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能得贺学士如此夸赞?不胜荣幸。”裴明溪近来性格渐渐开朗了一些,脸上多了笑意,道:“原该亲自送过来的,不过你也晓得我们这边,除了去画院,其他时间夫人不许我轻易出门。”

“出门都不许啦?”琳琅啧啧一叹,“听说岚姑娘定亲了?”

裴明溪点头道:“是工部员外郎姜家的公子,对了琳琅,三月里我要跟随师父去南疆,恐怕你成婚时不能亲自道贺了。到时候带些南疆的土物给你顽。”

“这有什么,你那幅画我一直放在案头,比什么都好。去南疆做什么?”

“师父说要去那里采风,要我跟着去长长见识,爹也同意了。”裴明溪握着琳琅的手,多少有些不舍,“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成亲,往后可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句话该我说才对,南边过段时间恐怕要闹春荒,到处乱着呢,你路上可得小心。跟紧你师父,可别丢了。”裴明溪的师父琳琅只听过名头,说是姓隋名远道,今年二十六岁,正好大裴明溪一轮。

贺文湛在文人圈里朋友不少,跟这位隋远道也有过来往,据说也是个画痴,沉溺在山水花草之中,至今未娶,是个风雅有趣的人。裴明溪自打进了画院就跟着她,据她的说法,隋远道待她很不错,这半年多跟着他,裴明溪不止画艺见长,连性子都被带得活泼了些。

这当然是琳琅乐见其成的。以前裴明溪因为身世尴尬,在京城并没几个朋友,平常在家里又安静独居,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看她而今的转变,想来这位隋远道功劳不小,裴明溪这一趟入画院,还真是收获不少。

两个人又说了半天话,见着裴明岚带丫鬟出来,裴明溪这才告辞走了。

过了年节,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二月里四处冒出青青嫩芽,春风一吹,嫩绿的柳叶儿舒展开,梁间燕儿归来筑巢,就又是一年新气象了。

收起冬衣换上春衫,渐渐的婚期临近,琳琅试过嫁衣凤冠,秦氏那头又将裴家的铺子田产等东西打理好,因琳琅年纪还小,早早就选了可靠的妈妈□□着,到时候帮琳琅打理陪嫁的各种生意。往常这些东西都是魏妈妈管着,而今仓促间□□的人毕竟有限,秦氏便让魏妈妈先过去在琳琅那里打理一年,倒忙坏了魏妈妈。

兰陵院里满满的都是备嫁的氛围了,除了那些嫁妆,陪嫁的丫鬟婆子也是少不了的。这些人有些是秦氏买的,大多却还是贺府里的丫鬟,或有人在贺府有家人为奴,陪嫁时这些都得打理交割清楚,琳琅要挑几个可靠妥当的人,也破费功夫。

院里的一树海棠早又吐出碧叶,零星打了几个花苞,那一架紫藤也长得茂盛起来,虽还没开出紫色花串,春光之中也颇好看。

徐朗送的静静如今已长大了些,琳琅将它交给锦绣照顾,因贺卫琛喜欢这些小东西,几个月相处下来,小家伙对着貂儿倒生出了些依恋。琳琅这里舍不得秦氏和贺文湛,更舍不得这个粉嫩可爱的小弟弟,只盼着时间慢慢流过去,好教她能多贪图几天兰陵院的安乐。

三月三上巳节一过,兰陵院外的花圃里就开满了各色的花,一簇簇一丛丛热烈似锦,叫人看了心生喜悦。院里也是春光大盛,红花绿树明媚鲜艳,海棠丁香的浓荫遮着春光,芭蕉下丽服新装的琳琅抱着貂儿闲坐,天然图画。

到得三月初八那天,在御街边杨柳低拂、樱桃开花的时候,徐家的一百零八抬聘礼送到了贺府。

69

贺府已经许久没办喜事儿了,这回琳琅出嫁又是皇帝赐的婚,大夫人和秦氏一起操办着格外热闹。

琳琅已然盛装打扮了起来,艳丽的嫁衣是早早就裁制好了的,金线银丝绣出细密繁复的花纹,华丽贵重。凤冠是秦氏亲自过问做出来的,请了京城几位有名的匠人,金凤玉翠点缀其间,薄如蝉翼的金翅颤颤巍巍,大小匀称的一百零八颗珍珠晕出淡淡光华。

