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墨的祖父原本是个宫廷画师,画艺在当时乃是一绝,后来因宫廷倾轧的关系便带着家人辞官归隐了。他的独子,也即贺子墨的父亲贺含章自幼受熏陶,在作画一事上的造诣更胜乃父。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随父归隐后便戒了作画,只以教书为生。

贺含章当了几年的教书匠,后来忍不住技痒,便躲进山里,以静养为名,用数月的时间偷偷画了幅《万里江山图》。据说此画磅礴宏伟,气象万千,画技更是精湛无双,用色布局无不精妙绝伦,是世之绝品。

这幅画几乎耗尽了贺含章的心血,待画成之日,憔悴不堪的贺含章便吐血而亡。

等贺子墨的母亲寻到时,贺含章已故去多日,留下的只有这幅江山图。那时贺夫人正是怀胎三月,悲恸之下葬了亡夫,将那副江山图精心收了起来。

魏离也是打听了好几年才探到这消息,又辗转寻觅到了贺家人的下落,想求那幅画。

“贺子墨极为珍视这幅画,绝不愿卖。不过用一样东西去换,他也许会同意。”

这故事被魏离说得跌宕回肠,青梅听得十分入迷。她从来不知道那个儒雅又严格的贺子墨还有这样的身世,再想到贺夫人怀胎时遭受巨变,也难怪贺子莲自幼孱弱多病了,不由叹息。

她一双清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魏离,神态极是认真可爱,待听了魏离这句话便脱口问道:“用什么换?”

“玉烟泪。”

“那是什么东西?”

“这故事说起来更长,下回同你说。你只消告诉贺子墨,我想用玉烟泪换那一副江山图,他若愿意,便给我回个信儿。”

青梅虽不知这玉烟泪是何物,但能拿来换江山图,应该是极珍贵的东西吧。

次日她便前往贺子墨家中,将魏离的条件说了。青梅心知那副江山图是贺含章心血铸就,对贺子墨而言是极珍贵的,不知道此举是否会惹得贺子墨不开心,便忐忑补充道:“我就是来转达他的话,先生若是不愿意,便回绝了他吧。”

贺子墨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心神却不知飘到了何处,良久才道:“回去告诉魏离,明天我会去酒馆找他。”声音中透着股类似疲倦的情绪,青梅却琢磨不透那是什么。

到得第二天晌午,贺子墨果然来了。青梅请他先在客厅中坐着,便去隔壁的桐花客栈将魏离叫过来,然后自觉地关上屋门,让他俩单独谈。

本以为他们会谈很久,青梅便到酒窖里转了一圈,检看了几口酿酒的大缸,英子便道:“我闻着这香气,小掌柜这次酿出来的酒怕比上次的还好呢!”

青梅笑了笑,心中也有些期待,脚步轻快地走出酒窖,想去铺子里看看生意。哪知她一走出窖门,就看见魏离正在逗弄小不点儿,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

“这么快就谈完啦?”青梅有点惊讶,继而关心结果,“贺先生答应了么?”

“答应了!”魏离起身走过来,绽出个笑容轻拍她的肩膀,“还得感谢小青梅仗义相助。”

青梅觉得他笑起来真好看!不过魏离俯身拍她的肩膀时毫不费力,青梅忽然想象了下自己拍他的肩膀…额,她的身高也才到他的肩头呢!忽然就有点忧伤。

继而想到玉烟泪与江山图的交换,便问道:“你将玉烟泪给贺先生了么?”

“还要回京去取。”

这一趟来回京城,至少得有半月吧?青梅想了想,心里隐约有些惜别的情绪,但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只能道:“那你路上小心,我酿出好酒等你来品。”

魏离便也道:“快则半月,慢则一月。”而后便欣然出去了,青梅也没再送他,径直去许氏房里陪她说话。

到了第二天前晌,明知道魏离已经走了,青梅还是忍不住去铺子里转了一圈。长生正在热情的招呼客人,青梅在帐台后坐了会儿,看角落里那张桌上空荡荡的,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空落,便又跑去逗弄小不点儿了。

过了几天贺子墨来授课,青梅乖乖听完他讲解的课业,末了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什么是玉烟泪?”

