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京城,是青梅从未想到过的。

她自小对那昏庸的皇帝心存不满,何况京城中还住着何廿海,住着权势滔天的何家。京城对青梅而言是个令人烦厌的地方,她内心不自觉的将其贬低,并无好感,所以它心目中的京城是破旧而昏暗的,是充满了权谋斗争而让人不舒服的。

可是,当真正站在这百年长街上时,阳光铺满了青石板的街道,道旁的樱桃树和柳树夹杂投出斑驳的影子,明媚而清新。

青梅看着两旁或古朴或奢靡的店铺,看着那些酒楼中往来的客人,心思又活动了起来——魏离说京城中虽然酒铺众多,卖果子酒的却寥寥无几,如果她能在这条街上开个果子酒馆,应会吸引很多人来吧?

她只管看着那些酒楼发呆,清亮的眼中有隐约的光芒闪耀,旁边许氏见了,不由欣慰地吐了口气。原本还担心青梅会很抗拒这座帝都,看来…未必。

街上遥遥有铃声传来,仿佛铜片缓缓相击,清脆而富有韵律。铃声驱近,街上的行人便往道旁而行,将当中的路空出来。青梅随着人群让在两旁,偷眼去瞧那铃声的出处——

两匹高头大马毛色油亮,络头攀胸无不华丽,后面的马车宽敞大方,四角悬着流苏香囊,车上雕饰华美靡丽,软帐随风鼓起时可以瞧见里面的艳红色的衣袍。雕车还未靠近,便有幽香随风袭来,车下坠着的铜片依旧缓慢而韵律的相互撞击出声——叮!咚!叮!咚!

“是永乐公主的车驾!”旁边有人出声,便听四周问安声迭起,似乎这永乐公主很受爱戴。

一只柔白的手自软帐中伸出,将那帐子微微掀起,里面的盛装女子向外含笑点头,似乎是回应臣民的问候。

青梅隔着人群瞧过去,便见她容色美艳,身旁还端端正正坐着个肃容的男子,她想瞧得仔细些,那软帐已垂了下去。那个侧脸…青梅吃惊地瞧着那马车远去,心里满是讶异。刚刚惊鸿一瞥,那张男子的面容竟与魏离九分相似!

和公主同乘的应是驸马吧?怎么那么像魏离?青梅呆了呆,便听许氏在旁边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青梅回过神来看了看许氏和许怀远,继而挽住许氏手臂,凑过去绽出笑容,“咱们先别去顾府好不好?”

第10章 初访国子监

许氏带着青梅和许怀远暂时寻了个客栈歇下了。

按照青梅的意思,虽然顾夫人没出阁前和她母亲姐妹情深,性子也是宽容随和,可时隔多年之后,谁知她现在是怎样的性情?顾尚书对青梅是怎样的态度?

当年曲衡通敌叛国的罪名落下来,曲氏一族受到牵连,青梅的外祖家不就是很快就撇清了和曲家的关系,全没半点旧日情分么?这些年来,外祖家可从没在意过她的生死。

何况这几年里许氏和顾夫人只有偶尔的书信来往,对顾府的事其实一无所知,谁知道顾夫人喜欢怎样的女孩?顾府有怎样的人物关系?若是三个人就这么贸然地直奔顾府,未免草率。

许氏被青梅说服,娘儿三个简单商量后便做了决定——

如今正是八月初,离顾夫人所说的十月底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不如三人先租个院子住下来,许氏想办法打探些顾府的细致消息,到时再前往顾府相认。

是夜三人带着小不点儿歇在客栈。青梅想着贺子墨一家既然已经进京,若是能租在他们附近,两家相互照应也会好些。于是第二天她和许怀远去了国子监一趟。

因本朝注重文章笔墨,国子监已迁至皇城西侧的成贤街上。整个国子监规模宏大,且地处僻静,走近时但闻鸟鸣清脆,街边并无闲杂商铺行人,只有两排碧绿的垂柳沉默着随风袅娜,而墙内则是一溜整齐的石碑,据说上面刻了历年国子监学生的名字。

青梅姐弟到得国子监门口便被拦下了,坐在门口书亭中的是四个轮值的太学生。其中一个见了他们,便放下书卷走过来作揖问道:“两位是要找谁?”说话从容温雅,满身的书生清秀气。

许怀远便也还礼道:“我想寻个叫贺子墨的人,不知方便么?”

