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了块兔肉慢慢咬着,琳琅心里继续偷笑。上一世徐朗到了二十好几都未娶妻,琳琅虽不明原因,但就现下徐朗丝毫不曾注意裴明岚的表现看来,这姑娘的一腔痴心怕是要落空了。

是夜歇在徐家的庄子,三个姑娘凑在水塘边说笑戏闹,将至子夜才各自回去歇着。次日早起往山里去游玩,倒是没再碰着裴明岚,后晌回到庄子,果然徐夫人已经来了。

徐夫人姓楚名寒衣出身将门,名字像个男儿,行事也比寻常的内宅贵妇多几分干练,琳琅兄妹几个前往拜会时,她也十分热情,叫他们尽兴游玩,勿要客气。她此番前来是为了进山礼佛,拜望一位得道的高僧,贺璇玑听了便也生出此心,贺卫玠对佛道也有兴致,约定同往。

琳琅对礼佛倒是无甚兴趣,惦记着徐湘的许诺,约定明日学骑马。

碧纹湖畔地势开阔,徐家以战功传家,徐湘兄妹几个皆是马术精绝。徐朗不必陪着去礼佛,似乎兴致颇高,跟着她们到了空地,调侃道:“六妹妹短胳膊短腿,能骑得住么?”

他确实生得高大修长,对比之下愈发显得琳琅矮小,琳琅自然不服气,哼道:“徐姐姐六七岁就学着骑马,如今马术可不比你差。”

“那你先爬上马背我看看。”徐朗好整以暇的笑。

这会儿徐湘因为忘带了马鞭策马回去取,原野里就她和徐朗相对。琳琅瞧着那马镫咬了咬唇,虽然徐湘帮她选了矮小又温驯的马,不过以她目下的身高和力道,想要爬上马背却非易事。

赌了口气,琳琅抬脚踩住马镫,可惜腿上没力气,愣是爬不上去。她正在那里较劲呢,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徐朗的手扶着她的腰往上一送,反应过来时已然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马跟人一样,你若比它强,它就会听从,反过来它会欺负你。”不等琳琅说什么,他已开口教她,“想让它听话,除了学会技巧,还得让它知道,你有驾驭它的信心和能力,所以绝对不要露怯害怕,气势不能输。”

琳琅难得见他说这么多话,听得一愣一愣的。

徐朗身高体长,琳琅这匹马又相对矮小些,他站着跟她悬空坐着差不多高,屈起食指敲了敲她的额头,“明白了么?”

这番话似乎在说驯马,又似乎在说做人,倒有些教她做人道理的意思。琳琅上一世前半段养尊处优,后几年起伏颠沛,到了冷宫才悟透这道理,这会儿经徐朗一说,觉得甚合心意,便点头笑道:“明白。”

十岁的小姑娘虽然身段依旧平平,然而眉目长开,那张脸渐渐有了教人颠倒神魂的美。娇嫩的脸颊唇瓣恰到好处,明亮的眼睛弯起来嫣然一笑,叫近前站着的徐朗险些失神。

他看着她的眼睛,捕捉到其中的片刻恍然,愈发觉得她不像个十岁的小姑娘。仿佛从竹林相见那次开始,她的举止神情就有了变化,眉目间不再如从前天真无邪,藏着绰约悠远的味道,那偶尔失神的情态细品时令人沉醉。

幸而他是个醉了也能清醒办事的人,当下牵着马走了两步,让她细心感受。

琳琅以前从没骑过马,两条腿松松的耷拉在旁边,他便教她骑马的技巧,缰绳、鞭子、脚、腿、胯,样样都有讲究。

年龄差了六岁,徐朗似乎也不太避讳,说到紧急处时便帮她扶着双腿,教她如何骑坐,可惜马鞭不在,否则还能握一握柔软的小手。

琳琅原以为骑马是件自由畅意的事,哪知一动一坐皆有讲究,挺着腰板坐得久了,就有些累,她想偷懒,徐朗却随口道:“这就害怕了?”

