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闲坐着说了会家常,因顾尚书和顾长清皆有事在身没回来,顾夫人便让青梅往琉璃院去歇息。

想是顾夫人早有安排,琉璃院中诸事悉备,那名唤绿珠的丫鬟行事大方周全,两个小丫头也算机灵,做事倒也算妥帖。

青梅当然不敢以小姐的身份自居,被她们服侍着擦脸沐浴时十分的不自在。不过她初来乍到,今日已驳回了顾夫人对许怀远的安排,此时也只安分行事,只是向绿珠道了声“麻烦姐姐。”心底里却是越来越觉得奇怪——

这位绿珠行事机敏,原本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现下到她这凭空出现的小姐身边服侍,并无不快之色,甚至隐隐有讨好她的意思。是她原本就不得顾夫人喜欢,想要趁机博人欢心,还是顾夫人另有嘱咐,才让她做出这般姿态?

另外两名入屋伺候的丫鬟是金钗、玉钗,是一对儿孪生的姐妹,对青梅也算恭敬,并未有半点怠慢。

这样的态度,反倒令青梅疑惑起来——

其实许氏很早之前就寻过顾夫人,若顾夫人真有心照料,即便碍着顾尚书不能见她,总还能接济帮助许氏吧?可是那时顾夫人对她不闻不问,仿佛青梅并不存在,而今又是这样天壤地别的态度,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外间里绿珠的呼吸声均匀悠长,青梅翻了个身,脑海中思绪纷乱,终是困意袭来,沉沉入睡。

次日早起后往顾夫人处用完了饭,顾荣华自去女傅处学习女工琴艺,青梅却被留在了流芳堂。

青梅如今穿的是贺夫人所赠的那套半袖襦裙,顾夫人看在眼里,自然会跟许氏一样想起青梅早逝的娘亲,待青梅也十分慈爱。她叫丫鬟都去外面伺候着,便和青梅闲闲说着家常,许氏在旁陪着,顾夫人正好问起青梅读些什么书,对酿酒之事也有几分好奇。

不多时,便有丫鬟在外回道:“夫人,二郎来了。”片刻后掀起的珠帘轻微作响,顾长清自侍女戏水的云石屏风后走了进来。

他身上披着墨绿色的大氅,里面蓝衫整洁,隐隐露出玉佩一角。挺拔的身姿在堂中立定,顾长清躬身向顾夫人道:“给母亲请安。”声音动作从容沉缓,看起来比那日青山寺后山初遇时还要老练稳重几分。

顾夫人笑着抬手道:“去老爷那里了吗?”

“圣上昨晚的圣旨,云州一带最近有些小事,要父亲去了一趟。今晨他从宫里走了,过段日子再回来。儿子回府后就先来了这里。”他说完了话,眼神往青梅脸上一扫,有几分讶异之色。青梅心中毕竟忐忑,脸上便有些惴惴不安,顾长清看了两眼,便问道:“这位就是嫣表妹?”

顾夫人点头道:“我认了她做义女,以后就是你妹妹了,名字叫做青梅。”

顾长清道:“儿子知道了。”便朝青梅点了点头。

他的话音落下,屋里便静了片刻,娘儿两个竟都寻不到话说。

顾夫人端了茶杯撇着浮沫,青梅隐约觉得她举止中有些不自在,便听顾长清道:“母亲吩咐我采买的笔墨纸砚都已选好了,现下都在博古馆放着,待会送到妹妹那里么?”

“既然已买好了,就送去杏花馆吧。我有些乏了,你同妹妹说说府里的风物也好。”

青梅闻言便站起身来,顾夫人脸上还真有些疲色,向她道:“荣华最近练习琴艺,杏花馆里的老先生正好闲着,你往后便去那里读书。长清也不是外人,若有疑惑,问他也是一样的。”

到得此时,青梅已十万分的确信顾夫人是要忽视当年的婚约,她也乐得心照不宣地忘记此事。接下来么,她打算选个合适的时机禀明姨母,搬到府外去开个酒馆。此时没摸清顾夫人的脾气,她还不敢贸然提出来,只得暂时依了顾夫人的安排。