“贺子墨?”那书生显然不认得,走过去问那三名太学生,几人都是摇头不知,那书生便进了门内,不多时便出来道:“两位请随我来。”

国子监可是杞国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许怀远走进集贤门时心中不免肃然起敬,就连脚步仪容都整齐了起来。青梅虽然没这样的心思,不过毕竟是本朝最高的学府,便也略微肃容。

那书生引他们进门后便即右拐,在一口倒悬的铜钟旁有一排四间的屋子,红漆绿窗掩在一树高大的古槐下,清净幽凉。屋里桌案俨然,有个年约四十的男子身着官服,正在喝茶,见他们进门,便将两人打量一番,问道:“是你们要找贺子墨?”

青梅躬身应了声“是”,那男子便道:“先在那边坐吧,贺子墨待会过来。”说罢便拿了一摞试卷,拿朱笔慢慢的批起来。

许怀远虽不知此人到底是何官职,但对他心存敬畏,目光始终随着那支朱笔游移。青梅倒渐渐放松了下来,四下打量这屋子,自然是满满的笔墨字画,唯一与这文墨气息不符的,就是角落里的几个酒葫芦。

她心中正自好奇,便听轻微的脚步声靠近,门口人影一闪,便见贺子墨长身而入。

见了是她们姐弟俩,贺子墨眼中掠过一道亮光,却还是走到那男子跟前,恭敬行礼道:“伍博士。”

伍博士将他看了一眼,便颔首微笑道:“这次文章做得很好,昨天大小孟翰林来时看过,都赞不绝口。”说着便指了指青梅姐弟,“去吧。”贺子墨便即告退,向青梅姐弟招招手,示意他们出来说话。

国子监中宽阔疏朗,贺子墨领他们走到安静的老槐树下。正是秋风袅袅时,槐树的绿叶枝桠之间绽开一串串红白的槐花,细碎可爱的花朵缀满枝头,素雅的香气四散弥漫。

贺子墨在槐花下站定,罕见地露出惊喜神色:“你们怎么上京了?许伯母也来了么?”

“我想到京城开个酒馆,就来啦,正好让怀远寻个好的书院读书。”青梅久不曾被贺子墨训导,便少了几分早先的畏惧之心,说话时也活泼灵动起来。

贺子墨点头道:“若在京城中开个果子酒馆,确实不错。都安顿好了?”

“还没安顿呢,母亲想着既然贺伯母和莲儿也在这里,不如两家住得近些,所以让我和怀远来寻先生,不知先生家附近是否有空的院落?”

“咱们住在崇仁坊里,应该有闲置的院落。”贺子墨微微一笑,“怀远又长个子了,可寻了合适的书院么?”

许怀远便答道:“还没有。到时候恐怕又要麻烦贺先生。”面对这位名躁宛城的才子,他的脸色有些腼腆。

“应当的。”贺子墨的目光在青梅发间的细簪流苏上停了会儿。国子监中空静少人,有几片槐花随风飘落在青梅漆黑柔亮的发间,仿佛离别那日,院门前的紫藤花打着旋儿落在她肩头发梢,柔软地触动心扉。

他微微出神,便听青梅道:“时候不早了,就不打扰先生了吧?”贺子墨便点头答应,将他们送到了国子监门外。

回去后许氏便带了青梅姐弟前往崇仁坊,略一打听,轻易便寻到了贺子墨家门口。贺子莲开门见了是她们,怔了片刻后便即欢快向内喊道:“娘,你快来看,是谁来啦!”说着向许氏问好,又同许怀远打过招呼,便拉着青梅的手嘘寒问暖,眼圈儿渐渐红了。

青梅原本还是欢喜雀跃的心情,见她如此,不知怎的也有些鼻酸眼涩,心里却还是忍不住的高兴,握紧了贺子莲的手,入内给贺夫人问安。

两家再一次先后迁居,又都迁到了京城,自是感叹缘分神奇。叙旧问暖之后,贺夫人便带他们打听了一圈,最终租下了贺家斜对门的一处院落,两家相距不过百步。

贺夫人顺便也将几位街坊简单介绍给了他们,左边的一家姓李,两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也是租住。右边的人家是做生意的,花了银子买下院落,里面装饰得倒也有趣。

青梅昨天住宿吃饭时已感叹过京城物价之贵,此时听了那院落的高昂租金时倒也不那么惊讶了——

宛城的那套院子地处热闹的长安街,前面有铺子可以做生意,后院还有个极大的酒窖,另有住人的屋子并厨房,每月租金是六两银子。而今的院子离街市并不算近,附近只有零星几家窄小门面的铺子,只卖些常见的零嘴果点,院子里三间屋子,厨房比先前窄小些,租金却要五两银子!