“才不是!”琳琅十岁的身子二十岁的心,哪里愿意被个十六岁的儿郎看扁,当即坐直身子继续练习。等徐湘回去拿了马鞭赶回来时,琳琅已能牵着缰绳慢慢走了。

不过徐朗毕竟不放心她独自骑马,就在后面大步跟着,免得她不慎摔落。

徐湘匆匆赶回来,瞧见自己的徒弟竟然被哥哥捷足先登,登时气恼,还没下马呢,就把手里的鞭子当做兵器,灵蛇般朝着徐朗卷过去。

兄妹俩往常也曾执兵器练过,徐朗闻得马蹄和鞭子卷来的风声,当下便猜到妹妹的心思,于是低头暗笑,头也不回,避过鞭梢的锋芒,将其握在手里,而后用力一扯。

徐湘也非等闲的闺阁女儿,跟着去漠北历练过后,应变极快,身子随那鞭梢而动,足尖在马背借力,腾空而起,一脚踢向徐朗后颈。徐朗也不刻意去谦让,转身出掌相迎。

兄妹俩拆了几招,徐湘自然知道自己讨不了便宜,心里的懊恼发泄出去,便露出停手的意思。徐朗也不能欺她太甚,故意露个破绽,叫她一脚踢在肩窝,而后退避。

徐湘一击得手,顿时心神畅快,借势跃到琳琅的马背道:“走,我带你骑一圈!”

琳琅本来还小心翼翼不敢乱动呢,徐家兄妹俩打起来时惊动了马,她牵着缰绳往旁边避。这会儿徐湘稳稳落在马背,登时令她心宽,后面徐湘牵住缰绳猛夹马腹,马儿便纵蹄疾驰起来。

四野风景快速掠过,风撩起细碎的额发,琳琅两辈子来第一次策马狂奔。

花映人面

琳琅所骑的马毕竟矮小,跑起来也有限,后面徐朗纵马跟上来,连带着徐湘座下的枣红马都撒着欢儿。

跑到一处花坳里停下来,琳琅理着头发,高兴得直赞,“徐姐姐真厉害!”旁边徐湘喜笑颜开,得意的瞧了徐朗一眼,那意思——教了半天没被夸,还是我厉害吧?

徐朗但笑不语,瞧着远处忽然皱了皱眉,琳琅循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就见裴明岚穿着精干的短衣瘦裤,正从花坳对面打马而来。十四岁的姑娘正是婷婷绽放的时候,偶尔卸下金钗长裙,束起头发做个精干打扮,要说不好看那是假的。

花坳里繁花开得正浓烈,上面蜂蝶环绕,因香气馥郁又远离人烟之故,花丛上的蝴蝶比别处都要好看许多,彩扇盈盈飞舞,在夏末营造出浓浓的春意。对面的少女巧笑嫣然,沿着花丛走过来,那画面确实很好看。

琳琅暗暗赞叹裴明岚的用心。

就连她这样的女儿身都觉得这繁花美人的场景好看,落在男子眼里,恐怕更是美不胜收吧?不由的转头去看徐朗,却见他也正瞧着她,琳琅一怔,有些尴尬,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

裴明岚很快便到眼前,手里马鞭飞舞,笑道:“徐妹妹、贺妹妹,真巧!”

“确实很巧!”徐湘似笑非笑。

裴明岚这会儿倒不那么羞涩了,朝着徐朗绽出个笑容施了礼,而后向徐湘道:“久闻徐妹妹马术精绝,英姿飒爽,姐姐仰慕已久,今日难得这么凑巧来骑马,不如咱们赛一局玩玩?”

徐湘直爽之人,也不说什么客气之语,当即爽快道:“好,咱们就绕着这碧纹湖跑一圈?”绕湖一圈约有数里,那路时而平坦,时而有怪树阻道,时而在山石罅隙之间穿行,倒也费神。

裴明岚便笑道:“就依徐妹妹的,咱们要不要设个彩头,再劳烦徐公子裁决?”

徐湘当即道:“玩笑而已,何须彩头,咱们这就走罢?”

裴明岚还想再争取,瞧着徐朗兴致缺缺的样子,终究是女儿家羞涩收敛,没敢再提什么,只是道:“也好。”说着催马上前,嘴角噙着笑意。

那边两人纵马比赛起来,徐朗忽地自言自语道:“当真好巧。”面上却无甚表情,是一惯的端肃。琳琅便偏头看他,“徐二哥也这么觉得?”

“巧又如何。”徐朗浑不在意,低头道:“走吧六妹妹,咱们也逛一圈?”