第7章 玉烟墨含泪

贺子墨听了青梅的疑问,显然有些惊讶:“魏离没告诉你什么是玉烟泪?”

青梅无辜的摇头,她内心里毕竟是有些害怕严厉的贺子墨,也不敢太追问,只眼巴巴的瞧着他。

贺子墨倒被她看得心里一软,随手拉过旁边的圈椅坐下,叫收拾笔墨的英子自去院外忙碌,向青梅缓声道:“玉烟泪的背后,有个沉重的故事——”

杞国建国后已经有了三四百年的时间,承平得久了,文墨书画便格外兴盛起来,文人画师们对文房四宝也十分讲究,一锭好墨可换千金。

四五十年前,杞国制墨有四大家,其中姓祖的一支因其世代制墨,勉强跻身四大家之末。后来祖家出了个制墨的奇才,叫做祖念英,他制墨时用料精细,做工出色,所产的一方墨锭质地坚如玉石,又有极好的细纹光泽,墨锭身周似乎萦绕着一层薄淡的赤色烟雾,便起名叫玉烟墨。

这玉烟墨自打问世就极受追捧,可谓万金难求,一时间祖念英声名鹊起,祖家也借此一跃成为四大家之首。

可祖念英的玉烟墨大放华彩的同时,也被另一位叫贾道的制墨大家嫉妒。贾道是个朝中高官,辗转将那方玉烟墨进献到了皇帝跟前,皇帝对这方墨锭爱不释手,下旨让祖念英进贡十方玉烟墨到御前,至于期限,采取了贾道的建议,是两个月。

旨意到达祖念英跟前,他登时就傻了。那一方玉烟墨是他费尽心思,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细细做成,更勿论前期为收集原料而用了半年多的时间,两个月间哪能赶出十方玉烟墨?

然而他一介商贾,除了认命接旨还能怎样?那贾道又仗着官威,勒令祖念英赶工,否则便要以抗旨的罪名全家抄斩。

祖念英便忙着四处搜集材料,日夜不停的烧取松烟,再调弄数百种香料掺入其中。到得两月之期,别说十方墨锭,连一方都未完成,反倒是祖念英呕心沥血,在期限的最后一夜累死了。

皇帝听了龙颜震怒,下令祖家其他人赶制玉烟墨,否则便要重罚。可这玉烟墨制法繁琐复杂,又是新出来不久,除了祖念英,祖家旁人哪里能做得来?

祖念英的妻子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便用松枝将丈夫火化,最后骨灰与松烟凝结,她便含泪将其加在墨锭中,昼夜不歇的捣练数万次后,制成了五方小小的玉烟墨。

这五方掺了骨灰的墨竟比原先的玉烟墨还要好,皇帝便也赦免了祖家,经此大难后祖家由此退出制墨的行当,这五方玉烟墨便成了绝笔。

青梅听到这里,心里只觉得压抑而难受,又想起自己的身世,恨声道:“当皇帝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歇了歇又道:“可这是玉烟墨呀,玉烟泪又是什么,难道是用它研出的墨汁?”

贺子墨摇了摇头,续道:“这五方墨不止丰肌腻理,隐现的光泽中有浑厚的气魄,更有个特殊之处,是让人没法理解的。每当用它研磨时,未沾水的墨身上会慢慢沁出墨汁,加之墨锭上有赤色烟雾,便如同血泪凝结成滴。所以这几方墨又换了个名字,叫做玉烟泪。”

玉烟泪,那是祖念英夫妇的血泪吧…青梅觉得悲伤沉抑,轻声道:“他们真可怜。”

贺子墨轻轻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青梅便又抬头道:“那么贺先生,你为何要用江山图换玉烟泪呢?”江山图是贺含章拿心血性命所作,玉烟泪是祖氏夫妇的血泪,都是极珍贵的东西。

“我的祖父曾是宫廷画师,和祖家有过交情。”贺子墨眸中墨色深浓,“祖父毕生所愿,便是求一方玉烟泪。”

玉烟泪世间唯有五方,就算从宫中流传出去,也必是流入高官贵戚手中,画师自是无从获取。不过魏离他能取得玉烟泪…青梅心中忽然一动,要么他是皇亲国戚,要么他的父亲得是很大的官吧!