青梅付过租金,送走了贺子莲母女,许氏便在屋里啧啧感叹:“照这个价钱,咱们那点积蓄根本经不起折腾,亏得不用在这住太久。”

“娘你别担心嘛。”青梅伶俐地算起了账,“每月五两,一年就算六十两。怀远寻个书院读书,每月二两尽够了吧?再加上日常的开销,咱们三个就算住一整年,也不过一百多两银子。等咱们开了酒馆做好生意,可不就转过来了?”

“哪有那么容易,何况十月就得去顾府。”许氏虽是嘴上否认,倒也放下心来——

梅子酒馆在宛城开张的时间不算短,攒了这几年,除了院里那些家当和满窖的美酒带不走,他们身上还是有一千多两银子,虽算不上很多,想开酒馆时却也不至于捉襟见肘。

青梅算得兴头上来,继续道:“按这价钱,买个铺面恐怕开销会很大。如果租个临街的铺面,每月恐怕得有十五六两银子,再雇两个人帮忙,一年二百多两。再算上买酒缸和果子的钱…”

许氏在旁听了,不由笑着打断她:“安分些吧,还没见过顾夫人,你就打起了开酒馆的主意?咱们刚到京城,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

“我明白。”青梅蹭在许氏身边,“过段时间我到京城的各酒馆转转,看看他们卖酒卖得如何吧?回头等咱们开了酒馆,心里好歹也有个数。”她眼珠子转了转,终究还是有些担心,“我就是怕姨母不许我开酒馆。”

虽说杞国并无士农工商的等级之分,可顾夫人身居高位,不管当年的婚约会是否作数,终究不会喜欢她抛头露面地去招呼各色客人吧?

青梅虽不喜欢顾夫人,但那毕竟是母亲的亲姐姐,许氏说当年姐妹俩感情甚笃,顾夫人待徐珠是极好的,青梅也不好轻易违逆了她的心意。到时候就算青梅放不下挚爱,执意要开酒馆,恐怕也只能躲在后院酿酒,铺面的事还得委于他人之手。

不过如果能够酿酒,就已很满足了。青梅忐忑而期待。

许氏知她心愿,只得安慰道:“顾夫人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她以前就知道咱们开了酒馆,却从没说过反对的话,想来并不会太介意。”

过了会儿贺子莲母女过来,竟是请人搬了些日常用物送过来,几个人忙活了整个下午,将院落归置整齐,一齐在院里用了饭后各自歇下了。

因青梅等三人初到京城,加之过几天就是中秋佳节,娘儿三个不免要上街买些零碎物品备用,又将周围邻居认识了一圈,几天折腾下来也颇累人。休整一晚恢复了精神气,青梅便迫不及待的提出要去逛逛京城的酒馆。

许氏笑她猴急,又不放心让青梅一人前去,便让许怀远陪着,姐弟俩看看京城酒馆的行情,顺便也散心闲游,采买些合心意的东西回来。

京城中卖酒的地方不下数百家,姐弟俩出了崇仁坊,便是离住处最近的五合街。这条街夹在崇仁坊和桐阴坊之间,因桐阴坊中住着的多有北域客商和异国旅人,这条街上也分外热闹,除了常见的黄酒,还有北域传来的烈酒和葡萄美酒,细算起来不下十数种。

青梅挑着感兴趣的慢慢品尝,闭了双目细品其中滋味,正自惬意时便觉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

愕然睁眼看过去,便见眼前是个年约六十的老头,腰间悬着个古朴精巧的酒葫芦,下巴上蓄着寸许的花白胡须,正眯眼含笑看她。他身旁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大概十六岁,正含笑将她看着。

那酒葫芦自是十分熟悉,而老头这张脸…青梅惊喜之下笑逐颜开,甜甜问候道:“伍爷爷!”没想到,竟然会在京城遇到这个老酒客!

