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筝脸一红,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吞吞吐吐半天,终于叫出一声“四姐姐”。

魏箩唇瓣勾笑,最后大发慈悲送了她一盆蝴蝶花。这种花不稀罕,随处都可以见到,魏筝捧着花盆,心里怄得要命,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谢谢姐姐”,便扭头跑回自己屋里了。

*

天气入夏以后,便快到端午了。

这阵子魏箩除了养花钓鱼外,最喜欢去的就是韩氏的房间。韩氏屋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据说都是宫里调制的秘方,瓶瓶罐罐的摆满一整个梳妆台,这个是嫩肤的,那个是美白的,还有能使玉体生香的…当然,还有许多女儿家私密的地方用的东西,韩氏见阿箩年纪小,便没跟她一一说完。

魏箩每日学完礼仪,便来她这里摆弄香膏玉露,这个试试那个摸摸。韩氏很少见一个孩子对这些东西上心的,起先觉得好玩,后来每调制出什么新东西,便拉着魏箩一起尝试。或是含一片香丸,或是用香露泡澡,这些东西不仅添了花瓣,还参杂着些许药材,对身体有益,小孩子试了也不妨事。不过短短一个月,魏箩的脸蛋儿就比原来嫩了三分,原来就不差,现在一掐仿佛就能滴出水来,白里透红,莹泽照人。

这才六岁多,若是长大了,不知该怎样好看。

说一句小祸水都不为过。

端午前几天,忠义伯府登门拜访,还带着宋晖和宋如薇兄妹二人。忠义伯世子宋柏业和妻子许氏准备回洛阳一趟,许氏的母亲病了,夫妻两人决定回洛阳看望。因为路途遥远,便没打算让宋晖和宋如薇回去,再加上端午过后宫中便要为皇后祝寿,忠义伯年事已高,不便走动,便由宋晖代表忠义伯府前往宫中给陈皇后贺寿。由此一来,宋晖更不能回去了。

宋柏业这一次来,是希望两家多走动走动,他和徐氏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英国公府能多多帮衬忠义伯府。

第017章

英国公不在府上,只有魏昆一个人前往花厅接待忠义伯世子夫妻。

宋柏业和徐氏尚且不知道杜氏的事,来到花厅只见魏昆,不见杜氏,不免好奇地问:“怎么不见五夫人?”

魏昆不愿意多提,更不想忠义伯府的人插手他的家务事,便简明道:“她犯了错,目前正在闭门思过。”

两人一听颇有些吃惊,杜氏犯了错,这错可大可小,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这事儿没人在他们跟前提起,他们自然也不清楚内情,有心问个一二三,可是见魏昆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便讪讪住了嘴。他们今次来有事相求,不好因为杜氏闹僵,何况杜氏只是个远房的姨太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没道理多管。

徐氏斟酌一番,象征性地帮杜氏说了两句好话,“月盈未出嫁时也是极懂规矩的…”

说罢见魏昆无心多听,识趣地转了话题,说起下个月皇后寿宴的事情来。

陈皇后今年三十有五,是怀化大将军的嫡幼女,出身将门,一身正气。当年收复邬戎时,是她与当时仍是太子的崇贞皇帝并肩作战,上阵杀敌,才得以守住大梁江山。陈皇后和崇贞皇帝是战场上生死相随的情分,荡气回肠,已成为盛京城口口相传的佳话。陈皇后膝下育有两儿一女,大皇子不到十岁便夭折了,二皇子赵玠今年十五,另外还有一个天玑公主今年才七岁。

陈皇后生在豪门贵族,那一双眼睛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是以要给她筹备礼物,委实是件难事。

大人们说话,下面几个孩子自然坐不住的。宋晖坐得还算端正,另外几个小家伙儿却不老实了,宋如薇左顾右盼,常弘低头摆弄腰上的和田玉盘长纹玉佩,魏筝心不在焉地剥花生,至于魏箩…魏箩呢?

