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顾府外,绿珠先一步跳下车去,扶着青梅出了马车。青梅还没站定时,就听一阵达达的马蹄声临近,对面两匹枣红色健马疾驰趋近,前面那人披着墨绿锦袍,不是三皇子君离是谁?

一声轻微的马嘶后君离翻身下马,目光落在了青梅身上,随即在她脸上停留。府门前众人早已下跪问安,青梅便也行礼。

后面顾长清也跟了上来,就听君离道:“叫她到博古馆来。”说罢再没多说,提步便往府里走。

方才还兴致不错,怎么突然就变脸了?顾长清被他这语气弄得莫名其妙,四下看了一圈,这里唯一能牵动君离情绪的只有青梅,不由将目光落在了青梅身上细细观察。此时青梅也正仰起脸儿疑惑瞧他,眼神清澈明亮,嫩白的皮肤吹弹可破,娇艳的唇色教人挪不开目光,整个人比别日愈发妍丽…

顾长清心思一动,心中不由暗笑,便向青梅招了招手,叫她跟着自己。

到得博古堂中,绿珠留在外面伺候,青梅跟着顾长清走到屋里面,就见君离已经解去锦袍,里面是一件团花暗纹墨色织金长衫。他天然贵气丰神,久居高位自有慑人的气势,此时站在那里瞧着青梅,目光仿佛逼问一般,竟叫她不敢对视。

顾长清往隔壁的书房去寻书,君离开口问道:“昨晚去了哪里?”

“莲儿近来病重体弱,昨晚陪她说话解闷儿了。”青梅虽被问得莫名其妙,还是老实回答。

“住在了贺家?怎么…”君离蓦然住口,似乎是有些心浮气躁,走近青梅跟前道:“今早正好瞧见贺子墨清晨赶往国子监,昨晚他也回家了?”说话时盯着青梅的眼睛,然而目光不自觉的就挪向了幼嫩的唇瓣。

青梅点了点头,仍然不明白他这奇怪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清亮的眼中写满迷茫。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君离莫名其妙的生气,青梅觉得无辜,只眨巴着眼睛瞧他。青梅个子不算高,比君离的肩头还低一些,仰头看他时就见君离喉结动了动,最终挪开目光道:“都已经是顾府的二姑娘了,怎么还不懂得避嫌,往后少去贺家。”

这语气…青梅终于隐隐约约的察觉了出来,似乎是有点酸?

第29章 荣华遭拒绝

博古馆中向来安静,此时顾长清在书房中挑选东西,屋里的青梅和君离又没法愉快地说话,气氛自然是有些怪异。

青梅瞧着君离那张冷淡别扭的脸,心中疑窦丛生。明明她最近并没有得罪这位三皇子殿下,怎么他的语气那般疏淡冷落?若说那若有若无的酸意,青梅觉得那是她的错觉——三皇子何等尊贵的身份,能为她一个民女而喝醋?异想天开!

这么闷头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青梅只管站在那里发呆。对面的君离却已踱步到茶几边上,他喝完了一杯热茶回过头时,就见青梅还站在当地,瞧着他的眼神中颇有点无辜的意思。

这姑娘本就生得清丽,满头的青丝柔亮乌黑,衬得敷了细粉的脸格外柔白。鼻子小巧精致,双唇柔嫩诱人,精巧的耳垂上挂着一幅水滴般的红宝石坠子,说不上艳丽逼人,却有种独特的意蕴在其中,叫人挪不开眼。

君离强迫自己挪开目光,心中暗暗诧异。

上至皇宫,下至京城的坊巷街市,三皇子君离见过的美人可谓不计其数。且不论宫内容色倾城、各领风骚的众位嫔妃,就是在宫外,那些个世家千金们也都别有风姿,不论容貌、修养、气质、身段,哪样出挑的美女他没见过?

