽之间,锦衣雪袍抛洒冷意。秋叶扬袖走向画室门口,步履沉顿,袍角带起一阵微风。冷双成抬头去看时,只见他离去的背影,却未听到任何指示。

她不解,也未探究原因。

她在他身后微微行礼,戴上手套,将他的画作与木派画卷并放在一起,仔细研判。先前他的指点起了触类旁通的作用,两相比较,她已看出木派画卷的托染笔法过轻,比不上他的力道。从不事雕琢的痕迹来看,木派画师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线条隐没得仿似要遁去,也确实无力来托染。

她暗想,难道授课的木先生也是个书生么。若是寻常武匠,多半要在这一笔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她收了画卷,仍在思索,该怎样从公子府里走出去,拜访一下木先生?

冷双成走回书房待命的时候,秋叶也在细致思索她的去留问题。他先下令封闭寝居大门,再一人走去司衣间。

斗室内光影寂然,一如他前来的每一个黑夜清晨。

他站着淀了淀神,目光掠过整齐摆放的世子冠服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即使心有所动,唯肩上重责不可推卸。

秋叶抬手一弹,一缕指风扑向衣橱金线结,结尾缓缓垂下,依壁而建的衣橱无声无息滑开,露出了一道石门。他拾级而下,清寒之气迎面扑来。

然而他已习惯了寒冷。两岁练剑,历经十九载,全是在这样的一方天地里锤炼自己。

司衣间下、寝居地底另有一番天地,穹窿顶,白玉基,夜光珠,水晶壁,正中摆放着一套楠木棺椁,棺中空无一人,已涂药防腐,设置松香珠驱邪。

这是外公为秋叶置办的陵寝,从他出生到离世,强硬的老者已经全数安排好,且要牢牢把持他的一生。

秋叶幼时曾受制于外公,陵寝下开凿了一间水晶阁,沉浸在湖底,沁人心肺的寒冷点滴记载着他的童年往事。

从陵寝走向水晶阁,需经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左右廊壁设有龛画,他看了成千上万次,由最先的于心不忍,逐渐变成心坚如铁。

两岁练剑,他忘了“紫气东来”需笔直刺出,目不转睛看着水晶阁外的五彩带鱼,第二天练功阁外不见一条鱼,转而有风干的鱼身被砌进龛画里。

六岁在海边砺身,他抓到了船只遗漏下来的花纹豹,不久后豹子被外公溺死,干尸砌进水晶壁,供他观赏垂死之态。

八岁的生辰贺礼鹰隼、十岁时捕来的飞禽,悉数死去,被砌成了龛画,放在走廊里。

每每走过一次,他就回顾一遍它们的死状,逐渐剥离了心中的暖意。

他终于明白,万事万物都要死去,他又何必怜惜。

秋叶站在雪亮通透的水晶阁里,看着青碧的湖水拍打在四周,眼睛越来越明,手指越来越冷。站了片刻,他便束力于一线,遥遥传向陵寝出口:“夜。”

暗夜闻声而动,滑步闯进地宫,站在走廊外应道:“公子请吩咐。”

“带她进来。”

留在书房门口值守的冷双成,在青天白日里,突然见到了树梢间凝结着一团烟雾。青障叶,白烟气。有人藏在树烟里低语:“公子有请。”

冷双成难睹暗夜真容,却知晓他们的习惯。在光亮处,他们是一阵阵烟雾。在暗处,他们就是一道道斗篷。藏身其后,无迹可寻。

她循着提示经过陵寝,走过长廊,来到水晶阁里。

司衣间里的秘密第一次展露在她眼前,她看了并未有触动,仅是沉默垂首,对着秋叶背影施礼。

她一来,整座阁子更加冷清。

雪亮内阁,沉郁外景,竟然照不到两人的影子。

秋叶问:“终日面对它,你会想到什么?”

冷双成立答:“自由。”

“为什么?”

“方寸之间,难囿无穷之心、自由之身、清明之智。”

“冲破束缚便能形象无穷自由?”

“是的。”

秋叶转身问她,眸子沉沉:“一定要自由?”

她坚定回道:“是的。”

他径直走向阁外,命令道:“留在这里反省。”

“留待多久?”

