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懵然开情窦

其实以前青梅为了采果子也曾上山爬树地折腾过,从没出过什么事,可今日偏巧不巧的碰上了姚修武,想着要避开他就选择走山坡下去,可是…怎么此次这么倒霉?

青梅瞧着山坡上的碎石子,心里哀叹一声,这般斜坡,想要走下去自然是不可能的。没奈何,她只得弃了斯文形象,坐在地上慢慢向下挪,柔嫩的掌心也被石子磨得生疼。

好不容易到得下面的山径,青梅抱着已然肿起的右脚裸,欲哭无泪。

这可如何是好?出来得匆忙,并没跟伍博仁打招呼,现下脚裸手掌皆疼痛,难道还要慢慢走回去?又是懊恼又是疼痛,不知怎的就心里一酸,掉下一滴泪来,忙抬手拭去。

山径蜿蜒多有拐角,青梅歇了会儿想扶着旁边的树站起来,就听拐角处隐约传来人语。

多丢人啊!她面朝着树勉强站着,想等他们过去后再默默回去,却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青梅?”原先说话的那人也适时住嘴了。

这道声音…青梅心中一震,先是欣喜,继而扒着树皮恨不得藏起来。咬了咬牙,她终是心中一横,转过去招呼道:“魏三郎呀,好巧!”几月未曾照面,重逢却是这样的场景,青梅有些尴尬——

脚裸崴了倒也罢了,可是刚才坐在地上蹭下山坡,她的衣衫已经脏了,如此狼狈…

她抬眼看着魏离,那人玉面如旧,崭新的锦缎穿在身上,配着身后红绿黄三色交织的画面,俊朗而贵气。突然想起中秋那夜他和永乐公主相偕离去,青梅心中便是一阵莫名的空落,旋即收起心绪,勉强扯出个笑意,重复道:“好巧。”

魏离却不似她这般波澜不惊,一双如墨深沉的眸子紧紧锁在她身上,突然大踏步走过来道:“你居然在京城?他们说你…”蓦然顿住不再说,只是将她打量。

青梅此时是扶着树干单脚站立,另一只脚却是不敢着地的。魏离看着她衣衫凌乱,又是这样怕疼不敢站好,不由皱眉道:“伤着了?”

“扭了一下而已,没什么的。”说着向缓缓近前的男子看了一眼,朝魏离绽出笑容:“这位郎君还在等你,你先走吧,我歇会儿就好了。”顺势就靠在了树干上。

魏离却动都没动,瞧着她襦裙下露出的小小脚尖,眼中有隐然笑意:“能走么?”游山玩水居然扭到了脚,也真是够笨的!

青梅仰起脸笑着答道:“能走的,能走的。”想要催他快些离开。魏离却转头向身后的青年道:“顾二郎,耽误会儿无妨吧?”青年忙道了声“无妨”。魏离便靠近前来扶住青梅的手臂:“那走吧。”

…是说歇会儿才能走啊!青梅低着头悄悄瞪了他一眼,不过此时若还说要休息,倒显得她伤得多重似的,只好硬着头皮在他的搀扶下走了一步。奈何脚裸处确实伤得重,她这一步踩下去不由“哎哟”一声痛呼,魏离闻之皱眉道:“真能走么?”

“我还是歇会儿吧。”青梅实在撑不住,只得服软。偷偷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那人,二十岁的青年穿着套褐色的长衫,显得稳重可靠,却也有种隐然压迫人的气势。她不知此人和魏离是什么关系,却也只能寄希望于他:“要不你们先走吧?”

那人淡淡看了她一眼,却将目光挪向魏离,见魏离没有动身的意思,他便在原地站着不动,只是冲青梅扯出个浅淡笑容。

看来这人身份没魏离高,青梅有点发愁,她实在不想在魏离面前丢脸。

可魏离明显不愿意把受伤的她独自扔在这里,低头问道:“你要去哪?”

“去找明远师傅,很近的。”所以你就不用管我啦!青梅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魏离,自认为将意思传达到位了。

可惜她的眼睛没法真的说话,魏离明显是理解错了:“那我带你去。”说罢,看着她的脚皱了皱眉,直接将青梅打横抱了起来。这下子非但青梅惊呼一声,就连后面那位青年都诧异地张了张口。

陡然身子悬空,青梅下意识的揪住了魏离肩上的衣服。她毕竟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前段时间刚明白过来自己的心事,此时被魏离这么一闹,小脸登时羞红了:“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别闹。”魏离显然也是不大习惯这种事,在青梅脸上瞟了一眼便大踏步往前走。

青梅缩在他怀里,偷眼看后面那位青年,就见他不住偷笑,心中更是懊恼。想要硬着头皮自己走,可脚裸实在疼得忍不了,就连现在不用走路都疼,哪里还受得了走路?想着要换个姿势,却也只能是由他背着…想想两人前胸贴后背,还不如现在这样呢!