早在宛城时,青梅就十分向往在京城开酒个酒馆。可京城是什么地方?这藏龙卧虎之地哪是她能轻易立足的?不过若是能有尚书府的名头压着,不管暗里她和顾家关系如何,明面上就能省去很多麻烦,是以青梅并不打算和顾夫人闹僵。

何况,虽然青梅对顾夫人颇多芥蒂,然而自打见面起,天然的血缘亲情是无法隔断的。

顾夫人是她的姨母,是她母亲一母同胞的姐姐,跟顾夫人在一起时,她也会说起以前姐妹俩的事情,让青梅跟她走近过往的温馨点滴。而瞧着那和模糊记忆中相似的眉眼时,青梅会觉得,她离早已去世的母亲又近了一点。

出了流芳馆,许氏自回琉璃院去了,绿珠陪着青梅,跟在顾长清身后慢行。

顾府中院落参差,冬日里百草凋尽,寒梅未绽,只有几棵松柏挺立,廊下的金丝笼里雀鸟轻鸣。

顾长清走在前面,青梅跟在后面暗暗打量他的背影——挺拔高挑,看着比魏离稍微宽厚些,只是沉默不语时叫人不敢亲近。难怪会得“铁面”之称,这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还真能令人生畏。

若真要她嫁给这样一位铁面郎君,青梅心里还真有些疏离畏惧。不过人家青年才俊,是多少豪门贵女想嫁的人物,肯定也是看不上她的吧。青梅闲行时不免走神。

沉默着走了片刻,顾长清似乎想起了些事情,问绿珠道:“杏花馆那边天冷,妹妹用的手炉暖褥都备好了么?”

绿珠脚步一顿,回道:“事情匆忙,还没来得及备下。”

“我取了文墨带妹妹过去,你叫人早点过去安排。”他同顾夫人说话时恭敬沉稳,带有几分疏离,同丫鬟说话时也是用背影,语如命令,绿珠听了便忙应了,顾不得同青梅说话,匆匆一福就走了。

青梅暗暗咋舌,看样子这顾长清在府里倒是很有威仪,绿珠似乎有些怕他?游廊间仆妇来往,有些还说笑几句,见到顾长清时也都敛容行礼问好,看得青梅愈发好奇——这位大理寺少卿不止为官冷面,在家里难道也是出名的冷面?

心中正自好笑,便见前面顾长清脚步一缓,问她道:“脚伤都痊愈了?”

第17章 荣华意冷落

青梅心中正自好笑,便见前面顾长清脚步一缓,问她道:“脚伤都痊愈了?”

因心有旁骛,青梅愣了一瞬才明白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反应过来时险些撞到他身上,忙往后缩了一步道:“都已好了。那天还要谢谢…二哥。”

所幸顾长清并没回身,大抵也没看到刚才她的窘迫情状。他淡淡“嗯”了一声,道:“往后走路小心些。”然后不再说话,如常前行。青梅偷眼瞧他的背影,心中有些茫然。他这是什么意思?明白表示他记得那天的事情,顺便关心一下表妹,然后呢?

青梅咬了咬唇,觉得自己脑子似乎有些不好使,也不再多想。不过他没有跟顾夫人多说,这份情还是要记着的!而且既然他和魏离熟识,等再熟络一点,应该也能向他打探下魏离的真实身份吧?

到得博古馆附近,才有小厮迎上来道:“刚才三皇子派人过来,说是明天想请你去城外的寺里赏雪。”

“赏雪?”顾长清抬头看了看天色。苍白的太阳悬在半空,虽然冬日的寒风里这太阳没人给半点暖意,但天气也没阴沉,明天如何能够赏雪?他揉了揉酸痛的双鬓,道:“派人过去回话,我明天会去赴约。昨儿采买的那些笔墨纸砚都收好了,叫侍书送到博古馆来。”

那小厮应命去了,顾长清便带着青梅转个弯,进了后园。两人一路沉默,先前顾夫人嘱咐的“说说府里风物”的话早已被顾长清抛于脑后。

顾府这片后花园并不小,迎面一株连理树长得高壮繁茂,可以想象盛夏绿叶满树时是怎样的荫翳清凉。连理树两树根间约有七尺,被做成个拱形门洞,倒也有趣。内里花树园圃交杂,远远的一大片牡丹围着中间两座小阁楼,在掩映的花树之间格外惹眼。

悠扬的琴音传来,顾长清指着西侧临水的阁楼道:“那是荣华学艺的地方,旁边那阁楼原是我和大哥读书所用,后来腾给荣华和英儿读书,你便在那里读书吧。”

青梅应了声是,随他走近阁楼,便见门口写着杏花馆三字。内里隐约传来人语,顾长清微微皱眉,正好绿珠掀帘走了出来,他便问道:“里面是谁?”