可从没有哪个女子会给他这种感觉——

仿佛一朵绽放在阳光下的娇花,不比牡丹美艳、不比荷花高洁、不比兰花挺秀、不比玉兰娇俏,在满园花丛中不算最惹眼的,却自有一股独特的韵味。似乎蕴有无限的活力生机,又别具娇柔灵动,叫人看了它,就能想起四野明媚的春.色和温煦春风,随之而来的,则是舒畅喜悦的心绪。

便在此时,她裹了大氅安静的站在眼前,君离瞧着那张清秀的脸,想到的是她在梅子酒馆里的软语娇笑、调皮得意,是三月春郊的纵马疾驰、笑颜如花,是秋天山路上因羞涩而泛红的脸颊,是她欢声笑语时轻启的朱唇,叫人心生无限遐想…

君离强抑住心绪,不自觉的舔了舔唇,清了清喉咙道:“你不热么?”

“昨天着凉了,不敢就脱了外衣。”青梅扯了个谎,只觉大氅的包裹下,整张脸愈发热了。

君离瞧着那红润水灵的脸蛋,决定换个正经的话题:“永乐公主那边的事情怎样了?”

“我已选了合适的酿酒器具,果子也采买好了,赶元夕之前会将果子酒送到公主府上。”青梅脸上自信满满,回答完后便也闭嘴不多说了。

君离有些烦躁。他身为皇子,以前并不会这么频繁的往顾府跑,这两个月里跑了这么多次,名义上是为了顾长清搜集的古书,心底里还是渴望着想和她说说话的吧?

可真个站在了一起,两个人一问一答,气氛反倒有些干巴巴的,不像在宛城的时候,她能揪着有趣的事情滔滔不绝的讲上半天。

为什么会这样?君离暗问。那个时候他是酒馆的顾客,只是个普通的富贵郎君,所以青梅可以那样洒脱亲近,相处时没有半点拘束。可而今呢?他的身份是皇子,她毕竟是有些敬畏的吧?就像对待永乐公主那样,恭敬而疏离。

可在他心里,想把她当做朋友甚至更亲近的人,这么多年中,他难得有这样想的时候。

君离只觉心里有些堵得慌,转身两步走到青梅的面前,心中似乎有些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这样心烦气躁之间,就连顾长清从内屋帘后探出头又缩回去都没发现。

青梅眨了眨眼睛,瞧着他这样的模样,倒有些忍俊不禁:“殿下这是怎么了?”

“说过几次了,叫我魏三郎。”君离瞧着她眼中熟悉的那抹狡黠,心中也愉快了起来,心绪放松之下,不由屈着食指在她额头敲了敲,“永乐公主爱清淡,不喜太过甜腻,你记着些。”

这样亲近的动作叫青梅也放松了下来,趁势问道:“那她喜欢吃哪些果子?幸好还没开始酿酒,现下换果子还来得及。”清亮的眸中星光点点,那一种隐然的机灵狡黠味道呼之欲出。

君离便故意板着脸:“我这般帮你,你也不想着报答。”说着回到桌边拿起茶杯,坐下来慢慢喝茶。拇指不自觉的摩挲着食指的关节,心中竟隐约有些期待,想要慢慢感受她那张白皙柔嫩的脸颊,刚才的乍触即分,叫人遗憾。

“皇子都像你这么小气的么!”青梅撅起了嘴,跟着走过去坐在与他一几之隔的狐皮交椅中,“现下寻不到好的梅子,昨儿买了一袋难得的猕猴桃,还有味道很好的酸枣,另外送一坛金梨酒可好?”

“后两样倒是好,第一样能喝?”君离不自觉的皱眉。他以前四处游访时,也曾见过山民口中的猕猴桃,只觉其长得粗糙丑陋,不堪入腹,哪里还能用它酿酒?