心中万千念头转过,青梅最终是默默的缩头,啥也不说了。她偷眼瞧着魏离的下巴轮廓,有陌生的些微胡茬,有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间,青梅脸上更红了。

山风清凉,秋空明朗,魏离的脚步有些快,青梅小声地指点道路:“过了那个山石右拐…左边那个禅堂…右拐…到了,前面那个小屋子就是。”还好相距不远,不用走太久,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小屋里的伍博仁正在和明远和尚说话。见青梅被魏离抱进来,明远和尚本着非礼勿视的规矩念了声佛,伍博仁却是有些诧异,想要开口时就见魏离摆了摆手指头,便压下心头疑惑,让青梅坐在罗汉床上。

青梅能感觉到自己脸憋得发烧,只低着头道了声谢,魏离淡淡“嗯”了一声,向伍博仁道:“伍大人是走上来的?”伍博仁应了声是。

魏离有些闷气,想必青梅是跟着他安步当车进山的,自然也是打算走回去,压根没带车马,便问青梅道:“你想回去还是在寺里住几天?”

“回家去,不然娘该担心了。”

魏离瞧着她,心中又是失笑,这哪里是初识时那个自信明媚的小娘子,这会儿跟小猫一样缩起来,大概是太羞窘了。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在山路上崴了脚?魏离嘴角勾了勾。

一直没开口的青年终于说话了:“家母最近就在寺里清修,她用的小马车正好走这山路,不如我唤车子过来,送这位小娘子回去?”

魏离目光一亮,便即点头。那青年便转身去了,魏离这才问青梅:“你们全家都上京了?”青梅点点头,陡然想起魏离是为了那副江山图去的宛城,便问道:“那幅图拿到了么?”

魏离摇头道:“我回京后碰上了点事,所以没能及时赶回去。”看着青梅顿了顿,仿佛刚才那句话是在向青梅解释,继而道:“后来派丹青过去,才知他们举家来了京城,却不知去了哪里。”

“贺先生的邻居没跟你说么?”青梅诧异。

“那家人出了事,并没跟丹青说什么。丹青又去了酒馆,打听到你们…”说着眼底掩藏一丝笑意,“你这算是诈死?”

“遇上了些麻烦,所以就用了这个法子,你可别千万说出去。”青梅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也恢复了往常的轻松笑谈,“贺先生现下在国子监中读书,那幅图他已带过来了,你择日去取就是了。”

魏离嗯了一声,瞧着青梅时有几分询问的意思,青梅知道他是想问碰到了什么麻烦,可那涉及她的身世,如何轻易去说?便故意不理,魏离倒也没再问。

过了会儿,那青年已返回来道:“马车已来了,姑娘何时回去?”

青梅现在的脚裸还是生疼,只是顾忌着魏离没敢多说,闻言便道:“现在就想回去,伍爷爷你回么?”伍博仁并不知她伤势轻重,见她谈笑风生,只当没甚大碍,闻言便道:“我跟老和尚说会儿话,小青梅先回吧。”

魏离闻言便又将青梅打横抱起,青梅慌忙向两位老者告辞,到得门外便见有辆轻便小巧的马车停着。魏离将她放在车里的软垫上,又嘱咐了几句,青梅向那青年笑着道了声谢,便告辞回去了。

马车沿着蜿蜒山路缓行,青梅掀起裙角,褪下鞋袜便见脚裸已然高高肿起来了。她暗叹了声倒霉,又想起刚才魏离那番举动,心中除了懊恼外还掺杂了某种奇妙的情绪,似乎有些羞怯,似乎又是欣喜,然而转念一想就又失落了下来,靠着车厢闭上双眼——

魏离那样帮她,不过是看她崴了脚可怜,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且不说他是否已娶妻,即便还没娶妻子,他定是身份贵重之人,自己又如何能够奢求?更何况自己还是负罪之身…唉,果然是想得太多了!

