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悬殊,弱者本就没有争取公道的力量。

“爹!”沈玉莲明白过来父亲的意思,登时哭了出来。沈夫人也晓得这一层厉害,被沈司马这一说,理智渐渐回归,许久才道:“那咱们就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在第二天就销声匿迹,沈家打死了丫鬟四燕,她是沈家买的奴仆,死了也没人会追查。朱夫人派人送了药膏过去,据说沈夫人道谢,提都没提朱含香推搡四燕的事情。

琳琅听到这些的时候,不免叹了口气。

弱肉强食,大抵如此吧。沈家这般态度,显见得是无力反抗才息事宁人,他们越是不闹不说,心里的积怨就越深,沈司马就再不可能是朱镛忠诚不二的左膀右臂。

这些事情她始料未及,沈朱两家离心离德她乐见其成,可沈玉莲那容貌…真真是可惜了!心里毕竟存着歉意,过两天跟蔺通那里讨个方子,又问了好些调理养容的办法,挑个日子去沈家看望沈玉莲一趟。

沈玉莲以前争强好胜爱挤兑人,这个时候却沉默了许多,她这回烫伤,大半个脸都烫坏了,自始至终都戴着帷帽,除了道谢之外,并不多说话。

秦蓁跟沈玉莲的关系还算不错,虽然平日里难免口角龃龉,这个时候到底心疼惋惜。

出了沈家门,秦蓁忍不住叹息,“可惜那天咱们都没瞧见,也不知香香是不是真的推了四燕。”

“看没看见有什么要紧,沈家难道还敢找朱家讨公道?”琳琅握着秦蓁的手,想想朱含香当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得逞后的快意,便觉得心寒。她不怕朱家母女,可秦蓁呢,她或许还拿朱含香当个朋友吧,不由劝道:“表姐,当时你留意看朱含香的反应了么?”

秦蓁摇头。当时那等情形,她看沈玉莲的伤势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注意朱含香啊?

琳琅低声道:“我当时看了朱含香,她眼里有快意。”见秦蓁讶然,续道:“这当然不能作为证据,不过朱家母女居心不正,往后表姐还是该防着她们。”

秦蓁大抵还是不太相信朱含香会那么狠,却还是点头道:“我记着了。”

因朱含香和沈玉莲前后脚抱病,加之年节临近,近来的宴会倒是少了许多。所谓过了腊八就是年,秦府上下忙着准备过年的物事,暂且将贺瑾瑜和秦钟书的婚事搁在一边。

琳琅这些天望穿秋水,就等着京城的来信,除了例行去蔺通那里诊脉,几乎不怎么出门。停云居里还是老样子,徐朗带着几个爷们住在那里,虽然下人们也张罗着,到底住着的不是正经主子,年节的氛围淡薄许多。

琳琅本以为徐朗过年时会回京城,哪只他半点都没这个打算,忍不住问了问,徐朗道:“朱家的事情才查到一半,现在回去必定前功尽弃。过年我就留在这里,正好探探底,等开春了再回去。”朱家的事最初还是琳琅引出来的,所以他也不隐瞒。

“不能回家过年,多可惜啊。”

徐朗便笑着瞧她,“那是你小姑娘的想法。”

“说得好像你多老似的。”琳琅撇嘴。

“我今年十六。”徐朗踱步到她跟前,端端正正的躬身站好,“有件事情得跟你说。”他的脸近在咫尺,虽然在温软的江南待了几个月,神色举止中还是带着漠北历练后特有的坚毅味道,尤其这般严肃时,身姿如渊停岳峙,带着熟悉的威压力量。

领兵上过战场的年轻小将,虽然在琳琅跟前一直都收敛锋芒,骨子里的气势却是掩不住的。

琳琅不由被他带得认真了许多,问道:“什么事?”

“回京之后,我去府上提亲吧?”