青梅颇为鄙夷的瞧了他一眼:“三皇子博览群书,怎么没看过医书上说的,猕猴桃味道甘酸、芳香怡人,可以入药。用它酿的果子酒味道不比青梅酒差。”

这么一说,君离倒来了兴趣道:“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至于永乐公主…”

两人隔着一张茶几侃侃而谈,君离侧着身子微微前倾,青梅则是软趴趴的将双臂交叠放在茶几上,翘着小脸儿听得十分认真。还因为屋中暖热,不知不觉中将大氅的绸带解开,随意搭在椅背上。

顾长清再度捧着书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般和谐的场景。他站在帘下,正在犹豫是否要打破这气氛,就听院外侍书道:“姑娘,二郎屋里有客人,请您…”

“我找他有急事。”顾荣华的声音传来,隐含几分迫切与欣喜。

屋里正说得兴起的两人自然也听到了,青梅一瞬间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和君离面对面,相距不过尺余,甚至能感受到他断续的温热鼻息。

外面脚步声趋近,她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对面的君离便也坐正了身子。

不过片刻,顾荣华就已掀起帘子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个暗金色的书囊。

她依旧装扮得华丽美艳,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面,是一袭软罗团蝶百花凤尾裙,头上簪着纯金凤尾绿玛瑙流苏,耳边一对金镶东珠耳坠。顾荣华本就身材颀长,穿任何衣服都好看,今儿这番打扮走进来,明亮的颜色衬着朱唇粉面,艳丽逼人。

她笑吟吟的捧着书囊,口中唤着“二哥”,少了平日的骄矜自持,难得的活泼可亲。

见了青梅也在屋里,顾荣华显然有些意外,随即将目光落向君离,行礼道:“不知三殿下驾到,民女唐突了,还请殿下降罪。”她微微垂首,堆叠的青丝后隐约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君离微微抬手示意她免礼,顾长清已然大步走过来道:“你怎么来了?”

“前些天听说二哥在各处找长亭先生手抄的一本《衡论》,妹妹无意间得了,拿过来给你看看,这本书是不是你想要的?”顾荣华站起身来,缓缓打开书囊,取出一本略显破旧的蝴蝶装古书放在案上,动作大方温雅,叫人赏心悦目。

顾长清“嗯”了一声,将那书翻了几页,脸上亦是欣喜的神色。他将那本书交到君离手中,道:“殿下请过目。”

君离便也认真将那书看了半天,点头道:“我瞧着错不了,回头让徐翰林再看看。”

顾长清便点头道:“辛苦妹妹了。其实这书原是三殿下想要,我才派人四处打探的,不想被你寻到了。”

“既然是殿下看中的,荣华斗胆,便将此书赠予殿下吧?”美艳的脸上漾起笑意,她一双美目略微娇羞的投向君离,浅淡笑意下,整个人似乎都蒙了一层朦胧的光泽。

这哪里还是她平常看到的那个顾荣华?青梅在旁边暗暗咋舌。原以为顾夫人宴请众人那天,顾荣华做出慈和温柔的长姐模样已是难得,谁知她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含笑垂首、面染薄晕,任是谁看了都会心动吧?

青梅的目光不由便转向了君离。

檀木交椅中,君离只将那书翻了翻便抬头道:“多谢顾姑娘好意,这原是徐翰林潜心所求,既是如此,就请长清转交于徐翰林便了。徐翰林酷嗜古书,定会对姑娘十分感激。”

旁边顾长清讶异的张了张口,却是沉默着将书接住了,顾荣华脸上笑容一僵,随即笑得如春水初融:“殿下客气了。”声音依旧婉转,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君离那硬生生的推却意思。

君离也不再搭话,将顾长清方才选出的几本书拿在手里翻了翻道:“辛苦了。”顾长清笑了笑,也不多客气。

那边厢顾荣华尚自眼含尚未泯灭的期待,君离已站起身道:“今日先告辞了。”他略微侧身背对着顾荣华,朝青梅微不可察的笑了笑,便抬步走了,后面顾长清连忙跟上。

屋里只剩下顾荣华和青梅两人,猛然降临的安静中,青梅只觉顾荣华的笑容一分分冷了下来。到得最后,顾荣华将目光落在青梅身上,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浑身散发出的那份毫不掩饰的质问和冷漠,令青梅心中一寒。

