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新气象的劲头终于显露出来,虽然有先帝驾崩的哀讯在前,登基大典却也格外隆重。徐朗称帝,尊祖母为太皇太后,楚寒衣为太后,琳琅则名正言顺的成了皇后。

那一日百官朝贺,帝后携手同上高台,接受万众跪拜。冠服华丽庄重,金翅明珠之下,皇后明艳动人,皇帝英武俊挺,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佳偶天成的璧人。新帝年方十九,皇后则年才十三,年轻的帝后在艳艳春日入主皇宫,带着勃勃生机。就连那沉闷的红墙绿瓦,在百花齐放的春天,都隐隐透出点生机来。

皇宫中一切已然打理清楚,徐奉先作为国公时并无妾侍,称帝后为了收服人心,也纳了一妃二嫔,如今都成旧人。而在徐朗身边,除了琳琅外再无旁人,是以皇宫之中,大多宫室都还空着。

对琳琅而言,这一切陌生又熟悉。

前世她当然也曾入主皇宫,然而那时她却是以正妻之位做了妃子,继而迅速被废,囚禁在宸华殿中,根本不曾接手过宫务。如今突然将整个后宫交在她手里,纵然实权还在楚寒衣手里,纵然琳琅也曾活过一世,却也觉得万事陌生,头绪纷乱,还得从头学起来。

好在楚寒衣当了半年的皇后,雷厉手腕之下,也将宫人管得颇严,倒是将旧朝时那些毛病收整了不少。琳琅但凡有不懂之处,难免要去那里请教。

把整个后宫交在十三岁姑娘的手里,楚寒衣自然是不放心的,诸事当然还会插手。好在以前她向贺文湛和秦氏承诺过会照顾琳琅,虽然时过境迁,如今她和琳琅已不再是单纯的婆媳关系,她指点琳琅时倒也算是尽心,唯有一件事,始终夹在两人中间——

徐朗年近二十,身边却只有个十三岁的皇后,且因琳琅年龄尚小,两人还未行周公之礼,若是等琳琅生孩子,恐怕还得有得等。

楚寒衣固然爱护琳琅,却更看重权势的稳固。徐奉先当年战功赫赫,那一众武将皆对他心服口服,所以铁骑入主京师,徐家军齐心协力,能在段时间内制住旧党,收服朝臣。而今徐奉先驾崩,徐朗虽然颇有手腕,到底在漠北呆的时间有限,虽然皇帝在他做太子时略有部署,到底时日有限,人心未安。

在这个时候,最简单有效的办法,便是联姻了。

这一日议罢后宫的琐事,楚寒衣并不急着让琳琅走,而是挥退了侍立在侧的小宫女们,只留贴身大宫女伺候着,向琳琅道:“如今宫中人少冷清,妃嫔之位大多都空着,总是这样也不妥,该选些人进来了,你怎么想?”

琳琅心中悚然一惊,却道:“母后所言甚是,只是若要选妃,还是得问问皇上的意思。”

“这是自然。”楚寒衣颇为欣慰,“我就是先问问你的意思,毕竟你和皇上感情好,怕是未必愿意。”

琳琅微微一笑道:“儿臣不敢。”

出了太后所居的慈安宫,锦绣小心翼翼的扶着琳琅,偷偷打量她的脸色,却也只见琳琅垂眸不语,不见悲喜。待回到皇后寝宫,锦绣这才敢开口,“娘娘,您真的要给皇上选妃?”

“是太后要选妃。”琳琅揉了揉鬓角,有些头疼。

锦绣体贴,便请琳琅在桌边坐了,她站在身后慢慢的按摩着鬓角,有些不平,“娘娘和皇上成婚才一年,太后怎么这么心急。而且娘娘这里还没有子嗣,若是选妃…”

琳琅当然明白。她若想生孩子,起码还得两三年,若这期间妃嫔生了孩子,长子便是庶出,难免麻烦。可按楚寒衣雷厉风行的手段…琳琅微微冷笑,“这等小事,母后不会放在心上。”

楚寒衣想要的不过是子嗣,至于出于谁的腹中,重要吗?到时候孩子降生便可认在琳琅膝下,而女人头回生孩子就是往鬼门关走一遭,到时候谁能保证孩子的母亲会顺利的活下来呢?更何况,如今在太后的心里,皇嗣还在其次,重要的还是那些有势力的朝臣吧!

