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聿内衬金线日月纹白色中单,外着玄色蟠圆龙长袍,以玉冠束发,腰配素带,下颔白皙干净,不见一丝乌青,显然是刚剔了须,瞧着格外清隽雅正。

男人走来时腰间琮珏晃动,他先扶起秦婈,而后揉了揉萧韫的后脑勺。

萧韫抬头,眼中倒映着他最敬重的父皇。

萧聿低头与他对视,又道:“方才说什么呢?”

小皇子指了指案上的碗盏,“儿臣与母妃用了冰粉。”

萧聿随着小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她以前就爱吃这些。

他下意识对秦婈道:“眼下天气还凉,你身子一向……”怕凉,少吃些。

话还没说完,空气似乎都凝结了。

苏后的身子如何,同眼前人大概都无甚关系了。

正是尴尬时,小皇子把剩下的那碗冰粉捧过来,小心翼翼道:“父皇,要尝尝吗?”

见此,一旁的竹心皱起眉头。

忍不住腹诽:小皇子呦,皇上怎么可能吃剩下的东西。

竹心正准备上前将冰粉收走,只见皇帝接过,竟是,全吃了。

萧韫惊了一下,喃喃道:“母妃说,这不能多吃……”

说罢,他又去看秦婈。

秦婈答:“陛下与大皇子不同,多吃些也是没事的。”

萧韫不解道:“为何?”

秦婈想说因为他年纪大,但这话显然不合规矩,于是到嘴边就变成了,“因为大皇子年岁尚浅。”

这话,三岁过半的小皇子听不出深意,但二十有七的萧聿却能。

萧聿轻咳了一声,话锋一转,开始问询萧韫的功课。

风景就是这么煞没的。

萧韫老老实实地站在皇帝面前作答,垂于两侧的双手握成拳,过分紧张时,忍不住结巴两回。

皇子在皇帝面前自然是想表现的,可越紧张越说不出,憋的他耳朵都红了。

虽说秦婈看不得他冷着一张脸吓唬孩子,但父问子功课,她也确实不该置喙。

便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而就这轻飘飘的一口气,叹的萧聿太阳穴一跳,他至今也忘不了这孩子她是怎么生下来的。

萧聿捏了捏他小小的肩膀,语气柔和了不少,“不错,有长进。”

萧韫的小脸瞬间红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

夜幕沉沉,景仁宫四周燃起了灯。

袁嬷嬷将小皇子抱回暖和,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昨日之前,秦婈尚能笑着讨好于他,当个恭顺的妃嫔,眼下撕破了这层伪装,真是处处都别扭,怎么都不对劲。

这男女之间关系总是十分微妙,空气好像会说话,一个疏离抗拒,另一个定然感觉的到。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尤甚。

萧聿见她眉间写着抗拒,便主动伸出手,揽过她的腰,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两人同时开了口——

秦婈道:“陛下今夜不用议事吗?”

萧聿道:“你好像瘦了。”

“今夜无事。”他也不管眼前人用不用他陪,垂下眸,低头轻啄她的鼻尖,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在这陪你。”

秦婈偏过头,萧聿的视线扑了空,目光所及处变成了白皙纤细的颈。

男人的唇不由自主地落在上面,蹭了蹭,有些讨好地意味,鼻息间的热气喷洒在颈间,格外烫人。

这回秦婈没躲,但无甚反应,大有一种“任尔千磨万击,我自岿然不动”的意思。

他们针锋相对过,缱绻热烈过,福祸相依过,并肩携手过。

误会、错过、失望、绝望、生死、离别、后悔、思念,仿佛这世上所有热烈的情感他们都经历过。

初识至今,已近七年,他不是不清楚,他眼中的人眼中已无他。

可那又如何?又如何?

萧聿握着她的手道:“阿菱,你腹中无子,秦家也无功绩,我不好直接封你为后,先提为昭仪可好?”

皇后,他也真敢想。

秦婈看着他道:“陛下就不能如之前那般待臣妾吗?”