她暗暗掐了掐手心,心中告诫——把心思放在酿酒上才是正经!。

到得家门口,许氏见青梅是坐车来的,不免讶异,听青梅说是崴了脚,她不由担心道:“严重么?”青梅便笑着道:“没事的。”

正好贺氏也在这边说话,两人便架起青梅,由她单脚跳着进了屋。贺氏千恩万谢的送走了马车,许氏看过青梅伤势,便忙着四处找药。

敷药时许氏问起缘故,青梅便大概说了,只隐瞒了一点——她是由魏离扶回去的!怎么好意思说是被抱回去的嘛…许氏听说是魏离倒也诧异,然而她的关注点却是:“你说那人姓顾?”

这么一说,青梅倒想起来了,她的那位姨夫是顾尚书,不知道这顾郎君是否跟他有关系?

第14章 顾府小明珠

许氏怕青梅崴脚后落下毛病,严令青梅安静养伤,不许她乱动乱跑,青梅连续数日连家门都没出过,除了来探望的贺氏和诊病的郎中,连个旁人的影儿都没见过。就连重阳那天,别人家都欢欢喜喜登高赏菊花去了,青梅却被许氏按在床上不许动弹,只喝了两杯菊花酒,再吃些菊花糕了事。

青梅原本是个好动的性子,连着躺了几天就有些不耐烦,却又拗不过许氏,只好捧着闲书来看。看了半天,就连平日那些有趣的话本都觉得索然无味了。

贺子墨兄妹来看她的时候,青梅正将话本盖在脸上,靠着软枕长吁短叹。

见她这副懒散的模样,贺子墨便笑了笑,贺子莲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猛然将她脸上的话本揭去,凑近了笑道:“姐姐这是叹什么气呐!”

“莲儿你可算来了!这几天闷死我了!”青梅仿佛看到了救星,坐起身抓着贺子莲的肩膀笑逐颜开,就连贺子墨走过来都没注意。

贺子莲嘻嘻笑道:“这几天我身子不适,也被我娘拘着喝药,重阳那天没喝到你的菊花酒,却喝了满口苦汤药。唉,同病相怜啊。”听得青梅也乐了:“那天贺伯母说你病着,我还想着我先好了去看你呢,谁知我却好得慢。不过我还比你好一点,至少喝了点酒。”

忽觉眼前光线一暗,青梅仰头见了是贺子墨,忙道:“贺先生来啦,请坐。”说着便要下床去倒茶,却被贺子莲拦住了,只得歉然道:“娘有事出门了,连茶水都没法倒。”

“怎么没法倒,咱们有手有脚的。”贺子墨自从卸去西席先生之职后不再像从前那般严厉,说话做事倒有些邻家哥哥的风范。

他倒茶给青梅和贺子莲各递了一杯,便依旧到桌边坐着,看她小姐妹俩说话。

贺子莲问起伤势,青梅只说修养数日已无大碍。提及受伤的原因,少不得含糊说了一遍,只将碰上姚修武的事情特意提了提,完了又问贺子墨:“听说今年桂榜出得早,贺先生应在榜首吧?”

贺子墨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来,就又问道:“上次那位伍家姑娘,你和她熟识么?”

伍玉简啊,青梅想了想:“也算不上熟识,她的祖父曾指点过我酿酒的事,是个很有趣的老头。这位伍玉简么,我也是上京城后才认识,中秋那晚是咱们第二次见面。”

贺子墨应了一声,便也不说话了,俄而许氏回来,见了他们兄妹俩便要留着用饭。两家人也是几天没一起吃饭了,便将贺氏也请过来,一同用了晚饭。

许氏最近很忙,既要照顾着青梅叫她静养,还得出外去探听消息——在顾府外蹲守了许多天后,许氏选了个看起来好说话的仆妇。不过她自己没敢出面,怕往后认出来不好看,便又想法子托了个人去打听。

打听高门贵妇喜好的事原也不少见。许氏只说自己有事相求,须先探知顾府夫人和郎君姑娘们的爱好,那人在这种事上是惯熟的,拿了好处便满口应下了,现下许氏正在等消息。

第二天前晌,青梅在软语撒娇恳请过许氏后,拄了个拐杖在院里散心,贺子莲过来陪她,小姐妹俩闲了没事就嗑着瓜子儿下棋玩耍。旁边小不点儿靠在青梅脚边,呜呜叫着玩一块骨头。

忽听院外有人敲门,贺子莲跑过去打开门,顿时愣住了——门外的郎君锦衣玉衫,可不正是魏离么?