这话出人意料,琳琅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瞧见他眼中浮起的光芒,陡然又想起了那次在观景台上的偷吻。虽然那次一口回绝,心里也想着不去触碰感情,但是被他灼灼的目光包围,脑子还是僵了一瞬,道:“为,为什么?”

“我想娶你啊琳琅,害怕你要被人抢走,想早点去提亲。”

“可我才十岁。”

“女子十三岁就能嫁人,回京你也十一岁了,咱们定下婚约,不算早。”徐朗说得一本正经,心里却在偷笑。上回被琳琅回绝,当然是有些失落的,可后来认真想了想,她只是说她年纪小,并没有说不喜欢他呀!这段时间认真观察,徐朗到底找回了几分自信,所以语气也颇笃定。

琳琅怒目,“我不想十三岁就嫁人!”

徐朗瞧着她不言不语,他的气势其实很强,哪怕琳琅上辈子活到将近十八.九岁,装在这副十岁身体里的时候也拼不过。半晌他才忍不住一笑,拉过方凳坐在她身边道:“昨儿收到的消息,皇上已经有给太子选妃的意思了。”

“太子选妃?”琳琅乍然明白过来。当今太子年仅十三,按照惯例,选妃时朝中官员亲贵家里十岁到十四岁的女子皆可作为选择的对象,琳琅自然也在其中。

若论官衔,贺文湛的官位不算太高,琳琅未必就能被挑中,可她的祖父贺知秋是当今太师,她的伯父贺文瀚最近又成了太子太师,这两个人物往那里一摆,加之琳琅幼时在昭文馆里读书令皇帝印象深刻,是否会选上当然不晓得,但这选妃必然是逃不过去的。

既然参加了选妃,就有被选中的可能。徐家的徐湘也在备选之列,故而徐朗会得到这消息,以他对琳琅的了解,她未必愿意嫁入深宫,才会有此一问。

琳琅当然不愿意嫁进去!当今天子沉迷木工,太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君家的江山能保多久都是两说,琳琅绝不会想嫁给他!不过看徐朗这副样子…她瞪了他一眼,“你想趁火打劫!”

徐朗并不否认,只是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敲,“答应我吧六妹妹?我会好好待你。”

琳琅跳下凳子绕过他往屋外走,留下一句“我再想想”,赶紧跑了。

第51章

太子选妃是件大事,按理不会定在年节里。听徐朗的意思,等琳琅回京后他提亲都还来得及,琳琅更不会为此着急,她不讨厌嫁给徐朗,也许,还隐隐有点喜欢?不过她如今一门心思就等着贺文湛送来的家书,几乎是日思夜想。被她带动,就连秦老夫人都上了心,好几次猜测秦氏到底会生个外孙还是外孙女儿。

到了腊月二十的时候家书姗姗来迟。

琳琅迫不及待的拆开,匆匆扫完其间内容,顿时眉开眼笑,高兴的将信笺递到老夫人的手里,“外祖母你看,母亲生了个小弟弟!”信上也提起了大嫂的境况,十一月下旬诞下了一个儿子,老太爷和贺文瀚夫妇都很高兴。

秦老夫人瞧完了也是高兴,见着信上的母子平安四个字就更是放心了,当下就道:“正巧铃铛在这里,回头我备个礼物由你带回去,算是我这外祖母的一份心。”

琳琅当然欢欢喜喜的应下,这下子云开月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吴氏和秦氏这位小姑子感情也不错,念了句佛,笑道:“这下子铃铛可以安心过年了。”

可哪里能真的安心过年?盼着家书后心是放下来了,可想想那个盼了两世的弟弟,想想家里的父母亲,琳琅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回去。

愈近年底,府里便愈发忙碌,吴氏管着家务忙成了陀螺,梅氏要给她搭把手自然也是镇日忙着。年节里四处请酒,秦老夫人那里则是忙着收帖子,又定下了秦家请酒的时间,各处发帖。