“二姑娘身子好转,今儿也过来读书了,正听先生讲书呢。”

顾长清点头,带着青梅入内,宽敞的厅中和暖如春,笔墨气息扑面而来——三面靠墙处是高可过人的紫檀书架,高低参差的摆满了书囊卷轴,悬了许多形色各异的毛笔作装饰。正中摆着张大案,上面摞满了书籍,旁边坐着个白须老头。他的面前是两张书案,一张后面坐着顾含英,另一张还空着。

两张书案之间摆了个大盆,里面的水仙绿叶青葱。

那老头见了顾长清,便缓缓起身道:“二郎来啦。”

顾长清忙走过去扶住他道:“张夫子数日不见,一切可好?”那张夫子掀须笑了笑,顾长清便叫青梅过去,道:“这是我的妹妹青梅,往后也来这馆里读书,还要劳夫子费心。”青梅便忙拜见。

这会儿已有个姑娘拎着包袱进来,将其中笔墨纸砚在空案上摆好,顾长清再嘱托几句便告辞去了。青梅便在那膝盖高的书案前坐下,因地上铺了暖褥,倒也暖软。

张夫子便问青梅都读了什么书,青梅只说自己勉强认得几个字,并没读过多少书。夫子又叫她写字看看,青梅依言写了,那夫子便道:“字写得倒好。”便又回身拿了书卷讲起来。

青梅听他讲的是古时的历史典故,忙从书摞中挑出来翻到他讲解之处。这书贺子墨早已同她讲过,贺子墨虽是个严师,讲书时却不刻板,引经据典的说起来很有意思,两相对比之下,这老先生枯燥平淡的语调就十分无趣了。

倒是有些怀念贺子墨肚里那些听之不尽的典故了…青梅微微走神,便见张夫子拿戒尺敲了敲桌案,连忙回神。

一段书讲下来,青梅听得味同嚼蜡,待得张夫子离去,顾含英便朝她腼腆笑了笑道:“姐姐读过这些么?瞧着你并不太吃力。”

“我听得云里雾里呢。”青梅笑得谦虚,后面绿珠上前将桌案归置整齐了,顾含英便道:“姐姐住在哪里,咱们一同走吧?”

“我在琉璃院…”青梅话还未完,便见顾荣华掀帘走进来,也不看她们半眼,径直走到书架上选了两本书叫随侍的丫鬟拿着,而后向顾含英道:“走吧。”扫了青梅一眼,却未邀她同行。

顾含英歉然看了青梅一眼,跟着顾荣华走了,留下青梅一脸不解——虽然顾荣华摆明了不想同她亲近,可这态度也太明显了吧?

她只顾看着那空荡的帘幕出神,旁边绿珠道:“荣姑娘近来心绪不大好,她就这脾气,姑娘别介意。”

青梅便道了声:“没事。”

回到琉璃院中,趁着没人时和许氏说了此事,许氏也是不解道:“咱们初来乍到,并未得罪过她,若她是为了那件事心绪欠佳,也犯不着冷落你呀。”那件事自然是指顾荣华被三皇子退婚之事了。

青梅也是想不透,转而道:“我瞧今日顾二哥和夫人说话,两人似乎是有些疏离隔阂。唉,这府里的人怎么就…”她习惯了一家人亲密无间,陡然碰到这种境况,难免感慨。

许氏也是不解,按此前打探到的消息,顾长清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对顾尚书也十分孝顺,怎么和顾夫人的关系却如此尴尬?她叹了口气:“大户人家本就关系复杂,人心难测,你现在见识了也好。”

娘儿两个说了会儿话,都是唏嘘不止。

晚间到流芳堂去用饭,顾荣华的态度依旧不咸不淡。青梅倒也不在意,依她的计划,等和顾夫人磨合得差不多了,她还是要想办法搬出顾府去开酒馆的,那时顾荣华的态度对她又能有什么影响?