第30章 姐妹起争执

隆冬时节,顾府各处屋里都生了旺旺的炭火,博古堂中虽没有地龙,却也十分和暖。青梅早已将大氅解下,此时瞧着顾荣华那神情时,身上不由得泛起含寒意。

那是怎样的眼神?质问般咄咄逼人,锋锐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穿透,那背后隐藏着的,是不甘和嫉恨!仿佛酝酿压抑很久的怨艾终于找到出口,赫然喷发了出来。

青梅只觉得这样的顾荣华陌生极了。

其实从那天青梅从永乐公主府里回来后,顾荣华就待她格外冷淡,时至今日,这份冷淡终于变成了明显的愤恨与鄙弃。青梅也终于明白过来顾荣华对她的恨意源自何处——并非是为了顾长清母子间的隔阂,而是为了君离!

当初顾荣华被宫里的两位魏贵妃看中,险些嫁于君离,谁料后来却被君离执意推拒。这也罢了,顾荣华大抵是认为君离眼光太高,伤心黯然时也可以此安慰自己。

可后来呢?自打青梅到了京城,君离驾临顾府的次数愈来愈多,不止特意召见了青梅,还帮她牵上了永乐公主这根线,多番照顾。而在今日,君离特意将青梅召入博古馆里说话,等顾荣华带着苦心搜寻的古书前来时,却只换得那样冷漠的态度,亲疏立别。

骄傲自负如顾荣华,怎肯甘心?

她的容貌在京城贵女中颇有名气,家世虽比不得那些侯府与国公爷家的千金,比起长在乡野的青梅要高贵太多吧?更勿论她常年养尊处优,由此生出的那份尊贵气质更是青梅所不及。连她都入不了君离的眼,凭什么曲青梅就能得君离青睐?

这样的心思下,顾荣华看着青梅时已不止是逼问了。

咄咄质问的语气仿佛一把利剑刺入青梅心中,加上顾荣华那样冰冷锋锐的态度,终于将她心中仅有的半点姐妹情分斩断。既然顾荣华视她为敌,还处处冷落针对,她何必再枉费心思去维系本就不存在的姐妹情?

青梅冷笑了一声,道:“这跟大姐姐有关系么?”

“怎么没关系?”顾荣华进逼向前,“你是我母亲的女儿,这样上赶着到三殿下跟前去献媚,丢的是我顾家的人!”

到底是谁在献媚?青梅冷笑,顾荣华她探得君离来访后就巴巴的赶来,如开屏孔雀般摆弄风姿,就以为人人都跟她一样?

经与贺子墨的长谈后,青梅本就对顾府生了隔阂,此时对顾荣华更增厌恶,于是冷声道:“三皇子召我过来,不过是问为永乐公主酿酒的事,你若不信,大可问二哥。”

“二哥?他早就被你给迷住了!你爹做出那样不要脸的事情,你拣了条性命还不安分,居然学得这样狐媚子…”顾荣华大概真的是气愤妒忌得昏头了,走到青梅跟前,步步紧逼。

“顾荣华!”青梅瞬时愤怒的涨红了脸,连名带姓的大声厉喝出来,狠狠将顾荣华推得踉跄退了两步。要不是残留的理智令她心存顾忌,恐怕这会儿已经一巴掌招呼在了顾荣华的脸上——

他的父亲猛将忠魂,容不得顾荣华这样侮辱!

青梅紧紧攥着拳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如果顾荣华再敢侮辱父亲,哪怕只是一句,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哪怕此时的她还寄人篱下,那一巴掌挥出去,很可能断送她在京城开酒馆的梦想,断送她为父亲翻案的那微渺希望。

对面的顾荣华显然未料到青梅敢这样对她,不由一愣,她何曾被人这样粗暴的推搡过,待站稳脚跟时也是心头火起。她正想开口斥骂,屋门处人影一闪,就见送客归来的顾长清已回到屋中,脸色冷如三九天气的寒冰,对着顾荣华厉声道:“道歉!”

“道歉?”顾荣华扭头看向顾长清,嗤笑道:“凭什么!”