“现成的景色放着,还去哪里逛?”琳琅终究是姑娘心性,瞧着那满坳的烂漫山花便挪不动道了,想要跃下马背却没有徐湘那样灵巧的身手,正想着要不要顺着马肚子滑下去时,旁边徐朗一跃至她的马边,将她扶下。

纤细的手臂在他掌中愈发显得细弱,仿佛不堪碰触,徐朗等她站稳了便问道:“想采花了?”

琳琅摇头说不,指着花坳正中间那个凸起的花坛道:“你看那边好漂亮,那些花我还从没见过。”这花坳里繁花如海,生着种种野生的花卉,与贺府花园里那些家养的截然不同。外围那些琳琅还能认个七七八八,中间花坛中那些大如海碗的就认不分明了。

徐朗抱臂上观,挑眉道:“那就走吧。”

琳琅便沿着那花丛慢慢走,细嗅慢赏,发现这里花枝生得浓密茂盛,想要穿行到中间去并非易事。她有些为难,试着拨开花丛,却碰下一地落红,当下不敢擅动,左右顾盼着想寻个入口。

徐朗在后面瞧着那小小的身影,失笑。似乎总是如此,小姑娘有许多事想做,却总是力所难及,若当真让她穿过这花丛,恐怕这绫罗衫儿绣花鞋都得坏了。

他行事向来直截了当,瞧着琳琅逡巡不前,当即两步上前,将她夹在臂下,而后纵身跃向花坛。琳琅身子陡然悬空,难免一声惊呼,等她在花坛站稳了脚跟,抬头瞧一瞧徐朗那一本正经的脸,当下不知是该谢还是该恼。

纠结了片刻,终是道:“谢谢二哥。”

这附近的花都是双朵并蒂而生,或红如胭脂,或白似乳瓷,盛开时灿如云霞,香气馥郁。

琳琅深吸口气,细细打量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记起层在一本书里见过这等奇花,叫做什么优昙仙花,据说六十年开一次,能令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长生不老这等无稽之谈她当然不信,不过她好奇之下查过些书,说这花瓣食用后能驻容养颜倒是真的。

她揪下包裹严实干净的一片送到口边,果然味道清冽,口颊生香。徐朗谨慎之人,生怕那花瓣有毒,见她如此忙握住她的手道:“你做什么?”

“二哥放心,没毒的。”琳琅莞尔,将剩余花片送入口中。

她咬得开心,殊不知那柔润如胭脂的花瓣衬着她的唇边脸颊是怎样迷人的景致。徐朗喉结微动,起身负手道:“还是少吃点。”

琳琅没理他,又食了两三瓣,爱极了这绚烂盛放的景色,缓步向前。

徐朗跟在她的身后,瞧着她的发丝在花丛中滑过,身形幼小,那张脸却已有了美艳的味道。偶尔回眸一笑,叫人误以为是花妖化作人形,美丽中极具灵气。幼嫩的脸停在海碗大的花朵旁,容色比花瓣还要娇艳,这样小的年纪便能在不经意间惑动人心,不知长成之后…

他心里暗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便折了一双并蒂花递给她,“拿着吧。”

“啊?”琳琅有些心疼,徐朗便道:“回去路上吃。”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琳琅将花枝抱在胸前,等走出这片花坳时,怀里已有了七八枝绝艳的仙葩,且都是徐朗折下来的。

裴明岚同徐湘赛马归来时香汗淋漓,她纵马途中不断分心远望,只盼着徐朗站在那里观赛,能将她的飒爽英姿收入眼中印在心里。这样甜蜜的期待揣在怀中,她时刻注意收腹挺胸,几乎展尽平生最美的姿态。

然而她始终未见那人英挺的身影,到了终点时才发现湖边寂无人声。

裴明岚大为沮丧,跟着徐湘重返花坳,就见两匹马正悠然食草,远处徐朗慢慢走过来,旁边跟着的人在茅草丛中忽隐忽现。

渐渐的两人近了,才发现他俩有说有笑,琳琅抱着怀里的花喜笑颜开,徐朗则微微躬着身子听她说话。

见了她们,琳琅便跑过来道:“两位姐姐好快!”

“那当然。”徐湘以前也曾在这片花坳中玩过,见过这盛美之极的优昙,这会儿见了便伸手想去拿一支,忽然手臂一顿,瞧着琳琅的脸道:“哎哟,花衬人面,六妹妹这张脸真是…太好看了!”

