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谱么?朱夫人心里暗笑,琴棋书画四艺,朱含香平日里从不荒废,就算没有多高的造诣,陪着君煦摆两局也是没问题的。当即想要往这上头引,睿郡王妃已看向了秦蓁,“蓁姑娘棋下得好,待会叫咱们瞧瞧?”

秦蓁确实爱棋,听了这话当然乐意。旁边君煦又道:“那本棋谱是本难得的古书,恐怕琳姑娘也有兴趣。”他自打琳琅进门后就没少看她,只是碍着长辈在场,没能多说几句话,正好郡王妃提起,自然接了话茬。

琳琅瞧一眼上首贵气的少年郎,这等场合不能直言拒绝,只得道:“好啊。”

对面朱含香就觉得心塞起来。君煦拒绝朱成钰的邀请,却又对贺琳琅那般热情,态度何必这么明显?这些日子秦家往睿郡王府走得勤,她当然听到了消息,如今一看郡王妃更看重秦蓁,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等到尝罢野味,睿郡王妃便带着朱夫人和吴氏在后园散步,瞧着雪融后的湖面花丛,倒是别样意趣。

君煦派人在水榭里摆了棋盘,将那本棋谱取给琳琅看。琳琅接了书,瞧见他还在旁边站着,便道:“世子,棋都摆好啦。”旁边朱成钰兄妹都来观棋,君煦便过去坐着。

琳琅对棋谱其实没太大兴趣,往棋盘上看了会儿,君煦和秦蓁年纪相当,加之秦蓁确实对此格外上心,面前算旗鼓相当。

君煦到底少年心性,虽然对琳琅格外用心照顾,真个将身心投入道棋局中时,对外务倒不怎么上心了。琳琅的旁边坐着朱含香,朱成钰原本站在妹妹身后,渐渐的就挪到了琳琅身边来,借着观棋微微躬身,竟是个颇为暧昧的姿势。

琳琅对他的厌恨并没减去多少,这会儿瞧着朱成钰故技重施,不由烦厌。前世他就是这样,仗着生得好看,瞧准了姑娘的时候略微用些手段,就能轻易虏获芳心。那时候琳琅不懂事,发现这样的姿势时只觉得羞涩紧张,搀着些微甜蜜,很容易沦陷进去。现在么,冷眼看朱成钰这点伎俩,只觉得可笑。

她偏头瞧了锦绣一眼,锦绣会意,上前道:“姑娘的手炉怕是凉了,我去换些炭吧。”她大大方方的贴着琳琅站好,朱成钰没办法,只能后退让开。琳琅将手炉递给锦绣,自己也站起身来。

如今天气冷起来,郡王妃和在座的几个姑娘都要用手炉,炭是随时备着的。锦绣拿过去,自有郡王府的小丫鬟帮着换上,琳琅接过来重新抱在怀里,并没再回座位,而是往门外走。

郡王府里一陈一设都有讲究,廊下一溜的花盆里载着形态各异的小矮松,细品起来各有味道。她挨个看过去,渐渐走到了一处假山。

隔着枝桠横斜的花树,远远就能瞧见郡王妃和吴氏、朱夫人坐在湖边的高台上指指点点。一阵风吹过来,带着假山下尚未融尽的雪沫子,铺在脸上有点凉。她想回屋去避着,谁知这一转身,才发现朱成钰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她的身后,默不作声的看着她。

琳琅被他吓了一跳,锦绣也是转身才发现朱成钰的到来,不由懊恼,下意识的上前半步护住琳琅。

朱成钰挑眉笑道:“贺姑娘生在京城,这是头一次来江南吧?觉得这里冬景如何?”

“美不胜收。”琳琅敷衍,带着锦绣绕过朱成钰就往前走。

谁知道朱成钰竟然跟了上来,“贺姑娘莫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见琳琅不答,兀自道:“每回姑娘都是拿冷脸对着我,难道是我以前曾得罪过姑娘?或者…”他竟然暧昧低笑道:“是我这张脸太难看,姑娘怕污了眼睛,不愿多看?”