魏离见了她也是一怔,贺子莲知她是来找青梅,便让他进去了,而后入内倒茶。魏离走至青梅跟前,看她尚且拄着拐杖,便道:“那天伤得很重?”顺势就在她对面坐下了。

青梅有些意外他的到来,回答道:“没那么严重,是我娘太谨慎小心了,非要我拄着这个。魏三郎莫不是来打酒的?”

“我倒是想喝,你这有卖的么。”听那语气,魏离显然不是来买酒的,青梅便瞧着他不说话。正好贺子莲倒了茶出来,给两人各自放了一杯,看了魏离一眼,撅嘴在旁边坐下了,倒有几分警惕的意思。

魏离看了看青梅努力憋笑的样子,瞧着贺子莲没打算腾出地方让两人独处,便道:“我经过五合街,顺道来看看你的伤。”

“伤已经好啦,那天还得谢谢你。”青梅想起那天的事情,脸上就有些发热。

魏离“嗯”了一声,打量着青梅和小院,再看看旁边的贺子莲,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坐了片刻便道:“好好养着吧。”青梅瞧他是要走了,猛然想起一事,忙问道:“魏三郎,有件事想问你。那天的那位顾二郎,不知是什么人?”

“大理寺少卿顾长清。”魏离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他不会乱说。”

什么叫不会乱说啊!青梅瞬时窘迫了,魏离这句话的意思实在是…嘟嘴懊恼地将魏离瞪了一眼,便见他微微一笑,径自出门去了。

这边厢青梅却发愁了。大理寺少卿顾长清,可不就是她那位表哥么,居然这么不巧!他目睹了那天的情形,往后见面不知道会不会尴尬。何况她们娘三个早就上京,却迟迟没去拜访顾夫人,万一到时候顾长清提起来,岂不是会惹顾夫人多心,觉得她不懂礼数?

青梅叹了口气趴在桌上,旁边贺子莲见她脸色变幻不定,便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过段时间得去拜访个亲戚,愁啊。不过你说这魏离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总不会真是来看我脚伤吧?要看也该前几天过来。”

贺子莲撇撇嘴:“谁知道呢。不过你也真是,上了京城还被他盯着,怎么把住处也告诉他了?”虽然知道魏离身份贵重,在贺子莲心中,他还是那个死缠烂打要见贺子墨的讨厌鬼。

“我没告诉他呀!”青梅觉得无辜。她也不想和魏离牵扯太多的好不好,太伤神了!多半是魏离闲得无聊,问过那天驾车的人吧。

到了晚间许氏外出归来,青梅便将此事说了。许氏听了也有些发愁:“也不知这顾二郎是个什么性子,到时万一不小心说了,顾夫人心细,咱们之前又推诿着不上京,恐怕她要多心。”

青梅瞧着许氏脸上愁容便是不忍,想了想便摆了个清甜笑脸到她面前:“娘担心什么嘛,谁说咱们是避着她了?这不正在准备见面礼呢,到时候先发制人,就算顾二郎说了,只要让顾夫人觉得咱们有心,又能说什么?”

这么一说,许氏倒是也看开了。不过既是如此,拜访顾夫人的时间却是不能拖延太久,青梅打算等果子酒泡好了便去顾府。

过了几天,许氏托人打探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顾尚书的双亲皆在老家,顾尚书又是朝务缠身,所以顾府便是由顾夫人当家,而这位顾夫人待人也算和善,加之她驭下严格,顾府里的风气倒是不错。顾夫人内宅合乐,平时便爱听个曲子看看戏,似乎喜欢女孩子活泼可人些,却又要对方知书达理,懂进退知分寸。

至于那位姨娘,据说是姓何,平时深居简出,就连她那位庶女也是行事低调温顺。娘儿两个很得顾尚书的喜爱,却极少在府里出风头,更没起过风浪。

顾夫人的子女中,顾长安不在京城无须多虑,顾长清身居大理寺要职,行事严厉谨慎,素有“铁面”之称。整个顾府里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顾氏夫妇的掌上明珠——顾荣华。

顾荣华今年十七岁,长得明艳动人,其相貌在京中小有名气,性子便有些骄纵任性。因顾夫人当时一胎生了姐妹俩,姐姐却在三岁上夭折了,所以夫妇俩对这位顾荣华极为宠爱。顾荣华也聪明,自小便懂得察言观色,别说父母怜爱,就连宫里的贵妃都青睐。