秦怀恩这会儿也理清了政务,回家来了,秦家一大家子凑在一处,热闹又忙碌。

秦蓁和琳琅倒是得空,这些天不必外出应酬,新年要裁制新衣,自然要量尺寸、选衣料、选花样,首饰香包也都换上一套,一件件折腾下来,也是累得够呛。

将近年底的时候传来了一道消息,叫琳琅和秦蓁都有些惋惜——沈玉莲的脸烫伤后虽竟郎中精心调理,到底不能恢复原貌,这些天伤势虽好了许多,却留了不少疤痕,尤其眼角处都变了样子,据说是没法治了。

花一样的姑娘没了骄人的容貌,这多少叫人可惜,随之而来的消息则更是让众人诧异——

朱含香为了那日的事很内疚,觉得若不是她提出要求签,也不会有这个结果,母女俩都想补偿沈玉莲。朱镛视沈司马为亲信,不忍下属为爱女而苦恼,夫妻俩一商量,打算让朱成钰娶了沈玉莲,正室悬空,沈玉莲进门后做平妻。

虽说只是平妻,但以沈玉莲现下的情形,能嫁给朱成钰这个身份贵重、容貌冠绝之人,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多少女儿家求之不得的福气了!

琳琅猜不透朱家的打算,只觉得这一招委实叫人费解。秦老夫人和吴氏议论起来,也想不透朱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觉得沈玉莲的容貌毁于一旦,实在是可惜了。

这消息瞬时在淮阳城化作奇闻,传得沸沸扬扬。就连过年各家摆酒的时候也少不了窃窃私语。

沈玉莲近来始终将自己关在屋里什么人都不见,琳琅和秦蓁看了许多次也没见着她,只有她的姐姐沈玉蓉在,说起妹来,每回都能红了眼眶。

今次的宴会上也是,朱家设宴遍请城中亲贵,琳琅和秦蓁自然得去。往常沈玉莲是朱家的常客,而今没了她的身影,小姐妹们难免议论。一个说道:“听说沈家最近四处请名医,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莲姑娘的脸。”

另一个低声道:“那可是热油烫过的呀,就算要治,没个两三年可不成。而今我听说她用错了东西,脸上伤势更严重,雪上加霜呢!”

“不会吧?这时候了还能用错东西?”

也有人嗤笑一声,显出不信的模样,“沈家说毁容了你们就信呀?咱们谁都没见着莲姑娘,兴许只是夸大其词呢,说得多严重似的,谁知道究竟是多大的疤痕。”

有人表示不同意,“这哪能胡说?莲姑娘也十二了,故意传个毁容的信儿出去,谁还敢要。”

“谁说没人要的?朱公子不就说要娶她吗?”素日里仰慕朱成钰风姿的姑娘多不胜数,这会儿语气便酸溜溜的,“这下她该高兴了,能嫁进朱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几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见着沈玉蓉的时候到底停住了话头。

朱家的宴会向来宾客如云,一众姑娘都围着朱含香打转,琳琅跟着凑了会儿热闹,就又和锦绣出去散心了。每回来朱家都是如此,瞧着熟悉的景物人事,难免会想起前世那些糟心的事情,唯有散心观景方能排解。

正月里天气还没热起来,琳琅裹着大氅慢行,厅里姑娘们的笑闹不绝于耳。秦蓁因为喝了不少,这会儿被朱含香安排在里间小憩,加上沈玉莲没有出席,琳琅身边就清净了许多。

带着锦绣一路走到湖边,虽然不喜欢朱家,这里的布局陈设却都极佳,主仆两人闲谈慢行。到一处临湖的廊庑下站定,琳琅推窗望外,阳光渐渐暖热起来,昨夜的一场薄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绿树冰湖,倒是别样景致。

想起沈玉莲的遭遇,她却没了赏景的心情。虽然痛恨朱家,但不能不承认,前世朱家能坐上皇位,和那股狠劲是分不开的,朱含香如是,朱成钰更如是。当年朱镛双眼被射瞎,膝下二子朱成壁、朱成钰,皇位却落在次子手中,可见一斑。

人活于世,善良固然不可弃,适当的狠厉却也不可少,否则只能任人欺凌。眼前这一草一木,全都是教训!