闻言,萧聿蹙起了眉。

他的脾气一向没多好,她知道。

萧聿喉结一滚,一字一句道:“朕这辈子,只与你做夫妻。”

他的手越来越紧,攥的秦婈有些疼。

说实在的,她也不想惹他生气,她轻轻喘了口气,柔声道:“时候不早了,臣妾伺候陛下更衣吧。”

秦婈勾着他起身,替他解素带更衣,萧聿颔首看着她的无比熟练的动作,怔怔出神,如同在看无数个回不去的日日夜夜。

秦婈将衣裳叠好,放置在矮几上,踮起脚,抬头替他拆卸玉冠。

但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对视,萧聿的眼眶莫名红了,他低下头,极轻地“嗬”了一声,嗓子隐隐发紧,“我自己来吧。”

秦婈手腕一滞。

沐浴盥洗,同榻而眠,萧聿还是给她留了一盏灯。

烛火摇曳,阖眼之前,萧聿低声道:“过些日子,我带你见个人。”

第59章 军报 苏景北反了。

延熙元年,夏。

夏日炎炎,紫禁城内高槐深竹,樾暗千层,霞光从云罅中倾泄,射在碧绿色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

拨开缦纱,扶莺扶着苏菱一点点起身,随着时间流逝,肚子渐渐显形,行动愈发不便了。

扶莺替她揉了揉肩膀,小声道:“今儿是十五,三妃已在殿外候着了,娘娘可是让她们现在进来?”

苏菱点了点头,“好,顺便把光禄寺送来的新茶也拿过来吧。”

坤宁宫殿门缓缓敞开,三妃入殿福礼,异口同声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苏菱笑道:“不必多礼,都过来坐吧,”

扶莺立于案边侍茶,躬身给三妃一人倒了一杯,柳妃饮了一口,率先道:“皇后娘娘这茶清芬淡逸,气若幽兰,味醇爽口,不知是何处所产?”

苏菱道:“是江西石城县的通天岩茶。”

李妃放下杯盏,低声道:“臣妾听闻江西一向出好茶,井岗翠绿,抚州云林、梅岭毛尖、浮摇仙芝,都是江西所产。”

苏菱看着李苑笑道:“正是。”

薛妃在一旁忍不住嗤了一声,皇帝都不在这,装什么博学大家呢?

她侧过身子,看着李妃道:“呦,真想不到李妃还有这样的见识,若不是早知你从高丽来,我还以为你生在江西呢。”

柳妃干笑一声。

李苑嘴角微僵。

按说三妃平起平坐,李苑又有帝宠,大可不必受薛澜怡这份气,但奈何人的性子生来不同,每每面对薛澜怡的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李苑永远都是握拳不应声,这逆来顺受之姿,看的薛澜怡更是来气。

就在这时,苏菱突然低头“嘶”了一声,三人目光立马落在苏菱的肚子上。

扶莺立马紧张道:“娘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唤太医?”

苏菱捂着小腹,摇头笑道:“没事,就是他踢了我一脚。”

柳妃笑道:“这孩子,日后定是个活泼的性子。”

三妃表面都对皇后敬重有加,但心里的滋味,早已不是嫉妒两个字就能说清的。

皇后虽说已是双十年华,年纪在后宫算不得鲜嫩,但论其颜色,却依旧是旁人所不能及,岁月于她来说,就好像牡丹绽放的过程。

锦瑟时灼若芙蕖,眼下已成国色天香。

丰腴的身姿、隆起的小腹,仿佛为她度了一层母性的光辉,就连鬓角落下一缕青丝都是道不尽的温柔。

后宫正位,帝王发妻,镇国大将军独女,一旦再得皇长子,这样的尊贵,不论后宫今后再添多少人,她都是旁人眼中的可望而不可及。

更遑论皇帝对她,本就有偏爱。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若无苏家,萧聿登基也不会那般顺利。

李妃看着皇后的肚子,薛妃看着李苑,倏然笑了一声道:“再有几个月,皇后娘娘就要生了吧。”

苏菱“嗯”了一声,道:“九月末吧。”

“看来等到秋日,宫里便能热闹几分了。”薛妃转头看着李妃道:“昨儿太后娘娘还说,陛下子嗣不丰,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李妃怎么没找太医请个脉?”