第11章 灯楼流光华

老酒客名叫伍博仁,曾任过京兆尹的职位,到五十岁时便辞官闲居,因他向来爱喝酒,辞官后就游历天下寻访种种美酒。而青梅与他的缘分,便是由于他的这番游历——

那年青梅才十岁出头,对酿酒一道颇有心得,刚刚跟许氏在宛城开了梅子酒馆,生意十分平淡。有天来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看起来红光满面兴致高昂,想是已喝了许多酒。他将青梅酿的烧酒都尝了一遍,摇头叹息道:“酒是好酒,酿的也用心,可还是欠些火候。”

青梅那时正是勤学好问的时候,闻言向他请教。老头也是正在兴头上,便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他平生品酒无数,又是个博览群籍的文人,说起话来风趣而有条理。那时梅子酒馆卖的只有四五种烧酒,伍博仁便将每种酒的优缺点细细道来,令青梅十分佩服。

梅子酒馆的隔壁就是桐花客栈,伍博仁品评完了酒,正好在那下榻歇息。

第二天伍博仁再次来到酒馆,青梅便缠上了他,要请教如何能酿出更好的酒。伍博仁也是闲游之人,见这小姑娘对酒道如此有兴趣,乐得点拨,便引经据典,从酒的起源说起,将酿酒用的水、谷、器具的讲究说了一遍。

青梅听过后用心记下,听伍博仁说宛城外的山泉水是酿酒的好水,第二天兴致勃勃的随他进山寻山泉。当然,许氏不放心青梅一人前去,便让许怀远陪伴。

那趟入山寻泉,伍博仁不止帮她找到了一处隐蔽的绝佳清泉,还给了青梅新的启发。

那眼泉藏在深山之中,周围密林中多有灵猴出没,他们尝罢泉水,在百年古树下歇息时却闻到了甜淡的酒香。

深山密林中的闻到酒香,难道是打柴的樵夫带的?可这酒香分明与平常的烧酒有所不同…一个老顽童带着两个小孩,便循着隐约的酒香找过去,最终找到了一堆腐烂的果子。

那些果子泡在水里业已腐烂发酵,水中却又淡淡酒香飘出,伍博仁捧起来尝了一口,赞叹后又是惋惜:“可惜放的时间长了,味道不大好。”

青梅也浅尝一口,虽然滋味不大好,但其中弥散的果香却让她灵机一动——用果子酿的酒竟然有如此独特的风味,可惜它不好存放又容易变味,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呢?

伍博仁在酒馆待了半个多月才离去,将青梅家酿酒的方法指点一番,酿出的酒味道果然好了不少。他走后青梅便日夜苦思那日的果子酒香,而后做了诸般尝试,最终想出用黄酒浸泡果子的方法,令梅子酒馆因果子酒而声名鹊起。

说起来,伍博仁算是青梅在酿酒上的老师,更是梅子酒馆的恩人。

此时乍然重逢,青梅掩不住的惊喜,伍博仁也是笑吟吟问道:“小青梅怎么到京城来啦?”也不等她回答,又拍了拍许怀远,“这小子都长这么大啦!”

“爷爷,这两位是谁呀?”旁边女子出声询问,好奇的打量青梅。

“这就是宛城的曲青梅,记得吧?”伍博仁拉了身旁的女孩给青梅介绍,“这是我孙女,伍玉简。”

“爷爷说过的事我都记得。”伍玉简便朝青梅招呼道:“原来这位就是曲姑娘,爷爷说你很聪明,会酿酒又好学,将来恐怕会大有成就呢。”

青梅闻得这份夸赞,脸上就有些腼腆:“那是伍爷爷过奖了,我那点酿酒的本事还都是他老人家教的呢。”

伍博仁哈哈笑了笑,道:“正好这里的荼豆酒味道极好,来来来,咱们边喝边说。”他是京城各酒馆的常客,店里伙计自然是认得的,常招呼他的那位伙计便凑过来装了两壶酒,道:“老爷子还是在窗边坐着?”

伍玉简“嗯”了一声,补充道:“再来一壶葡萄酒吧。”

四人在窗边坐下,伍博仁并不急着喝酒,反是往窗外行人往来的街上看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这才拿起了酒杯。青梅以前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此时看伍玉简淑雅温柔,举动大方,便猜他应是官宦人家。按他那好酒的秉性,这京城中卖酒的行情他应该很熟悉吧?