觉得手里的暖炉凉了些,她叫了声“锦绣”,后面却全无声息。

琳琅意外的转身,才发现原本站在身后的锦绣不知何时已软倒在地,而今站在她身后的竟然是朱成钰!她吓了一跳,瞬时明白了朱成钰的意图,没有了锦绣,她只能自保,当即冷声道:“朱公子这是做什么?”

“琳琅。”朱成钰竟然直呼其名,他今日是主家,大概喝了不少酒,开口时酒气扑鼻而来,琳琅后面就是窗台,忍不住往侧边退开。

朱成钰察觉她的闪避,躬身近前低声道:“你讨厌我?”

“是。”

“为什么?”朱成钰逼近琳琅,几乎是将她困在角落的姿势,“我并不曾得罪过你,自相识后更是有意相交,哪怕你设计借沈从嘉的箭来射我,我也不曾追究,只是我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他的语气不是质问,倒有几分自怨自艾的味道,仿佛为此伤心。

琳琅当然不为所动,只是仰头盯着他,简短道:“请让开。”

“让开?”朱成钰嗤笑,却愈发靠近,“贺琳琅,我朱成钰活了十几年,头一次看上个姑娘,谁知道她却对我冰冷防备,你说我多失败?”他的容貌配上陡然柔和起来的声音,轻易就能敲动少女的心扉。朱成钰很清楚,往常兴起时佻薄姑娘几句,这样半醉温柔的声音,几乎所向披靡。

琳琅在他手里栽过一次,哪里还会栽第二次?朱成钰这般行径,只会提醒琳琅曾经的愚蠢,于是心中愈发烦躁厌恶。朱成钰山一样拦在跟前,她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姑娘,气力有限,试着推了几下只是徒劳,朱成钰却始终含着笑瞧她,纹丝不动。

烦厌憎恨升到了极点,琳琅猛然取下发钗,卯足了劲头,照着朱成钰胸口便刺了下去。

朱成钰本就酒醉反应迟钝,加上没料到琳琅会突然出手,根本躲避不及,琳琅这一下又用尽全力,尖锐的钗足瞬时深深没入他的胸口。

血迅速的沁出来染红朱成钰的衣衫,他登时大怒,再也没了调戏引诱姑娘的心思,一把握住琳琅的胳膊,狠狠瞪他。小姑娘漂亮的脸蛋近在跟前,酒后略有薄晕,虽然年龄不大,却也有惑人的美。琳琅使劲的挣扎,显然自己处于劣势,于是张口想要大声呼叫。

朱成钰却在那瞬间捂住了她的口,凑近了低声道:“你喊啊,叫人看见了,正好让你嫁给我。”那点刺伤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他也不管伤口尚自沁血,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一直都想,如果把你娶进了门,你还敢不敢这么大胆?”

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人恶心,琳琅瞧一眼昏迷不醒的锦绣,知道她是指望不上的。她的双手被朱成钰制住没法反抗,情急之下反而冷静了一些,瞅着他不注意,抬起膝盖便死命的朝着他的命根子顶过去。

朱成钰哪里料到这个娇贵的姑娘竟会使出这种下流招数,中招后痛呼一声,躬身护住腹部。琳琅趁机往外逃,她不怕朱成钰对锦绣怎么样,当务之急是自己脱身出去,叫朱成钰没法出手就是。

可她哪里跑得过朱成钰,还没到门口就又被捉了回去。

朱成钰这下是彻底毛了,一把将她拖过来想要抱在怀里。他早在看见琳琅独自出门时就打算过了,既然她吃硬不吃软,那就休怪他强行轻薄。哪怕用这种手段招来了别人,他也能解释为对琳琅爱慕极深、酒醉后不能自控。到时候木已成舟,他委屈一些往秦府和贺府去陪个不是,只要能把贺琳琅娶进门,往后她还不是任由朱家捏圆搓扁?