据小道消息,先前为了给三皇子君离选妃,顾荣华曾受邀入宫赴宴,当场就被大小两位魏贵妃相中了,想要娶她做三殿下的正妃。

顾尚书为官清正勤恳,颇得圣心,顾长清又是朝堂新秀,顾家蒸蒸日上,这门婚事各方都满意,只除了三殿下君离——

据说定下亲事时正是阳春三月,君离尚在外办事,闻讯便匆匆赶回京城,回绝了这门亲事。不过这既是皇帝贵妃都相中的,哪能那么轻易就能作罢?三殿下为了这事在宫里闹了不小的动静,最终还是梗着脖子抗旨,被圣上狠狠批了一顿。而那位顾荣华,据说最近都在黯然神伤。

当然这是小道消息,青梅母女也不敢深信。不过无风不起浪,恐怕这事儿也不是平白编出来的,谨慎起见,青梅决定还是小心些,绝对不要触这位骄纵任性小表姐的逆鳞。

只是那位何姨娘生的庶女呢?许氏托人打探了几天,探出的消息竟然没多少——虽然颇受顾尚书宠爱,性格却是温顺沉默,常年深居闺中,待人也随和小心,与骄纵明艳的顾荣华完全不同。

既然心里有了底,青梅便不再似从前那般闲散了。每天探完京城的卖酒情况,回来便认真读书——不管顾夫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接她回京,对那婚约有何打算,若能得顾夫人欢心,至少奶娘和许怀远应该能过得更好些。

第15章 相逢别已久

十月上旬的时候酒坛启封,青梅将各色果子酒装入酒壶中,给伍博仁送去了些,自然博得爷孙俩交口称赞。许氏穿了身新鲜衣裳前往顾府,当然是不能直接领着青梅上门的,要怎么安排,还得看顾夫人的意思。

初冬时节,顾府里还有未凋谢尽的桂花树吐露芬芳,许氏一路跟着婆子进门,瞧着顾府的气派,暗暗咋舌。不过她也没心情看景色装饰,只暗暗盘算待会如何应对。

顾夫人在她常住的院中小憩,许氏进去时她才起身,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梳头。那婆子引许氏进去,顾夫人便笑着转过身来:“等了这么多年,你可来了。”雍容贵气的脸上挂着些牵挂,“嫣儿可好?”

“劳夫人记挂,姑娘一切都好。”许氏行礼拜见。自顾夫人出家后许氏便不曾见过她,此时久别重逢,念及早已亡故的徐珠,许氏眼中不由含泪。

顾夫人叫许氏起身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挥手叫屋里的丫鬟都退下去了,只留贴身的丫鬟在旁服侍,道:“那就好,现下在哪住着?”

“上京后不敢贸然前来,就先住在了故交家里。后面的事还请夫人吩咐。”许氏不敢落座,只站着躬身回答。

旁边的丫鬟倒了茶过来,顾夫人慢慢撇着浮沫,瞧着许氏时几分赞许:“这些年辛苦你了。二十那日你带了嫣儿去城外青山寺里,我再带她到府里来。”

许氏应了声是,又询问似的瞧着顾夫人,却没敢直接开口。顾夫人当然明白,道:“嫣儿身份尴尬,我和老爷商量过,有两个法子。早年我的长女荣书去了,此番嫣儿回来,对外可以用她的身份,只说失散多年后寻回即可。”顿了顿看着许氏。

许氏心下诧异,没明白过来顾夫人的意思,只得回道:“夫人恕老奴失职,这些年没能好好供养姑娘,若用了这个身份,怕是不妥。”

顾夫人满意地笑了笑道:“那我便认嫣儿做干女儿吧,我是她的姨母,这样原也妥当。”说着眼圈儿就有些红了。

许氏心中咯噔一声,却还是忙着答应,又劝了几句。

出了顾府时许氏忧心忡忡,原本的期待已然被浇灭,心中但觉冰凉空落。顾夫人要认青梅做干女儿,也没提当年的婚约,她这是打算背弃当年的约定了么?那么青梅的婚事,将何去何从?许氏心里七上八下的。

回到住处后许氏将在顾府的情形说了,仍旧愁眉不展。青梅便攀在许氏肩上笑着安抚她的担心焦虑:“若是顾夫人背弃了婚约不是更好么?嫁入寻常百姓家,要比在尚书府好多了,娘不是常说我调皮好动,不像大家闺秀么,要真进了顾府,我还嫌拘束呢。”

许氏皱眉道:“可她怎能背弃婚约呢。你娘还没出阁的时候,她姐妹二人的感情那样深厚,你是你娘唯一的骨肉,她就算不善待你,又怎么能…”声音微微哽咽,许氏将青梅搂在怀里,叹了口气。

青梅见她始终陷在顾夫人的“背信弃义”中走不出来,只得道:“当年曲家获罪,就算顾夫人有这心,恐怕顾尚书也不愿意。不过,娘,尚书府就在天子脚下,我这么贸然进去,这身份能藏得住么?”