若说朱成钰的脸难看,那放眼整个江南就找不出好看的人了,只是他这自鸣得意的姿态着实叫人恶心。何况他这样悄无声息的尾随过来搭话,又是如此暧昧的语气态度,是什么意思?

琳琅冷笑道:“有人规定我必须对你笑脸相迎么?”

她已然懒得敷衍,冷笑着偏头瞧她,眸中的不屑昭然若揭。

朱成钰生平头一次碰见这样的态度,倒是一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琳琅截然打断他,抬起眼睛,好笑的看着他,“所谓相由心生,朱公子居心不正,若是看得多了,也许真能污了眼睛。”末了冷哼一声,径自带着锦绣走了。

朱成钰站在那里,傻眼了。放下身段主动与她攀谈,换来冷淡的态度不说,贺琳琅居然还敢骂他?这姑娘定然是在家里骄纵坏了不懂礼数,真当自己脸蛋生得漂亮就能为所欲为么?朱家好歹也是江南官员中的魁首,她说话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子恼怒,朱成钰冷笑。

小姑娘在前面健步如飞,朱成钰习武之人,若想赶上去对峙自然是轻而易举。不过…想想刚才那情态,倒还真是别有滋味。朱成钰受惯了姑娘们含羞带怯的眼神,陡然被冷脸相向,恼怒过后竟然生出了些征服的心思。

骄傲什么呢?京城的姑娘了不起么?他看着琳琅的背影眸光一暗,总得想办法虏获她的芳心,然后再折辱践踏,好叫她知道厉害!

琳琅当然不晓得他这些心思,想起刚才朱成钰的言语,心里却是厌烦无比。

这就是她曾爱过的人!如此人品、如此行径,她当初怎么就瞎了眼!不由想起前世的颠沛孤苦,固然是她识人不清,朱家的居心也实在叫人恶心。这么想着,回到水榭见着朱含香的时候都觉得碍眼。

朱含香见秦蓁和君煦颇合得来,正自无趣呢,见着琳琅就问道:“琳姑娘,见着我哥哥了么?”琳琅在旁边的绣凳上坐下,态度冷淡,“没看见。”

她这态度让朱含香有些不乐意,却还是道:“屋里好闷,咱们去外面走走吧?”上前就要来拉琳琅的手。前世这位小姑子的刁恶行径还在眼前,琳琅怎么都装不出亲近的模样来,下意识的往后一避,叫朱含香扑了个空。

朱含香的手尴尬的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自打脸上留了疤之后心里存着憋屈,脾气急躁了不少,这会儿看琳琅颇为嫌恶的模样,周围又站着不少丫鬟婆子,脸上下不来,登时一跺脚,气道:“贺琳琅!”

对面正入神的君煦和秦蓁都被这声音惊动,抬眼看过来。

琳琅稳稳的坐在那里,抬眼看她,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朱含香见君煦瞧着琳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你得意什么!”说着气哼哼的跑出去了。留下琳琅一脸莫名其妙的坐在那里。

君煦也不得其解,撇了撇嘴道:“朱姑娘生了场病,脾气倒不小。”便对琳琅和颜悦色的道:“贺姑娘来看看,这步棋该怎么走呢?”

三个人依旧其乐融融的坐在棋盘边上。

朱含香哭着跑出去后越想越觉得窝火,容貌有了瑕疵不说,睿郡王妃的态度悄悄转变,而今倒好,就连贺琳琅都敢给她脸色瞧了!正忿忿的呢,恰好睿郡王妃等人回来,瞧见她脸色不好,当即问道:“香香怎么了?”

朱含香最能哄睿郡王妃说话,当即上去撒娇一样牵住她的衣角,委委屈屈的叫了声“王妃,琳姑娘她…”忽然又停下不说,脸上委屈还在,却又仰起头,眼里噙着泪花儿问道:“湖边风景好么?”