宋晖一抬眼,看到魏昆端坐的铁力木官帽椅后面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小脑袋微微一动,露出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魏箩笑容可爱,悄悄伸出小手指了指门口,意思是想让宋晖带她出去。

宋晖会意,轻轻一笑,站起来对魏昆和宋柏业行了行礼道:“父亲,五姑父,我想带着阿箩和妹妹们去后院转一转。”

魏昆对宋晖这个未来的女婿颇为满意,认为他不仅头脑聪明,而且容止可观、进退有度,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位值得托付终生的浊世佳公子。闻言点了点头,笑着把身后的魏箩抱出来:“别藏了,爹爹早就看见你了。”

魏箩一点儿也不心虚,甜甜地应一声“谢谢爹爹”,便挣开他朝宋晖走去。刚到跟前,宋晖便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小手,带着她走出花厅,才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着道:“小滑头。”

常弘跟在后面,面无表情地走上来,分开宋晖和魏箩握在一起的手,抬头狠狠剜了宋晖一眼,母鸡护崽一样把魏箩护在身后。

他对宋晖有很深的成见,真要问一声为什么,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似乎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宋晖一出现,他就有危机意识,认为这人是来抢走魏箩的。大概是小时候常听魏昆说“阿箩是宋晖的小媳妇儿,日后要嫁到忠义伯府去的”,所以久而久之,对宋晖越来越排斥。

*

今儿个天气好,天朗气清,惠风畅畅,很适合到后院遛弯儿。

一行人刚出前厅,便遇见正好外出的大少爷魏常引。

魏常引是大夫人所生,今年十六,他本该是一个风采卓群的翩翩少年,可惜因为八岁那年被瑞亲王的儿子赵珏推下马背,马蹄踩在他的腿上,踩断了筋骨,从此再也无法站起来走路,只能倚靠轮椅移动。这些年大夫人背地里不知抹了多少眼泪,请了一个又一个名医,始终没有用。好在魏常引是个乐观豁达的人,没有因此一蹶不振,这些年过得风清雅月,十足的淡薄闲适,仿佛世外之人一般。明明同在一个国公府,魏箩却很少见他一面,对这个大哥也不是很熟络。

目下见了面,她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大哥哥”,便站在那里不再多言。

魏常引生得俊逸,眉眼像极了大老爷魏旻,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这些年褪去了少时的锋芒,变得愈发温和,他虽不能行走,坐在轮椅里气势却一点也不输给旁人,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之感。

他颔首应了一声,看向魏箩身旁的宋晖,唇畔带笑,“木樨来了。”

木樨是宋晖的小名,宋晖降生时满院桂花飘香,再加上他的母亲许氏一生钟爱桂花,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小时候叫起来顺耳,也觉得好听,如今长大了再叫,就显得有点孩子气了。宋晖满十二岁后很少有人再叫他的小名,如今被魏常引这样叫道,他自己倒不怎么介意,反而觉得有些亲切,“魏大哥。”

魏常引手扶轮椅,反正不急着出门,也不介意多跟他说上两句:“令堂和令尊也来了么?我许久不曾见到他们了。”

宋晖说是,“家父家母正在前厅。”

他若有所思,本应该过去看看的,但是自己腿脚不方便,常年独居,即便见面也没什么话说,想想还是算了。他笑道:“替我向令尊令堂问一声好。”说罢没再寒暄,示意身后的小童推着自己离开,“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宋晖退开,客客气气道:“魏大哥慢走。”

轮椅碾在廊庑上的声音分外清晰,轱辘轱辘远去,魏箩看着魏常引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上辈子她的好友梁玉蓉从小就喜欢大哥魏常引,一开始大家都没放在心上,认为她只不过是小孩子心气儿,等长大后懂事了就会渐渐疏远了。可是谁知道长大后,这种朦朦胧胧的好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发展成男女之间的爱慕,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梁玉蓉的父母是万万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先不说魏常引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光他那两条腿,就绝对不能托付终身。