这么心思骤转,青梅心里压了这故事和对魏离的疑惑,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贺子墨坐了片刻,渐渐恢复了情绪,便执起戒尺敲了敲桌面:“魏离这人来头不小,你可要当心,皇帝不是好东西这种话,可千万别再说了。”

青梅点了点头,便送他回去了。

因天气渐渐转暖,酒馆的生意愈发红火了起来,有时候长生忙不过来,青梅便去铺子里帮忙。她依旧伶牙俐齿地招呼着客人,然而当客人离去暂时安静时,目光扫过空荡的角落,心中竟会有种莫名的期待。

魏离说他半月即回,青梅在心里默默的算,还差五天…四天…三天…可是半月的期限都已经过了,魏离还是没来。

青梅有些失落,却也没泄气——魏离还说过慢则一月呢!想必是路上耽搁了,要不就是玉烟泪太难得,所以费时间。

咦,不对!青梅猛然回过神来,她这么盼着魏离回来做什么?他来到宛城不过是为了那副江山画,事成后自然会回京城去,就算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如蜻蜓点水乍触即分,除了渐散的涟漪,别无交集。

何况他是京城的富贵郎君,而她只是隐身埋名的罪臣之女,若顾夫人履了婚约,她便会成为素未谋面的表哥的妻室。若顾夫人另有打算,她也不过是个市井凡俗的弱女,与他又能有何牵扯?

青梅嘟嘴将手里的话本扔在桌上,有些心烦气躁地走出屋门,便见许氏臂弯里挂着个包袱,正笑吟吟的向她走来:“青梅,过来试试这套衣裳。”

青梅跟许氏走到屋内,包袱里是一件白锦所制的交领半臂,边沿处绣着整齐的海棠红碎花,另外一件是雨过天青色的齐腰襦裙,上面零星撒着细白的茉莉花,软罗腰带下还绣有一圈可爱的青青梅子。

许氏看着青梅穿了这套衣裙,齐额刘海下的双眸清亮,脸颊粉嫩略带点肉,瞧着她浅笑时真要爱煞了人。

目光下挪,乳白色的锦衣衬着嫩白的肌肤,微微的隆起与凹陷勾勒出苗条的身段,那一袭襦裙穿在她身上,端的是清丽无方。

许氏呆了一呆,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她伺候过的那个女子——温婉清雅,秀丽可人,身着襦裙如同一泓碧色清泉。

青梅穿了这身衣衫,竟跟她有六七分的相似。不过那人清丽沉默,青梅却是自小玩闹惯了,哪怕静静站立时也脸带俏皮,十分可爱,倒像是叮咚跳跃的清澈溪流。

多少年了啊…许氏忽然出神,那个窈窕女子嫁给了如意夫郎却遭逢巨变,然后托孤给她。如今那孤儿也出落成了亭亭的少女,她呢,能嫁得如意夫郎么?

青梅开心的对着铜镜看了一遍,裁剪用色乃至细微处的绣花无不合她的心意,便转过身向许氏甜笑道:“娘,这身衣服真好看!是你挑的么?”

“是贺夫人送给你的礼物,她的眼光倒是极好。”许氏回过神来。

礼物?青梅提起裙摆轻轻跳跃转圈,恍然道:“对了,明天是四月初八浴佛节,大后天就是我和怀远的生日了!”姐弟俩年纪不同,生日却是同一天,青梅近来心神系在旁处,倒忘了这事。

“是啊,咱们家小青梅都快要到及笄之年了。”许氏不无感慨,含笑道:“你贺伯母这两天有事,就提前把礼物送来了。娘已给你做了内衫,到时你就穿这套衣裙吧?”