睿郡王妃虽然已经歇了将她娶给君煦的心思,对这个乖巧的姑娘到底还是挺喜欢。如今看朱含香明显是受了委屈,却又懂得不告状,曲意求全,实在难得。便拍了拍她的手道:“景色不错,待会带你去瞧瞧。”

进了里面,朱成钰不见踪影,君煦和琳琅表姐妹俩正玩得融洽,丝毫没把方才朱含香的事情放在心上。

朱夫人只当时琳琅或者秦蓁给了女儿气受,存心要挑明白,好教王妃看清那一堆姑娘的刁钻面目,便搂着朱含香在怀里,柔声道:“这是怎么了?快别哭,让娘瞧瞧。”

好歹也是今儿的客人,朱含香受了委屈,郡王妃不能不管,只得问刚才是怎么了。

没等琳琅答话,君煦已经道:“没什么事,她想让贺姑娘陪她出去走走,贺姑娘刚回来想歇歇没答应,她就哭了。”这说法叫琳琅暗笑,于是也不多说了,静观其变。

朱夫人哪里肯信,看了君煦一眼没说话,只当他是包庇琳琅。

睿郡王妃可是把君煦这个独子视作宝贝疙瘩的,当即信了,见朱夫人还有点不依不饶的样子,心里也有些着恼,又问在场的丫鬟婆子,说法都和君煦差不多。

于是睿郡王妃盖棺定论,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如此。香香前些天病着,心绪不佳也是有的。”说着叫人送了件首饰给她,权作安慰。

朱夫人简直气笑了。这就是说朱含香无理取闹了?还送个首饰安慰,谁稀罕呢!但人家好歹是郡王妃,只得忍下。

小姑娘家闹脾气,没几个人会当回事,瞧着也快到午时了,各家都还得准备冬至祭祖,于是各自散了。

朱家母女坐在马车里,朱含香原本的委屈是在郡王妃跟前装出来的,等郡王妃送那首饰时,才是真的委屈起来。这会儿忙将前后经过同朱夫人说了,哭着骂道:“贺琳琅她居然还装无辜!真是讨厌死了!”

“还有郡王妃,以前最疼你的,现在居然偏帮着别人。哼,真是人心易边,以为自己多厉害?还不就是空顶这个郡王的头衔,吓唬谁呢。”说着安慰朱含香,“她那破爵位咱们还不稀罕,回头送你上京城,嫁个真正有权有势的皇亲。”

“可我这脸…”朱含香犹豫,瞬时又恼恨起来,“沈玉莲这个混账,她别想躲过去!”朱家母女俩查了许久,虽无明证,但桩桩件件都指向沈玉莲,推测之下深信不疑。

这头吴氏也在问琳琅今儿的情况,琳琅照实说了,吴氏因为上回山匪的事情,对朱家已然存了戒心,闻言好笑道:“瞧着王妃对蓁儿好了点,就想挑事生非,哼。”

吴氏不像朱夫人那般爱拿女儿的婚事投机钻营,瞧惯了秦氏远嫁后老夫人的思念之苦,她一直都想把秦蓁嫁得近些。身世门第倒是其次,秦家主管江南三州政务,若男方当真品行好,会疼惜秦蓁,低嫁也未为不可。

至于旁的,朱秦两家多少年明暗往来,吴氏虽然跟朱夫人往来频繁,却也不会上赶着把闺女嫁给朱成钰。如今既然睿郡王妃有意,君煦又是个温润知礼的好孩子,当真要说亲,吴氏也是乐意的。

至于朱成钰的事情,琳琅也未隐瞒。前世朱家能入主京城,跟秦家在后方将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无关系。这辈子朱成钰娶不到琳琅,难保不会打秦蓁的主意,所以能让吴氏对他增一些恶感,琳琅乐得如此。

对于朱成钰,秦蓁的评价是,“我也看不惯他,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多厉害似的,人家世子都没像他那样。还有琳琅的那位徐二哥,也比他好多了。”

吴氏听了只笑秦蓁小孩子气,倒是想起了徐朗,“那位徐公子上回救了咱们,咱们都没正经道谢过呢。哪天该让你父亲好好谢他一次,琳琅去停云居的时候也探探他的意思。”毕竟人家上回是为救琳琅而来,秦家凑上去略显突兀。不过那次徐朗成熟有度,况漠北徐家的军威吴氏也有所耳闻,因此对他的印象极好。