“你刚才说的那是什么话?”顾长清显然也是生气了,变成了真正的“铁面”,目光中添了几分压迫力,如两把重刀压在顾荣华肩上。

然而顾荣华哪是能轻易服软的?闻言哼了一声道:“哥哥都已跟温姑娘定了亲,怎么还惦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说着瞧了青梅一眼,语气中全然的酸意,“人家都去攀三殿下的高枝儿了,哥哥你又算是什么。”

这番话的意思自然明白不过了。青梅和顾长清早年有过婚约,虽则两家心照不宣的不提此事,可心里都是清楚的。顾荣华的意思,自然是说顾长清为了那指腹为婚的约定才向着青梅了,而青梅又想着攀君离的高枝,顾长清的热脸就贴着了冷臀部。

这话不止酸意满满,语含挖苦,那挑拨离间的居心都有些恶毒了。

顾长清闻言气恼更甚,猛地上前一步拽着顾荣华手臂道:“跟我去流芳堂。”也不容顾荣华分说,竟是大步往外走去。顾荣华哪里能跟得上他的步伐,被拽得身子一晃,忙跟了上去。

旁边青梅此时也是气愤盈胸,瞧他兄妹俩先后出去,自然也跟上了。

今儿的事,不管怎么说都是她顾荣华无理在先,就算闹到顾夫人那里,难道她还能偏袒?青梅气得脸蛋尚且红红的,快步走出屋子,就见院里几个丫鬟小厮面面相觑,侍书咬唇站在檐下不说话,绿珠正满脸焦急的等她。

再往前看,顾荣华已经被顾长清拉出了院门,她身边的丫鬟檀莺追在后面,口中喊着:“二郎,二郎你放开我们姑娘…”

青梅快步往外走,绿珠跟上来问道:“姑娘,他们这是怎么了?”见青梅急急的行走不说话,忍不住问道:“姑娘是和荣姑娘吵架了么?”刚才青梅厉声喊出“顾荣华”时,大概她也听到了。

何况顾长清送客归来都能听到她们姐妹的争执,院里的丫鬟们难道就听不到?

青梅只管气鼓鼓的往前走,绿珠紧紧的拽住青梅的手,苦苦劝道:“姑娘先消消气,你若就这么去了夫人那里,恐怕还是会和荣姑娘吵起来。你可千万要稳住,不能叫她捏住把柄啊!”

青梅闻言一愣,不由得转头看了绿珠一眼。

虽说两人相处了这么久,青梅心里毕竟还是防备着绿珠的,早晨的时候还给了她脸子瞧,而今听得她这么劝说,倒是心中一软——其实细辨起来,绿珠待她还是挺诚心的,至少在这种时候是在为她的处境考虑。

这么一想,堵在心头的那口气稍稍散了些,她瞧着顾荣华被拽着狼狈疾行的模样,冷笑了一声。

后面绿珠见她面色缓和,便低声劝道:“姑娘走慢些吧。”

“嗯。”青梅嗲了点头,也渐渐回过味儿来了。顾长清和顾荣华不管怎么吵,那都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到了顾夫人那里,不管谁有理谁没理,首先论起来的当然是个“情”字,有了血缘亲情在,顾夫人略一调停,兄妹俩必然是要和好的。

而顾家人关起门来论情说理,她一个寄居府里的外人自然是不好搀和的。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青梅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放缓了脚步,带着绿珠到了流芳堂时就听里面静悄悄的,来往仆妇面色如常,见了她还会问候一声“二姑娘”。

走到门前,木鱼儿便掀起帘子请她进去,里面换了一架紫檀木镶嵌玉石的围屏,红香听见动静绕过来,脸上堆着笑道:“二姑娘来啦。”

“红香姐姐。”青梅淡淡招呼,不卑不亢。

往里面瞧过去时,就见顾夫人坐在铺了秋香色团花锦褥的红木围榻上,顾长清和顾荣华一左一右的站在她的身边。顾长清脸色比先前和缓了许多,顾荣华的眼圈儿却是有些发红,只管盯着围榻后头的红木嵌古镜插屏。