可惜梁玉蓉喜欢大哥喜欢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无论家里怎么反对,她始终不听。

她跟家里反抗了很久,最终没能敌得过“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平远侯给她物色了一门好亲事,只等着她及笄后就嫁过去,可是这门亲事始终没成,因为成亲前几天,她在家中投缳自尽,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透了。

这件事不是秘闻,上辈子魏箩只要有心打听,就能打听出来。

她还听说魏常引从此闭门不出,谁也不曾再见过他的面。

他心里也是有许多苦衷的吧。

魏箩看着他背影入了神,等到人消失不见了,她还没能回神。宋晖轻轻地弹了弹她的脑门,笑着问:“阿箩在想什么?如此入迷。”

魏箩捂着脑门看他,水润润的眼睛透着迷茫,半天才弯起眼睛一笑,“我在想大哥哥去哪里?大伯母说他的腿不好,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这个问题宋晖也不清楚,想了想道:“他大概有事吧。”顿了顿,他问魏箩,“明日就是端午节了,阿箩想出门吗?街上有许多好玩的,宋晖哥哥可以带你玩一整天。”

魏箩配合地点头,“想呀!”

她只在重生第二天上过一次街,根本没来及逛一逛,盛京城的街道是最繁荣的街道,来往商客络绎不绝。她是天生好热闹的,有人愿意带她出去,她自然乐意。

忠义伯世子带着家人告辞的时候,宋晖趁机向魏昆说起此事,魏昆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只不过宋晖能力有限,只能带魏箩一个,带得多了容易出事。所以魏筝和常弘都留在家里,明天不许出门。

*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除了常弘闹了一晚上别扭外,其他都很顺利。偏偏第二天一早吃早饭时,魏箩一个不留神,把一颗门牙囫囵吞进了肚子里。

那颗门牙本就松动好几天,她不敢动,吃东西也很小心翼翼。谁知道今早厨房做得包子太美味,馅儿又足,她只觉得门牙一松,下意识一咽,门牙就顺着滑进了肚子里。

她呆住了,反应过来后跑到门前张嘴吐了很久也没吐出来。金缕不明所以,还当是包子做得不好吃,端了一杯茶准备让她漱口。她抬起小脸,拧着眉头,一张嘴牙齿豁了一个口儿,说话还漏风:“金缕姐姐,我把牙咽下去了…”

牙齿咽进肚子里,堵住气管可不得了。

金缕忙把茶杯放下,着人去请大夫。好在大夫看后说没事,过几天从肠道里排出来就行了。

魏箩还是觉得很丢人,吃包子把门牙吃进肚子里,她又不是真正的六岁小孩子。心里这关过不去,一早上都闭着嘴巴不说话。

辰时左右,宋晖亲自来接她,发现她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小家伙今儿个怎么不说话,也不爱笑了?

宋晖今天没有骑马,为了照顾魏箩改乘马车。他把她抱进马车里,好奇地问:“阿箩今天不高兴?”

魏箩摇摇头,不吭声。

他又问:“那为什么不说话?”

魏箩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看他一眼,捂住嘴巴闷闷地说:“我的牙掉了。”

宋晖听后非但没笑话她,还拿开她的手,关心地看了看。他的妹妹宋如薇也刚刚换过牙,小孩子都经历过这种事,没什么可笑的。你一笑,她更生气,说不定就自尊心受创,再也不搭理你了。

果不其然,他态度坦诚,魏箩也觉得好受许多。不再闭口不言,偶尔肯跟他说一两句话。

到了熙来人往的街头,远远就能听见街市繁闹的声音。这条街最是宽敞,能并排走八辆马车不成问题,忠义伯府的马车不停,一直来到一家酒楼门口,门前匾额写着“珍萃斋”三个大字。珍萃斋是盛京城闻名的酒楼,装潢精致,菜肴精美,鱼翅羹和桂花鱼骨做得出神入化,回味无穷。

当年崇贞皇帝出巡时路过此地,称赞这里的饭菜可口,从此这家酒楼就出了名,生意越做越好。直到今天,接待的大部分都是豪门贵勋,普通人家想到这里吃菜,还要提前十天预定位子。

宋晖今日带魏箩来这里,就是想带她尝一尝这里的桂花鱼骨。

他领着魏箩进门,忠义伯府的人早已预定好位子,身后的侍从报上名号,自有小厮领他们去楼上雅间。

宋晖牵着魏箩上楼,偏头问她:“阿箩一会儿想去哪玩?”