“救命!”琳琅高声疾呼,虽然气力不及,还是反手去抓朱成钰的脸。朱成钰最自负的就是这容貌,忙侧头闪避。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忽然有道身影疾略而至,瞬间便道跟前,冲着朱成钰的脸狠狠一拳砸了过去。这一拳下手极重,携风雷之势而至,朱成钰虽然也尽量应变躲闪,牙关却还是被打伤,嘴角沁出血。

徐朗满腔怒火,不待朱成钰站稳,立时揉身而上,重拳如雨点般招呼上去。朱成钰功夫本就不如徐朗,加上他酒醉应变慢,徐朗又因为怒火冲冲而出手狠厉不留余地,高下立分。

锦衣玉服的美貌公子被打得狼狈不堪,徐朗拳打脚踢了好半天才算解恨,扔下朱成钰,往回去看琳琅。因朱成钰心怀不轨,进来前早将附近的人遣散了,加上不远处的戏台上锣鼓热闹,两个人打了半天也没招来半个外人。

琳琅这会儿已然冷静下来了,衣服刚才被朱成钰撕扯得有些凌乱,这会儿心里也是恨极了,冲上去便朝他重重踢了两脚。解恨之余,心里却有无数的委屈悲酸涌上来,前世的凄惨收场、今日被欺受辱,她恨死了朱成钰这个混账!

小姑娘身子有些发抖,徐朗还以为是她害怕,心里又痛又气,顾不得旁的,上前就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六妹妹别怕。”他的怀抱坚实温暖,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琳琅靠在那里没有躲避。

前世的事情她从不曾跟任何人提起,心里憋着一口气,只想暗暗的拆了朱家的台,叫朱成钰败者为寇。可那些悲酸委屈积压隐藏得太久,这会儿一并喷涌而出,纵使她极力忍耐,还是忍不住的哽咽。

徐朗的心简直被这哽咽揉得乱七八糟,只是不住的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那头朱成钰已经爬起来了,恶狠狠的瞪着徐朗,却没敢叫人。徐朗暂且放下琳琅,走近朱成钰跟前,沉声道:“今日之事若传出去,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在军中令行禁止,驰骋漠北沙场时,刀头舔过不知多少人的血,这句话说出来气势慑人,自非朱成钰这等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可比。

朱成钰冷笑着想反驳,徐朗却迅速翻腕,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抵在他颈间,“我说到做到!”

两人对峙拼得是气势,朱成钰在默默衡量利弊,徐朗却是义无反顾。匕首的寒刃一分分陷进朱成钰的皮肉,血珠滴出来,迅速的沿着匕首滑落。

好半天,朱成钰才道:“好。”

虽然年纪身世相当,但徐朗眼里的某种东西,却叫他畏惧。

徐朗回身扶着琳琅,背对着朱成钰安排道:“我送六妹妹回去,这里发生过什么,相信你能解释清楚。”那满脸伤痕、屋里凌乱的家具,不能提贺琳琅半个字,只能归咎于其他,朱成钰自然能想出说法。

掐醒锦绣叮嘱了两句,徐朗便避开宾客带着琳琅往外走,只打发锦绣去跟秦蓁说一声,只道琳琅酒醉头晕,先行回府了。

朱家后院小径错杂,琳琅想起今日未听说徐朗前来,不由问道:“徐二哥不是没来赴宴么?”徐朗走在她的身侧,闻言并未回答。他当然不乐意赴朱家的宴会,但那并不意味着,他不会为了某人跟过来。

第52章 

从朱家到秦府并不太远,徐朗骑马跟在琳琅身侧,穿过市井长街,到了秦府门口时就问道:“六妹妹打算何时回京?”

“二月初吧,那时候京城也渐渐热起来了,等我回家时应该也不冷了。”她毕竟挂念着秦氏和贺文湛,“还是想早点回去,弟弟出生后我都没见过他。徐二哥什么时候启程?”