后面裴明岚当然也瞧清了靡丽花瓣后的容颜,再瞧瞧徐朗的样子,方才的失望沮丧和妒忌掺在一起,登时怒火攻心。

不过她是个极能按捺之人,否则也没法在裴御史跟前做出姐妹友好的姿态。当下强抑愤怒,跟琳琅等人客套了几句,借口汗湿重衫,回自家换衣裳去了。

琳琅正玩得高兴呢,哪里晓得裴明岚的那些个心思,见她吃瘪离去,倒有点同情她。毕竟女儿家精心准备,想在心上人跟前一展风采,对方却不屑一顾,那滋味极不好受。

这同情一直持续到后晌,她和徐湘泛舟湖上说体己话,见裴明岚也在舟中执扇闲游,便同船共赏。

船行至红菱浓处,裴明岚俯身去戏水采菱角,谁知一个不慎,竟一头栽进了水里。她落水的时机也是凑巧,徐湘正在船头撑篙玩呢,就近的只有琳琅一个,琳琅下意识的伸手去拉裴明岚,谁知对方身子重,一下子没爬上来,手上一用力,竟把琳琅也拉下去了。

这一前一后的两声扑通只在转瞬之间,等徐湘过来时两人都落进了水里。且因小船行得不慢,已经有了半丈的距离。

两位姑娘都不会水,只会在那里扑腾,喊“救命”的间隙里呛了两口水。徐湘毫不迟疑的跳下水想先去救琳琅,哪只裴明岚扑腾的间隙里随着水纹波动,竟抢在了琳琅前面,一把死死的拽住了徐湘。

她似乎惊慌之极,呛了水淹进湖面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将徐湘抱得极紧。徐湘马上功夫了得,水上功夫却是平平,她挣脱不开裴明岚,船上又没个船娘,只能大声呼喊,眼瞅着琳琅随水飘远她却凑不过去,急得干掉眼泪。

求救的声音几乎是撕心裂肺,响彻四野。

徐湘拼命的拖着裴明岚往船边游,想摆脱了她赶紧去救琳琅,奈何这裴明岚实在是沉得紧,挣脱不开也拖不动,不远处琳琅咕噜噜冒着水泡,已经没了声音。徐湘瞧着没入水里的身影,只觉得绝望铺天盖地的漫过来,叫她喘不上气。

斜刺里忽然有个人影如箭般窜过来,转瞬便到近前。徐湘绝望之下陡然见到生机,大喊道:“哥,快救琳琅!”

绝地逢生

虽是夏月,碧纹湖中的水依旧冰凉。琳琅从小畏寒,在凉水里待着便觉肺腑冻得没法呼吸,也就不曾学过游水之术,这会儿身体被水波带着晃动,自然而然的往下沉,她惊恐的伸出手去,却抓不到半点东西。

冰凉的湖水漫过来,那凉意迅速渗入体内,似要将她的五脏六腑化作寒冰。

顺畅的呼吸只是一瞬,她的挣扎没有半点用处,身子不可遏制的往水底下沉,她想向徐湘呼喊求救,声音未曾发出去,却有湖水从口鼻中灌进来,几乎令人窒息。那一瞬她惊慌到了极点,以为自己要再死一次了。

脑海中万千念头闪过,琳琅恨透了自己的大意,重生后顺风顺水,竟让她忘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牢牢占据脑海的是秦氏和贺文湛的笑颜,她不敢想象,秦氏在得知她溺水的消息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明明应该有明媚的前路,却要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遗憾和悔意铺天盖地。

她使劲的挣扎扑腾——她还不想死!

湖水灌进肺腑,她试图屏住呼吸浮起来,身子却仿佛化作冰块,不断的往下沉。从水里看上面,水波摇晃不止,徐湘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却根本没法来救她…

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在她几乎绝望时,忽然有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臂,随即将她提出水面。心里某根弦瞬间拨动,僵冷的身体似乎已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琳琅死命的抓着那人的手臂,那是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

肺腑里灌满了水依旧让人窒息,她却隐约觉得,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在濒死时获救,无异于再一次重生。

尚在水中拖着裴明岚艰难前行的徐湘狠狠的松了口气,看着徐朗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将沉入水中的小姑娘救出来,徐湘几乎要大声感谢苍天。迅速的游过去爬进船舱,徐湘也顾不得裴明岚了,当即扑过去道:“怎样了?”