因伍博仁问她为何上京,青梅便趁机回道:“我想在京城开个酒楼,所以带了奶娘和弟弟一同来了。伍爷爷,这京城中卖酒的行情如何啊?”

“小青梅挺有志气!”伍博仁几分赞赏,“京城中卖酒的共有九百七十五家,这其中质量参差不齐,好些的也就五六十家。”

能成为他口中“好些的”酒馆,想来他们卖的酒应是极好的,青梅便道:“都是哪些呢?”

“五合街上最好的当然是这家,国子监后头的巷里有个汀州谢家红,卖的也是好酒…”他一口气报出了二十多家酒馆的名字才打住,“等你将这些逛遍了,我再与你说别的。”

那二十多个酒馆对他而言是如数家珍,对青梅而言却是全然陌生的,她听得有些晕乎乎,又问道:“卖果子酒的呢?”

伍博仁摇头可惜地道:“有那么七八家卖,可惜口味时好时坏。”青梅便问是哪几家,伍博仁逐个说了,青梅都记在心里。

说起这几年里梅子酒馆在宛城声名鹊起,生意红火,青梅免不了又将他感谢一番。伍博仁听了倒是讶异:“小青梅你钻研出果子酒的酿法啦?”

青梅得意的笑了笑:“梅子酒馆主要靠着果子酒赚钱呢。这次上京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带,两个月后我给您送两坛过去,还请伍爷爷评点呀。”伍博仁自然是乐意的,四个人喝完了两壶酒,青梅和许怀远才告辞离去。

回到住处和许氏说了此事,许氏自然也记得那老酒客,不免笑道:“这倒也好,咱们在这人生地不熟,有个认识的人总是好的。他既要尝果子酒,过了中秋咱们就先酿几坛送过去。”

旁边许怀远接口笑道:“正好我好久没喝也想念了,娘也想喝是不是?”许氏笑着拍他一下,却没否认。

隔日便是中秋,正好贺子墨考完了秋闱可以休沐几天,便从国子监的学舍中搬回家来住。两家人凑在一起做了桌饭,谈谈笑笑的吃完了,因今晚京城有花灯可看,便由贺子墨带着贺子莲和青梅姐弟上街去玩。许氏和贺夫人对花灯兴致不高,便坐在院里,就着空中皎月闲话家常。

在宛城的时候,只有元夕才是热闹的花灯节,想不到京城的中秋也会游花灯,青梅兴致勃勃的上街去,看了一圈后不由莞尔——

放眼熙攘的长街,两侧成阵的花灯与圆月繁星辉映,其盛美之况自不必说,单看那街上行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年轻人。

衣衫妍丽的年轻男女们相伴而行,言笑晏晏,偶尔有女子觉得夜风寒了,旁边的郎君便会将臂弯里的披风给她,甚是体贴。这其中,有多少是新婚燕尔的新人,又有多少是心意相投的恋人呢?

青梅和贺子莲各自提着白兔灯笼牵手并行,许怀远和贺子墨一左一右陪着,沿街观赏光转流彩的灯笼,或是猜个灯谜看看有趣的面具,倒也有意思。

走到一处热闹的拐角,青梅却听旁边有人叫她,瞧过去时就见伍玉简身着玉色披风立在一盏琉璃花灯边,正招手叫她。她的身材修长轻盈,立在灯下面色温润,十分美丽。旁边站着个双嬛青衣的小姑娘,应是随同的丫鬟。

青梅心里暗暗赞叹了几句,便和贺子莲走过去,招呼道:“伍姐姐你也出来玩啦。”

伍玉简笑着点头,便拉着她看那琉璃灯盏,上面绘的是个酿酒的小娘子,纤腰雪颈,芙面柳眉,窈窕身姿立在一株海棠下。伍玉简笑着道:“我见了这个就想起你,结果一转眼,你还真就过来了。”

青梅瞧着有趣,脸上笑意清甜:“那可是我和伍姐姐有缘呢。”说着便将贺子墨兄妹介绍给她。

“这位就是贺子墨?”伍玉简的面色在灯盏映衬下透着一层薄红,青梅奇道:“难道你听说过他?”