青梅心中猜得大概,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凉。不过她并不打算低头认错,因此也不故作姿态,只小步往前走,低头抿着唇。

顾夫人脸上堆起笑意,招手叫青梅紧贴着她坐在围榻上,拉着她的手笑道:“刚才的事情长清已经跟我说了,全都是荣华不对,我叫她给你赔礼道歉。她这两天心绪不大好,你也别介意。”

青梅立起身道:“青梅不敢。”也许她应该做着样子说一句“我也有错”,但那句话她说不出口,于是只管垂首站在那里,脸上愠色未消。

到得而今,青梅也算是看开了。前十几年里,她总以为世间虽有坏人,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多数人还是会讲道理、待人良善,是以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有了冲突,她受点委屈陪个不是也就过去了,来往之间无非情、理二字。

这两个月中见识了顾夫人的态度,又通过贺子墨的叙述猜得顾尚书夫妇的打算,她总算明白,在顾府中轮不到她来讲理,管用的唯有利字。

她对顾夫人有用,是以就算她犯了什么错,顾夫人也不会太过追究。反之,她在顾荣华眼中百无一用,不管她怎么委曲求全、尝试交好,顾荣华都不会善待于她。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委屈自己?

青梅咬了咬牙,便将目光挪向了顾荣华,静静的站着不说话。

顾夫人原以为青梅会像往常那般委曲求全,客气推辞一番,那样的话她正好为顾荣华寻个台阶下去,所谓“赔礼道歉”也不过随口一提罢了,自然不会真的让顾荣华低下高贵矜持的头颅。可顾夫人万万没想到,青梅会是这样的反应——

清亮的眸中不带多少情绪,甚至连那几分愠色都消失无踪,只管静静瞧着顾荣华,明摆着是要等她开口道歉。

顾夫人有点发懵,青梅不给台阶下,难道真要让顾荣华赔礼?

第31章 顾荣华道歉

流芳堂里静寂无声,气氛微妙而尴尬。青梅既然打定了主意,自然不会再像往常那般撒娇退让缓和气氛,静静看了顾荣华一会儿,见她并没有动作,目光便四处游移,状作欣赏屋内的陈设,却没有服软开口说话。

旁边顾长清原本就是想让顾荣华认错,此时便也不开口,只管铁着脸站在那里。剩下顾荣华母女期待落空,尴尬之中一时难以决断是否真的要赔礼。

流芳堂地下埋着地龙,屋里还生了炭盆,平日里温暖舒适,此时却让人热得烦躁。顾夫人的目光往青梅脸上瞟了几眼,见她没有退让的意思,终究是伸手扯了扯顾荣华的衣襟。

这动作的意思如此明显,顾荣华不可置信的看向顾夫人,便见她无奈的点了点头,那目光神情之中似乎还隐约藏着几分祈求的意思。

顾荣华一张美艳的脸瞬时涨红,她的身份虽算不上尊贵,但和青梅毕竟有云泥之别。如今竟然要她向青梅道歉?她狠狠的绞着手里的帕子,眼中一抹愤恨,然而顾夫人紧紧盯着她,攥着她衣襟的手也越来越紧。

极致的安静中,顾荣华僵着身子,终究是面向青梅,语气生硬的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还请妹妹见谅。”那几个字仿佛是逐个蹦出来的,充满了不情愿。

”哦。”青梅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只冷淡回应。

屋里一时冷落了下来。青梅暗暗打量各人的脸色--

顾长清似乎是松了口气,有几分安慰的看了青梅一眼;顾荣华绷着脸,那一句道歉过后便再也不看青梅,既然已撕破了脸皮,短时间内顾荣华毕竟还装不出亲密的样子来;顾夫人大抵也是不满青梅这样冷硬的态度,连笑容都懒得堆了。

这样的情形,留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青梅心里犹豫了片刻,屈膝向顾夫人道:”姨母,有件事情,青梅想跟您商量。”依旧是乖巧的模样,只是语气平淡、态度恭敬疏离,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软语撒娇。

旁边顾荣华闻言便道:”娘,张妈妈还给我煎着药,我先回去了。”顾夫人便道:”去吧,好好将养身子。”说着伸手拉青梅起来,脸上也堆起几分慈和,道:”有什么事?”