“跟你一起走,路上也好照看着你。”

他这来江南和回京的时间也太凑巧了吧!琳琅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又问道:“朱家那边的事情都查清楚了么?上回说他们跟山匪勾结,徐二哥后来还查过吗?”

“朱镛很谨慎,这段时间防范得紧,我没有下手的机会。”徐朗倒是胸有成竹,看那模样,应该是已经有了安排,等他离开江南,朱家放松了警惕,便可下手暗查。

这自然是琳琅乐见其成的,为了贺家和徐家,朱家的底儿是越早翻了越好。不过朱镛身为节度使,那地位可不是拿馒头换来的,以徐朗一个少年郎的阅历和本领,想要在人家的地盘上查出蛛丝马迹,并不容易。

唯一欣慰的是徐朗已然发现了端倪,能查到实据扳倒朱家最好,就算不能成事,漠北军早做准备,到时候哪怕朱家造反,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她于是加把劲儿,“徐二哥可要认真查呀,总觉得朱家不安分。”

徐朗笑着觑她,“怎么不安分了?”听她的语气,这并不是胡乱猜度或者是负气之语,显然是发现了些端倪,可她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哪里能有这样的见识?琳琅笑着没说话,跟他道别一声,便一溜烟进了秦府。

她一反常态的提前回来,倒让秦老夫人意外。这会儿吴氏和秦蓁都还在朱家,琳琅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怕当面去回吴氏时会被朱家挽留走不开,才先行回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秦老夫人关怀了几句,就叫她回去了。

年节里四处都是热闹的,今日朱家请,明日秦府宴,连着几天都有大大小小的宴会,就连吴氏都有些吃不消,更别说琳琅和秦蓁两个小姑娘。

琳琅既已成功让沈朱两家起了隔阂,这会儿也不再热衷于这些宴会了。一则是怕再碰见朱成钰麻烦,再则也是近来折腾得身子疲累,确需养神。就连睿郡王妃设宴,琳琅也以卧病为由没去。

横竖睿郡王妃如今瞧上的是秦蓁,让她和君煦相处时少个人,自然是更好的。琳琅本就是为了养病才来的江南,称病时别人更是没话说,如此偷闲躲懒,看看已近上元节了。

上元节每年都有灯会,不管在京城还是偏僻乡里,赏灯可都是大事。琳琅这些天陪着秦老夫人在家里说话,除了中间去过徐朗那里两次外,已经许久没出过门了。这一晚秦蓁自然要去瞧热闹,琳琅久闻江南灯会之名,自然也颇期待。

在京城的时候,但凡灯会等事都是贺卫玠带着琳琅姐妹几个出门去,大夫人和秦氏等人单独和其他贵妇们相聚。到了秦家,秦怀玉和秦怀恩兄弟俩跟秦蓁的关系平平,虽说是至亲骨肉,只是一个为官在外需要应酬,一个整日和书院的儿郎们相交,倒从没带秦蓁去过灯会。哪怕上次去眉山书院,也是秦怀恩将妹妹们带到书院就散了,不会同游。

是以秦家的规矩,元夕夜赏灯是由吴氏带头,带着梅氏和秦蓁、琳琅姐妹俩出去。

淮阳城繁华,比之京城又是一番滋味。花灯次第相接,桥头水畔、画舫楼阁,哪儿都是五彩流光。姑娘们三五相携,郎君七八成群,装饰富丽的精致马车在人群中慢慢行过,香气绵延。坐在画舫里慢慢摇浆过去,桨声灯影、水波丽人,真真是美不胜收。

沿着河道游玩一阵,便往摘星阁去了。

摘星阁是淮阳城里顶有名的酒楼,楼高四层,在一众民居商铺中鹤立鸡群,只比金光寺的佛塔低一些罢了。因这里地势好,站在里面能俯瞰整个淮阳城,到了赏灯这等盛会时,便是千金难求一座。