李妃蓦地抬眸,与薛妃对视。

薛妃幽幽道:“若臣妾没记错,陛下这半年来,可没少歇在长春宫,按说李妃这肚子,不该没动静呀?”当然,这没少歇三个字,是薛妃看来的。

李妃眸中染了一层水雾。

薛妃嘴角越翘越高,继续道:“要我说呀,李妃还是得找太医瞧一瞧,万一身子有什么不适,也好早日医治。”

话音甫落,苏菱撩起眼皮去看薛妃。

薛妃心里一紧。

这半年她真是被皇后罚怕了,抄经书、抄宫规,听着不是什么重罚,找贴身的女史代写便是,谁料皇后竟找个人看着她写,近半年她都不知抄了多少本,这一对视,她手腕就酸。

不过该讽刺的也讽刺完了,薛妃装乖道:“臣妾失言。”

苏菱道:“本宫乏了,你们回去吧。”

皇后一向没架子,这会儿语气都变了,显然是不悦了。

薛妃柳妃走后,李苑折返,苏菱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道:“怎么了?”

李苑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苏菱无奈道:“薛妃性子莽撞,可你们同为妃位,若无大错,本宫也不能回回为你出头……”

“臣妾不是因为薛妃。”李苑抬手擦了擦眼泪道:“臣妾是觉得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诚然,对某些事,苏菱已无甚感觉了。

苏菱看着她道:“子嗣这事,太后那边虽然催的紧,但本宫与皇帝何曾说过你?”

李苑道:“臣妾知道陛下与娘娘待臣妾都好,可越是这样,心里越是愧疚难当。”

苏菱拍了下她的肩膀,柔声道:“本宫十七嫁给陛下,不也是今年才有子嗣?你如今锦瑟年华,来日方长,急什么?”

李苑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苏菱道:“娘娘与陛下果真是心意相通,陛下也曾……”

这话说一半,但后面的内容却不难猜。

李苑忽然跪在地上道:“是臣妾失言。”

苏菱眸色未改,但她承认,萧聿拿她曾经的软肋,去安慰李苑,确实让她心里久违地窜起了一股火。

不过一瞬就熄灭了。

苏菱扶着腰起身,睥睨着她道:“起来吧。”

李苑迟迟不起,“臣妾有罪,还请娘娘责罚。”

既如此,苏菱也没叫她起,而是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回了内殿。

等苏菱小憩醒来,已是午后。

今儿是十五,扶莺怕皇帝提前过来用膳,看见李苑在外头跪着,便提醒道:“娘娘,李妃还在外头跪着呢。”

“还跪着呢?”苏菱蹙了蹙眉,“何时了?”

扶莺道:“过午了。”

苏菱看着扶莺笑道:“她一直在外头跪着,你怎么不叫醒我?”

扶莺道:“甭管李妃是不是故意的,她让娘娘不舒坦,可不就是有罪?”

苏菱道:“行了,你赶紧让她回去吧,不然太后那边又要看热闹了。”

扶莺低头应是。

——

永昌年间留下的烂摊子太多,朝廷日薄西山,萧聿每日除了早朝,还设了晚朝,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今日是十五,是他不论多晚,不论再忙,都要回坤宁宫的日子。

亥时过后,萧聿躺在苏菱身后,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亲了亲她的肩膀道:“今日与阁老议事,有些晚了。”

苏菱回头,见他眼底隐隐泛青,道:“前朝的事要紧,陛下若是忙,歇在养心殿便是了。”

萧聿眼角染上一抹笑意,“你就半点不想我?”

苏菱无奈道:“臣妾昨日还同陛下一起用的晚膳。”

“我不想听你喊陛下。”萧聿把人翻过来,咬住她的下唇,手渐渐往下,嗓音低了低,“都几个月了,还不行么?”

苏菱用臂肘轻轻搪了他一下,“臣妾近来身子真的不舒服。”

萧聿低声问她,“哪不舒服?”