提起这茬,许氏的注意力也转移开来,反过来安慰青梅:“顾夫人既然敢让你上京,必然是安排妥当了的,比只别行事出格了就好。”

青梅“嗯”了一声,将红红的小脸儿藏在许氏怀里,不再说话。

寻常女儿家到了谈婚论嫁时多是满含期待,懵懂怀春,她却处于这婚约造就的困境,委实有些尴尬。

到得二十那日,便该去青山寺拜会顾夫人了,许怀远便特地告了一天休沐,娘三个穿戴整齐后将小不点儿寄养在贺子墨家,早早的就往青山寺里去了。

到了寺里,许氏带姐弟俩上过了香,出门时就见昨天那个大丫鬟在殿外站着,朝她招了招手。许氏便走过去道:“辛苦姑娘了。”

“叫我红香就好了。”那丫鬟向青梅看了一眼,便笑道:“想必这就是曲姑娘了,真真生得好模样。”说着便引了他们三个绕过大殿,从角落的小门里出去,弯弯绕绕行了许久,才到一处僻静的禅院。

青山寺中香火鼎盛,后面的禅院却是极清净的。青梅虽然对顾夫人颇多猜疑,然而那人终究是她的姨母,是母亲的至亲之人,此时心里不免有些激动,虽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心跳加快时手心里也出了层薄汗。

红香似乎能看出她的情绪,便安慰道:“曲姑娘不必紧张,夫人这些年记挂着你,天天念叨着想见你呢。”

青梅只咬唇笑了笑,没说话。

禅院僻静窄小,却收拾得十分整洁,院中鸦雀无声,不见半个闲人。

红香掀起帘子进了屋,青梅跟着走进去,就见里面的青竹圈椅上坐着个美貌的妇人。她的旁边还有个长相明艳的姑娘,皮肤细腻白嫩,双眸灿然如星,一席崭新的百花锦衣裙穿在身上,水绿色披帛长曳,浑身的明艳与这简陋的禅室倒有些不符。

那妇人自然是顾夫人,而这位姑娘,除了顾府的掌上明珠顾荣华外还能是谁?

青梅瞧着顾夫人那张与模糊记忆里肖似的脸,心里不由酸楚,几步走过去到她的面前,竟有些哽咽着不知所措。眼前的这张脸全然陌生,但是眉梢眼角,和记忆里母亲模糊的轮廓那般相似…塞外的黄沙中,父母亲的尸骨也许早就无存,顾夫人却还是如此雍容富贵,安享时光。

如果母亲还在…青梅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顾夫人也站起身来,将她搂进了怀里,已然泣出声来:“嫣儿,我苦命的孩子。”

两人哭了会儿,顾荣华始终陪在顾夫人身边,等差不多了便向红香递个眼色,红香便轻声道:“曲姑娘上山劳累,夫人先让她歇会儿吧。”顾夫人这才放开了她。青梅退身往后,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顾夫人便道:“这是你姐姐。”

姐妹俩互相见礼,青梅有些羞涩,顾荣华冲她笑了笑,也没多说。

许氏此时也是泣不成声。在场众人中,对这场相聚感触最深的莫过于她了,当年顾夫人姐妹俩相处的场景,青梅母亲惨死托孤的场景,这些年青梅成长路上的种种艰辛,一幕幕跳跃着浮现在眼前,只叫许氏心酸与激动交杂,捏得许怀远肩膀生疼。

待得青梅见礼完毕,许氏便带着许怀远上前磕头,顾夫人自然也稍稍客套了一番。

时近晌午,红香取了些素斋过来,几人在简单的禅室中用饭。许氏来时已将青梅酿的果酒带了几壶,顾夫人早知她们是以酒馆营生,品尝后点头称赞不止,就连之前没太多表情的顾荣华都露出了赞许之色。