青梅自然是乐意的,便欢喜道:“娘,明天浴佛节,咱们去城外的碧云寺进香吧?”

“就怕碧云寺明天人多,不如等你们生日时再去进香许愿,明天长安寺也有会,会更热闹些。”

青梅歪头想了想便也答应:“我听娘的!呀,我要去给怀远准备礼物。”便将那套衣衫换了下来。因明天会很热闹,怕是来买酒的也多,青梅便同长生提前装了些酒葫芦放好,免得到时太过忙乱。

次日清早长生和英子就过来准备,从巳时开始,街上逐渐热闹起来,许氏早早去长安寺进了香,便坐镇柜台,由长生和英子来招呼客人。

许氏看着温柔慈和,但能流落他乡后独立将两个孩子拉扯大,也是有些本事的。

她原本是青梅的娘亲徐珠的贴身丫鬟,徐珠出嫁后许氏便被放出了府,嫁了个做皮毛生意的商人。那商人家在边关,许氏跟随过去居住,竟和徐珠在边塞的府邸距离不远。后来商人在从北域运送皮毛的途中被马匪所害,只留了个遗腹子给许氏。

当年徐珠死里逃生,带着不满三岁的青梅找上门时,正是许氏怀孕丧夫最困顿的时候。许氏却毅然应承下徐珠的请求,遣散商铺,只带了些随身的盘缠,怀着孩子带了青梅千里南下,到冬南郡才安居下来。

途中奔徙劳累,许氏既要调养身子还要照顾青梅,慢慢将随身的钱银花完了。她也不气馁,凭着手艺绣花去卖,渐渐攒了本钱就开个小生意营生。不过那时孩子尚小,她身边没帮手,也只能勉强糊口,待得青梅长大才宽裕起来。

许氏出嫁后就学会了账务上的事,青梅算账的才能便是由她启蒙。这几年许氏只在后院管着酒窖,只有生意特别忙时才过来铺子里——比如长安寺办庙会,或是顾客盈门的盛大节庆日子。

至于青梅,恰好浴佛节那天女学休沐,白海棠闲着无事,许氏便让她约了白海棠出去尽情的玩一天。

第8章 婉娈谁家姝

浴佛节在杞国算是个重要的节日。从仕宦贵族到草莽百姓,在杞国信奉佛教者众多,就连当今的太后都是常年吃斋念佛,而各处寺里的功德钱更是肥厚,据说京城几座皇寺的田产银钱加起来可以抵国库。

在这承平之年,国库还是相当充盈的,可见其财力。

在浴佛那天,男女老少皆沐浴更衣,前往寺中礼佛诵经,再献上鲜花清果。长安寺里迎佛浴佛的礼仪庄重盛大,寺外亦有百般杂戏上演,更有诸多商贩在此聚集,卖各色美食珍玩,十分热闹。

青梅和白海棠拉着手在寺内看过浴佛大典,便到寺外戏耍闲游,挑选些珠花丝绦、彩线流苏并其他精巧奇趣的小玩意儿。

玩到黄昏回到酒馆时,许氏脸上虽有疲色,却是笑意盈满。青梅问了问,今日竟有近七两银子进账,令她开心了许久。

隔天便是青梅姐弟的生日,许怀远特地告假一天,由许氏带他们到碧云寺去进香。青梅穿了贺夫人所赠的那套衣裙,姐弟俩说笑打闹着进山,许氏在旁看着,只觉多年苦累不负,此时生活静好圆满。