苏菱喃喃道:“乏的厉害,总是困。”

萧聿知道她这胎怀的辛苦,也不忍心磋磨她,便用手揉了揉眉心道:“那我去趟净室,你先睡吧。”

苏菱看着他的背影,翻过了身。

一夜过去。

萧聿鸡鸣而起,苏菱闭着眼睛跟他坐了起来。

其实苏菱的眼睛生的有几分妩媚,平日端着皇后仪态倒是不显,眼下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替他更衣,倒是有几分像从前。

可此时的他还未曾想过,像从前,便是不复从前。

萧聿着常服上早朝。

御道左右的文武百官面露困倦,四周窸窸窣窣声不断。

大周自永昌十五年后就不再日日上朝了,这舒坦的日子过久了,看着新帝勤政,众人心里自然是不乐意的。

记得刚恢复早朝时,还有人一本正经递了折子说卯时疲乏,起不来榻。

萧聿杀鸡儆猴,不仅摘了此人的乌纱帽,还赐了五十个板子。

皇帝安座后鸣鞭,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再行三叩六礼。(1)

礼毕,各衙门依次奏事。

说是奏事,但大多就是,其实就是算账。

有句话说的没错,历朝历代走向没落,都是从经济崩塌开始的。

国库没钱,地方的赋税也征不上来,眼下战事吃紧,户部是没完没了的哭穷。户部尚书何程茂,那可真是演技精湛的主。

若不是知道何家有多富,萧聿还真要以为他穷的当裤子了。

何程茂道:“臣知道陛下心疼边关将士,可臣昨夜算了一笔账,与齐国开战至今,上缴给军队的粮草已是足足有余……”

“足足有余?”萧聿将折子“啪”地一声摔在了案上,厉声道:“那是整整六万人!何大人若觉得足足有余,朕把镇国公叫回来,你给我去打。”

何程茂躬身道:“陛下息怒。”

“将士没有饿着打仗的道理,何大人与其同朕哭穷,倒不如好好查查户部的账。”萧聿十八便带兵出征,最是清楚边关的状况。

何程茂咬牙躬身道是。

紧接着是推行屯粮之策的事。

阁老大声宣读折子“屯田既能吸纳游民,又能防止寇患,待开垦的田地多了,这赋税自然而然就……”

话还没说,只听太和殿外突然有人喊道:“边关急奏——”

早朝都有这么个规矩。

只要是边关急奏,皆可优先启奏。

又是一声,“阆州总督觐见。”

“让他进殿!”

阆州总督面带尘土,手持急奏,进殿后“噗通”一声跪下道:“陛下,我大周六万将士被困密河,无一生还……”

他哆嗦着嘴唇道:“是苏景北反了,臣亲眼见他在腹背受敌之际,进了齐国边境。”

“再没回来。”

第60章 谋逆 证据确凿。

镇国公苏景北反了。

这句话犹如将巨石扔进平静的湖水,“噗通”一声,激起千层浪。

殿内沸反盈天,帝王抿唇不语。

朝中与苏家交好的官员并不少,比如,待苏淮安如亲子一般的大理寺卿郑百垨。

郑百垨突然出列道:“大殿之上,还请方总督慎言,镇国公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无数,臣今日说句大胆的,他若是存有谋逆之心,何必等到今日!”

“边关路远迢迢,消息迟缓,总督大人要指认镇国公通敌叛国,还请拿出证据来!”

都察院右都御史董李附和道:“臣也附议,此事不能听总督大人一言就妄下定论,镇国公打了半辈子的仗,从未有过败绩,通敌,这话重了。”

“是啊,那六万精兵,可是镇国公手把手带出来的兵!”

“这定然是有隐情。”

有人小声道:“儿女都在京城,通哪门的敌?

文官说话还算客气,武官就不一样了。

成远侯干脆指鼻子骂道:“镇国公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你还在地里玩泥巴!怎么,吃了败仗就嫁祸于人?”