“你能冲破束缚时。”

冷双成幼时在雪地练功,知道雪盲症的厉害。她用布巾蒙眼,盘膝坐在阁底,继秋叶之后,感受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彻骨寒意。

她不畏冷,奈何以尺寸之地限制身心。

秋叶多留了她三日。三日里,有八个时辰她必须坐在阁里沉思,无人声、无风语、无水吟,死一般的静。

坐了三日后,她突然起身,走向了寝居。垂幔后,秋叶正坐在她的专属地盘——八卦镇邪榻上。

他看着她不说话,容颜一如既往的冷清。

她压袖向他行了礼:“我能忍受公子待我的诸多苛令,唯独不能任由别人代我受过。”

“这就是你想了三天的答案?”

冷双成不抬头,微微躬身:“洗衣侍女经过杖责,三天后手痛必然发疮,需医治。公子迁怒她们,必定不会垂怜施药,我斗胆推却公子命令,想去探望一番。”

秋叶不置可否。

她说道:“公子阻拦,我必反抗,这便是冲破束缚的第一回。”

他走向里间:“我不拦你,我放你走。”

留芳院里日影沉沉,侍女们轻无声息穿梭往来,看见冷双成走进门,均是远避三舍。

阿碧孤身一人出来接待冷双成,行礼过后,淡声说道:“初一若是违抗公子旨意,又会累得我们受罚。”

玲珑心肝的冷双成听阿碧直呼己名,已知这三日来,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同以往。她将开好的疗手方子压在廊道扶手上,向阿碧行了一个礼,径直去了柴房。

随后的两个时辰里,冷双成不说一句话,劈柴、提水、浇花、搭架、燃灯、浆洗,做完了所有的事。待她净了手,就走向院门,对远望着她的阿碧说道:“柴火劈了半屋,足够余下日子所用,承谢姑娘们几日来的照顾。”

阿碧忍了又忍,冲着冷双成的身影说道:“浣纱已被逐出府,性子柔弱可欺,该又有谁照顾她?”

冷双成停了步。“洗衣的姑娘有两位,公子为何单独驱逐了她?”

阿碧咬住唇,再也没说什么。她想,浣纱就是管不住嘴,向初一透露出,只要完成公子一个极困难的任务,便可得到公子的一次承诺——因失言,才招致了公子的处罚罢。

冷双成没得到答复,梳洗之后,走向了秋叶的寝居。

隔帐请安时,她说道:“辞别公子之前,我需向公子讲述一个故事。”

里面语声冷淡掷地:“侍女之事不可求。”

“公子教导我,行事需勘破束缚之力,我怎会忘记。公子已下浣纱的驱逐命令,也决计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既然知道,可速去。”

他已下达督查鱼家小姐的任务,冷双成确实知道应该速去执行,甚至不需她再来请安一回。

但她想到,无论他怎样不通人情,她至少应该尽一回属从的职责,行规劝之事。

秋叶划落重重帘幕,将她阻隔在外,也阻断了她的视线。

她想了想,走去书房,写下一封骨气劲峭的正楷字,把它压在了纸镇下。

“西方有朝圣之地,名叫迦南。每日有一只‘逆我鸟’飞至佛塔顶唱鸣,众僧侣驱逐,迦叶行者就说‘舍利遗教,度厄百心。先度孤鸟,福报世人’,劝得座下僧侣行善。百日之后,逆我鸟修行成人,终生追随行者参禅,将佛理奥义传向中原。”

秋叶日后是否会行善,冷双成不可得知。

只是当她迈出叶府时,她已经心胸坦荡,了无挂碍。

第11章 结交

都城杂街流传一句谚语,“一入盐池皆市侩,坐贾行商暗通财。”说的是百行中介汇集之处,一个名叫“盐池馆”的地方,里面藏有乾坤,看似规矩的商贾之间,另辟有生财的门路。

由于门路多,通常也吸引着众多求雇主家的奴仆们,被逐出叶府的洗衣侍女浣纱也不例外。

她留在盐池馆的女闱里已有三日,多数诺诺低着头,双眸带着点点泪光,偶尔才瞟一眼秋席围障外驻足的雇主,假若打量到她身上,她必然会受惊,朝后瑟缩一躲,仿似误闯山林的小兔。