琳琅听了便答应。让徐朗跟秦家往来,她乐见其成。

第49章

算算时日也快到腊月了,琳琅不知京中境况,想着这些天长嫂和秦氏都要临产,心里始终记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担心秦氏,梦里都是焦虑的。几个夜晚梦境荒芜冗杂,掺杂着前世的凌乱记忆,叫人睡不安稳。

往停云居去的时候蔺通一眼就瞧出了她的不对劲,“贺姑娘这几天没休息好么?”徐朗原本在旁边看一封书信,闻言立时便看过来。

琳琅愁眉苦脸,“这些天想家,夜里多梦,总是睡不安稳。”

“或者我开几剂安神的药?”蔺通瞧着那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下若隐若现的淤青,便觉如同美玉蒙了瑕疵,叫人心疼。琳琅便道:“也好。”

旁边徐朗踱步过来,“她这是心病,吃再多药都没用。明天带你去寺里进香,顺便散散心?”

这主意甚好,琳琅原本也有这个心思,只是据说祈平安最好去城外的红螺寺,冬日天寒地冻,来回一趟难免要兴师动众,她不想让秦家费事,便也没提。有徐朗在,自然无需叫一群不顶用的家丁跟随,省事了不少,当即高兴的应下。

回去秦府一说,秦老夫人记挂着女儿,当然同意。听了是徐朗相伴,更没有不放心的,当即叫人准备车驾暖褥。

红螺寺距城有七八里,况近来夜里寒冷多有薄雪降落,山路必然湿滑难行,是以次日清晨琳琅早早就出门,跟徐朗会齐,同往红螺寺去。

这趟出门人带得多了不方便,况有徐朗护送,琳琅身边就只带了锦绣跟从。马车里铺了几层的暖褥,又备着暖炉护手等物,怕山里风冷,还有件紫貂大衣。这东西是徐朗特意让人从北边捎来了一件紫貂大衣,因貂衣贵重罕见,大多是贵妇们用,似琳琅这等小姑娘是极少用的,但这件衣裳裁剪得十分合琳琅现下的身材,可见徐朗费了心思。

琳琅多少有些感动。徐朗对她的好她一直很清楚,虽然他去漠北后生疏了几年,交情却没变淡,如今频繁接触,他虽然嘴上很少提及,做事却相当细心。

譬如那次她提了一句把祸水往沈家那里引一引,他当真做得天衣无缝,如今沈家和朱家到底少了来往,心存隔阂;再如每回开药,他总要叮嘱蔺通尽量调好药味。那次表白后怕她尴尬,如今徐朗行事都顾忌着分寸,极少再做亲昵的举动,眼里的关怀却半点不减…

琳琅当真细心观察起来,徐朗的许多举止都值得品咂。他是真心的待她,不声不响的,将一切安排停当。

她挑起侧帘一角,徐朗的马就在旁边,裹着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少年老成的模样。忽然就觉得心里安稳,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其实也喜欢他,因为每回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觉得心安、喜悦,让人忍不住想微笑。

锦绣在旁瞧见琳琅如此,有些好奇,“姑娘看什么呢?”

“没什么。”琳琅迅速放下帘子。

到了红螺寺外,琳琅裹好貂衣抱着手炉下车。这地上还有未融尽的积雪,略是湿滑,她扶着锦绣的手站好,才一抬头,就见山门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朱成钰一身红衣,正和沈从嘉款步走来,脸带笑意。

“徐兄,好久不见。”他朝着徐朗抱拳,对琳琅也是同样热情,“贺姑娘,好巧。”

“好久不见。”徐朗客气的拱手。

朱成钰便道:“月底在眉山书院有一场马球赛,我想邀徐兄同去,不知徐兄得空么?”徐朗想都不想,“这些天琐事缠身,怕是要辜负美意。”他对朱家母女没有好感,对朱成钰更没好感,瞧见朱成钰的目光不时的往琳琅身上溜,愈发不耐烦,在朱成钰开口之前,已然抱拳告辞。

那对少年少女已相伴走进了山门,朱成钰负气的甩袖,难掩怒意。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放眼整个江南,他和颜悦色相交的的人寥寥可数,君煦毕竟是皇室中人,可他徐朗和贺琳琅算什么!