锦绣瞧着琳琅神色变化莫测,不由叹了口气,“其实以前也挺好…”

“锦绣!”琳琅喝止。她自然明白锦绣的意思,以前虽没有这样的无双尊荣,却能夫妻和睦厮守,哪会有这些麻烦。可乱局纷争,不是朱家便是徐家,而能保贺家无恙的唯有徐朗。有失有得,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她转身叮嘱锦绣,“宫里和王府不同,如今上头有太后和皇太后压着,你呀,怎么还改不过来。”

“是奴婢失言了。”锦绣歉然,“不过,娘娘当真要给皇上选妃?”

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这丫头…琳琅转而笑着瞧她,缓缓道:“我作为皇后,确实不能反对选妃的事情,可皇上那里呢?给他选妃,总得他答应才行吧。”

85

后晌的时候,琳琅便带着小厨房专门做出来的菱粉糕往徐朗所居的垂拱殿去了。徐朗这会儿正在批折子,旁边放着的茶许久未动,凉了后正由旁边的大太监李瑞换热茶。见得琳琅进门,李瑞忙躬身行礼,徐朗察觉他的动作,抬起头来。

“琳琅。”徐朗皱着的眉头舒展,见着她身后小宫女手中的食盒便笑道:“又来给我送好吃的?”

“晌午的时候皇上和朝臣议事,午饭用的匆忙,我想皇上批了半天折子也该饿了。”琳琅虽贵为中宫,平常却不大喜欢带着沉重繁杂的金银首饰,然她天生容色明艳,稍加妆点就已是动人之姿。徐朗眼瞧着她一点点长大,容颜愈来愈美,真是怎么都桥不够。

见她接过食盒缓步上前,徐朗也离了御案迎过来,将那食盒掀开一瞧,喜道:“是菱粉糕啊。”

外间是批折子议事之所,徐朗携琳琅的手入内,里面则是起居用的内室。

“尝尝?”琳琅一招手,便有宫女奉上清茶,她将糕点取出来放在桌上,两人同用了些,徐朗这会儿也有点累了,便遣退宫人,只留琳琅在内。

五月时节里天气已热了起来,垂拱殿前面修得庄重肃穆,内室的后面却是一湾池塘,里面荷叶丛生,游鱼悠然。这会儿窗扇已被支起,外面清风徐来,池塘边上柳姿婆娑。

窗下设了张极宽大的罗汉床,徐朗将琳琅拦在怀里走过去暂歇,两人盘膝并肩,瞧着窗外的景致。宫城虽巍峨荣华,到底宫室连绵占去了大半,虽然各处皆有点缀,到底有限。

琳琅靠在徐朗肩上,她不敢同楚寒衣说心里话,跟徐朗却是不怕的,低声道:“若是在宫外,这样的天气里该是乘着马车去山里避暑了。我记得西山风景秀丽奇绝,去过几次,怎么都看不够。”

“是啊。那次我们去碧纹湖边散心,你才十岁。”徐朗将她揽入怀中,冗杂政务压身,倒也颇怀念那里的景色,“那时候湘儿教你骑马,你还折了好多花抱着,漂亮极了。”侧头,在她的脸蛋轻轻一啄。

“明明是你的摘的,居然赖我。”琳琅吃吃的笑,扶着他的脸端详,认真道:“怎么成了皇上,脸皮反而越来越厚了。”

“是吗?”徐朗自顾自的摸了摸脸,忽然一笑,在琳琅猝不及防之时,俯身将她压住,“我什么时候脸皮厚了?”

“说正经的,别闹!”琳琅哪里抵得住他一介武人的力道,被徐朗按住腰间软肉,缩在他怀里努力的忍笑,“今儿去母后那里,她果然提起给你纳妃的事了。”

“这么按捺不住啊。”徐朗喟然一叹,“我还以为她至少能再等几个月呢。”说着俯视琳琅,“你怎么回答的?”