那老板也是个风雅之人,是夜设个灯谜会,从楼门口直至顶层,一道比一道难,唯有猜出所有答案的人才可登顶摘星阁,踏上观景台,纵览无边夜色灯光。

琳琅和秦蓁年纪都不算大,猜这些灯谜主要还是沈玉蓉这等十五六岁的姑娘们,因此她俩也不会去凑热闹,只管和吴氏、梅氏坐在早就选好的雅间里,听琵琶轻弹、歌女清唱,临窗观景时但见街巷间飞檐交错,华灯溢彩,歌舞百戏在今晚也聚了个全,哪里都是热闹明亮的。

若是在京城跟着贺卫玠,琳琅这会儿必然要吵着去瞧瞧那些杂耍,不过吴氏虽然慈和,在这方面管得却颇严,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向来不许秦蓁去胡闹,琳琅自然也得乖乖呆着。

摘星阁里往来的都是淮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一会儿吴氏身边的妈妈来回,说是朱家母女来了。言未尽,朱夫人和朱含香已然掀帘进来,今夜她们打扮得自然富丽无端,朱含香虽然脸有瑕疵,脂粉掩盖之下依旧姣好妍丽,两家人难免客气几句,一起笑看灯市。

这里繁华热闹,沈府的某处却惨淡冷落。

搁在往年,沈玉莲是最喜欢花灯会这样场合的,所谓灯下观美人别具姿色,她晓得这个道理,所以总要精心装扮一番,到摘星阁里转一圈,专盼着跟朱成钰偶遇。今年十一月的时候她就盼着过年了,早早的选好了适宜在星辉灯光下穿的衣料,吩咐人尽早赶制。

衣裳经她亲自督制后完美无缺,妍丽精致,可人却已经不再漂亮了。

沈玉莲瞧着桌上的那一套衣衫,那绣纹、花样、配饰、点缀全都是她挑选的,就连那一套钗簪耳铛也都是为了衬着这个而做的。衣服送过来的时候是腊月,那时候她已然被朱含香烫伤了脸,可还是抱着些希望,盼着容貌能早日恢复,好赶在灯会上穿给倾慕的郎君看。

可是谁能料到,精心调制了无数药膏,最终却没有起色呢?

今夜元夕,她原该穿着新衣去摘星楼的。

丫鬟早已被沈玉莲斥退下去,这会儿屋里只她一人。她展开新衣,慢慢的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的时候里面是个已有了窈窕曼妙味道的少女,若不是脸上那些深红甚至紫色的疤痕,定能吸引一众少年郎的目光。

眼光片刻都不愿再那些丑陋的疤痕上停留,她取出一段面纱罩着,刘海盖住额头处的疤痕,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挨个将那些钗簪戴好,沈玉莲暂时忘记了脸蛋,仿佛平时一样盛装——香囊、丝带、绣鞋、手镯、耳铛、流苏…样样都是精致的。

到得最后,唯有香粉和胭脂盒子纹丝不动。

沈玉莲移开视线,只看着镜中的少女。还是很美的吧?身段和打扮比朱含香差不了多少。

屋里安静得很,极远处的丝竹笙箫却清晰入耳。蓦然想起去年的元夕,摘星楼里的夜色灯光,那个迷人的少年郎,还有春心惴惴的少女…朱成钰说要娶她,沈玉莲当然高兴,如果,脸还没有被毁的话。

可现在又算什么呢?怜悯?补偿?那些她都不想要。

容颜早就毁了,哪怕嫁给了朱成钰,他必定也不想看自己这张丑陋的脸。曾经盼望过许多次,幻想着他来提亲,幻想着洞房花烛,为君嫁衣。

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等父母找朱含香报仇么?她等不到那一天。

因为沈玉莲晚饭时发了好大的脾气,丫鬟们都已经躲到了院外,甚至有人偷偷溜出去观灯去了。沈夫人今晚还有应酬,偌大的府里其实安静得很。沈玉莲悄无声息的出了门,为了不引人注意,还披了件黑色的斗篷裹住身子。