魏箩认真地想了想,“我想去买一条长命缕…”

长命缕能保安康,免除瘟病,她想给常弘戴上一条长命缕,希望他这辈子能活得平平安安。她以前不信鬼神,如今能重活一世,也不得不信了。

话没说完,就看见面前挡着一袭宝蓝菖蒲纹杭绸直裰,对方站在楼梯口,想必是要从楼上下来。

她本想往旁边让一让,谁知道一抬头,居然对上赵玠那双幽深似海的眼睛。

赵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下意识张着小嘴,没来得及阖上,正好露出里面空空的门牙。

第018章

魏箩立即阖上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小模样颇有点警惕。

这会儿不是在家里,身边也没有长辈,所以她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么?赵玠觉得她很有意思,明明是个小孩儿,可是却又处处跟普通的孩子不同。如今她掉了门牙,反而更像一个寻常的小丫头,滑稽之中带着可爱。

宋晖不知他们认识,更不知面前的人是靖王。赵玠多年不曾回京,他离京时宋晖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如今他回京月余,却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宋晖认不出他也是很正常的。

宋晖出于礼节往旁边避让,见对方未动,便牵着魏箩走向订好的雅间。然而刚走一步,一旁穿青色布衫的侍卫便自动拦住他们的去路。宋晖微怔,不解其意,“这位兄台,有事么?”

朱耿不说话,他只是奉赵玠的命令行事而已。

赵玠踱步来到魏箩面前,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双眼含笑:“张嘴。”

魏箩紧紧闭着嘴巴,他说张就张,她多没面子?而且他一看就是嘲笑她的,她才不听他的话!

她越是不听话,赵玠就越想让她听话。他今儿个心情好,不介意跟她在这里多耗一点儿时间,于是就用另一只手捏住她小小的鼻子,力道不大,怕把她捏坏了。小丫头一开始还能忍,渐渐憋得脸蛋儿通红,精致的小脸满含怨气,终于张嘴说道:“…放开我!”

可惜少了一颗门牙,说话说得不太清楚,乍一听有点儿走音。赵玠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厚,松开她的小鼻子,抬着她的下巴仔仔细细端详她的门牙许久,问道:“这回你还咬我么?”

魏箩太丢脸了,小孩子也是有尊严的!她紧紧抿着粉嫩的唇瓣,不理他。

那边宋晖见他们两个一副熟稔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请问阁下是?”

赵玠这才松开阿箩,直起身看向宋晖。他收起眼里的笑意,语无波澜道:“赵,名立青。”

赵是国姓,立青即是“靖”。盛京城能称得上靖这个字的屈指可数,几乎无需多言,宋晖便一瞬间猜到他的身份,忙深深一礼道:“原来是王爷,在下是忠义伯府宋晖。恕我愚钝,没能认出王爷的身份。”

他态度恭谨,心里始终有些疑惑。

阿箩怎会跟靖王认识?而且看靖王对她的态度,似乎跟她很熟络,可是阿箩平常都待在府里,鲜少出门,又怎会有机会接触靖王?

赵玠没有接话,低头瞥了一眼默默揉鼻子的小丫头,掀唇问道:“宋公子带妹妹来用膳?”

宋晖颔首,将阿箩带到身边,“正是。今日是端午,便带她上街走走。”

忠义伯府跟英国公府的渊源赵玠不太清楚,也没有多问,对藏在宋晖身后的魏箩道:“你上回给本王的药用完了,还有么?”