“我还能挡着不让选妃?只能说没意见罢了。”琳琅勾了勾唇角,“昨儿母后请了荀良的千金、楚淮安的千金,还有沈惟之、邓俨、陆德明等人的女儿入宫赏花,一园子的莺莺燕燕,我瞧那情形,母后对这几位的姿容都是很满意的。”

“荀良是右相,楚淮安在兵部,沈惟之、邓俨、陆德明等人也都是炙手可热的侯爵,母后当然会满意。”徐朗无奈,“她也是为了社稷着想,这事你且不用管,交给我就是了。”

“那就辛苦夫君。”琳琅贴在徐朗的胸前,抱紧他,“只是别让母后伤心就好。”

“稳固朝政,姻亲固然有用,却也不是非此不可。”他瞧着妻子蹙眉的模样,忍不住便是心疼,“若我连答应你的事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人。放心,你的夫君没那么弱。”

琳琅点头道:“我知道。”毕竟还是怕徐朗对女人的心思揣摩不透,便问道:“你打算怎么跟母后说?”

“此生只爱皇后一人,绝不纳妃。”

“那母后不气死才怪。”琳琅无奈摇头,“到时候恐怕会让她老人家觉得你偏心太过,为了一介女子胡闹。”

“那你觉得呢?”徐朗饶有兴味。

“母后提起纳妃,不过是为了帮你稳固朝政、繁衍子嗣,你若一口拒绝,岂不令人心寒。据我看呢,绝不纳妃之事还是别提了,往后拖一拖就是。”

“拖到何时?”

琳琅抿唇笑着,“能拖一时是一时,总该徐徐图之,才能令母后接受。”

“那就听你的。”徐朗微笑。其实主持朝政之人,又如何不懂这道理,想出一口回绝的主意,不过是为了让心爱的人安心罢了。当初皇帝立次子为太子,朝野中本就多有非议,若此时皇上和太后再出什么龃龉,毕竟难安。他亲了亲琳琅的额头,“晌午还没歇息吧?你在这里睡会儿,我去外面看折子。”

“好啊,看完了咱们再去御花园走走。”琳琅答应,瞧着明黄的身影步出内室,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又何尝愿意用这等事情去烦徐朗呢,前朝那么多事情需要忙碌,每回看着他深夜未展的眉头,琳琅总是格外心疼。然而太后心焦子嗣,想要替儿子分忧,又无可厚非。怪只怪她年龄太小,还不足以和徐朗并肩,不能幼龄生子这一点当然无话可说,但往后,却也不能是只知安享富贵的小娇妻了。

第二□□会散后,徐朗那里的事情不多,便带着琳琅同往慈安宫去问安。

楚寒衣今年才四十二,上过战场杀敌,管过国公府的内宅,那一身气度自是与别人不同。母子三人寒暄过了,楚寒衣便向徐朗道:“昨天和皇后提起宫里人少冷清,皇帝正当英年,身边却只有皇后一人陪伴,也是时候选些家世品貌出众的女子进宫了。”

“这事不急。”徐朗仿佛没听懂她的言下之意,“如今百废待兴,前朝的事都忙不过来,儿子哪有心思想这些。有琳琅陪着我,足够了。”

“正因前朝的事忙不过来,皇帝才该选些得力的人做臂膀,从旁协助,你明白我的意思。”骨髓里直率的脾气是改不掉的,楚寒衣在儿子面前也不拐弯抹角。

“儿子明白。只是朝堂上事,儿子自然有办法应付,若是将后宫与之牵扯,反而麻烦。”徐朗起身,恭敬道:“母后费心为儿子考虑,儿子自然感激,只是我与琳琅成婚不过一年,且琳琅现在并无所出,儿子暂时不想纳妃。”

“这事我也想过,不算什么大事。”楚寒衣瞧一眼固执的儿子,有点生气,“后宫妃嫔之位空悬,叫人看着像什么话。你若执意拒绝,恐怕会叫朝臣寒心。”——当初徐家军一路南下并非没有阻碍,那些武将拥护徐奉先登上帝位,肃清朝野,图的还不是个荣华富贵和子女的前程?明明用几个女子就能笼络人心,何必要舍近求远?