饭间叙述别后情形,自是唏嘘。顾夫人问得详细,青梅便也认真回答了,待得饭罢,姨侄两人熟悉亲近了些,青梅便浅笑着道:“姨母,这些年为了方便,我改名叫青梅了,往后你也唤我青梅吧?”秀气的小脸上染着薄晕,十分乖巧。

顾夫人便也疼爱的将她搂住:“那就叫青梅。往后你就随姨母住在府里,和荣华一同读书玩耍,便做我的干女儿吧。以前我没能尽早接你回来,往后可要好好的养护你,我可怜的孩子。”说着,便又拭泪。

青梅忙安慰了几句,乖巧的答应了。瞧顾夫人这意思是想直接忽略了婚约的事情,这倒是很合青梅的心意。

只是既然不是为了履婚约,顾夫人又为何要她上京还认她做干女儿呢?青梅心中疑惑不定。

旁边的顾荣华听了,便也淡淡笑了笑道:“母亲放心,往后我会尽心照顾妹妹。”

既已相认过了,顾夫人便也不再耽误时间,带着青梅等三人出了禅院行了片刻,便见有三辆马车停在空旷处。马车边站着一溜的仆妇和丫鬟,几个小厮见了顾夫人,忙将小凳摆在车边。青梅打眼看过去,最末的一辆精巧小马车正是那天送她回住处的,只是换了赶车的人。

最前的一辆马车华盖锦帐,四角悬着的流苏明丽华艳,车身上的铜饰也十分精致。雕刻八宝图样的车身窄长,可行走于偏窄的山路,亦能容多人同坐。顾夫人牵了青梅的手,道:“咱们娘三个一起坐吧。”

青梅应了,等那些仆妇丫鬟服侍顾夫人和顾荣华都进了车厢,才进去紧贴着顾夫人坐了。对面顾荣华闭了眼开始养神,顾夫人便随意说着话,将这青山寺夸了一遍。

马车缓缓行驶开来,后面红香带着许氏和许怀远一起坐了,最末一辆坐的是几名仆妇。

待行至山脚时,顾夫人有些累了,便靠着软枕小憩。青梅闲坐着无事,便掀了车帘看外面风景。感觉到背后有道目光在打量她,青梅知道那是顾荣华,不过既然刚才顾荣华没有要和她说话亲近的意思,她又何必上赶着?

青梅只做未觉,依旧装作闲看风景。不过心里却半点也悠闲不起来。

这一番接触,青梅也大致摸出了顾夫人对她的态度——顾夫人铁定是打算将婚约抹去的,而今日顾夫人对她疼爱关怀的亲密态度恐怕也就六七分真。不过青梅原也没期待顾夫人对她多好,此时倒也不觉失落。

至于这位顾荣华,明艳貌美确实如画中的神仙妃子,那一副骄矜态度也和探到的消息相符。只是她自始至终都自矜身份,待青梅有种莫名的疏离,却不知是为何。而顾夫人也放任她如此…青梅心中失笑,恐怕后面的事情,并不会像许氏期待的那样呢。

心思流转不止,青梅偷眼瞧着闭目无言的顾夫人,蓦然想起一个人来——

今日顾夫人特意安排在城外相见,事情也算顺利,她虽然是以义女的身份入顾府,到了那里,恐怕还是得拜见顾尚书和顾长清…青梅并不期待顾尚书会照拂于她,只是那位顾长清,只盼他别把那天在山后相遇的事说出来!

第16章 初入尚书府

顾尚书的府邸在皇城东侧的太平坊。这附近的酒楼衣铺皆装修得贵气大方,街道宽阔整洁,多有软轿香车往来,两旁柳树下缓缓行走的侍女仆童也都是衣饰新鲜。马车缓缓驶过,两旁皆是高门大户,迤逦的朱墙内花树隐然,偶尔有飞檐小亭入目,与寻常市井全然不同。

高官贵戚的聚居地呀!青梅心内啧啧称叹。

马车在清净的宽巷中缓行,最终停在一处雄武的石狮前。两扇朱红的大门紧闭,匾上的“顾府”二字用了隶体,端庄工整。

门口早有小厮通报,敞开的侧门处走出两名仆妇,身后跟着几名丫鬟。顾夫人下了车,便有人围上来扶着顾夫人和顾荣华,后面的人也都跟上来,簇拥着顾夫人母女入内。见顾夫人带了个陌生小娘子进来,众人都是暗暗打量,顾夫人但笑不语。