那药效果委实不错,他只用了两三次,手腕上青紫便消褪了,留下一个清清楚楚的牙印。太医说着牙印咬得太深,估计要在手上留一辈子。他起初是生气的,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后来知道她咬他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后,便对她有了点兴趣。如今比起愤怒,更多的好奇,想知道她脑袋瓜里想什么。他自个儿也觉得奇怪,明明最不耐烦奶娃娃,偏偏对她很有耐心,若是换做别人,他根本不会在一家酒楼的楼梯口逗留。

魏箩眼睛亮亮的,小奶音干脆道:“没有了!”

赵玠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他还想说什么,然而时候不早,再站下去难免会引人注意。便打住话头,跟宋晖告了告辞,举步走下楼梯。

*

赵玠坐上回靖王府的黑漆平头马车,吩咐车夫打道回府。马车行至半路,他忽然出声叫道:“朱耿。”

朱耿掀开玄青暗地绣金纹的窗帘,与马车并肩走在路上,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他倚着车壁,厚重的车帘把马车内挡得一片黑暗,唯有掀起的那一角能透过些许阳光,照在他白玉般修长的手上。他声音缓慢,仿佛边说边思考:“我离开盛京城有些时日了,有些事情不大清楚。忠义伯府和英国公府有什么关联么?”

朱耿身为他的贴身侍卫,不仅要武功好,还要有一手打探消息的本领。赵玠一问,他几乎立即能答得上来:“王爷忘了,五年前忠义伯府和英国公府结过亲,忠义伯夫人的侄女儿嫁给英国公府五老爷做续弦…”他一顿,忽然猜测赵玠想听的不是这个,接着又道:“英国公府的四小姐跟宋晖定过一门娃娃亲。”

难怪宋晖对那个小丫头如此照顾,原来是这种关系。赵玠漫不经心地想,那个小丫头性格乖张,日后长大了也是一个小辣椒,宋晖一看便是性子温润的人,不知道将来能不能降得住她。

朱耿见他不再多问,便轻轻地放下帘子,心想看来是猜对了。

珍萃斋内,店里伙计把菜上齐以后,道一声“客官慢用”便下去了。宋晖举起银箸,夹一筷子青瓷冰裂纹碟子里的桂花鱼骨放到魏箩面前,问道:“阿箩,你跟靖王是如何认识的?”

魏箩吃一口蛋黄再吃一口鱼骨,一软一脆,味道咸香可口。难怪这么多人来这里吃这道菜,味道确实不错,只可惜她刚吞下一颗牙,又被赵玠嘲笑一顿,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品尝的心情,她鼓起腮帮子说:“上回去护国寺上香的时候,太太要把我卖给人牙子,我求他救我,所以就认识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宋晖却是震惊不已,筷子举在半空许久没动,“你说什么?哪个太太?”

魏箩眨眨眼,似乎完全不知自己说了多么令人震撼的消息,稚声稚气道:“魏筝的娘亲,我爹的太太。”

她说出来不是没有道理的,让宋晖知道杜氏的品性,就等于让忠义侯府的人知道了。杜氏做出这么出格的事儿,到时候即便忠义侯府的人想替她求情,也开不了这个口。

宋晖神色凝重,方才在前厅听魏昆说杜氏犯了错,但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错。魏箩不会撒谎,再加上英国公府的态度摆在那里,这事儿有九成九是真的。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杜氏怎么会这么糊涂?阿箩哪里碍着她了?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笑起来两眼弯弯,格外动人,她怎么忍心?