琳琅端坐在镜前,有种恍如梦中的错觉。

秦氏就在她的旁边坐着,唇边噙笑,目光只在女儿脸上流连。

曾是何时,琳琅也曾披过一袭鲜妍嫁衣,那时舅母帮她通发理妆,琳琅曾默默噙泪,无比盼望娘亲能陪在身边,而今这愿望得以实现,对比之下生出的喜悦冲淡了分别的伤感,她扭头瞧着秦氏,微微一笑。

秦氏心里满是不舍,对着女儿上上下下的打量,生怕嫁衣或者凤冠有什么疏漏。然而再不舍,女儿终究是要出嫁的,吉时一到,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是要接新娘子了。

出了兰陵院拜别父母和两位老人家,徐朗就在府外等她。今日他迎娶心爱的小姑娘,自是春风得意,一袭大红的喜袍穿在身上,精神振奋。心里是按捺不住的期待,终于看见了那一角嫁衣,心爱的小姑娘被人背了出来,这两年里她的身条儿窜得快,这会儿已显苗条玲珑。

他的目光落在琳琅身上,因周围有不少亲朋好友,倒是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强按下心中激动。好不容易等她上了花轿,锣鼓乐曲奏起来,队伍迎着新娘子往徐家去了。

从贺府到徐家的路琳琅走过无数便,如今坐在喜轿当中,听着街边的叫卖嬉笑,甚至能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处。渐渐靠近徐府,那里的热闹动静远处可闻,落轿后由喜娘扶着走出来,徐朗就在后面相陪。

徐府里早就聚满了前来道贺的宾客,除了寻常往来的人家和亲戚,因这是皇帝赐婚,虽然国公爷不在,也有不少同僚前来道贺,纵是徐府里宽敞,这会儿也显得有些拥挤了。

大红的绸缎连着新郎新娘,两人隔着两步的距离,一起往喜堂里走。周围是贺客们的说笑声、孩童的玩闹声,厨房里早就备好了席面,这会儿甚至能隐约闻到饭菜的香气。很煞风景的,琳琅觉得有点饿,不过还是得忍着。

拜过天地、高堂,夫妻二人对拜时,一个是高壮健朗的猛将,一个是娇美玲珑的少女,倒极有美人配名将的味道。喜娘高高兴兴的喊了一声“送入洞房”,琳琅便被人扶着往两人的洞房里走。

贺客们大多在前面,出了喜堂一拐,周围就清净了许多。徐朗就在她旁边走着,向随行的丫鬟仆妇开口道:“我扶着她,你们在后面跟着。”

新姑爷发话,这些人哪敢不从,连忙将琳琅交在徐朗手中,撤身退后。

徐朗本就身姿颀长,琳琅虽然近来长高了不少,也只到他的下颚处,他伸开手臂将琳琅拦在怀里,喜袍展开,几乎将她裹在其中。后面仆妇们的视线被挡住,徐朗变戏法一样拿出个小荷包,里面藏着几枚蜜饯。

从喜堂到洞房有一段路要走,有了这几个蜜饯充饥,琳琅总算能不挨饿了。她这会儿头上还蒙着盖头,凤冠虽华美,到底也沉重,压着脖子酸痛不说,走路都费劲,大清早的用饭后至今水米未进,要没这点蜜饯撑着,真是得累瘫了。

不能抬头跟徐朗说话,琳琅半靠在他的身上,右手藏在他的披风里,往他腰上环过去。

徐朗喜出望外,不由低头看她,入目的却只有红色的盖头。

好不容易到得洞房之中,行了几道礼,徐朗便被拉出去陪宾客了。这会儿琳琅倒是得空,叫人都退出去,只留锦绣在旁伺候。屋里备着不少果点,倒是能垫一垫肚子。这一日虽不必琳琅太费神,但那沉重的凤冠压在头上,哪能不累?