因碧云寺地处山腰,三人走走停停的爬了近半个时辰才到寺前。浴佛节的余韵还在,香客往来之间倒不觉其清幽僻冷,而袅袅佛烟升腾起时,青梅的心也虔诚起来。

宝殿中佛像庄严慈和,许氏是长者便先进香,而后姐弟俩并肩跪在蒲团上进香许愿。身旁香客来去,青梅蓦然闻到了一股极轻的墨香。

这种墨香似曾相识,应是常年读书执笔之人才会沾染不去,想必旁边是个读书人。青梅也不在意,将心愿轻声细语的说了一遍,又在心中默默祷祝片刻,这才起身进香。

旁边的许怀远早已进香完毕,正和许氏在外等她,青梅抬步走过去时,意外地看到了贺子墨的身影,旁边是柔弱含笑的贺子莲。

贺先生他们怎么在这里?青梅心中疑惑,走过去时就听许氏正拉着贺子莲的手说话:“…到了京城,饮食上要格外小心,你身子弱可得细心照料…”显然是关切很深,旁边的贺子莲软语答应。

贺子墨目光一转落在青梅身上,道:“愿许完了?”

“许完啦。”青梅随口回答,又问道:“贺先生怎么来寺里了?”他可是个从来都不信佛的人。

“母亲让我来替她上香,我也没法推辞。”贺子墨举步往台阶下缓行,青梅便跟随上去,留下后面许氏带着贺子莲和许怀远两个孩子。

“对了,还没谢过伯母送的礼物呢。”青梅漾起笑意,“伯母一切安好吧?”

“她身子很好,只是有事回了老家一趟,才差人提前送过去。”两人已走到一棵菩提树下,贺子墨忽然转过身来,瞧着青梅时眼中闪过惊艳的流光。

青梅长相明丽、性格可爱他是早就知道的,平日里授课时她虽然将那几分顽皮收起来,却还是活泼好动,衬着鹅黄衫儿惹人喜爱。今日她一身雨过天晴的襦裙,站在寺院的菩提树下时倒安静了些,细碎的黑发覆在额前,发簪斜逸,珠花娇俏,清亮的双眸盛着浅淡笑意,倒是别样的姝丽美好。

纤秾挺秀,婉娈开扬。

贺子墨略一出神便即收回,取出个小锦盒交在她手里,道:“这是莲儿和我的心意。”青梅笑着接过,道了声谢,问道:“母亲似乎说,你们要去京城?”

“恩师荐我去国子监读书,准备今年的秋闱和明年的春闱,这几天就要动身了。”

“那…魏三郎要的那张图呢?”

“我在隔壁留了信,让他到国子监中找我。你若见到他,也请转告一声。”

青梅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有些离别的伤感,便道:“祝愿先生能金榜题名。”

贺子墨淡淡应了一声,恰好许氏三人走过来,贺子墨便将个同样的锦盒给了许怀远。五人同行,青梅挽着贺子莲的手,想到从此两地相隔,难再牵手同游,再看看许怀远极力掩藏的落寞,心中有些薄淡的惆怅。

过了几天,贺子墨带着寡母幼妹举家赴京。许氏带着两个孩子去送别时,贺子莲哭成了泪人儿。青梅也被她哭得有些伤感,眼角酸涩时就听贺子墨道:“哭什么呢,兴许春闱后还会回来。”

额?青梅一愣,抬头看他,春闱后回来宛城,他是想着会名落孙山?

贺子墨了然笑道:“若是中了进士,这边正好有位子空缺,就只是要看我造化罢了。”这么一说,青梅倒高兴了些,也拉着贺子莲劝解安慰,倒叫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

院门前掠过微风,吹得架上紫藤花轻摇微颤,有花瓣打着旋儿飘落下来,落在青梅发间。贺子墨同许氏道别,又让许怀远好生读书,嘱咐青梅别荒废了课业。

马车轱辘声响起,贺子莲自车厢中探出头来,挥手道别不止,贺子墨的目光缓缓扫过,在青梅身上定格了片刻,而后便转身驱车。车子缓缓出了巷子,拐过街角便即消失不见。

许怀远呆呆地瞧着马车远去,尚带些稚嫩的脸上现出些失落,小儿郎轻轻咬着唇瓣,似是在极力克制情绪。许氏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也有些惘然。

青梅瞧着气氛有些低沉,便一手挽着许氏一手拉着许怀远,笑了笑道:“有件好事想说给你们,听不听?”