“呛了不少水。”徐朗倒是镇定。这时候自然顾不得男女之别,他双手交叠压在她的胸前,依军医教过的法子按压,没过片刻,琳琅吐出一口水来,旁边兄妹俩这才稍稍放心。

精神松懈下来,徐朗着才觉得额头见汗,心跳得极快,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然如此在意这个小姑娘的生死。

旁边裴明岚还直挺挺的躺着,徐朗扫了一眼便道:“你去瞧瞧她。”毕竟是个官家女儿,若裴明岚在这湖里送命,也是个麻烦,徐湘便照猫画虎的折腾起裴明岚。

这边厢徐朗瞧着琳琅已然泛青的脸色,手指触碰过去,冰凉之极。心仿佛被捏成一团后狠狠的搓揉,他忍不住将小姑娘裹进怀里。少女的娇躯紧贴在胸膛,脑海里浮起些旖旎情思,他将它们驱走,只有尚未平复的心惊——

他与琳琅认识已经有了不少年头,自然知道她体寒畏冷的毛病,以前没觉得怎样,这会儿想起来却觉得后怕。若不是他刚才碰巧见到,恐怕…心思一动,徐朗当即向徐湘道:“湘儿,你得教她游水。”

“可她不能碰水…”徐湘转过头来,瞧见兄长拥抱的姿势时竟没觉得意外。

“山里不是有温泉么,那里应该没问题。”徐朗抬头看着山腰,徐湘便道:“好!”

这会儿船上只有他们四个人,徐朗瞧着裴明岚也吐了水,不敢再耽搁下去,便叫徐湘过来照看着琳琅,他拿起竹篙,小舟迅速往岸边驶去。

将近岸边时远远的一声呼哨,便有庄子上的仆从蜂拥过来,徐朗安排人将两位姑娘送入屋内,让小丫鬟帮着换衣衫,随即打发人往裴家去送信。

一切安顿下来,徐朗便把徐湘拉到内间,沉着脸问道:“怎么船上就你们三个?”

“本来有船娘的,裴明岚说外人在场时不自在,不如我们自己划船有趣,我一时没考虑周全,竟着了她的道儿。”徐湘并不是傻子,当时救人心切没有多想,等镇定下来后才想得透彻,这会儿提起裴明岚来,又是后悔又是恼恨。

她并不是个吃了亏就能忍下的性子,当即抬头向徐朗道:“哥,她是故意的。要是这次琳琅真有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若琳琅真在这里溺水而亡,非但她良心难安,徐贺两家的交情恐怕都得冷淡下去,这后果可不是徐湘能负担得起的。

徐湘暗暗咬牙,这个教训,她终身铭记。

“那就别放过她。”徐朗显然也是一样的心思,军中磨练出的狠厉不再掩藏,他的语气脸色皆是冰寒,旋即拂袖起身道:“卫玠兄他们该回来了,你照看琳琅,我去外面看看。”

徐湘应了一声,便往隔壁去照看。

*

琳琅醒来的时候床边围着不少人,贺卫玠、贺璇玑、徐家兄妹和徐夫人。她脑子里懵懵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瞧见徐湘那转瞬欣喜起来的表情的表情时,才想起水里的那一幕——她惊慌的往下沉,徐湘的脸隔着水波晃动,近在咫尺却如隔生死。

身子仿佛骤然变寒,她忍不住一个哆嗦,就听贺璇玑道:“冷了么?”

琳琅摇了摇头,抱着被子坐起来,问候徐夫人。徐夫人就坐在她的床边,见状也是高兴,“醒了就好,我们听说你淹了水,可都担心坏了。”

“是我太莽撞不小心,叫伯母担心了。”琳琅有些不好意思,徐夫人笑了笑,叫人拿过取来姜汤给琳琅喝。

徐夫人事务缠身,见琳琅已无大碍,便自忙碌去了,大概是有事要商量,连同贺卫玠都带走了。剩下徐朗站在那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明知道自己不会凫水还敢救人,差点把命搭进去,你是不是傻?”

琳琅噘着嘴坐在那里,觉得委屈,“难道我该见死不救啊?”

“湘儿就在旁边,你喊她帮忙就是,能耽误多久。”徐朗看她的时候仿佛在看笨蛋。

琳琅闻言恍然,有些懊悔。用十岁小姑娘的心态活了两个月,就连应变都活回去了,当时确实不该莽撞的。一想起裴明岚那故意扑腾阻挠的样子,心里的懊恼更甚,当真是活回去了,当时竟连点防备都没有!她抬头问道:“裴姑娘呢?”