柱子那边站着另一个小姑娘,帕子被泪水浸湿了大半,来馆里快一旬,都没受过一位雇主的青睐,惨淡光景使她哭得更厉害了。

浣纱慢慢移步过去,背依柱身,细细劝慰着小姑娘。小姑娘感激在心,又对她倾吐一腔苦水,抽抽噎噎道:“小姐好生不讲理,一发病就打我,还骂我是贼,偷了她的画帛古玩,可怜我爹娘养我十五年,清清白白的声誉,就断送在小姐手里。”

浣纱低低道:“鱼家势大,你还能拿她怎么办,我们做婢女的,只有这种命。”

席子外行头在唤:“浣纱,富户家缺一个茶水丫头,月钱二两三,应签不?”靠着介绍买卖抽筹头的行头举起手中的红签,最先看中的就是面相好、性子柔的浣纱。

虽被派发较为轻松的活计,浣纱听了头也不回,闷声道:“谢行老好意,我不去。”

旁边有一只纤长的手腕接过了行头所持的红签,温声道:“我来劝她,筹头仍归你。”不待行头反应,来人就在外衫上贯注内力,轻轻震开了行头,在围席外占稳了一方地盘。

“城东鱼家聘司画侍女,谁人愿去?”他说道。

话音一落,浣纱就从柱后露出半张脸,怯怯道:“哥哥看我行么?”

白领青衫装扮的抢签者微微一笑:“自然是行的。”

浣纱一对上青衫男子的脸,猛然看到他长得斯文俊秀,长眉明眸的,突惊呼一声,低头跑向了内堂,撞鬼似的逃了。

男子摸出碎银放进行头手里,道了谢,追随而去。

浣纱钻进杂街里,左拐右拐,摸进了一家染布坊。过后门板吱呀一响,一名高挑胡姬走了出来。她的头脸、身上裹着一件绛色长纱,左肩臂膀稍稍裸露,手腕脚踝还缠上了金铃,每走一步,必然拂送沙沙乐声。

她在头上顶着一只竹筐,筐内另有盛满葡萄酒的青瓷长瓶,一路款款行来时,纤手上扬,展露着雪霜般的肌肤,勾住了前来沽酒男子们的目光。

胡姬狷媚笑着,口吐银铃之音:“可鲁扑,可鲁扑。”飞斜着眼,从男人身边擦过。

沽酒的咕咚吞了一口口水,回头去瞧她倩影,喃喃问道:“她说什么?”

一名青衫男子从挑帘后走出,随口应道:“登徒子。”

他正是尾随至杂街失去跟踪目标的盐池馆抢签者。

浣纱之所以见他就跑,是因为认出了他的脸。

冷双成稍稍乔装,换作小厮模样,并未过多修饰后,就来到盐池馆。

浣纱见他是初一,害怕再受牵连,一句话不敢搭上就逃走,并不是离奇之事。

能在冷双成面前逃得不见人影才是不正常的。

冷双成打量胡姬背影,确实没有熟悉的感觉,她想了想,快步走上前,捏住了胡姬的手腕,微用力,笑道:“耶所咯波普力,非度束加?”——娘子酿酒香味远溢,能否告知出自哪户人家?

胡姬格格笑着,将青瓷瓶取下,拔开木塞,对着冷双成的嘴比划,要她尝尝新鲜味道。酒香扑鼻而来,甜而不腻,冷双成却笑着不应,脚下甚至退了两步。胡姬热情似火,贴近冷双成身边,一只皓腕顺势伸出来,抵向冷双成的胸口。

冷双成的眼底略沉,嘴边笑意却更悠然。她不再避开胡姬,让胡姬摸了过来。胡姬作势要倾倒酒水入她嘴中。冷双成无奈,持瓶浅饮两口,正待放手时,瓶底猛然被胡姬推了一把,一大口葡萄酒顿时灌进她嘴里。

一股清绵劲头蹿上冷双成脑门,她立刻提力压制,手上也没放松,抓着胡姬皓腕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