短暂的人生里有那么多正经事要去做,青梅才不想跟这位骄矜的大小姐浪费时间。

不过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得想办法尽早搬出去!

青梅在顾府里消磨了七八天的时光,天气渐而转寒,有薄雪飘落,空气愈发清寒。用过早饭后,青梅并没去杏花馆读书,而是向顾夫人道:“娘,有个自幼交好的朋友生病了,也不知现在是否好转,女儿心里记挂,想出府去看看她。”

“那朋友就在京城?”顾夫人道有些意外。

“她们前段时间刚搬来京城,就住在崇仁坊中,是个知书有礼的人家。”

“那叫绿珠跟着你吧。”顾夫人略微皱眉道:“市井之中鱼龙混杂,那些人还是少来往的好。”

这话听在青梅耳中略有些不舒服,她自然是不敢苟同的,便也没应声,只是道:“琉璃院里还在归整东西,怕是离不开绿珠,就让奶娘陪着我吧?”

顾夫人微微沉吟,旁边红香便笑道:“琉璃院以前是我派人去打扫整理的,那里我也熟悉,姑娘尽管放心带绿珠去吧,我照应着就是了。”这么一说,顾夫人便也同意,向红香道:“正好青梅的衣服快赶制出来了,你叫人都送过去。”

这一句落锤定音,青梅再没法推辞,只得含笑谢过。顾夫人又叮嘱绿珠好生照顾青梅,态度殷切。

青梅出门时,红香还叫人安排了辆马车送她过去,青梅便带着许氏和绿珠同行。到得贺家住处,绿珠上前拍门,贺子莲见了后面的青梅,欢喜地挽着她的手臂向里走,瞅了瞅跟在后面的绿珠,悄声问道:“都还好么?”

“很好。”青梅笑了笑,“你们呢?”说话间进了屋,贺夫人便给许氏和绿珠倒茶。她们虽未请丫鬟帮忙,母女两个整日里闲着无事,便将屋子收拾得十分整齐。绿珠最初还略有几分挑剔的神情,进屋后瞧见里面上等的笔墨纸砚和满壁藏书,才收起了原本隐然的轻蔑态度。

青梅和贺子莲挽着手在里间说话,贺子莲问青梅事情如何,青梅便道:“顾夫人见和我投缘,就将我认作了义女,这些天都住在顾府里。”

贺子莲知道顾府是青梅家的亲戚,闻言也不做多想,只是道:“你走了之后魏离来过两次,虽然每回都是路过,却会在你家门前站会儿。他还问我你去了哪里,我就说不知道。”

魏离还特意来找过她么?青梅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为此而欣喜,可想到两人身份悬殊,心中便会油然生出些空落。

京城中那样多的高门大户,论起身份来,她只能低到尘埃里去。以魏离贵重的身份,能记着她这个朋友已属难得,还可奢求什么?

贺子莲又问道:“你以后都要住在他们家么?”

“当然不会!”青梅连忙摇头,“我还想开酒馆呢,哪能困在那府里。住在那里闷得很,我还是喜欢在外面,可以找你玩,还能上街闲逛。”贺子莲听了深以为然,便问她打算怎么办,青梅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道:“本姑娘自有安排。”

这一趟出府,青梅一则是确实想念贺子莲,再则也是为了取走先前酿好的果子酒,顺便将那院落退了。

等她和贺子莲说完了话,许氏早已将事情办好,三人依旧上了马车往回走。因青梅不便将小不点儿带到顾府,只能继续将它寄养在贺家,那狗已长大了些,跟在青梅身后十分不舍流连,倒叫青梅眼角酸涩,磨蹭了好一阵子。

马车行到顾府门口,青梅拎着几个酒葫芦率先跳下了车辕——从小爱自己动手蹦跶,她依旧不习惯被人搀扶着,娇弱矜贵的小姐模样她实在是学不来。后面绿珠和许氏下了车,青梅便往府门而行,映入眼中的挺拔身影却叫她脚步一顿。

青石长巷中积雪薄淡,有冷峭的风掠过。顾府清冷的大门前停着几匹枣红色健马,和顾长清一起踏雪而行的那人身披鹤氅足登皮靴,不是魏离是谁?