吃了点东西,那凤冠霞帔却还不能卸下,锦绣取了个迎枕给她靠着,琳琅靠在那里歇了歇,不知不觉便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近入夜,前院里的喧闹声这里是听不见的,许是锦绣叮嘱过喜娘,洞房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悄悄的侍候在外面,没半点动静。

琳琅眯了眯眼,小憩后精神头好了许多,便让锦绣叫人进来伺候。她这趟嫁过来,秦氏怕徐府的丫鬟用着不习惯,将日常用惯的锦绣、锦屏、水香、木香、书香、玉香六个丫鬟都陪了过来,另有杨妈妈帮着管事,韩妈妈帮着打理嫁妆。这会儿只有锦屏和水香、木香在身边,徐府在这里亦有几个丫鬟伺候,几个人鱼贯而入,在桌上摆了简单而精致的饭菜。

那头的宴席还没结束,新娘子这里没挑盖头,能否先用饭,还得看婆家的规矩。显然徐夫人颇为照料,这几个丫鬟面上倒是恭敬,摆饭时半点儿声息都无。

琳琅嫁过一次,晓得做媳妇和姑娘的不同,这时候也不发话,待摆好后就叫她们退出去,只留锦绣和水香在旁伺候。

饭菜倒是精致可口,渐渐的外面天色暗了下去,屋里的龙凤烛慢慢燃烧,琳琅估摸着徐朗该回来了,便依旧整理好了凤冠盖头,端坐在床内。

屋外响起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寻常徐朗走路时都是悄无声息,这会儿听这声音,显然是喝了不少。喜娘一脸笑容的陪着进来,手里拖着金盘玉如意,徐朗倒还勉强算清醒,拿玉如意挑开盖头,目光落在琳琅脸上。

喜娘招了个手儿,锦绣这会儿已经将东西都打理好了,屋内的闲人便都退了出去。

屋门关上,烛火闪了一闪,琳琅垂着眼眸坐在那里,鼻尖是徐朗身上的酒气,却让人想要亲近。半晌都没有动静,她微微抬头看了看,就见徐朗脸上带着醉红,眼睛却格外明亮。

他的习惯琳琅也晓得一些,越是喝得多,眼神就越明亮,除非真个喝得烂醉,否则只会越来越清醒。方才那脚步声叫她以为徐朗已经沉醉,这会儿看么…大概也就五六分的醉意吧。所以他刚才是在装醉?

琳琅诧异的叫了声“徐二哥”,徐朗便蹲身在她面前道:“该叫我夫君了,琳琅。”他的手指很自然的抚上琳琅的脸,白腻柔润的触感,嫩红的双唇就在眼前,他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一吻。

毕竟是新婚,琳琅有些害羞,低声道:“凤冠还没除呢,压得我头疼。”徐朗便取下华丽的凤冠,渐渐凑近琳琅的脸,鼻息柔软的落在脸颊,痒痒的。

他的眼睛愈发明亮,里面的灼热已经无法掩藏,徐朗忽然勾唇笑了笑,一把将琳琅揽进怀里,翻了个身,竟是抱着她直接躺在了床榻上。

天翻地覆之间琳琅一声低呼,所幸徐朗并没有直接将她压在身下,只是抱在怀里瞧着,目光片刻不离。

琳琅没话找话,“听刚才的动静,还以为你喝醉了。”

“你还在等我,我怎么能喝醉?”徐朗将她按在自己的胸口,修长的双腿并拢,成了琳琅的坐垫。身高腿长的好处大抵就在于此,可以随意自如的让她贴在身上,亲密无间。

窗外弦月弯弯,月光透过细沙渗漏进来,却不及屋中凤烛明亮。

“琳琅,我真高兴。”徐朗碰着她亲了亲,十七岁的人已经有了成熟男子的气息,饶是琳琅揣着个将近二十岁的心,这会儿也忍不住脸红心跳。

不过好在琳琅现在才十二岁,有足够的理由装糊涂,避开某些叫人羞涩的东西,她便从徐朗身上溜下来,钻进了被窝里,“好困啊,赶紧睡觉。”新娘子在新婚当夜是不许沐浴卸妆的,琳琅也忘了脱那袭华美嫁衣,尽量往被子里缩。

徐朗那里却不好糊弄,随手挑起她露在锦被外的一角嫁衣,“你打算穿着这个睡?”也不等她回答,伸臂连同锦被将她抱在怀里,脸颊相贴,低声道:“让我好好抱抱。”

盼望肖想了无数遍的场景成真,这一整天他都疑心自己是在梦中。

她的脂粉和发间都有淡淡的香味,白嫩的脸蛋耳垂就在唇边,徐朗却只能极力克制——她现在才十二岁出头,连葵水都还没来呢,男女之事上更是不通,徐朗可不敢在新婚之夜吓着她。

不过这样的拥抱已经叫人觉得幸福,他抱着琳琅侧躺了会儿,琳琅在被里闷得有点难受,哼哼了两声。徐朗会意,放开怀抱,道:“先把外衣脱了吧。”琳琅便道:“那你先出去,我叫锦绣进来伺候。”虽然亲过抱过,但陡然要在这个以前被她视为“大哥哥”的人跟前宽衣,感觉委实奇怪。