“叫人送回去了。”徐湘一声冷哼,“可别叫我再瞧见她!”

屋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琳琅瞧着徐湘的神情,心中愈发肯定,果然!

因琳琅溺水受寒,当晚就不可避免的发烧头疼起来。大夏天的受风寒也是罕见,徐夫人着人为她煎药熬汤,倒让琳琅大为不好意思,也不敢再跟以前一样闹着不喝苦药,落得满嘴苦味儿,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徐家的药见效倒快,次日清晨虽还有些不适,却没什么大碍了。

琳琅病后体虚,自然没法再去骑马游湖,这一日已经是十六,贺卫玠和贺璇玑便着人收拾东西,一伙人在徐家的庄子里散步说说话,晌午的时候就辞别徐夫人,回城去了。

临走时琳琅又被喂了一碗药,路上药效发作,一路昏昏沉沉的睡到了府里。

已经是日落时分,马车行到拱门外停下,便有婆子们过来将东西搬进去。琳琅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鸟儿般飞进兰陵院里,就见秦氏和贺文湛对坐在海棠树下,正拿竹签子戳西瓜吃,是赏心悦目的家常温馨景象。

见了琳琅跑进来,夫妻俩脸上均有笑意浮起,秦氏道:“回来啦,就等你吃饭呢。”说着让锦绣带她到后院去洗洗路上风尘,一面又命摆饭。

晚风虽凉,到底还有残余的暑热在,院子里一树丁香开得正好,画扇带着锦绣和锦屏、夏雨伺候三人用饭,不远处画屏拿着银剪挑出些丁香花枝剪下来,供到屋里的白瓷瓶里去。

琳琅瞅着她剪花的时候心不在焉,蓦然想起她前些天被拨到外面去伺候崔莺,怎的又回来了呢?

心里藏着疑惑,饭后一家三口在兰陵院前的花圃边散步消食,琳琅便问道:“娘,画屏姐姐怎么回来了,她不是在外面的么?”

“崔姑娘的亲事定在七月,画屏在那里待久了不好,我另买了几个丫鬟,就让她回来了。”秦氏抚着肚子,脸色盈有笑意,“这回给崔姑娘办嫁妆,我倒是想起来了,你那边虽然不必精于女工,却也不能全都撂下,回头我请人来教教你。”

“琳琅跟着咱们读书,又不用自己绣衣服,女工不要紧的。”贺文湛偏袒。

秦氏便转目嗔他,“说得轻巧,她自然不用亲自动手,但女儿家嫁了人,总会有人挑这些。先前二嫂还拐着弯儿说我针线差,咱们琳琅纵不必在这上面出头,也不能叫人小瞧。我这是为她好!”

她这样有点赌气的情态在贺文湛看来风情无限,当即道:“那就听你的,听你的。”

旁边琳琅原本还欢欣雀跃呢,见了贺文湛妥协,登时泄气,委屈的看着秦氏。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娘亲不乐意做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逼着她做,还美其名曰为她好呢?唉!

“故人”重逢

老太爷下令贺文涛休妻的事情在府里悄无声息的传开,原本二房突然少出门就叫人意外,而今更是众说纷纭。原本大夫人驭下甚严,这会儿放任流言不管,恐怕也是有些推波助澜的意思了——休妻流言传开,就算贺文涛最后没写休书,二夫人脸上肯定也挂不住的。

这么些年来,大房和二房的积怨看来也不浅呐。

府里的日子仿佛重归平静,至少老夫人和二房都收起了尾巴,安生得很。

兰陵院里倒是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秦氏身边的画屏被提前放出去,配给养马的张财做了填房,叫人大感意外。

按说以画屏的身份,母亲是三老爷的奶娘,她又是一直伺候在秦氏跟前的得脸大丫鬟,就算放出府也该有个体面的归宿才是,可那张财已经三十多岁,是个跛子不说还满脸麻子,画屏配给他简直就是掉进了泥潭。

琳琅好奇之下难免跟秦氏探问,秦氏冷笑道:“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处罚算是轻的了。”

“就是上次她假传消息,想帮崔莺的事吗?”琳琅后面当然也知道了秦氏生气的原因。画屏假传消息,在秦氏和贺文湛之间挑拨离间,恰好崔莺又是个能勾人的,一旦贺文湛收了崔莺,开了收房的先例,她就不愁没机会了,倒是打得好算盘。

秦氏脸上透着厌恶,道:“假传消息算什么。你还记得先前丢掉的羊花藤?前阵子我觉得心烦气躁,记着上次的教训就搜了搜,结果又找到了那东西,藏得还十分隐秘,一查竟是她做的手脚。这种痴心妄想的混账,还留在身边做什么!”