武德伯附和道:“十一年前齐国来犯,镇国公领兵出征,令齐国折戟沉沙,总督大人便是没见过,也该听过吧。”

阆州总督方恕脸都气红了,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方总督抬首看着大殿之上的皇帝,大声道:“陛下,我大周六万儿郎被困密河受水雷和炮击攻打时,臣是亲眼见到镇国公进了敌军边界!”

“起初臣也不敢信,因为那是镇国大将军!那是十一年前用两万兵力打退齐国的镇国将军!可臣回到阆州时,后方粮草竟都被烧了个干净,而粮仓的位置,只有臣和苏景北知道!”方总督脖子上青筋竖起,手指着眼睛大吼:“臣宁愿这双眼睛瞎了!”

萧聿眸光彻底暗了下去,“你是说,后方粮草全烧了?”

方总督道以额点地,道:“臣愧怍难当,无言面对陛下,甘愿受罚。”

粮草是什么?

粮草是钱,是军心,是打仗的根本。

文武百官心里都有一本账册。

粮草要供给一万名将士,一个月,就需要三千亩地的收成,六万人,那就是一万八千亩地的收成。

这还不算给马吃的,还不算战事已经打了数月。

苏淮安忽然出列道:“其他暂且不论,我只问总督大人,若是军报无误,阆州还能撑多久?清州失陷了吗?”

方总督抬眸道:“苏淮安!你怎么还有脸站在这!”

苏淮安厉声道:“清州失陷了吗!阆州到底还能撑多久!”

方总督怒视他,但依旧答:“清州已经失陷,阆州、阆州最多还能撑半个月,若是十日之内不出兵迎击,那齐军便要打过来了。”

话音甫落,满殿哗然。

百官脸色骤变,朝廷帑藏内竭,手无强兵,等清州、阆州一齐沦陷,恁时又该如何?

方总督道:“臣虽智虑短浅,却也是弱冠从军,熟读兵书,绝非嫁祸于人的小人,臣今日恳请陛下严查苏家,尽早出兵!”

说着说着,方恕声泪俱下:“倘若臣今日有任何一句,有污蔑嫁祸之嫌,愿以死谢罪。”

殿内一片死寂,沉甸甸的乌云纷至沓来,天色忽暗,如至隆冬。

萧聿倏然起身,面容严肃道:“兵部、刑部即刻彻查镇国公府,都察院、锦衣卫协理,淳南侯、方总督,何尚书,随朕议事。”

皇帝下令彻查镇国公府,虽说要照章程办案,但薛襄阳自己都不信苏家会反。

他在刑部什么案子没见过?

这人啊,不论做什么,总得需要个立场。

苏景北有兵,有爵位,有从龙之功,又得皇帝器重,长子是国之栋梁,长女是一国皇后。

这样的身份,反什么?有什么好反的?

吃跑了撑的当反贼?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案几上放着长约一丈的大周舆图。

萧聿凝眸看着阆州的位置,“方恕,齐国此番到底有多少兵力?”

方总督道:“也是六万精兵。”

“六万……”萧聿摩挲着手中的扳指,沉声道:“步兵急行,最快三日五百,六日一千,骑兵快马加鞭,一日四百里左右,若想在阆州汇合,怎么都要八日,”

方总督道:“齐军来势之汹可谓前所未有,而且军备力量,也与咱们不相上下,陛下万不可小瞧了他们。”

陆则蹙眉道:“短短几年,齐国的军备竟能得总督大人一句不相上下?”大周朝廷虽然腐朽没落,但军备力量却是高祖留下来的,绝非齐国可比。

方总督面色凝重道:“有句话,臣不知能不能说。”

萧聿看了他一眼,道:“说。”

方总督道:“其实初次交战时,臣就隐隐觉得不对劲,因为从齐军使用的水雷、弓、弩和身上的皮甲头盔来看,那根本就是大周工艺。”

这话就引人深思了。

“你的意思是朝中有人贩卖兵器?”户部尚书何程茂眯起眼睛,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兵器在官府均有数量记载,若是大量运输,不可能没人发现,官道也会有记载的。”

陆则喃喃道:“那若是私有呢?”