“早就吩咐人不许打扰了。”徐朗半坐起身,将身上的喜服除去,只留中衣在那里。知道小姑娘面皮薄,徐朗也不急着来,当下进内室去盥洗,将那一身酒气洗去。

再出来时,琳琅已经穿着中衣缩进了被子里,青丝被拖在枕畔,她将锦被拉到下巴那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已经平躺着装睡了。

可徐朗又不是真的喝醉,哪里能分辨不出来?刚才说话时她精神奕奕,显然已经是休息过,哪里能这么快就睡着?当下不做声,脱了鞋袜,掀起锦被钻进去,紧贴着她躺下。

琳琅的睫毛颤了颤,却是装作不知。

徐朗心里暗笑,轻声叫了句“琳琅?”见她没反应,便伸出手臂环在她的腰间,手腕一动,小姑娘就正对着他了。柔软的腰肢在握,心爱姑娘紧贴在他怀里,鸳被同帐,饶是徐朗刚才已拿凉水醒神过,这会儿心里还是一阵颤抖。

好在他自制的功夫极深,虽然喝了酒,运气一番调息,让狂跳的心平缓了下来。不过还是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他这里风轻云淡,琳琅这里却十分难熬。她滚烫的手掌就贴在背后,她的手也被他带到了劲瘦的腰间,整个人贴在他的胸膛,这样亲热的姿势叫人心慌。可她不能睁眼,否则这会儿徐朗喝了酒,若他想做什么,岂不是很尴尬?不如努力装睡吧,好歹熬过这一夜,后面只要他不喝酒,还是可以讲道理的。

徐朗当然猜不到她的心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的脸蛋越来越红,那睫毛也仿佛蝴蝶羽翼般颤抖起来,小姑娘的手却纹丝不动,极力的装睡。

让她适应适应吧,徐朗暗自一笑,将琳琅放开一点,让她以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的臂弯,另一只手盖好了被子。虽然不能行夫妻之事,但是能这样抱着心爱的姑娘,已弥足珍贵。徐朗,知足吧!

凤烛安静的燃烧,柔和的光晕笼在她的脸上,徐朗侧头看着她,唇边的笑意始终不退。渐渐的小姑娘呼吸平稳起来,想必是真的睡着了,徐朗便又伸臂抱住她,满足的阖眼。

从此之后,这小小的床榻不再冰冷孤单,从此之后,午夜梦回时,再也不是触不到她的巨大空洞。

那时他年少飞扬,驰骋沙场时满心建功立业,从不觉得孤单。直到她在心里印得越来越深,他才渐渐觉出寂寞,想要将那玲珑可爱的姑娘抱在怀里安然入睡,然而这样的肖想只会让思念越来越深。在漠北的那将近二百个日夜,他曾发狂一样想念她,如今,最爱的人终于入怀,再也不会有那样巨大的空虚。

是引他陷入孤寂深渊的□□,也是拉他回到温软人间的解药。这世间于他而言,唯独她有着这样的本事。

甜蜜而无奈,徐朗再度笑开,亲了亲她的眼睛。

70

次日清早简单梳洗之后,琳琅便跟着徐朗去了上房。新媳妇儿嫁进来,头一天自然要拜见家里的长辈们,眉寿堂里这会儿聚得齐全,徐老夫人坐在上首,一侧坐着大夫人楚寒衣和三夫人姚氏、琳琅的大嫂胡氏、徐湘,另一侧是二老爷徐奉良和二夫人窦氏、二房的儿媳沈氏和大姐徐浣。

除了徐胜今儿一早就出去游玩之外,徐府里在京城的主子算是聚齐全了。

徐朗陪着琳琅走进去,便有小丫鬟摆好蒲团,夫妻俩给徐老夫人磕了头,便该敬茶。在座的人琳琅虽然未必有深交,却都见过,便捧了茶盘先给徐老夫人敬茶。

徐老夫人和琳琅的祖母是堂姐妹,俩人出身差不多,所以从小就爱攀比,小的时候比衣裳首饰和长辈的宠爱,长大了比嫁的人家,到老了虽然都不像以前那样好胜,却还是要比一比在家里的地位威严。