宋晖忽然间对魏箩又愧疚又心疼,杜氏是从他们家嫁出去的,跟他们家脱不了干系。造成今日的局面,他们委实没立场说什么,无论英国公府要如何责罚杜氏,他们都没资格插手。

这一顿饭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魏箩是因为遇见了赵玠,宋晖是一心想着杜氏的事,不知该不该向父母开口。

从珍萃楼出来后,两人都没有了继续再逛的心思。正准备回府,魏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拉住宋晖道:“宋晖哥哥,我还没有买长命缕呢。”

宋晖回神,牵起唇角勉强一笑,摸摸她的头道:“好,我带阿箩去买长命缕。”

端午节随处都有卖长命缕的,阿箩牵着宋晖的手走了一段路,走走看看。街道两旁尽是卖各式玩意儿的商贩,琳琅满目,她目不暇接,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在一个挂满五色绳子的小贩前。

她身子矮,站在摊儿前根本看不见上面摆了什么,宋晖便托着她的腿窝把她抱起来,方便她一个一个挑。小丫头很实在,挑了一个绳子最粗编得最结实的,举起来道:“我要这个!”

宋晖笑着说好,回头示意侍卫付钱,他正准备接过绳子替她缠在手腕上,没想到她摇头拒绝道:“不是我戴的,是给常弘戴的。”

宋晖一怔,还当她是给自己买的。这么小就知道想着弟弟,可见她不是一般的懂事,一想到这么懂事的小姑娘差点儿被卖掉,他就不由得心疼,“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阿箩笑着点头,“傅母说了,长命缕就是让人长寿的。”

倒是很实在的说法。

宋晖被她逗笑了,方才阴翳的心情有所好转,抱着她往马车上走,“我们阿箩真是懂事。”

魏箩搂着他的脖子,小脸含笑,心里却不这么想。她不是懂事,她是记得常弘上辈子的遭遇,长命缕未必能保长寿,她只是求一个心安。无论如何,这辈子她都要常弘健健康康地长大。

两人衣着华贵,仪容不俗,少年一袭靛青织金柿蒂窠纹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芝兰玉树;他怀里的小姑娘更是玲珑剔透,唇红齿白,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尤其她脖子上挂着的银点蓝元宝长命锁明晃晃耀人眼。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一位手跨竹篮的妇人心思一动,拿出竹篮里一朵粉红绢花上前问道:“小姑娘,你这么漂亮,这朵绢花最衬你,不如叫你哥哥买一朵吧?”

宋晖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护在魏箩身侧。魏箩循声看去,目光落在这个妇人脸上时,眼里的笑意顿时凝住,化作冰冷。

妇人身穿杏黄衣衫,衣着简朴,随云髻上别一支青虫银簪。她长得一般,嘴唇略厚,嘴角上方有一颗黑痣,就是这颗痣,让魏箩记忆深刻,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都忘不掉。

魏箩上辈子顺着水流冲走,被冲到一个名叫龙首村的村落里。龙首村距离盛京城有几十里路,位置偏僻,生活也较为贫苦。收养她的那户人家男的叫白杨,女的叫林慧莲,他们对她像对亲生女儿一样,从不亏待她,在这个清贫的村落已经实属难得。魏箩原本以为自己很幸运,有一对心地善良的养父母,与其回英国公府受继母迫害,还不如留在这里当他们的女儿。

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

这对夫妻多年前曾有一个儿子,儿子在河里溺水而亡,就是她当初漂过来的那条河。他们收养她,不是当成女儿一样养,而是当成儿媳妇养。他们想等她长大以后配给儿子结阴婚,好让自己的儿子在地底下有个照应。魏箩当初知道这件事震惊了许久,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救她养育她,如今提了这样的要求,她该不该答应?

当时她已经十四岁了,是龙首村里最漂亮的小姑娘,村里许多年轻小伙子都想把她娶回家当媳妇儿,商量着要到白家来议亲。放着好好的亲事不结,真要给他们的儿子当鬼新娘么?