“当然要听。”许怀远吸了吸鼻子。

青梅便拉着他们往酒馆走:“昨天徐府上来人了,让咱们每天把各样果子酒往那边送两壶,算下来每天得有二两银子呢!昨晚想着给贺先生他们送别的事,倒忘了说。”

“哪个徐府?”许氏闻言也高兴。

“就是城东做文玩生意的那家。你不知道他家多有钱…”青梅滔滔不绝的讲起徐府的名声,说他家一幅画就能有万金之价,更勿论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动辄千金万贯,是个当之无愧的富豪。

说着话穿越热闹的街市回到酒馆时,三人的离别的情绪也渐渐淡了。

生活如常继续,街市上行人穿梭,酒馆里客人往来,长生招呼不过来时青梅也会出去帮忙。只是那么多的客人中,再没有人像魏离那样坐在角落的空桌上沉默着品酒发呆,也不会有人走进后院逗弄小不点儿,听她讲酿酒的故事。

过了一个月,魏离还是没来,青梅那些隐然的期待也渐渐淡去,将心思都放在了酒馆上。何况离上京城的日期愈近,她心中愈是烦闷,倒无暇多想了。

如水平静的生活中,偶尔还是会漾起微澜。比如,从前经过梅子酒馆时目不斜视的吴锦,近来又开始将目光投了过来,偶尔还会进来打壶酒,举止态度依旧骄蛮任性。

从前是姚修武拦着吴锦,她倒也听话。自打姚修武进京准备武举,而郡守大人又开始忙碌秋闱的事后,吴锦那藏起来的尾巴又渐渐翘了起来。当然她并没直接跟青梅挑刺儿,只是那不时泛起的笑意却有些奇怪,仿佛她扯开了大幕,正静候好戏上演。

所以当那穿红着绿的媒婆顶了满脸如霜苍白的粉,手里甩着香气熏人的手帕子进了后院时,青梅便猜到了这是吴锦的手笔。

媒婆姓何,说成过不少好姻缘,所以许氏待她也客气,然而当媒婆道明提亲的人家时,许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姚文远虽非嫡出,但他的父亲是郡尉,在这冬南郡里可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如今他也才十五岁,还没娶妻,青梅进去了虽是个妾,若先生下了儿子,可不就尊贵了?这是多少姑娘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进了府里有人伺候吃穿,总好过卖酒嘛…”

“青梅的婚事早有安排,你老请回吧。”许氏冷着脸打断她,声音也是冷硬。

“哎哟。”媒婆只当是她不满妾室的身份,开口便要夸赞郡尉府上的奢华贵气,许氏却已站起身来:“贱妾还有事要忙,英子,送客人出去。”

这般下起逐客令,媒婆脸上也不好过,堆笑的脸渐渐冷了下来,冷笑道:“许夫人还想着攀高枝呢?实话说了吧,人家就看上了你家青梅非要娶她,遣我来不过是给你个体面,你若不依,哼,瞧你拗得过谁。”一扭身,甩着帕子走了。

许氏气得有些发抖,重重在桌上拍了一巴掌,恨声道:“郡尉府有什么可得意的,还不是卖主求荣换来的富贵!呸!”

见英子送那何媒婆出去了,青梅便走进屋里,瞧见许氏这幅样子倒是吃了一惊,忙上去问道:“娘你怎么了?那媒婆惹你生气了?”

许氏冰寒着脸不说话。青梅并不知是谁要提亲,只当是个寻常人家,便安慰道:“这不过是吴锦不敢当面找碴,寻人来捣乱罢了,过两天就会消停,娘不必介怀。”

吴锦捣乱能牵扯得动郡守府娶亲?

许氏心里又气又恨。何媒婆敢过来,虽然只是纳妾,想必郡尉夫妇也是点过头的,平白无故的他们为何要娶青梅?何况那个姚文远极少出门,怕是连青梅的面都没见过!怎会仅因吴锦的胡闹就让媒婆上门?