贺老夫人自打贺瑾瑜的事之后,零零碎碎的出了不少杂事,因为有贺老太爷压着,不敢再任性作福,这一年里蛰居在庆院堂,虽然一样的好吃好喝供养,到底失了以前作为当家主母的威信。

徐老夫人这里可就不同了,老国公爷早逝,徐奉先袭着国公之位,因不能时常在老人家跟前尽孝,对老夫人极为恭敬礼待。徐家里虽然同样是大夫人楚寒衣当家,但老夫人的地位却还是很高,虽然偶尔会闹点不着调的事情,但没有丈夫压着,儿子又不敢管她,所以骄矜得意了不少。

这回琳琅出嫁时贺老夫人露个面便走了,倒是徐老夫人被一众相交的贵妇们围着,听了不少恭维的话。

不过毕竟姐妹之情还在,贺老夫人在家里地位降下去,徐老夫人虽然暗暗得意,却也觉得姐妹吃了亏,贺家这几个儿媳孙女们忒不孝顺。如今琳琅嫁进来,徐老夫人自然要敲打一番,是以琳琅恭恭敬敬的举着茶盘时,徐老夫人并不立时接,反而偏过头去,跟二夫人说话。

琳琅觉得有点尴尬,偷偷看了徐朗一眼,便见他也颇意外。

眼瞧着老夫人是要给下马威的意思,徐朗当即接过茶盘自己捧着,恭敬道:“请老夫人用茶。”

徐老夫人的眼神儿可留意着这里呢。昨天琳琅的嫁妆铺满长街,秦氏那里陪嫁得十分丰厚,这桩婚事又是皇帝亲口赐的,老夫人生怕孙媳妇儿骄矜,正想着立威,哪里料到徐朗会来这出?当即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似笑非笑的道:“不是新妇敬茶吗?”

徐朗面不改色,睁着眼睛说瞎话,“都怪孙儿鲁莽,昨儿不小心伤了琳琅的手臂,怕她端得太久了撑不住,在您跟前失礼,就代她端着,茶当然还是她敬的。”

这事儿当然没人能查证,但徐朗护着妻子的姿态已是显而易见。徐老夫人干笑了两声,端过茶杯抿了一口,教身旁的银凤取了个螺钿小匣子过来,拿出其中一支金镶玉蜻蜓簪戴在琳琅头上,道:“嫁进我徐家的门里,就是我徐家的媳妇,许多规矩还是该学的。”

徐老夫人慢吞吞的抿着茶,意欲再说几句话,琳琅已卖乖道:“多谢老夫人教诲,我记着了。”抢在老夫人再度开口之前,徐朗已然拉着她起身,往楚寒衣那里去了。

琳琅心里暗暗诧异。她对徐家的了解不算太深,寻常和徐朗兄妹往来得多,跟这位老夫人的交道除了年节和宴席上的拜见之外没多少,瞧眼前这情形,徐朗对这位老夫人似乎颇有芥蒂?

再看徐老夫人,正欲开口时孙子孙媳妇已然离开,她竟然也不恼,只是瞧了徐朗一眼,依旧神色自如的坐着了。

因徐奉先在漠北,公婆里缺了一个,琳琅也就只能给楚寒衣一个人敬茶。

这位婆母到底是将门出身、上过沙场的人,加上当时是徐朗执意求取琳琅,倒没有为难琳琅的意思,取下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给琳琅,笑道:“这是先先前太后赏的东西,明之小时候喜欢这个。”又仿佛开解一样,道:“你年纪比湘儿还小,正是该天真烂漫的时候,学规矩的事情慢慢来吧,有不懂的只管来我那里。”

琳琅自然也应着,而后给二房的叔叔婶婶敬茶。这两位倒是乖觉,侄媳妇儿入门,这次也不过是改口混个脸熟,送了样东西,也没多说什么。

而后便是琳琅的大嫂胡氏。胡氏的父亲原是镇西将军,后来为国捐躯,皇帝怜她是忠臣之后,便做主将她嫁给了徐朔。不过胡氏自幼体弱,后来父亲战死更是令她伤心,身子一直都柔柔弱弱的。

琳琅叫一声“大嫂”,胡氏便也细声细气的唤“弟妹”。到了沈氏那里,徐胜比徐朗小一个月,虽然沈氏早入门,年纪也比琳琅大,却还是得叫琳琅一声“嫂嫂”,两人见礼完了,各自归座。