何程茂道:“那就更不可能了!自永昌十四以后,朝廷对私有兵器管制甚严,只要发现家中藏有兵器,一律按寇处置!再说,谁会这么做?总督大人莫不是昏了头吧。”

方总督上下打量着何程茂道:“贩卖兵器可是重利,怎会没人做?若是这叛国贼手握重权,人脉又广,偏就有这瞒天过海的本事呢!”

薛、何、楚、穆,谁家都有这个本事。

何程茂道:“你瞪眼睛瞧我做甚!总督大人吃了场败仗就得了失心疯不成?”

方总督打断了他的话:“连苏景北都能反,朝中有内鬼也无甚稀奇的!”

陆则看了眼皇帝阴沉的脸色,抬手按着方总督的肩膀,“啧”了一声道:“诶我说总督大人,您怎么就认定镇国公是反了,说不准您看错了呢?这万一污蔑忠良,岂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

就在这时,盛公公躬身缓步走来,“薛大人在殿外求见。”

萧聿下意识攥了把拳头,若无其事道:“让他进来。”

薛襄阳脸色极差,深吸一口气道:“散朝后臣立马带人搜了镇国公府,苏景北确实有问题。”

萧聿喉结微动,“发现什么了?”

薛襄阳直接挑最重要的说,“陛下,镇国公府的书房有一条暗道,按照京城扩城的位置来看,起码有十年之久了。”

萧聿眸光未改:“通向何处?”

“一直向东,可抵京外。”薛襄阳道:“臣一路追查,在暗道尽头抓到了苏景北的三个妾,不出所料,她们的身份全有问题,根本不是大周人。”

听到这,陆则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薛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薛襄阳道:“陛下,继续审吗?”

萧聿冷声道:“朕记得镇国公有个妾是风鸢楼有名的歌姬,顺着往下查。”

薛襄阳见皇帝如此平静,心也不由静了下来,“臣这就去。”

养心殿烛火彻夜未熄,天亮时方恕和何程茂离开。

萧聿坐在紫檀嵌云龙纹宝座上,对陆则道:“言清,你即刻去一趟镇国公府。”

陆则与萧聿从小便是挚友,算得上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知帝心的人,镇国公府谋逆,那就是往他身上插刀子。

陆则忧心道:“陛下千万保重龙体,接下来不知还有多少事等着陛下。”

殿门阖上后,萧聿起身回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翌日午时,盛公公颔首走过来,低声道:“陛下,薛大人,刘大人求见。”

他哑声道:“传。”

薛襄阳走过来道:“启禀陛下……”

萧聿看着他手中的折子,直接道:“把折子给朕。”

薛襄阳双手递交上去,长吁一口气道:“苏景北通敌叛国的消息不胫而走,今早有一耄耋老太得知自家孙子战死,一头撞死在镇国公府门前了。”

萧聿看着手中的折子,沉寂良久。

那风鸢楼,竟是苏景北名下的酒楼。

薛襄阳又道:“这风鸢楼根本就是细作的藏身之处,那儿的老鸨已经跑了,臣顺着苏景北名下的铺子继续查,西直门的云香茶楼、东直门的天方酒楼,两个月前就已关门了。”

刘大人道:“京郊的驿站也甚是可疑,西南那条官路若是用起来,只要借着经商的名义,运输兵器丝毫不成问题。”

薛襄阳正要说苏淮安,萧聿仿佛猜到了他眸中所想,“啪”地一声把折子摔在案几上,目光瞬间凌厉:“云香茶楼和天方酒楼的账目查过了吗?兵马道查了吗?驿站查仔细了吗?朕要的不是猜测,要的是证据!”

薛襄阳一愣,道:“臣明白了。”

随着殿门开开合合,镇国公通敌叛国的罪证越来越多。

多到萧聿都没办法骗自己这些是巧合。

六万兵马、十年的暗道、齐国的妾室……一切都说的通,也说不通。

差不多到了第五天,陆则送来了一份名单。

陆则道:“刑部这两日抓了二十多个细作,薛襄阳不眠不休,严刑拷打出了一份名单,没想到上面竟有景昶易的名字。”

景昶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