“朝臣那里,儿子自然会想办法应对。”徐朗坚持,“至于纳妃之事,恳请母后暂时别再提了。”

“明之!”楚寒衣觉得这儿子简直就是个臭石头,平时那么灵活变通的人,此时却固执到了愚蠢的地步。不过毕竟顾忌着琳琅在身边,她到底没说多余的话,缓了缓气,冷声道:“那你打算何时纳妃?”又强调的,“皇家子嗣繁衍乃是大事,皇帝可不能叫这后宫续置!”后一句语气严厉,显然是不愿退让。

徐朗便道:“待琳琅诞下皇子,再议此事。”

楚寒衣了解这儿子的脾性,当初执意求娶琳琅,成婚后又百般爱宠,她还真是担心他会为此虚废后宫,这会儿倒是舒了口气,道:“君无戏言。”徐朗自然答允。总归还有两三年的时间,与其激化矛盾,不如缓缓图之。

殿里的气氛这才松快了些,楚寒衣瞧着默然坐在旁边的琳琅,心情复杂难言。她确实也喜欢这个儿媳,长得漂亮,性情也算不错,难得的是夫妻恩爱,放在寻常人家是难得一见的良缘。可在皇家,皇帝重情,只爱重一人,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昨天那几位姑娘皇后也见过了,既然不欲纳妃,总也该有个交代吧。”楚寒衣将目光投向琳琅。

琳琅便起身微笑道:“我瞧那几位姐姐确实人才出众。年初时康亲王妃去世,至今身边尚无旁人服侍,他是圣上胞兄,尊贵荣宠在朝野中无人能匹,母后既然喜欢,不如择出一位,嫁与康亲王为正妃?”

“也只能如此。”楚寒衣既然已被徐朗说服,倒也不拖泥带水,“那位天赋奇才的左相陈皓也是至今未娶吧?朝中未曾娶妻的年轻英才众多,皇上朝政之余也该留意一二。”

徐朗舒了口气,点头称是。

出了太后的慈安宫,琳琅紧绷着的心弦总算放松,昨日因琳琅醒得晚未曾和徐朗游园,这会儿正好日光明朗,便同往御花园去。

御花园地处皇宫后侧,虽然周围有不少宫室,因宫中无妃无嫔,许多宫殿空置,便显得安静许多。从慈安宫往御花园去,有不少的岔路口,琳琅和徐朗徒步而行不用轿撵,到得一处路口,琳琅忽然心念一动,道:“宸华殿附近有一片蔷薇极好,不如顺道去看看?”

徐朗自无不可。

86

虽然时移世易,这一世的琳琅已然荣尊皇后,这曾经囚禁过她的宸华殿依旧是个冷宫。

宫廊的石缝之间乱草渐生,墙角的一丛蔷薇开得正浓,在艳艳日光下蓬勃娇艳,只是周围杂草丛生,加之平时少有人至,便有几分自生自灭、无人欣赏的荒芜味道。

琳琅命人推门,陈旧的院门吱呀作响,琳琅和徐朗携手而入,便见一院的蔷薇浓烈绽放,里面的屋宇已颇显破败,蛛丝结在雕梁画栋之间,显然是从未有人打扫过。好在满园繁花惹人注目,两人站在门前,琳琅微微失神。

徐朗侧头看了看她的神色,低声问道:“你之前来过?”

“没。一时好奇才进来看看。”琳琅连忙否认,有点心虚。徐朗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半晌后终是压下了心思,笑道:“这附近的宫殿多年未用,也无人打理,倒是让这蔷薇长得自由自在。让人剪些回去,给你插在瓶里赏玩?”

“其实我想去的蔷薇还要往前走。”琳琅扫一眼那满目破败,道:“这一院蔷薇也是难得了,派个人来打理一下吧?”

“这些你来安排就是了。”又吩咐李瑞,“秋后让人重修宸华殿。”

琳琅心中微动,偏头看向徐朗,日光里的侧影俊朗英挺,看不清神色。心里却有些感激,便伸手挽在徐朗臂间,道:“冷宫里荒芜破败,还是先去御花园吧。”出了宸华殿往前再走一阵,果然有一大片盛开的蔷薇,因其跟御花园离得不远,常有人去修理,倒是格外好看。

游园后回程,徐朗自去垂拱殿,琳琅回去寝宫时,果然已有人剪了数枝蔷薇插在白玉瓶里。

谁知这事传得快,次日琳琅往慈安宫去的时候,楚寒衣说完了正经事便道:“我听说昨儿你和皇上去宸华殿了?”