去摘星楼的路很熟悉,沈玉莲穿过熙攘的人群,行过连绵的花灯,娇艳的少女们笑如银铃,挺拔的郎君们温文儒雅。这些快乐,原本都该属于她啊。

走过曲折街巷,摘星楼外热闹如旧。沈玉莲拿出早就备好的信笺和银两,寻了个传话的小厮,而后拣着僻静处到了四层。

这里原本是个暗道,沈玉莲以前喜欢玩,在摘星楼的时候将这里摸索得很清楚。暗道隐蔽幽谧,少人往来,后面倒是开着的,月光洒下来别有味道,摘星楼下的凌波河边停了不少画舫,其实这里也是个不错的观景台,只是逼仄了些。

雅间里朱含香咬着软糕,正靠在朱夫人身边软语撒娇。贴身的丫鬟走进来,瞅着旁人不注意时将一张折成心样的信笺递给她,另外还有一枚小而圆润的玉玦。

心陡然砰砰跳了起来,这玉玦朱含香是见过的,是君煦以前用过的东西,虽然后来消失不见,朱含香却还是印象深刻——对君煦的用物,她向来都很上心。

借口出恭到僻静处展开信笺,那果然是君煦的字迹,虽然只寥寥几个字,却叫她欣喜若狂。四层的暗道她当然知道,那时候和沈玉莲玩闹,无意间撞到那里,还碰见了君煦。

掌心握着那枚玉玦,已经见了汗意,朱含香借故支开丫鬟,偷偷潜入暗道。

心里雀跃澎湃,这算是偷会情郎吗?最初光线还颇暗,往里走时渐渐亮了起来,有人披着黑色的斗篷站在那里,正望着星空。那人旁边的位置空着,仿佛就在等她的到来。

朱含香心里窃喜,靠近跟前低声道:“世子找我?”

那人点了点头却没说话,隔着斗篷勾手,是叫她靠近的意思。这里景致其实也不错,虽然逼仄狭窄,但淮阳城里绵延的灯火还是能收入眼底,加上空中月色明亮,实在是个妙处。

朱含香走上前去,暗道废弃已久,前面早已没了任何拦着的物事,以前她还曾仗着胆子在那里坐着吹风,实在是件刺激又愉快的事情。

脚步还没站定,旁边的人却突然往后退了半步,朱含香诧异的看过去,猛然瞥见一角面纱。

不对!她陡然惊醒,想要逃避却已经来不及,沈玉莲谋划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在她尚未防备之前用力一推,朱含香便惊叫着摔了下去。

尖叫声虽然淹没在四周喧闹的丝竹声里,河对岸观灯的人却也瞧见了有人掉落。河里一声巨响,朱含香没入其中,人群里多的是会水的人,依稀看见那是个衣衫富丽的姑娘,忙去营救。

眼尖的人也已瞧见了沈玉莲,指着那暗道的出口道:“看,那里还有人!”

人群的目光迅速汇集,对着她指指点点。斗篷早已被丢弃,沈玉莲一袭丽服在夜风中飘动,轻纱覆着面容,头上点缀的宝石在月光下尤为夺目。

她等了片刻,又觉得好笑。朱成钰现在肯定还在里面猜灯谜吧,必然瞧不见她的这副盛装,也罢,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他总能听说吧。就算他恨,也该记得是她沈玉莲,盛装丽服,临风站在月光下,将他的妹妹推下高台。他记忆里的沈玉莲应该还是那个漂亮的少女,永远娇笑嫣然。

取出袖中藏着的匕首,沈玉莲对准咽喉便刺了下去,身子也在那一瞬间跃出,直扑水面。尖锐冰冷的触感落在颈间,叫她瞬时升起些悔意,可那已然来不及,落入刺骨河水中的那瞬间,呼吸再难为继。

人群的惊呼声响彻摘星楼,血融入河水,转瞬即散。

朱夫人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片刻,她们的窗户对街而开,对另一侧的事情并不知情,只知道底下观灯的人群都看着摘星楼,惊呼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