第18章 三皇子殿下

正闲谈而行的魏离似乎是有所察觉,蓦然转过头来,目光准确地落在了青梅身上。

青梅一袭浅紫色的披风裹住苗条的身段,小脸嵌在绒白的狐狸毛中,仿佛雪中盛开的娇萼。薄雪中的她身材苗条清秀,手里的七八个酒葫芦分外扎眼,魏离的唇角不自觉的浮起笑意。

后面绿珠下了马车便唤门口的小厮道:“快过来帮忙搬东西。”却见那些个小厮都在躬身行礼,不由一怔,虽不知来人是谁,也忙跪在了地上。

这边厢青梅瞧着跪了一地的人正自奇怪,就见魏离大踏步走了过来,将她手里的葫芦接过去道:“你来这里做什么,酒馆开张了?”

数日未见,再次看到他这张脸,青梅心里又觉得亲切起来,便笑了笑没说话,只眨巴着眼睛看他。后面顾长清亦跟过来,叫小厮们上前接了东西,向魏离解释道:“家母认青梅作了义女,现下就住在府上。”

“原来是她。”魏离格外看了青梅一眼,便和顾长清往里走,青梅跟在后面。

到了内院,青梅想着他们应是要去博古馆,便想道别自回住处,却见前面的魏离脚步一顿,道:“跟我过来一趟,带两壶酒。”青梅看了看顾长清的神色,见他没有反对,只好让绿珠和许氏先回去了,她跟着两人去博古馆。

博古馆名副其实,院角是一株古柏,墙边长着几树老梅虬枝曲干,树龄颇高。红漆檐顶绘制的是古时故事,屋内陈设的香炉铜壶皆是古物,角落里摆着一架桐木旧琴,靠墙的大案上摆着一尊青铜鼎,旁边的乌木架上陈列着甲骨竹简。

青梅还是第一次来顾长清的住处,看了周围的陈设时不免暗暗赞叹。

顾长清叫青梅坐在矮几旁边,自往隔壁的书房去了,丫鬟侍书奉茶上来,魏离啜了一口,挑眉道:“住进了顾府,你这是不打算开酒馆了?”

“怎么会!”青梅等侍书出去了,才小声道:“酒馆我一定要开!”

屋门半开,外面一阵冷风刮过,似乎又扬起了雪砧子。屋里面的炭火却烧得极旺,哪怕偶尔有冷风灌进来,青梅也觉得有些热,脸蛋红扑扑的,倒忘了脱下披风。

魏离似乎来过这里,举止十分随意,将那鹤氅脱下来搭在架上,看见她这模样,绷着的脸上渗漏出笑意:“你还觉得冷么?”说着便走过来,伸出手似乎是想帮她解系带,吓得青梅忙往后躲开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和长清赏雪回来,听他说新搜了几部古书,便来看看。”

和顾长清去赏雪…青梅脑海中电光火石,蓦然想起昨天那小厮的话——三皇子请顾长清去城外的寺里赏雪。何况刚才府门前众人都向他行礼,想必是个身份贵重的。她解披风的手一顿,仰头问道:“魏离,你究竟是谁?”

“魏离。”

“我说你的真实身份!”青梅见他答得无赖,瞪了他一眼。

恰好屋外顾长清拿了几部书进来,闻言便道:“你不知他是谁么?当朝三皇子君离,喜欢借魏国公家三郎的名头四处晃荡,骗过不少人了。”不同于之前的铁面形象,顾长清说话时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青梅却是彻底呆住了。

当朝三皇子君离?魏离他…他竟然是个皇子?

她只管瞧着君离惊讶,清亮的目光锁在君离脸上,倒叫君离有些不习惯:“很意外么,我说过家父是高官,最高的可不就是皇上。”

这么一提醒,青梅倒是想起来了。那时她第一次猜测魏离的身份,十分想当然的说皇子侯爷们身居高位争斗得厉害,又都八面玲珑心机深沉,额…脸上更加热了几分,青梅勉强镇定下来向君离见礼,君离便道免了。

旁边顾长清已将那几部古书打开,两个人在书案边认真品评起来。

青梅拿手背试了试脸上的温度,竟有些发烫,忙将披风丢在旁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的喝茶,目光却落在君离的背上。

原先的诸多疑惑和猜测,至此终于尘埃落定。他能够打听到贺子墨曲折隐秘的身世,能够取得珍贵的玉烟泪;他和永乐公主同乘,在中秋之夜,陪着永乐公主登上皇城点亮灯楼;他清贵无匹,能叫青年才俊顾长清顺从他的意思。原来是因他皇子的身份。

早就该想到的,为什么从未往那边想过?