琳琅未料她消息如此灵通,且不避讳,便道:“昨日原想同皇上去御花园的,经过宸华殿附近,听说那里有一片蔷薇开得极好,便过去瞧了瞧。”

楚寒衣面有不悦,“要说赏花,宫里多的是花园子。宸华殿是什么地方?向来都用来囚禁被废的宫嫔,其他时间也都闲置着没有人气。你和皇上金贵之躯,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太后教导,琳琅当然是不能轻易顶嘴的,只得应了声是,心里却疑惑。昨日去宸华殿,陪同的只有徐朗身边的几个亲信和她带的宫女,虽说定了要重修宸华殿的事,到底也要到秋后,自然烦不到太后这里来,那么楚寒衣这消息的来源…徐朗挑人的本事她知道,等闲不会也不敢嚼这种舌头,剩下的,恐怕就是她身边的人了。

在徐府的时候掌家理事,如今成了太后,她这心操的依旧很宽啊。

虽然敬重她是母后,但楚寒衣这般安插人手,还堂而皇之的透露给她,那意味可就不是爱护,而是颇有警戒的味道了。

琳琅心内不忿,便端出个笑脸,向楚寒衣道:“昨日和皇上游览宫苑,发现各处宫室空着,宫女内监们却半个都没少。这些人闲着就容易惹事生非,听说还有聚众赌钱这等事情,皇上听了很生气,说是现下新朝初立,凡事都要节俭,想要放一拨人出宫去,也算是恩典。母后意下如何?”

楚寒衣昨天虽接受了徐朗所谓“琳琅生子前不纳妃”的话,但儿子作为一国之君却如此偏袒妻子,对于向来严厉的楚寒衣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这会儿琳琅一提,便似笑非笑的看她,“说起来还是宫里人少之故,若是有了妃嫔进宫,这些人自然有人管束。”

“儿臣昨日也说了这样的话,但皇上心意已定,儿臣也没奈何。”琳琅推了个干干净净。

楚寒衣瞧了她一眼,见琳琅一副等待示下的模样,便含糊道:“此事往后再议。太皇太后那里今早传来凤体有恙,随我一起去请安吧。”

太皇太后六十余岁的高龄,最初徐奉先登上帝位,老人家自是喜不自胜,容光焕发,可惜半年后徐奉先病逝,老人家也病了一场,如今身子骨是每况日下了。到得她的宫中,就见贤亲王妃姚氏、敦王妃窦氏也在其中,见了太后和皇后,两位自然是要行礼的。因太皇太后正在安睡,楚寒衣也不打扰,带着两位王妃到外间说话。

在徐府的时候姚氏是庶子徐奉英之妻,向来被窦氏压得死死的,然徐奉先登基时因徐奉英战功卓著封其为亲王,徐奉良则因庸庸碌碌,只得王爷之位,如今两人的地位可是天旋地转。

楚寒衣自然也更笼络在武将中颇有威信的徐奉英,是以对姚氏嘘寒问暖一番,又问道:“听说四郎可是越来越赏金了,他如今也十七岁了,你那里可有中意的人家?”

姚氏笑道:“太后也知道,那孩子在军中呆惯了,现在又说是要给皇上分忧,还没有想婚娶的意思。既然太后提起,回去我便留意留意,确实也不能再耽搁了。”

“再耽搁下去可不成,你瞧这几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给我们抱个孙子。”楚寒衣脸现无奈,又道:“我瞧着韩荀将军的那位妹妹极好,品貌才学皆佳,年龄和四郎也差不多,人也都文雅,堪为良配。”

韩萱儿以前虽曾说了人家,但定的是君家的宗亲,后来朱镛入城,将君姓皇亲都屠杀殆尽,这婚约自然没了下文。韩萱儿身为大学士之女,文采教养没得说,她的姐姐是宠冠后宫的韩贵妃,亲生姐妹,容貌也不会差,若不是徐朗放了话在那里,楚寒衣倒真是想将她纳入宫中——

韩大学士虽已辞官,朝里的学生却不少,而韩荀以前是御前侍卫,如今虽然品级低,假以时日,终会成为大器,这个韩萱儿是父兄俩宠着的明珠,自然值得娶。

姚氏对韩萱儿这位姑娘自然也是乐意的,只是颇为尴尬的瞧了旁边的窦氏一眼,道:“太后您不知道。这位韩姑娘人采出众,怕是…”

楚寒衣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窦氏,便见窦氏尴尬道:“前儿我还跟太皇太后提起,三郎瞧上了韩姑娘,想取了她呢。”

“哦?”楚寒衣脸上笑容一收,“太皇太后怎么说?”