徐朗和琳琅的座位就在楚寒衣、姚氏和胡氏的下首,紧贴着琳琅的是徐湘。她今儿显然也颇高兴,挤了挤眼睛,打趣一样低声叫道:“二嫂?”琳琅抿唇微笑,瞅着没人见时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以前她来徐家的时候都是以客人的身份,加上年纪小,倒是十分自由,自然不曾留意过徐家的内事。而今成了人家的媳妇,那身份可就不同了,琳琅坐在那里时暗暗打量众人,徐老夫人的目光十有七八都是投到二老爷徐奉良那里去,连带着二夫人都沾光,说话说得热络。

楚寒衣则稳如山岳,偶尔凑趣说两句,二夫人便也应和几句。三房是庶出,姚氏那里话也少,不过毕竟丈夫的军功和官位放在那里,她靠着丈夫得了诰命,比二夫人可风光多了。不过府里毕竟是老夫人为上,她老人家宠着老二,姚氏自然不敢造次,便始终含笑坐在那里,静静的听她们谈天。

胡氏身子弱,性格也沉静,嫁进来后跟丈夫相聚的时间数的过来,难免失意冷落,坐在那里跟个木头人一样,仿佛陪衬。

心里大概有了数,琳琅便也坐着听她们说笑,脸上挂起得体的微笑。

这里散了之后楚寒衣便将徐朗和琳琅教导了她住的清心堂,徐湘自然也乐呵呵的跟了过去。

清心堂是大房的天下,楚寒衣一到那里不自觉的就露出了主母的威严。她夫妇俩都是好武之人,院里的陈设布置比别处格外不同,五间正屋和北侧的客厅修得威严庄重,院里没见多少花花草草,倒是有个不小的习武场。

对着自己的母亲,徐朗比刚才显然也随意了不少,牵着琳琅的手走进去,琳琅这个新妇又拜了婆母一次。

楚寒衣对琳琅倒是和颜悦色,瞧着徐朗时就板起了脸,嗔怪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徐朗站在那里微笑着反问道:“依母亲看我该如何呢?”

“我知道你心疼琳琅,但你今日纵然解了围,难道还能时时护着她?”

徐朗不以为意,“至少该让老夫人知道我的态度。”

“你的态度有什么用?”楚寒衣挥了挥手,颇为嫌弃的道:“去吧去吧,我有话跟琳琅说。”被下了逐客令的徐朗没办法,见徐湘正幸灾乐祸的冲着他笑,迅速伸手一指弹在她额间,而后大步走了。

楚寒衣对着他的背影无奈失笑,叫身边的莺歌端了茶水,让琳琅坐了,道:“你也晓得我的脾气,有话直说,不会拐弯抹角。明之这孩子自幼顽劣,总惹得老夫人生气,今儿的事固然是老夫人挑起,但祖母要给孙媳妇立规矩,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你才进徐家,可万不能跟着明之胡闹。”

琳琅微微笑道:“多谢母亲教诲,改日我还是上眉寿堂陪个罪吧,今儿的事情,也是在我意料之外。”

楚寒衣点头道:“明之这孩子护短,也没办法。琳琅你年纪还小,原该在家里娇生惯养,明之执意把你娶过来,说实话,媳妇儿不好当,肯定比不上以前自由自在。我这里断然不会为难你,会拿你跟湘儿一样疼爱,但老夫人那里毕竟不同,往后该吃亏的地方还是该忍一忍。”

正经的婆母说的这样明白,琳琅哪能不感激?据她前世的经验,婆媳的关系是最难处的,好在楚寒衣开明讲道理,只要她不为难,老夫人那里又算得上什么?何况老夫人毕竟是国公爷的母亲,若是开罪了她,徐朗那里岂不为难?

琳琅当即感激道:“母亲说的我都记下了,母亲这样待我,我实在是很感激。伺候长辈是儿媳份内的事情,以后若是我做得不对了,还请母亲教我。”

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做出这样懂事的姿态来,倒是惹得楚寒衣一笑,道:“你比湘儿可懂事多了,府里有我在,你也不必担心。昨儿折腾一天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语气颇为和蔼。

屋外已经有几位管家媳妇等着了,想必是有事要回,琳琅也不敢再耽搁时间,便先告退,和徐湘走了出来。

出了清心堂,徐湘便给琳琅介绍,“那头是大哥和大嫂的院子,紧邻着的事二叔他们,三婶在老夫人后头的院子里,改天再带你去。”说着拉了琳琅往左拐,打趣道:“你说我以后是叫你琳琅呢,还是叫嫂子?”