“家父曾提及,贺…郎君可是个读书的奇才。”

这下轮到贺子墨好奇了:“敢问令尊是哪位?”

“家父是国子学博士。”伍玉简报出家门,倒叫贺子墨惊讶道:“原来姑娘是伍博士的千金,失敬失敬!”这么一相认倒愈发有趣,旁边贺子莲同伍玉简见礼过后,便和青梅、许怀远继续往前看花灯,后面贺子墨和伍玉简同行,似乎是在说一些诗书的事情。

沿着迤逦的花灯前行,渐渐的花灯愈来愈繁盛,而熙攘的人群中不时有姑娘兴奋地相互招呼:“姐姐快走罢,就要开始了呢。”旁边的姐妹们便应和着向前同行,似乎前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青梅见了好奇,但她和贺子莲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便问伍玉简。

伍玉简自幼长在京城,对这些自是无比熟悉,便答道:“每年的中秋之夜,都会在皇城边设一座花灯楼,由皇室贵女亲自点亮。据说今年点灯的是永乐公主。”

还有灯楼?青梅有些期待,伍玉简便带她们前行,渐渐的灯火明亮如昼,而喧闹的人群里人人翘首期待。他们几个往前行,到了一条河边,沿河的栏杆上扎着彩花,两道柳树上已缀满了花灯。

对面是一座巍峨的城楼,前面大片的空地上扎着一座高大的花灯楼,周围站着兵丁,举了熊熊火把将夜空照亮。

青梅新奇的瞧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条河宽阔平缓,两侧的汉白玉扶栏整洁干净,对面的那座城楼巍峨雄伟,几丈高的红色城墙逶迤向两侧,能看到上面有兵丁在站着…这里,不会就是皇城吧?

她正想开口问伍玉简时便听人群骚动了起来,下意识的看向城楼,便见上面出现了位盛装华服的女子。虽看不清其确切面容,但看那轮廓气质,想来便是永乐公主。

城楼下的兵丁躬身行礼:“拜见公主!”旋即将成片的火把熄灭,唯有城楼上华灯交映,衬得公主如同仙人。

有人走近永乐公主的身旁,将个物事递给她。永乐公主便拿起早已放在城楼上的细长竹竿,挑着一颗明珠放在花楼最顶端,旋即整个花楼上的灯笼依次亮起,想是里面早已藏了人。

人群中乍然欢声涌动起来,青梅却是惊讶地举目看向城楼,甚至忘了看那盛美壮观的花楼——城楼之上,永乐公主身畔站着的男子身姿挺拔如天神临凡,看那举止轮廓,竟是魏离!

第12章 佛寺藏美酒

城楼上的两人很快便转身离去,青梅等那人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旁边贺子莲揪了揪她的衣袖:“姐姐想什么呢?”

“没什么。”青梅握住她的掌心,看了看身畔的许怀远和贺子墨,脸上掀起笑意。这才是她的亲人和朋友,没有隔阂,触手可及。而那个人,却是隔着汤汤护城河,隔着那一座光华流转的花楼,隔着杞国最雄伟的城门。

他在城楼上,她在扶栏畔,他只能模糊迷离的看见他的身姿,而他注定不会看到人群中微渺不起眼的她。果真魏离说得没错,他的父亲身居高位,能够踏上城楼陪伴公主的,不管他是以什么身份,出身定是足够高贵。

青梅目光在花楼上流转,心思却飘回了梅子酒馆——

她滔滔不绝的讲着酿酒故事,他在旁边认真倾听;他执着酒杯默然品酒,她坐在帐台后拨着算盘,偶尔目光相触,便是相视一笑;那日郊外春光明媚,他踏着杏花疏影走来,黯淡了四野春光,甚至山坳处的那一片花海,始终盛美的开在她脑海之中。

在看到魏离人影离去的那一瞬,青梅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为什么会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角落里那人坐过的地方?为什么要掐着日子算他回宛城的时间?为什么心中会那隐约莫名的期待?