“太皇太后已经准了。”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怕是还没闹清楚呢,三郎已经娶了沈氏,若要再去韩姑娘,岂不是要委屈了她?”以前在徐府的时候窦氏就抵不过楚寒衣,这会儿一个是太后,另一个只是个王妃,地位之差更不必说,当即赔笑,却还是不死心的挣扎,“太皇太后说韩家是前朝皇亲,这位韩萱儿能做妾室就已经是…。”

“韩老先生和韩荀都有经世治国之才,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糊涂,怎么你也跟着糊涂?”楚寒衣打断她,面有厉色。

窦氏讷讷的缩了缩头,却还是不大服气。旁边琳琅听了半天也是不悦,也不理窦氏,转而道:“韩姑娘气质高华,才学容貌出众,前些天母亲进宫,说是韩荀求娶我大姐姐,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若是四弟能娶了韩姑娘,倒更亲近了。”

这话楚寒衣爱听,顺着就道:“是了,贺公何等才干,他既然肯将女儿嫁给韩荀,必然是韩荀有出众之处,他的这位妹妹,也非凡俗。”说着拍了拍姚氏的手背,“恐怕四郎娶了她,都算是委屈呢。”

姚氏被窦氏压了这许多年,心里早就憋着一股闷气,而今见窦氏如此吃瘪,哪能不得意的,当即识趣的道:“正是呢,四郎出身沙场,性子上毕竟粗糙些,韩姑娘满腹诗书,回头啊,我还得叫四郎多读些书,才不算辱没韩姑娘。”

楚寒衣闻言而笑,窦氏则面色略红,琳琅亦忍俊不禁。

她对四弟徐朋的印象不深,却也知道徐奉英虽是庶出却格外争气上进,这位徐朋随了其父的性子,加之自小跟着徐朔和徐朗,在漠北的时候就已是徐奉英麾下的得力助手,其才能人品,比之满身纨绔毛病的徐朔,好了何止十万八千里。且他父亲是亲王之尊,将来徐朋自然也尊贵荣耀,韩萱儿嫁给他,也是个好归宿。

这么想着,不免又想起了贺璇玑。自打入宫后就没跟贺家人见过几面,这会儿倒是怪想她的。先前她被庄元晋那混账戏弄,错付感情不说,还因落胎而静养了许久。如今的庄家分崩离析,据说庄元晋往西边投军去了,那位曾经的郡主庄嫣…

这头琳琅一念掠过,皇宫之外成贤街上的一架瓷器铺子里,庄嫣瞧着碎了满地的瓷片,脸色十分难看。她的对面站着刚从京外风尘仆仆归来的裴明溪和隋远道,还有一脸得意的裴明岚。

87

庄家被削去国公之位后,家产也被查抄,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已从昔日的富贵公府变成了如今的寻常百姓,分崩离析之下,再无往日的威严尊荣。自打庄家分家之后,庄元晋投军,庄嫣则跟着父母寻了个小院落住下。

毕竟曾是荣耀满门的公府,姻亲错杂,虽然如今天下易主,到底也有一两门能帮衬着他们的亲戚,因此生活虽变得清贫起来,却也不算艰难。庄嫣以前仗着郡主的身份东挑西拣没能嫁出去,这会儿无人问津,她这半年便一直呆在家中。

原本以亲戚们的帮扶,庄老爷再寻个营生的门路,一家人也能吃穿不愁,可惜一家子富贵惯了,陡然落入尘泥,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已坐吃山空,手头拮据起来。原先满屋满箱的绫罗绸缎不复存在,如今庄嫣身着寻常布衣,头发用简单的木簪子挽起,虽然容色依旧清丽,到底经了磨难,颓丧许多。