要不是为了…猛然眸色一暗,偏头问旁边的随从,“找到了云三吗?”

随从摇头道:“老爷派人找遍了江南,影子都没有。”

朱成钰重重的哼了一声。那日山匪劫路,徐朗突然出手相救,让手下与之厮斗,据传云三是逃走了的,可云三迟迟没有复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真是落在了徐朗的手里?可他在江南并无半点势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倒是不担心云三的处境,毕竟只是朱家麾下一名刺客,虽然武功拔尖,但缺少变通机敏,所以不会参与重要的事务,对朱家的秘密却知之甚少,哪怕落在别人手里严刑逼供,也不怕他能吐出什么东西。可怕的是徐朗这个人,能俘获云三,还能在朱家眼皮底下藏人,当真不可小觑。

另一边琳琅进完香,虽然知道未必真有灵,佛烟袅袅之下,至少心里安稳了不少。加之郁气散尽,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和徐朗一通将这红螺寺逛了一遍,用过寺里的斋饭,这才准备回程。

山门外石阶上还有残余的雪水,脚下难免湿滑,琳琅走时一个不慎险些滑倒,吓得锦绣忙在旁搀扶,徐朗更快,伸手稳稳抓住琳琅手臂,却没有放开的意思,只低声道:“走吧。”

他的手掌坚实温厚,叫她生出点贪恋。不过还是缩了缩想要挣开,谁知徐朗却抓紧更紧,低头看着她眼角一挑,不容抗拒。琳琅的眼神儿拼不过他,只能作罢。

稳稳当当的将她送到车内,徐朗这才翻身上马,依旧护送在侧。他此番来江南名为游历,其实要做的事情不少,为了琳琅特地抽出这些时间,虽然小姑娘未必对他有意,却也心甘情愿。

琳琅坐在车内,手臂上残留着徐朗稳稳握住的触感。那是前世今生两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感受,有人牢牢的守护着你,默不作声又不容抗拒。或许可以试试吧?朱成钰的感情放在嘴上,徐朗的感情却渗透在行动里,润物无声,绵延细腻。

只是,这种感情能持续多久呢?色衰爱弛是亘古不变的悲剧,等到热情耗尽、新奇不再,等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那一世得知朱成钰负心时的心如死灰记忆犹新,除了生死之外,那是最令她害怕的事。

这一世换作徐朗,会有所不同吗?

骨碌碌的车轮声外,徐朗的马蹄声近在耳边,平稳徐缓。琳琅偷偷掀起一角,望着他的侧脸出神。

回到秦府就去了老夫人的瑞安堂,那里吴氏和老夫人正说着贺瑾瑜的事情呢,都是一脸的窝火发愁。秦钟书的生母虽是姨娘,却记在了吴氏名下,与嫡子无异。而贺瑾瑜的祖父虽然曾居高官,贺文涛的官职却是平平,若有机会外放,也不会有秦紫阳这等权势地位,算下来门第不成问题。

要紧的是贺瑾瑜的人品。私定终身、未婚先孕,这些事那真是丑得没法说,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居然做出这等事情来,让吴氏瞠目结舌,想到要娶这样一个人入门当儿媳,简直心塞到不能喘气。

可没办法,秦紫阳都已经发话了,秦钟书捅了篓子,糟蹋了人家的姑娘,不管人家姑娘是什么品行,这边是必须负责的。至于是怎么个娶法,进门后事怎样的身份,倒是可以变通。

婆媳俩长吁短叹,懊恼不已。

琳琅跟她们问安,两个人也没什么心情再说笑了,叫她先回去歇着。

路上碰见正往瑞安堂走的秦钟书,就见他脸色灰败颓丧,原本心不在焉的走着,见了琳琅时才精神一些,叫道:“琳表妹。”

“三表哥?”琳琅停下脚步,“这是要去瑞安堂吗?”

“去给祖母请安。”秦钟书孤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只是往锦绣看了一眼,而后道:“琳表妹,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方便么?”