思来想去,也就一种可能——果园之事后,姚修武应是提过此事,姚夫人便对这酒馆留了些心。而吴锦是姚夫人的侄女,近来她开始闹腾,想必是同姚夫人提过青梅的名字。姓曲的人,他们应十分敏感警惕吧?

许氏攥着手心,只觉有些冷汗冒出。

也许姚夫人曾过来瞧过这酒馆,然后见到了她呢?当年许氏去看望徐珠,偏巧不巧的和那人起过些冲突,姚夫人或许还记得她呢?那个女人,也许是真的怀疑起了青梅的身份!

通敌叛国的罪臣之女,一旦查出来,青梅的性命怕是要不保了。

越想越是后怕,许氏哄了青梅去休息,自身却彻夜未眠。

第9章 举家上京城

次日清早用过早饭后许怀远去了书院,许氏却把青梅叫到了房间,沉声道:“知道昨天是谁要提亲么?是郡尉家庶出的小郎君,姚文远。”

“姚文远,我不认识他呀!”青梅觉得奇怪。

“怪就怪在这里。你们并不认识,可姚家却铁了心要纳你为妾,这是为何?青梅,那个姓姚的郡尉以前可是你爹的部下。”

这下青梅也觉出不对劲了,想了想道:“他们纳我做妾,是想查我?查出了真实身份便好拿捏,若发现是误会了,多个妾室对他们也没什么影响。”

许氏点了点头,恨恨咬牙:“做了亏心事就会提心吊胆,哼,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到时候看他们怎么死!”

“可是,当年诬陷父亲的奸贼不是何廿海么?”那个当朝太师的儿子,姐姐是皇后,兄长是尚书令,当年兵败后便将责任推诿在她父亲身上,还扣了个通敌叛国的大帽子。一想到如今他闲领官位逍遥法外,青梅便觉得恨恨。

“罪魁祸首是何廿海,这姓姚的郡尉怕是帮凶。当年你父亲的部下都被处置,只有这个人,最初是受罚流放,没过两年就回了朝堂还官运亨通。哼!”许氏愤恨之下,脸上又有悲哀凄凉的神色:“可这些年何家身居高位,前朝后宫皆是他们的天下,也不知曲将军的冤屈何时才能洗刷,唉!”

青梅小小的脸上有些黯然,藏着隐然的恨意。她向来乐观明媚,待人接物总有清甜的笑意,仿佛心中全无烦恼,能让她咬牙切齿愤恨的唯有这件事——

她的父亲曲衡是本朝颇有名气的将军,他出身布衣却练得一身好功夫,又勇猛善谋,从小小的兵丁做起,磨砺多年后积了不少战功。后来徐珠慧眼识英雄嫁给他,到三十岁时时曲衡已经官知从三品的云州都尉,驻守边塞。

十二年前,北边的那勒国驱兵进犯,曲衡率军抗敌,本是稳胜无虞,却在关键时刻坏在了何廿海的手里。

那何廿海是个绣花枕头,凭着他父亲的荫蔽到云州混些战功,却从无打仗的经验,混乱中不知怎么就冲进了敌阵。他是皇帝的小舅子,曲衡自然收到过许多关照他的命令,便冒死率小队亲兵前往营救。

然后,何廿海得救逃脱,曲衡却死在了敌军手里,随后杞国兵败溃退,令皇帝大怒。

何廿海惧怕天威,便捏造罪名,诬陷曲衡通敌叛国,并抢先下手害死曲衡的家人与许多部下。徐珠拖着重伤奔逃至许氏处求救,才留住了小青梅的性命,她自己却因伤重劳累而死了。

而朝堂之上,何廿海的姑姑是太后,父亲是当时的尚书令,姐姐已入宫封后,兄长何九龄也是皇帝的宠臣,那件冤案便在层层干预之下盖棺定论。忠勇威猛的曲衡,由此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那时青梅才三岁,于那兵荒马乱和追杀逃命有零星的记忆,后来许氏同她讲过当年的事情,这件事便成了她内心最深的隐痛。

不是没有想过为父亲洗清罪名,可她一介负罪逃生的罪臣之女,又哪能对抗得过何家的势力?