可是白杨夫妻苦苦哀求,说他们膝下无子,不忍心儿子在泉下孤单,求她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答应这门亲事。等成亲以后,他们定会像原来一样对她,绝对不亏待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养育。

魏箩思考了三天,终于还是答应了。

这是她欠他们的恩情。

亲事定在她十五岁及笄那一天,村里不知多少人为此扼腕惋惜,背地里说些什么,从不让她知道。成亲那一天她穿着大红嫁衣,原本以为会跟一个牌位拜堂,没想到白杨夫妻把她带到村后半山腰的墓地里,要她对着一口棺材磕头。死了许多年的人,尸身早已腐烂,只剩下一堆白骨。她强忍着恐惧做完一切礼节,当时只觉得两腿发软,正准备回家,那对夫妻居然架着她要把她扔进棺材里,跟他们的儿子一起活埋!

魏箩吓得魂飞魄散,原来他们说会好好对她都是假的,他们从一开始收养她就有这个目的。原来村里人的欲言又止,是因为这个。

她当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他们,趁着夜色逃出这座山,逃出这个叫龙首村的村庄。

这个地方她再也待不下去,该还的东西都还了,该报的恩情也报了,她不欠他们什么。她本想回到盛京城英国公府认亲,只不过没有想到,两边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无论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面前这个妇人,正是白杨的妻子,林慧莲。她上辈子的养母。

第019章

林慧莲每月缝十便会到盛京城贩卖自己亲手编的绢花,补贴家用。白松腿脚不利索,不能干重的农活,全家只能依靠她卖绢花的钱过日子。上辈子魏箩觉得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苦,但是却很幸福,她还跟林慧莲学过编绢花,编得比林慧莲好看多了。只是她从没想过,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收尾。

如今再见到这张脸,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一看到她,最先涌入脑海的不是她对自己的好,而是她和白杨亲手把自己推进棺材的那一幕。她嘴角的那颗痣就在眼前,看了十几年,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魏箩接过她递来的粉红绢花,陷入沉思,握了半天都没有松手。林氏和宋晖都以为她喜欢,宋晖甚至准备叫身后侍从付钱,谁知道她抽冷子打了个哆嗦,把那朵绢花扔到林氏头上,紧紧搂着宋晖的脖子,“不要!宋晖哥哥,这花味道好奇怪。”

魏箩不是空口说白话,诬赖林慧莲,而是有真凭实据的。

盛京城拿自己编的绢花卖钱的人多了去了,她的手艺不精,编的花不如人家好看,生意自然也不如别人好。她为了谋生,不得不想出一个主意,往绢花里浸泡一味香草,那香草味道独特,引来不少姑娘喜欢。可是闻得多了却容易使人上瘾,从此产生依赖作用,一日不闻便觉得浑身不舒坦。

这种黑心肠的买卖,是魏箩上辈子十五岁时才发现的。

林氏从不让她戴这种绢花,只卖给远处几个村庄和盛京城几户富贵人家的小姐。因为隔得太远,居然一直没被人发现。

目下魏箩这么一说,林氏的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更怕别人看出端倪,若别人知道她的话有问题,那她在盛京城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她慌慌张张地拾起地上的绢花,转身离开,再也不说要魏箩买一朵这种话。

魏箩目送她远去,绷着小脸,一副晦暗不明的模样。

宋晖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把她抱上马车,捏捏她嫩呼呼的小脸问:“那花的味道究竟有多奇怪?瞧把阿箩妹妹熏得。”

魏箩不喜欢被人捏脸,就跟不喜欢别人看她漏风的门牙一样,她鼓起腮帮子拿开他的手,“疼!宋晖哥哥别捏我。”

小丫头脸上皮肤越来越嫩,水灵灵,白嫩嫩,让人爱不释手。宋晖松开手一看,被他捏过的地方果真有两个红印子,他明明没用劲儿,真是奇了怪了。宋晖心疼不已,用手轻轻地揉了揉,揉到一半忍不住笑:“真是个娇气包。”

魏箩不搭腔,脑子里还在想刚才遇见的林慧莲。

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刚下葬不久,她和白杨都处于悲恸中。若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林慧莲也不会到盛京城卖绢花。然而魏箩在意的不是这个,她在意的是他们这辈子是否还会收养别的小姑娘?收养了谁,准备把谁配给儿子结阴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