琳琅觉得意外,却也没拒绝,“三表哥从京城回来,我也想问问京城的事呢。”

周围往来的丫鬟婆子不少,秦钟书做个“请”的姿势,带她到就近的凉亭,瞧着左右无人,秦钟书才尴尬的道:“琳表妹,瑾瑜的事情你也知道,现在贺大人逼着我娶她,可就算她嫁进来,又能有什么好?你是她的妹妹,能不能劝一劝?”

“表哥说笑了,这种事我怎么好劝。”

“你毕竟是她的妹妹,瑾瑜现在走进了死胡同,我说话根本不听…”秦钟书万分沮丧,整个人都是挎着的,“你知道她说什么吗?要是我娶了她,她善罢甘休,否则…”只剩苦笑。

——你若娶我,咱们举案齐眉;你若负我,我会让你后悔这场相识!

那是贺瑾瑜的原话,秦钟书哪怕是在梦里都能清晰的想起当时她脸上的阴狠和疯狂。暗通款曲那么久,贺瑾瑜的性子他虽然未必熟透,到底也有了解,她是个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人,当初情爱甚浓时迷了心窍,于是春风一度,不计后果。如今放出这样的狠话来,秦钟书相信她能说到做到。

琳琅并未动容,只是开口问道:“那天裴明岚拿谁泼我,是三表哥安排的吧?”

秦钟书显然一怔,惴惴的看着琳琅的脸色,片刻才道:“裴明岚威胁我,我没办法…”

“那表哥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琳琅冷笑。那场病将她折磨了许久,秦钟书既然下得了那个狠手,串通外人来对付她,还有什么表兄妹的情谊可讲?

不等秦钟书答话,琳琅转身走了。

让贺瑾瑜嫁进秦家,琳琅当然不愿看到这结果,那是个什么性子的人琳琅很清楚,嫁进秦家后若吴氏不能弹压镇住,必然会生出是非,连带着待嫁的秦蓁恐怕都会受牵累。可这是秦紫阳定下的,琳琅无从置喙,至于二房那边,若能听她的劝就是见鬼了。

秦紫阳如何得知此事呢?贺瑾瑜必然没这个本事,想必是贺文涛的手笔,两家大人都有此意,虽是迫于无奈,却已板上钉钉。

琳琅如今能做的,恐怕就是预先跟吴氏道出实情,好教她有所防备,不至于到时候出岔子。一边是居心歹毒的堂姐,一边是视她如女的舅母,还有外祖母、秦蓁、梅氏,孰轻孰重,琳琅分得清清楚楚。

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婚事还未尘埃落定,将事情缘由道明,对秦家只有好处。

琳琅当下折身返回瑞安堂中,秦老夫人和吴氏还在商议贺瑾瑜的事情,琳琅走到跟前,缓声道:“听说舅母要把我二堂姐娶给三表哥,有些事情,琳琅不想让舅母和外祖母蒙在鼓里,有些事情得向你们回明白。”她说得认真严肃,倒叫两人诧异。

琳琅就着吴氏下手的绣凳坐着,一五一十的,将在京城的诸般事情和盘托出。

到得最后,秦老夫人脸色已然铁青,默了半天才冷声道:“老三已经有了婚约,贺瑾瑜若想嫁进来,只能做妾,叫他们掂量吧!”比起把个心思歹毒的女人娶为正室,在往来交际里买下无穷隐患,倒不如降为妾室不许出门,平时严加防备,不怕她翻出天去。

吴氏也是这个心思,当即往秦紫阳那里去了。路上碰见秦钟书,又给狠狠的训了一通。

冬日里应酬往来少,躲在屋里避寒几天,展眼便是腊八。腊八时各处寺庙皆有盛会,淮阳城里佛寺不少,以金光寺最有市井气息、梵音寺最为恢弘高超。因梵音寺中聚了几位得道高僧,常会开坛*,城里的贵妇们趋之若鹜,久而久之,往来其中的就非富即贵了。

腊八是释迦摩尼成道日,梵音寺当然也有盛会,城里的贵妇千金倾巢而出,大半都来了梵音寺。上万盏灯烛绕着金塑的佛身而设,木鱼梵音响起,庄重而严肃。

琳琅和秦蓁手拉手走在一处,没多久就瞧见了沈玉莲和朱含香,四个人到底好动,没法静立在那里听僧人颂唱,便溜进了大殿里。佛像庄严肃穆,高台上摆着寻常求签问卦用的签筒,朱含香兴致勃勃的拉着沈玉莲过去要求签。