琳琅乐得沾便宜,狐假虎威,“你叫名字试试?回头看徐二哥不收拾你。”

“哎哟那我可不敢。”徐湘嘻嘻的笑,“你不知道我二哥有多护短,小时候我跟大姐吵架,老夫人偏向大姐说我的不是,二哥知道后就去老夫人那里讨说法,愣是逼得老人家低头了。虽然二哥后来因为这个被爹打了一顿,但老夫人再也不敢欺负我了!”

小时候的徐朗确实很调皮,琳琅忍不住微笑。她晓得徐湘的意思,无非是安慰她,让她不必担心老夫人那里的为难。不过毕竟嫁进了徐家,且老夫人是长辈,只要不是很过分,该受的委屈还是得受着,否则真个闹出事来,岂不是叫楚寒衣和徐朗难办?

跟朱家比起来,如今的处境可是好了一万倍。

俩人边说边走,到了武英居时徐湘先进去了。这附近的路琳琅很熟悉,便由杨妈妈、锦绣和木香陪着回了双泉馆。

已经是晌午时分,小厨房里忙着备饭,琳琅进去时徐朗正在窗边习字,丫鬟黄莺在旁研磨,屋里再没别人。

徐朗习惯了军伍生活,寻常起居不用人照顾,又嫌小丫鬟们手脚不利索还麻烦,这么几年下来,身边留下的也就黄莺和杜鹃两个大丫鬟,另有石榴、小荷、海棠、樱桃四个负责院里的洒扫。就这几个,还是楚寒衣专门挑出来,强逼着徐朗留下的。

琳琅嫁进来以前徐朗多数时间在书房歇着,那边有小厮们伺候,双泉馆大多时间都空着。如今主子住进来,琳琅又带来了不少丫鬟婆子,双泉馆里才算是热闹了些,不过徐朗不习惯人多,所以练字的时候把旁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一个人磨墨伺候。

黄莺是徐府家生的丫鬟,父母都在楚寒衣手下办事,她跟着见识得多了,在这一众丫鬟里算是最得体稳重的。这会儿她身子站得笔直,一绺头发垂下来,掩着脸庞,姿色还算不错。

琳琅不由多看了两眼,心中啧啧一声,要说楚寒衣的眼光还真是不错,挑的这六个丫鬟虽然年龄有大有小,却都各有突出——黄莺苗条柔美,杜鹃则带着点英气的味道,另外四个娇憨者有之,甜美者有之,温顺亦有,且脸蛋也都过得去。

年近四十却还没抱到孙子,她的心里恐怕也着急呢吧?

琳琅的脚步一顿,后面锦绣几乎跟她心意相通,当即开口道:“少夫人慢点。”里头徐朗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过来,黄莺磨墨的手却是一顿,墨锭一歪,指头上便蹭了墨。不过她见机快,不着声色的将手藏在袖中,赶过来道:“少夫人回来啦?”又唤石榴来斟茶。

琳琅接了茶就在桌边坐下,挑眉看着徐朗,笑而不语。

徐朗虽然心细,但那也是放在正经关心的事情上,这会儿虽然觉得琳琅的笑意奇怪,却没猜出个所以然来,放下手中狼毫,踱步过来道:“母亲夸你了?”

“没有啊。”琳琅摇头起身。

“那你这么高兴?”徐朗很自然的将她搂进怀里,带着她往书桌边走。

琳琅靠在他怀里,偏头问道:“老夫人喜欢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她?”徐朗认真想了想,“首饰、字画,还有…恭维。”

琳琅点了点头,吩咐锦绣,“去把那副《富贵神仙》找出来。”锦绣虽不明其意,却还是乖乖去了,徐朗诧异问道:“你拿它做什么?”那副《富贵神仙》是前朝名家所画,以写意的笔法绘出花园中的山石、牡丹和水仙,色彩明丽鲜艳,用笔精致雅逸,是幅名作。先前贺文湛视之为珍宝,琳琅讨了几次都没能得手,这回看来是把它添做嫁妆了。

琳琅拿笔随意写了“神仙”字,道:“送给老夫人。”又认真问道:“老夫人院里摆了山石、种了牡丹、水仙、玉兰等许多花儿,你不觉得跟那幅画有些像吗?”徐朗被这提醒,认真想了想,还真是挺像。