琳琅没想到画屏竟还敢存了这样的心,一时之间也是满心厌弃。

没过两天,柳妈妈在院里当差犯了错,秦氏念她上了年纪身子不好,赠了些银钱,也把她打发出去安顿了。

六月末的时候各地官员要陆续进京述职,贺老太爷虽已辞官隐退,贺文瀚却是握着实权的尚书令,贺家在朝里的影响依旧稳固。贺老太爷为官一生,朝里门生故旧不少,这会儿自然少不了前来拜望问候的故人,贺府门庭若市,外院里格外热闹。

琳琅平时爱跑到贺文湛的书房里去消磨时间,近日人员往来繁杂,她也不敢多往外跑。怕有人会往竹林中散心闲游,愈发连外院都不敢多去了。

这一日天降小雨,难得的凉爽湿润,许是雨中难行所致,热闹的贺府外院难得的清净了起来。因是旬休,贺文湛也不必往衙署去,就着清凉安闲的小雨陪妻女用饭过后,便领着琳琅往书房去了。

上回琳琅去贺老太爷的书楼里挖了不少好书,今日意兴再起,便缠着贺文湛撒娇。贺文湛没办法,回禀过老太爷示下,便亲自带她去书楼里挑了一摞书拿出来,书房里两张书案一高一矮,父女俩埋头读书时刚好。

将近晌午,秦氏派人来请,琳琅放下书让眼睛缓缓,贺文湛还有点东西没写完,叫她先等等。

外面小雨依旧淅淅沥沥,门前铺满的青石砖尽被淋透,积了一汪汪的水。屋檐上雨水滴答滴答掉下来,琳琅站在檐下伸个懒腰,也不必婆子服侍,自顾自的撑开伞,听那水滴敲打伞面,倒是别样的意趣。

烟雨迷蒙中,贺府的门房忽然忙碌起来,继而便有马车从偏门驶入,有位中年汉子下车,在仆人簇拥下绕过影壁往贺老太爷的书房来,后面还跟着个身姿窈窕的妇人。

门房的管事殷勤的在前面带路,琳琅隔着雨幕没瞧清来客,便退回书房内,趴在门边探头去看。就见来人缓步前行时侧头同那管事说话,后面还有人忙着搬包袱行李。这等阵势自然不是客人造访了,琳琅略一回思,猛然想起了他的三伯贺文清。

贺文清外任在南边,除了年下一家团聚,寻常少至京城。听说这回他的辖内由他亲自来述职,自然要回贺府拜望二老的,不过听大夫人的意思,三伯应该是五天后才能到,这会儿提前这么多,倒是叫人意外。

渐渐的来人靠近,琳琅也看清了那面孔,阔额方脸,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确实是他的三伯贺文清无疑!

琳琅笑嘻嘻的想退进去向贺文湛报告这个好消息,目光一转,扫过贺文清身后走出来的人时,陡然身子巨震——

十四岁的少年郎锦衣短靴,生得俊秀风流,不像其他士子般温雅内敛,他身上衣衫如火,哪怕只是一扬手,都透着股张扬。那张脸她熟悉之极,江南才子无数,论及容貌,却无人能出其右。不止因其眉眼五官都恰到好处,更因其性格张扬挥洒,哪怕是勾唇牵出个笑容,都透着魅惑肆意的味道,能瞬时攫走少女芳心。

这张脸曾让她魂牵梦萦,也曾让她心灰意冷,更曾让她咬牙切齿刻骨愤恨!

细雨无声的飘落,他隔着雨幕撑伞走过来,瞬时与前世的记忆交叠。琳琅有一瞬的恍惚,是她眼花了么,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朱成钰?

前世临死的记忆猛然汹涌翻出,叫她一时难以承受。琳琅死死的扣紧了门框,瞧着那人一步步走近——是朱成钰没错,和记忆中初见的模样差别不大,乍一眼看上去,确实是养尊处优的富贵郎君,别具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