琳琅和秦蓁正上香磕头,猛听沈玉莲一声惨叫,抬头就见佛台上的十八支童擎烛台被人撞翻,上面的铜灯稀里哗啦落下来,滚烫的热油尽数泼在沈玉莲的脸上。朱含香在旁惊得捂嘴,沈玉莲身边的丫鬟则脸色煞白,吓得软软靠在佛台上,连帮沈玉莲擦脸都忘了。

第50章

沈玉莲惊恐的惨叫声响彻佛堂,秦蓁和琳琅连忙赶过去,就见她满身油污,脸上更是被烫得一片红一片紫,触目惊心。旁边朱含香已然回过神来,连忙斥责沈玉莲身边的丫鬟,“还冷着做什么,赶紧帮你们姑娘擦脸!”

那丫鬟早就吓傻了,手忙脚乱的拿着丝帕想帮沈玉莲擦拭。可脸蛋被热油烫过,哪里还能再碰,沈玉莲当即惨叫起来,放声痛哭,嘴里骂道:“你这个蠢货,想害死我吗!”

秦蓁也是头一回碰见这情况,手足无措,琳琅瞥向朱含香,就见她正瞧着沈玉莲那张已然脏污红紫的脸,眼里藏有得色。

果然是她的手笔!

这里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僧人,琳琅瞧着沈玉莲痛楚难忍,早就叫她去请沈夫人了。没多会儿沈夫人和朱夫人、吴氏等常往来的妇人们走进来,一瞧见沈玉莲那张脸,沈夫人当即放声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啊!”又着急忙慌的派人去请郎中,顾不上问明缘由,赶紧扶着沈玉莲出门。

沈玉莲这等狼狈姿态,虽然痛楚难当,竟然还记得顾全脸面,不敢以这副尊荣示人,手边又没有帷帽可用,便将手帕盖在脸上,脚步匆匆。

琳琅等人都在场,自然得跟过去看看,连带着朱夫人和吴氏都一脸焦灼的跟着。外面的盛会还在继续,几辆马车匆匆驶离梵音寺,赶往沈家。

沈家的府邸虽比不上朱秦二家,毕竟还是阔丽得很。沈玉莲的小院儿在最里面,沈夫人等不得往里走,直接将她带进了近门的客房,郎中早就在那里候着了,屋里为了一群丫鬟婆子,都吓坏了。

沈玉莲这会儿已经哭得累了,脸上的剧痛分毫不减,她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嗓子都苦哑了。

郎中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忙着帮她轻轻擦拭,疼得沈玉莲直叫唤。沈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当即怒声道:“叫那个该死的奴才滚进来!”小丫鬟双腿发软,被人拖进来时跪都跪不直,趴在地上一叠声的求饶。

沈夫人怒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回…回夫人,姑娘和朱姑娘要求签,我们就去那里拿签筒,朱姑娘…”她小心翼翼的看了朱含香一眼,“朱姑娘撞了我一下,我不小心撞到那个灯台…”她战战兢兢的话语被人厉声打断,朱含香旁边的丫鬟怒目圆睁,厉声道:“胡说!你烫伤了莲姑娘,竟然还敢诬赖我们姑娘!”

两个丫鬟争执,朱夫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却是没开口说话。沈夫人毕竟忌惮朱家势力,强忍着怒气看向朱含香,就见朱含香泪盈于睫,看着那丫鬟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不照顾好莲儿,竟然还敢…”不辩不解,却将目光转向沈玉莲,万分心疼。

到底事关女儿,沈夫人纵然忌惮朱家,这口恶气却是咽不下去的,当即道:“蓁姑娘和琳姑娘都在场,你们可瞧见了?”