那瓷器原是她攒了许久的银子想要买了送给庄老爷做贺礼的,谁知她正捧着挑选呢,不妨裴明岚陡然冲撞过去,庄嫣手中一个不稳,漂亮的瓷瓶便落地而碎。

店里的小二并不认得这位曾经的郡主,当即凑过来,颇为嫌弃的瞧着庄嫣,着急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虽说庄嫣已不复往日尊荣,到底养尊处优惯了,眼光还是极好的,虽然手头的银钱不多,习惯使然,看东西的时候总爱看看上好的东西。她脸色惨白的瞧着那一地瓷片,手指下意识的摸了摸荷包,那点碎银子根本不够这瓷器价钱的十中之一。

“是,是她推我的。”虽然知道该赔,庄嫣却没这个能力承担,瞧了裴明岚一眼,讷讷道。

裴明岚哪能不认得这位郡主,当即瞧了旁边侍女一眼,那侍女如何不知其意,当即冷笑道:“这为姑娘,我家夫人好好的走路,何曾推你了?”说着向四周道:“诸位可都是见证,我家夫人何时推她了?”

店里的客人们都把心思放在瓷器上,谁会留意这突如起来的变故。方才裴明岚撞了庄嫣后便即退步,这会儿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呢,不太像推人的模样,一时无人回答,甚至有人摇了摇头,觉得是庄嫣混赖人。

那丫鬟得理不饶人,轻蔑道:“不过一个瓷瓶罢了,要是你赔不起,咱们夫人发个善心帮你了结此事也就算了,可你怎么赖人呢!”

庄嫣何曾这般当众被人奚落过,以前的裴明岚在她眼里不过是尘泥,如今却反过来被她的丫鬟羞辱,登时脸涨得通红,羞恼之下思绪不轻,只愤然道:“你胡说!若不是她撞了我,好好的瓷器怎么会掉到地上去!”

“庄姑娘。”裴明岚踏前一步,脸上颇有叹息的意味,“不过几两银子而已,值得这样抵赖吗?唔,是我记性不好,姑娘已经今非昔比了。”她的父亲裴御史虽然家事不宁,在朝堂上却颇会办事,如今已然升任正五品的御史中丞,裴明岚自然不会把这个落魄的前朝郡主放在眼里。

庄嫣对这位裴明岚的印象实在太浅,这会儿见她落井下石,又是愤恨又是羞恼,当即怒声道:“既然你不肯承认,我赔就是了!”说着就问那小二价钱。

“这瓷瓶卖十两银子。”小二还指了指架上的标签,“那上面写的清清楚楚。”

十两银子,对以前的庄嫣来说,实在不值得挂在嘴边,可如今这般拮据…面子固然重要,但她哪里还能轻易拿出十两银子来?一时攥紧了拳头,默然不语。

人群里自然也有几个颇有见识的人,最初还没注意这里的动静,这会儿被吸引过来,一眼便认出了庄嫣,不由交头接耳的指指点点,“那不是以前的广安郡主吗?”

“什么郡主,早就被抄家了,居然还能来这里…”

“哎哟,人家兴许还当自己是郡主呢。”

“哪有这样的郡主,砸了东西赔不起,还敢赖别人…”

零零散散的声音落入耳中,庄嫣脸涨得通红,加之家世巨变本来就心存委屈,当下忍不住,眼眶中便有泪花溢了出来。她紧紧咬唇,恨恨的盯着裴明岚。

裴明岚却觉得快意,微微一笑。她和庄嫣倒算不上有什么仇,只是以前庄嫣仗着身份作威作福,裴明岚心有不忿而已,这会儿见庄嫣如此,以她的性子,能踩一脚还没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便凑近了低声道:“郡主受了委屈,是不是该进宫找皇后娘娘告状了啊?”

“你!”明明白白的听出了对方的挑衅和讥诮,庄嫣敢怒不敢言。虽然庄元晋已然从军,但庄府既然被抄,自然是定了罪名的,这时候又没有多少战事能让庄元晋立功,短时间内也只能是个默默无闻的士兵,跟韩荀是没法比的,庄嫣自然无所倚仗。

裴明岚呵呵笑了笑,“哦是我忘了,现在哪里还有你告状的份呢,就算是进宫向皇后求情,也该是我家明溪才有这资格呀。”