青梅咬了咬唇。也许是他的仁善仗义,他的沉默随性,甚至那日抱起脚裸崴伤的她,这些都让青梅没法把他和尊贵遥远的皇子联系起来。

那个每天坐在梅子酒馆的角落里与她目光相交,坐在酒馆的后院中和她一同调戏小不点儿,听她乱侃酿酒故事的郎君,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皇子?

青梅怔怔的出神,那边君离的眼风扫过来,似乎隐然几许笑意。

她又有些懊恼,喝尽了杯中茶水,坐在椅上瞧门外已然纷扬的大雪,心里又觉得奇怪。据说顾荣华被选作他的妃子,君离却执意拒婚,让顾荣华难堪伤心,顾长清对此难道并无芥蒂?两个人看起来却又是如此亲近的关系,仿佛知己好友。

三皇子君离…原来他本名是君离,是那个定下父亲通敌罪名的昏君之子。

青梅心绪有些翻涌,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便觉寒风侵入衣领,忙回去裹了那披风,走到屋外的廊下看雪。

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纷扬的雪片很快便让天地同色,这样的迷蒙中,心思也迷蒙了起来。有些事情,她想不透,理不清,仿佛这雪幕般令人茫然。

她伸出手接了几片雪花在指尖,清冷寒凉的触感传来,就听耳后君离道:“不怕风寒着凉?”转头便见君离已披好了鹤氅,拿着她的葫芦喝了口酒。

青梅摇了摇头,只瞧着他不说话。一双清亮的眸子打量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郎君,最终浅浅一笑,仿佛回到了酒馆中的旧时光:“既然你是个皇子,往后给你卖酒,倒是可以抬高价钱。”

“等你开了酒馆再说。”君离晃了晃手里的葫芦,“我等着。”

雪越下越大,两人在檐下站了会儿,顾长清便撑伞送君离出去。回来后他问青梅道:“你想开酒馆?”青梅点了点头。顾长清道:“今日的几壶酒先藏着,等到梅花开时母亲会请人来府里小宴,到时再拿出你的果子酒,会有用处。”

如此随意的一句叮嘱,听在青梅耳中却如同天籁,忙欢喜道:“谢谢二哥!”

被侍书送回琉璃院后,青梅便欢喜地将这事同许氏讲了。不同于青梅的欢欣期待,许氏有些担忧:“用果子酒招待来客,顾夫人会同意吗?咱们还没安顿下来,若是她察觉了你的心思,怕是会不高兴。”

自打顾夫人认了青梅做干女儿,许氏便知当年的婚约已没法再提,心中对顾夫人不免失望,整日里都有些无精打采。然而再怎么失望,许氏还是寄希望于顾夫人能在青梅的婚事上出面牵线,所以还是想着让青梅尽量讨顾夫人的欢心。

许氏的心思青梅自然明白,只能安慰道:“我会说服她同意的。至于她会不会因此多心,咱们正好看看她的态度。娘,住在顾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管顾夫人怎么打算,我还是想尽量搬出去开酒馆,这次小宴正是个好机会。”

“是啊。不过她怎么打算,谁知道呢…”许氏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拿手指捋青梅的额发,“我只盼她还记着当年的情分,能待你好一些。要不然,还不如离开京城,咱们靠自己过活。”

“她既叫咱们来了,自然有安排,咱们且慢慢看着吧。”青梅将发丝绕在指尖把玩。等看清了顾夫人的真实意图和面目,到时再加以应对也不迟。

娘儿两个都猜不到顾夫人的打算,加上青梅还没见过顾尚书的面,此时也不再多想。许氏拿起针线继续做起来,青梅瞧着外面已有了厚厚的积雪,又是时近傍晚,便打消了去杏花馆的念头,自去书桌边看了会儿书。