秦蓁摇头道:“我跟琳琅那时候正跪着上香呢,听见莲姑娘的叫声才过去的。”这下可好,沈玉莲烫伤前只有她和朱含香两对主仆在场,两个丫鬟各执一词,朱含香显然没有承认。

若沈夫人拿不出证据来,那就是恶仆烫伤自家姑娘后还诬陷旁人,恶劣之极。

沈夫人瞧一眼沈玉莲,这会儿已经又疼又累,晕睡了过去,问不到什么结果。心中一口恶气无处发泄,瞧见那跪伏在地的丫鬟时更加烦厌,厉声道:“四燕不能护住,拉出去掌嘴,等莲儿醒来后问清缘由,再打死!”

小丫鬟哭着被拖了出去,郎中那头也忙完了,沈夫人忙凑上去道:“怎么样了?”

郎中不住的叹气,“姑娘脸上烫得严重,老夫尽力而为,尽量不让脸上留疤。夫人这里也要用心照顾,这几个月里吃的用的样样都要精心,辛苦这段时间,也是为了姑娘将来的容貌。”说着从药箱里翻出个圆盒子来,“这个药膏对烫伤有奇效,老夫再去开几服药。”

郎中退到旁边去了,剩下几位夫人姑娘为着沈玉莲看了会儿,朱夫人颇为心疼,说上回朱含香寻了些上好的药,对恢复容貌有效,回头命人送来。沈夫人意兴索然的道谢,毕竟朱含香的嫌疑没有撇清,女儿被祸害成这个样子,她是实在没心情敷衍。

一群人又说怕打搅沈玉莲休息,前呼后拥的走了。

沈夫人坐在沈玉莲身边叹了许久的气,见女儿醒来,连忙问道:“怎么样了,还疼吗?”

沈玉莲的眼睛依旧肿着,瞧着屋里没外人了,才咬牙切齿的道:“娘,朱含香害我!”

“当真是朱含香推的四燕?”

“我虽没看见她推四燕,但四燕是踉跄着腿过来才撞翻烛台的,好好的,她怎么可能站不稳?”沈玉莲想起那可怕的一幕,再度哭了出来,“娘,你一定要给我做主!”

“竟然是朱家…”沈夫人喃喃,她自问这些年都是捧着那对母女,几乎没得罪过她们的,哪怕那次沈从嘉误伤朱成钰,也做够了伏低求饶的姿态,谁知道朱家竟还是这般心狠手辣!好好的花儿般的姑娘,现在整张脸被烫坏了,也不知能不能恢复。

沈夫人越想越是心疼,瞧着女儿可怜的模样,不由落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家的发迹全是靠朱镛一手提拔栽培,现下虽然也成了朱镛的左臂右膀,毕竟受人恩惠,这些年从来都是勤勤恳恳,知恩图报,谁知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沈家是倚仗朱家,可这就能成为朱家母女践踏她们的理由么?

沈夫人的指甲几乎是剜进了肉里,这会儿沈从嘉和沈司马也都闻讯而来,问明了前因后果,沈从嘉当即大怒道:“他们也欺人太甚,我们找他们去!”

“从嘉。”沈司马出声制止,他虽也心疼女儿,到底还是个政客。如今朱沈两家势力悬殊,沈家为朱家办事,虽说是朝廷的官儿,其实也是依附着朱镛的。这件事本身就是双方各执一词没有明确的证据,若是闹出去,朱家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捏死。

沈夫人当然了解这位夫君的心性,虽然她也晓得目前沈家的尴尬境地,但心里那口恶气却是怎么都咽不下去,不由哭道:“难道咱们就忍了么?”

“忍?”沈司马低声。扫一眼屋内,女儿满脸泪水好不可怜,儿子双拳紧握显然怒极,夫人也是满腔愤怒。找朱家报仇讨说法当然痛快,可这现实吗?

佛堂里并没有旁人目睹此事,哪怕沈家找上去也只是一面之词,能对峙得过朱家?就算朱家碍着面子给了点说法,回头在他的仕途上插一手,那整个沈家可就毁了!

恨啊!恨自己根基单薄,只能依附于朱镛,致使如今只能受辱却无反抗之力。

沈司马垂头良久,才缓声道:“这个仇,咱们必须报!从嘉,为父无能,现在还只能依附于朱镛,咱们要报仇,还得等,等哪天咱们不怕他了,才有资格去争个公道!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