第71章

锦绣将那幅《富贵神仙》寻来后夫妻俩难免看了半天,锦绣和黄莺就在旁边伺候着。琳琅昨儿也只是从管事妈妈那里听了几个丫鬟的名字,现下还对不上号,便向徐朗道:“这屋里的丫鬟我都还不认识呢,都不知该怎么称呼。”

徐朗便将双泉馆里原先管事的洪妈妈叫过来,让大家都来拜见少夫人。

没多会儿洪妈妈近来禀报说人已经到齐了,锦绣搬了个锦褥交椅摆在廊下,琳琅走出门去,院里黑压压的站了不少人,加上小厨房里做杂役的婆子们,不下二三十人。洪妈妈领头站着,旁边是黄莺和杜鹃,后面则是杂使的婆子丫鬟,与之并列的,杨妈妈和韩妈妈带着木、水、书、玉四香站着。

锦绣和锦屏扶着琳琅在椅中坐了,十二岁的姑娘梳上头,宝石珠玉的首饰往头上一戴,颇有主母风范。

琳琅出门前理了理妆容,特意将楚寒衣所赐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戴着。旁人未必认得这个,洪妈妈却是在楚寒衣身边伺候过的,见了不由微惊。

楚寒衣不恋红妆,手头上除了见客时必用的首饰外,极少单独打首饰来装扮,洪妈妈在她身边跟了多年,对这支楚寒衣十分珍视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自是印象极深。那还是当年楚寒衣立下战功时太后亲自赏的,当时胡氏嫁进来的时候夫人都没舍得拿出手,如今竟送到了这位新少夫人的手上?

毕竟也晓得徐贺两家的关系,洪妈妈对这位小姑娘重视了不少。

见徐朗示意,洪妈妈便走到前面训了几句话,逐个的给琳琅介绍了这里的丫鬟,而后带众人拜见。她是带着徐朗长大的,在楚寒衣跟前十分得脸,双泉馆里的丫鬟一应听她调度,见她毕恭毕敬,当下也不敢敷衍。

琳琅扫了一圈儿,便叫杨妈妈出来,将锦绣等人介绍给她们认识,而后缓缓道:“往后双泉馆里的人,由杨妈妈和洪妈妈管着,大家要和睦相处。我不喜人多,内间除了锦绣和锦屏,旁人无事不得入内。”

内间就是她和徐朗下榻之处,以前那里都是黄莺做主打理,这会儿没听见名字,不由诧异,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徐朗。

徐朗眼光何等锐利,黄莺这举动落在眼里,不由皱了皱眉。

他十岁前是由楚寒衣带着,后面就往塞北去历练,这位黄莺虽说是他身边的大丫鬟,两人相处的时间却不多,自然没多少所谓的主仆情分。当下沉声道:“以后双泉馆凡事由少夫人做主,你们都要尽心侍奉,谁敢造次,严惩不饶。”

徐朗极少过问内宅之事,偶尔提一次,众人自然要认真以待,且他有沙场上令行禁止的名声在,徐府里人人晓得他的果断严厉,都乖乖的垂着头不敢出声。

夫君这般撑腰,琳琅心情很不错,起身进了屋,只将洪妈妈叫到了跟前。

洪妈妈是看着徐朗长大的,自然不是黄莺等丫鬟可比。琳琅请她坐了,道:“洪妈妈一向管着双泉馆里的事,以后恐怕还得多费心了。”

洪妈妈眼见得黄莺被轻而易举的被人替代,徐朗和楚寒衣对这位新少夫人都颇重视,当下也不敢倚老卖老,笑道:“少夫人初来乍到,夫人和老夫人也都有吩咐,老仆一定尽心尽力。”

“这位是杨妈妈,”琳琅招手叫杨妈妈过来,“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这里的事情就她最清楚,往后还得请洪妈妈帮衬,一起将这双泉馆打理好。”

新主人进门,人事上自然会有变化,洪妈妈虽有点不甘心,但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当下答应了。

这些人的月银府里都有旧例,琳琅当然不能随便改,免得惹人口实,便让锦绣取了两件首饰和一包银子相送,算是主人家的赏赐。洪妈妈客气了几句,欢欢喜喜的收了,而后带着杨妈妈去熟悉这里的人物事例。

徐朗一直在旁瞧兵书,不时的看着琳琅的举动,这会儿见她闲下来,便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当起家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是吗?那我再接再厉。”琳琅拿起蜜饯碟子走过去。前世的教训她始终铭记,这一次,绝不会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