庄嫣怒极,冷笑道:“你得意什么,狐假虎威而已!”说着将眼角余光扫向裴明溪,眼中的不屑毫不掩饰——虽然身份骤变,但在骨子里,她对裴明溪的出身依旧十分蔑视。

裴明溪明明白白的看见了那份轻蔑,也看见了庄嫣眼中的泪花。

她原本是在和隋远道低头说话的,因此也没瞧见刚才裴明岚是不是真的撞了庄嫣,故而一直没有出声。这时候瞧着庄嫣通红的双眼,蓦然生出不忍之心——是在何时,她也曾被人这样奚落嘲笑。

经历过那样的难堪,自然也晓得其中的痛楚。裴明溪虽然因庄嫣曾对琳琅做的事而心怀芥蒂,但她能顺利进入画院,毕竟也是庄嫣推荐之故,当下嘘了口气,上前道:“庄姑娘身上带的银钱怕是不够,我帮她赔了吧。”

“明溪!”裴明岚有点不满,她这里奚落得正起劲呢。

裴明溪对这位姐姐并没什么好感,只是碍着裴御史的面子,又是裴明岚主动热情来城外接她,故未推辞。这会儿明白是裴明岚故意刁难落魄的庄嫣,心中便声厌恶,也不去理她,仿若未闻,自囊中取了银子递给小二,又淡声道:“姐姐不是要选瓷壶吗,再耽搁下去就迟了。”

裴明岚未料妹妹的胳膊肘竟然会往外拐,不过她如今也对裴明溪存了几分忌惮,到底不敢太张扬,便笑着瞧了庄嫣一眼,“我家明溪心地善良才会不计较,不过庄姑娘,好心奉劝一句,往后出门啊,先看看黄历。”

庄嫣冷哼,她如今已没有丫鬟傍身,这一番窝火之后更没心思挑东西了,低头走到裴明溪身边,努力找回了一点场面,“今日谢裴姑娘出手相助,就当我借了你的,改日必定奉还。”

裴明溪便“嗯”了一声,和隋远道一同往里走。裴明岚却没动身,瞧着庄嫣落魄里去的背影,意犹未尽。

这头庄嫣强忍着出了铺子,拐到街巷无人之处,才敢放声大哭,最后通红着眼睛回家去了。

这一番风波后来被知情人传开,经徐湘之口传到了琳琅耳中,琳琅听罢只是一笑,“恶人自有恶人磨罢了。”

彼时裴明溪已然重归画院,正在皇宫的一处凉亭中作画。琳琅亲近的姐妹里,徐湘是公主可以随时见面,贺璇玑进宫是要特意召见的,反不如从画院里找裴明溪来得方便,所以时常找裴明溪说说话,倒也自在。

徐湘颇为感慨,“当年裴明溪刚上京,似乎也就你一个人跟她来往,要好得很。我记得那时候碰见,裴明岚在她跟前那么骄傲,谁知如今却反要借她的面子来欺压人,真真好笑。”

“幸好明溪性子清静,不喜这些纷争。前些天我听她说是不会再去裴家了,恐怕也是因裴明岚之故。”

“那个裴明岚啊…后来被我瞧见,也收拾了一番。”徐湘凑在琳琅耳边,嘻嘻笑道:“庄嫣又不曾得罪过她,这般欺压也是可恶。要说报仇吗,她那样算计过你,也该你来才是。”

“我才懒得理她。”琳琅舀一勺冰镇的酥酪入口,甜腻清凉,实为解暑佳品,“这两天宫里要裁人,忙得焦头烂额呢。”

“要裁人啊…”徐湘眨了眨眼,“按照规矩,良家女子自可放出宫去,罪人之女却是不能轻易出去的,说起来,你猜我今天进宫后碰见了谁?”

“难道是魏嫆?”

“…就不能多猜几次?”徐湘不满。

琳琅微微一笑。这宫里她俩都认识的人并不多,徐湘这般表现,显然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并不难猜,不过还是得照顾徐湘的心情,便好奇追问,“难道是你发现了什么?”

“算是吧。去御花园的时候正巧看见,她和侍卫鬼鬼祟祟的在一起说话儿,不知是有什么事。”

“和侍卫说话…”琳琅沉吟,宫里的内监和宫女往来并不奇怪,但是和侍卫…难道从一介千金沦为婢女,魏嫆的性子还没改掉?想了想还是觉得蹊跷,便吩咐锦绣,“看看魏嫆如今在哪里当差,再派个人悄悄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