入得门内是个极大的影壁,后面两棵古柏参天,看着已有了些年头。

绕过影壁进了内门,便是绵延的屋宇。

青梅在宛城时曾去过郡守府上,也是这般气派华美,府内比这里还要宽敞开阔,出入有青布小轿代步。顾府虽也气派,比那里的格局却要小些。不过也是,京城寸土寸金,尤其这皇城脚下更是非同寻常,顾尚书虽身居高位,能有这么个府邸恐怕也是很不容易了。

外侧是顾尚书会客之处,一排六间屋子建得简约端庄,入得内门便是许多个寻常院落,中间以曲廊相连,假山花树掩映之间有清流蜿蜒。

青梅心中有些忐忑,紧紧的跟在顾夫人身边慢慢走,最终被那群丫鬟仆妇拥入顾夫人的院落。因冬日天寒,流芳堂内已生了旺旺的炭火,进门后便有丫鬟接过她们脱下的大氅披风,顾夫人坐在铺了锦褥的宽椅上,向红香道:“叫大家都过来。”

那些仆妇们见顾夫人有话说,便安静的站成了几排,无数道目光向青梅飞过来。青梅她看了看身侧的许氏,便见她的额头也有层薄汗,大概也有些紧张。

少时,有位圆髻的妇人进了屋,手里牵着个十四岁左右的姑娘,身后也跟着两名丫鬟。红香便在顾夫人耳边道:“都在外头候着了。”

顾夫人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拉着青梅的手向众人端然道:“这是我的义女青梅,往后她便也是这府里的姑娘,你们要小心侍奉着。”说着,目光扫过刚刚进屋的那位妇人,便见她温顺的脸上颇有讶然之色。看那妇人的衣饰打扮,本分温顺中却隐然媚丽富贵,想必就是何姨娘。

堂内的丫鬟仆妇齐声应是,顾夫人便道:“英儿也来见过姐姐。”刚才那妇人领进来的女孩闻声而动,想必就是那位温顺沉默的庶女顾含英了。

顾含英身量苗条纤细,抬头看了看顾夫人神色,便走至青梅跟前含笑道:“姐姐。”青梅连忙还礼。顾含英长得十分秀气,沉默含笑时嘴唇微抿,神态温柔可怜,倒与贺子莲有几分神似,却比之更加楚楚动人。

旁边顾荣华一直沉默着端坐在椅上,此时才招手道:“英儿,过来坐吧。”顾含英便乖巧的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吩咐完毕,顾夫人便叫人都散去,向红香道:“琉璃院已收拾出来了吧,青梅就住在那里。你明儿叫人给青梅做些衣裳,叫绿珠带几个小丫头过去伺候。”

红香答应了,顾夫人看了看许氏和许怀远,道:“许妈妈依旧在青梅院里,这个孩子就拨到长清那边吧,正好那边也缺个伶俐的人。”

此言一出,别人并无反应,青梅心里却“咯噔”一声——果然她担心的没错,虽然当年许氏已被放出府去,此时在顾夫人眼中许氏却还是是仆人,许怀远自然而然被视作了下人。

在顾夫人看来,让怀远跟在顾长清身边伺候是恩典,可是在青梅心目中,许怀远可是弟弟!何况她并不打算常住在顾府,哪能就这样让许怀远成了小厮?

她偷看了眼许氏和许怀远神色,见他们都是乖顺隐忍,心中不由一痛,便上前站在顾夫人身边,软声道:“有件事想求个娘的恩典,还希望您不要生气。”

顾夫人便问是什么事,青梅笑了笑道:“怀远从小聪明,以前咱们送他去读书,很得先生的赞赏。到了京城后由国子监的贺先生引荐,已给他寻了丽正书院去读书,平时要住在学舍里,恐怕很少能回来。”

“哦?”顾夫人倒有些诧异,看了看许怀远,默了会儿才道:“读书识字是好事,这个你来做主吧。”青梅悬着的心放下,连忙道谢,许氏便拉着许怀远磕头谢恩。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酉时,顾夫人便留下何姨娘母女一起用饭。青梅暗暗观察,虽然顾夫人并不太将这对母女瞧在眼里,顾荣华对这位庶女妹妹倒是挺照顾。而顾含英也十分乖顺的伏低做小,虽然受顾尚书宠爱,对顾荣华却几乎是言无不从,很投这位骄矜大小姐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