原来,竟是如此。

可惜,相隔千里。

看罢花灯往回走的时候,贺子莲终究有些不放心,低声问她:“你身子不舒服么?”旁边贺子墨的目光也飘了过来,青梅便道:“也许是吹了夜风着凉了,回去喝碗姜汤就好。”

伍玉简笑着打趣:“喝碗暖姜酒也许更好。”

青梅便扬起笑脸,笑出一双浅酒窝:“好呀,回头我酿一坛姜酒给姐姐送去,每天喝着暖胃。”

几人行了一段,因伍玉简住在里仁坊中,便分道而行。四人依旧如来时般并肩而行,兴高采烈的夸奖今晚看到的稀奇花灯,又说那花楼如何盛美,初次站在皇城边是如何激动。到了崇仁坊,贺子墨送青梅姐弟回家后才回自家住处。

中秋后贺子墨要等秋闱的结果,也不急着去国子监,正好带青梅姐妹熟悉周围环境。青梅因答应了伍博仁要送酒给他,又想着要给顾夫人送几壶聊表心意,便往西市买了合适的酿酒器具,而后采买果子。

这时节并无青青梅子,她拿手的青梅酒自是酿不成的。转了一天,青梅最终选了一包甜润的红枣,一包开胃的山楂,几袋清甜的金梨,回去后细心整理切碎,再选了上好的黄酒,几道繁琐工序后细心装入坛中。

青梅瞧着眼前一排十个坛子,脸上满足的笑意掩藏不住。

因许氏担心青梅荒废课业,便又提起了想请贺子墨教导青梅的事,青梅赶在她去找贺夫人之前就拦下了,循循劝解:“贺先生现在要专心准备明年的春闱,咱们还是别麻烦他了。怀远最近会去买书回来,回头我和他一同读书练字不就是了么?”

好不容易能和贺子墨愉快的游街闲谈了,再要是请他来教导课业,那张脸定然会马上严肃起来,然后拿起戒尺在她面前敲个不停。青梅可不想再受苦了。

许氏听她提及春闱,到底不敢打搅,这件事便放下不提。她原是为了打探顾府消息才暂居在此,等得空时便想法子探听,除了和街坊闲谈,还专门打听过市井中靠卖消息生存的小乞丐,将顾府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顾尚书的正妻顾夫人生有两子一女,长子顾长安在云州任正六品的长史,次子顾长清是个青年才俊,虽才二十岁的年纪,却已做了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是无数人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与青梅订有婚约的正是这位。女儿顾荣华据说是个美人,性情不得而知。

因顾尚书为人中正,夫妻情深,据说只是在十几年前收留了个孤女,纳为妾室生了一位庶女,为人无从知晓。

许氏以前不过是靠着书信与顾夫人联络过,听了这些便及时讲与青梅听。青梅趴在桌子对面,闲闲嗑着瓜子:“这么说我有两位表哥,两位表姐妹。姑娘的性情不知如何,云州那位长史自然是不在京城的,这位大理寺少卿…不会比贺先生还严厉吧?”

“严厉些才好呢,瞧你这坐姿,见了顾夫人你也这么软趴趴的?”

青梅吐吐舌头:“到了那里我会注意嘛,现在先偷个懒儿。”

许氏笑了笑也没再说她:“打听这些容易,要打听顾夫人的喜好却难了。这么多年没见过,我就怕她…唉,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打算,咱们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到得这时,许氏才真正意识到青梅面临的境遇——

兵部尚书是何等人家?更勿论顾长清乃是个青年才俊,婚事上自然挑剔。青梅虽然聪慧,毕竟长于乡野之中,如何能与京中贵女相比?若是顾夫人念着旧情,婚约作数让青梅成了尚书的儿媳,可不得多学些处事待人之道,且要讨婆母欢心?

退一步讲,就算婚约作废,许氏还是想着请顾夫人来为青梅的婚事做主,毕竟有了顾夫人做后盾,青梅的身份更好掩藏,将来在婆家也能有个倚仗。若是如此,青梅可不得好好表现,尽量博这位姨母的欢心?

如此关心则乱,许氏恨不得把顾府的一切都打听清楚。她心里暗暗盘算着,旁边的许怀远便道:“娘应该认识顾夫人身边陪嫁的人,不能找他们探消息么?”

“你傻呀!”青梅依旧趴在桌上,“那些人是顾夫人的心腹,母亲若是找了她们,恐怕所有言行都得传到顾夫人耳朵里,到时候咱们成什么了?”