一门双皇后,父子两相爷。何家在朝中根基稳固,势力纵横交错,便连那几位亲王都得礼让三分,她又算得什么?

娘儿两个默然相对,过了半天,青梅眼圈红红的仰起脸来:“娘,现在该怎么办?”她并不怕姚家强取豪夺纳她做妾,怕的是身份被查出来,连累了奶娘和弟弟。那样委屈担忧的神态,再不似平日的神采飞扬。

许氏叹了口气将青梅搂在怀里,垂泪低声道:“只要待在这宛城,恐怕就逃不出郡守的手掌。”

屋里一时静默,青梅的双肩在微微抽动,许氏想帮她擦擦眼泪儿,青梅只用力躲在许氏怀里不肯抬头。过了半天,她才抬起头来,止住了哭泣,眼圈红红的满是泪渍:“娘,咱们上京吧。”

虽然上京之后就要面对素未谋面的姨母和心思叵测的顾尚书,也许她开酒楼的梦想会碰到阻碍,甚至她的身份还可能暴露。可是心中也有些隐约的期待——如果际遇好一些,她再努力一些,会不会找到办法洗清父亲的罪名?

-

梅子酒馆打烊谢客,已有三天未曾开门了。

长生和英子早晨来上工时见后院的门还紧紧闭着,只当青梅他们还没回来,便在门外的石头上闲坐等待。

到了晌午,巷间还是没有人影,长生有些着急了,翻墙进院子里看了一遍,但见院中除了不见白狗外一切如常。他转遍酒窖、厨房和掌柜的住处,不见半个人影,而灶间草灰冰冷,应是这两天都没开火。

长生翻出墙时有些担心地问英子:“掌柜们去看果子,说是昨晚就回来,怎么还没信儿?”

“我也不知道。”英子也有些担心,“前天那么大的暴雨,听说河里发了水,有些山还塌了,埋了不少人…”她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是紧张的看着长生。

长生取出腰间的旱烟吸了两口,便又蹲在门前:“再等等看,许是遇上麻烦耽搁了。”

然而等了两天却始终没信儿,这下不止是长生和英子,就连隔壁桐花客栈的老板们和常来的酒客都急了。寻人四处打听了一番,听说城外发大水后确实有些人下落不明…许氏她们,不会在那大水中丧生了吧?

酒窖里的酒酿已经熟了,长生和英子将其搬到铺子里卖,只盼着主人家能回来。然而半个月过去,依旧音信全无。

长安街上渐渐传出了梅子酒馆的掌柜出城采买果子,却丧生于大水的消息。那些常来光顾的酒客们口耳相传,也到了郡尉的耳朵。他派人将梅子酒馆查了一遍,一应的器具家当都还在,还从隐蔽的抽屉里搜出了几张银票。

于是郡尉放心了,这家人确实是不幸遇到了天灾。至于那个姓曲的孩子,呵,天下那么多姓曲的人,有什么好在意的?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此时的青梅正站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几乎是有些惊叹的看着道旁的种种店铺和往来客商。旁边的许氏面含浅笑,许怀远牵着小不点儿也有些看呆了。

那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参差的楼阁,服饰各异的胡商,琳琅满目的商铺…虽则宛城也算是个富庶之地,比起这里也实在是差得太远了!目光扫过两旁各色招牌,青梅很轻易地捕捉到了许多店名——流霞坊、玉瑞阁、夷白堂、甘露馆…

走穿这条街道时就见到了四五家卖酒的店铺,每家门口都摆着数口酒坛,门口站着盛装媚丽的胡姬,或是清雅温婉的酒娘,各自执着木勺小杯,舀满了清酒邀请过往客商品尝。

而阁楼之中出入的有华服贵族,亦有布衣百姓,偶尔有结伴的文人墨士走进去,便有作书生打扮的女先生相迎,一派风流富贵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