因雪下得甚大,晚饭时顾夫人也没叫她过去,青梅和许氏用了饭,早早就歇下了。

进了十一月,天气愈发寒冷了。大雪过后便要迎冬至,顾夫人特地给青梅赠了几套厚暖的过冬衣裳,裁剪十分合身,用色用料也合青梅的心意,倒叫她有些感动。

那天侵晨醒来,但觉房中比往常明亮许多,绿珠服侍青梅起身时笑道:“昨晚下了好厚的雪,今早太阳一晒,外面可好看了。这样下雪的天气里,荣姑娘恐怕会和交好的姐妹们去赏雪,姑娘也早些到流芳堂去看看吧。”

青梅点头称是,梳洗过后穿了顾夫人送的红香羊皮小靴,米黄色的外衣上罩了白色织锦缎面绣蝶戏水仙的斗篷,再系上如意宫绦戴了雪帽,便带着绿珠往流芳堂而去。

院里的积雪有近三寸之厚,仆妇丫鬟们已扫了条小道出来,青梅一路看过去,但见满目银光璀璨,远松近竹上积了薄雪,交杂的白色与绿色在阳光下清新好看。

流芳堂外有几树红梅初绽,平时不甚打眼,在这满目积雪之中却蔚为夺目。顾夫人身边的丫鬟紫英拿了小瓮扫梅花上的雪,胭脂般的梅花在枝头微颤轻摇,雪片簌簌而落时晶莹剔透,青梅瞧着十分有趣,不由驻足看了会儿。

远处踏雪而来的顾长清瞧见她俏生生的立在白雪红梅之中,脚步不由一缓,待走近了才道:“看什么呢?”

青梅闻言回身,忙问二哥好,又笑道:“这梅花平日里不惹眼,衬着白雪倒是格外好看。”便跟在顾长清身后进了流芳堂。

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屋内的暖香气息扑面而来。青梅转过那架侍女戏水的云石屏风,便见顾夫人旁边的矮凳上坐着顾荣华和顾含英,与她一案之隔的貂皮方椅上坐着个中年男子,身后站着何姨娘。

青梅一瞥过后便即垂首。

这位男子长相端方,气度沉厚,必定就是她的姨父顾尚书了。

第19章 母子的隔阂

顾尚书穿一身栗色长衫端坐在椅上,梳着四方髻,蓄了寸许的胡子,青梅进去时他瞧着顾含英似乎正在问话。见了青梅进门,原本抱了青金手炉正在回话的顾含英住了口,顾夫人便笑向顾尚书道:“这就是青梅,我已认了她做干女儿。”

红香拿了蒲团放在地上,青梅便上前扣头拜见。顾尚书似乎对这些事早已知晓,待青梅见礼完毕时嘱咐道:“往后跟着你母亲不要拘束,就跟在家一样。”

青梅应了声“是”,等顾长清问安过后,又给顾夫人请安。

屋里炭火烧得旺,下面还有地龙,满室暖和如春,气氛却有些清淡冷落,青梅也不再说话,挨着顾含英坐在下首。顾夫人在孩子们脸上瞧了一圈,向顾尚书道:“老爷刚回来,先进去歇会儿吧,叫何氏服侍你洗漱用饭。”

“这么着,你就照顾孩子们用饭。”顾尚书站起身来,何姨娘跟在身后进了内屋。顾荣华等人起身送他进去了,顾夫人问顾长清道:“二郎在哪里用饭?”

“儿子与三殿下有约,稍后便要赶去,不能陪母亲用饭了。”

顾夫人点点头让他别耽误了,便叫人去传饭。一时饭菜布置好了,清晨做得清淡,是牛乳粥并几样糕点,另外蒸了点蛋羹。

顾夫人并没有“食不言”的讲究,关心了青梅和顾含英几句,便开始和顾荣华商量:“昨晚这场雪下得好,正好后园的梅花也开了,后天请人来赏玩一天罢。你那些姐妹们,到时就由你来招待。”

“到时候在哪里赏雪?”