许怀远撇嘴:“不行就找其他人么,只要是在顾府做事,多少会知道主母的喜好。别找顾夫人身边的人就好了。”

“这才像话。最好是能慢慢观察一阵,寻个没法到顾夫人跟前传话,口风也比较紧的人。娘就说是想进府里做事,探个主人家的喜好情况,再送些银钱也没什么。至不济,就说咱们是远房亲戚,想打个秋风,嘻嘻。”

许氏在旁点头,觉得这法子可行。

因青梅觉得许怀远的课业不能耽误,便经贺子墨推荐,寻了个丽正书院,每日里去那上学。青梅一边操心那几坛果子酒,闲了时便上街看各家酒肆的卖酒情况。

她去的酒馆多是伍博仁说过的,很容易便能碰上他。这一日两人又碰上了,伍博仁问青梅觉得那家的就如何,倒有些考问的意思,青梅便详细答了,听得伍博仁乐开了花:“小青梅果然有眼光!这家的酒还不是最好的,城外的寺里有个明远和尚,他手里的酒才叫好喝!”

伍博仁推崇的美酒竟然在和尚手里?青梅觉得有趣。是以伍博仁约她同往时,青梅便欣然答应了。

伍博仁的为人和性情许氏也有所了解,又听贺子墨说他曾是官名清正、很受爱戴的京兆尹,便放心让青梅去了。

明远和尚是城外青山寺的一名扫地僧人,年纪已过六十,据说曾是个天涯浪迹的剑客,也是伍博仁的至交好友。后来不知怎么受了情伤,万念俱灰之下出家为僧,想着潜心向佛。奈何他没甚慧根,读了几年经还是没啥进益,觉得这事情实在枯燥,便自请扫地去了。

起初他偷偷喝酒时也被方丈责罚过,哪知他屡教不改,在伍博仁的美酒诱惑下染上好酒的习惯,尝遍美酒后不过瘾,便自己在住处酿酒。

方丈怜他孤苦一人,除了好酒外倒也没犯过错,责罚了几年后便放任不管了。

而今的明远和尚一袭灰色僧袍,身子却是健朗,藏在角落的小屋里摞着十数个酒坛,香气醇厚。他从中舀了几种酒出来,倒在朴实无华的木杯之中,喝得伍博仁赞不绝口,青梅尝了几杯,这酒醇厚绵柔,是她所难比肩的,也盛赞不止。

尝罢美酒,伍博仁自与明远和尚叙旧闲谈,青梅瞧着后山景色有趣,便去闲逛。

青山寺的后山上长着满坡的枫树,秋后风来,漫山的枫叶正渐渐变成红色,夹杂着高低参差的绿树和渐渐转为纯黄的树叶,风景美不胜收。

秋日朗照,凉风徐徐,青梅觉得惬意便沿着山坡漫行,远远听见几个郎君在说话:“梅家的小娘子待会定要来这里赏风景,哥几个,待会别跟我抢。”

“抢什么,就你那胆色,跟那小娘子说句话都能脸红结巴,倒不如让小爷去,兴许还能和她看对眼,成就一段姻缘呐。”那声调语气,一听便是个无赖纨绔。

而后的声音倒有些熟悉:“何兄生得好,自然入得小娘子的眼,不如你就娶回去做个美妾?哈哈!”然后是最初说话的那人反驳,说梅小娘子怎能为人妾室…

青梅站在那里,微微皱眉,刚刚那声音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猛然想起这是姚修武的声音,青梅不由微惊——姚修武可是个难缠的主,听刚才对话,跟他同行的都是纨绔,万一碰上了倒是麻烦。何况自己是假死上京,旁人发现倒也罢了,若被姚修武识破岂不糟糕?

听着他们的声音正是向她走来,若是沿着脚下的青石径进退难免相遇,青梅忙翻过低矮的青砖小墙,想走下斜坡直接到下面的山径上。

山坡中多有碎石块断树枝,她扶着树木缓缓下行,尽量将自己藏起来。

耳听得笑声渐而远去,青梅松了口气,精神一旦松懈,脚下稍稍不慎就觉那碎石往前滚了滚,而她的脚也随之往下。惊慌之下,青梅忙抱住了旁边枫树,另一只脚想要踩实地面,却觉一阵剧痛传来,险些令她痛呼出声。

她强忍着稳住身形,然后扶着枫树坐下,情知是扭到脚了。

脚裸处钻心的痛传来,青梅看一眼尚且遥远的山径,懵了。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