“就在后园的瑞雪阁。咱们在阁中赏雪看戏,你们在隔壁暖厅里组个诗会,也免得拘束。”

顾荣华又问要请哪些人过来,顾夫人便道:“请常来往的那些也就罢了,别落了吏部侍郎家就是。到时候你陪着温姑娘,再看看她的品行吧。”说着又说些安排唱戏摆宴的具体事宜,青梅和顾含英听她娘两个商量,只在旁边默默用饭。

末了,顾夫人才叮嘱道:“到时候青梅和含英都去。”

两人应了是,瞧着顾夫人和顾荣华还有事要说,饭后就先告退了。

姐妹俩出了流芳堂径往杏花馆而行,因风起时会有树梢积雪吹落,便各自撑着青绸油伞,穿花饶柳,踩雪摇枝,一路赏玩过去。顾含英行到中途,叫贴身丫鬟银屏先去杏花馆中准备笔墨,青梅猜着她是有话要说,便也让绿珠和银屏同去。

顾含英待她们走远了才道:“明天那些姑娘们起诗会,姐姐可要参加?”两人此前叙过长幼,青梅比她大一个月,故以姐姐相称。

青梅闻言笑了笑道:“我书读得不多,哪里能作诗,到时候恐怕还得跟大姐姐求饶。”

“姐姐过谦了。不过说起来,大姐姐到时候要照顾着温姑娘,恐怕没时间理会咱们呢。”顾含英掩唇而笑。青梅见她提及,便趁势问道:“夫人很喜欢这位温姑娘么,还叫大姐姐着意照顾。”

顾含英抖了抖油伞上的薄雪,笑得有些隐晦:“听说温姑娘聪明大方,是温侍郎的掌上明珠,夫人想把她娶给二哥,当然要照顾。”

这消息自顾含英口中道来,青梅倒是有些意外,只笑了笑没说话。顾含英却不打算就此打住,续道:“当初夫人将姐姐带回来,我还以为…”掩唇浅笑时温柔可爱,多了几分女儿家打趣的俏皮,倒叫人不觉得这句话冒失。

青梅也以打趣的姿态轻轻将顾含英推了推,羞涩笑道:“夫人不过是瞧着和我投缘才认我做了女儿,接我过来住一阵子,妹妹想多了。”顾含英见她如此,便也知趣地不再多问,恰好杏花馆近在眼前,便又说起了课业。ly

杏花馆内一如既往的书香浓厚,长案前的张夫子摇头晃脑的读着文章,顾含英听得有些困倦,青梅端坐在书案前看似听得认真,其实是在走神。

贸然进了顾府,虽然有顾夫人弹压解释,却也压不住众人对她的好奇心。府里凭空多了位小姐,又得夫人殊遇,谁能不揣测打探?顾含英今日的举动,恐怕是得了何姨娘的授意吧?何姨娘尚且如此,谁知道底下那些仆妇丫鬟们会有怎样的想头?

再往深了想,顾夫人带她进府时,难道就想不到而今的情形?她执掌府中事务,难道不知道这些无端的揣测?可顾夫人却对此不置一词,不提过去的婚约,不提将来的打算,只说想尽姨母之责,好好的养护她。这种说辞谁信?

青梅抠着毛笔的竹管,微不可察地冷笑。

她的这位姨母,委实有趣。不过这位姨母是母亲生前最亲厚的人,青梅虽对她有芥蒂,心底里还是想亲近些,此时心中滋味难免复杂。

一堂课昏昏沉沉的听下来,张夫子一拍戒尺,叫两人把今日的讲解的内容抄写两遍,揣摩熟透,而后扶着拐杖出去,自然有人送他回住处。

这边厢青梅揉了揉昏沉的鬓角,任由绿珠收拾起笔墨。她和顾含英一同出了杏花馆,外面冷风侵来,倒令精神稍振。

冬日天寒,杏花馆旁的月形小湖中水冷冰薄,湖对面是一片嫣红的梅林,盛放的红梅交织如锦,在白雪之中更增娇艳。顾含英指着梅林道:“明天要用的瑞雪阁就在那片梅林后面,景色很不错。”

青梅遥望红梅,想着明天若真要起诗会,她临时脱逃未免难看,倒不如提前跟顾荣华说一声,免得她到时刁难。何况明日宴请姑娘们所用的酒水应是由顾荣华来安排,这果子酒能否露相,还得看她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