”这段时间受姨母照顾,青梅心里很感激。不过公主吩咐我来年元夕前酿好果子酒,器具和果子我都采买好了,酿酒事务冗杂,在府里多有不便,而且也没个帮手。我想着还是搬出去住的好,不止往来方便,我先前探望的那家人熟悉酿酒,也能帮我一些。”

”这怎么行?”顾夫人当然不乐意,”你是我的女儿,自然该住在府里,在外面成什么样子?何况过两天还要去武安侯府,你还有好些东西得学。”

女儿么?青梅心中冷笑。她只管咬着唇看顾夫人,沉默着不说半个字,神态中几分执拗。

顾夫人叹口气道:”今日的事确实是荣华不对,我也没料到她居然有那样的心思。你若是因为这个搬出去了,往后别人说起来,叫我还怎么做人?”风韵犹存的脸上现出些哀伤与歉然,顾夫人的语气无比温柔,”青梅,再怎么说我都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姨母,你当真…”美目微阖,落下了一滴泪。

这帽子一扣,青梅心中微微一惊。刚才确实有些意气用事,这节骨眼上搬出去,可不正是会败坏顾夫人的名声么?唉,选错了时机!

当初就该拒绝入顾府的,而今搬了进来,想要不起风波的搬出去,却是有些难了。青梅心中暗叹,忙摇头道:”姨母误会了,我是为了酿酒方便才想搬出去的。”

”酿酒的事,我会叫二郎帮你。”顾夫人抬头瞧了顾长清一眼,继而向青梅道:”我已应了武安侯夫人之邀,过些天去她府上拜访,你先安心跟着何妈妈学,这件事以后再说好不好?”声音甚是温柔,脸上却隐约笃定,似乎料定了青梅去过武安侯府后就会打消搬出去的念头,

青梅微微笑了笑,难道她还能说不好,犟在那里执意请辞?只得道:”全凭姨母吩咐。”

反正有了这次的事情铺垫,各自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往后时机合适了再提时,也不怕抹不开情面了。青梅原先对顾夫人的些微好感和幻想期待早已破灭,而今的顾府于她已无可留恋,她的打算也十分简单--若顾夫人还存留些善意,她也尽量不去斩断最后一点点情分,否则,又何必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而顾夫人的心思和态度,到了武安侯府里恐怕便能昭然了。青梅打算配合着去赴宴,而后一探究竟。

旁边顾长清已闲闲的站了许久,此时见两人表面和解了,便躬身请辞,青梅也跟着他一同去了。

路上青梅想跟顾长清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兄妹两个前后脚走在青石路上,绿珠在后面沉默跟随。

到得一处分岔路口,顾长清转身向青梅道:”今天的事情,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说的是和顾夫人一样的话,语气目光中却隐然担忧。

青梅笑了笑道:”多谢二哥哥,我明白。”顾长清便叮嘱道:”以后酿酒有事尽管找我,可以不必禀明夫人。至于搬出去的事,你还是住在府里更好些。”说着向青梅微微一笑,转身走了,留下青梅站在那里,有些意外。

听顾长清的意思,往后她就自由了?如果想要出去玩,只要借着酿酒的名义跟他说一声便好了?青梅不自觉的展颜而笑。

上次借着买酒具的名头去贺家时,青梅就觉得顾长清有意包庇纵容她,此时真真切切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起那天顾长清诚恳的说,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帮你,青梅就觉得心中有暖意涌动。

其实在这顾府之中,并非人人可厌,至少还有顾长清,与府中其他人截然不同。

先前的不愉快消去了大半,青梅对顾长清颇为感激。这位大理寺少卿以铁面著称,不止因其在公务上处事严肃,更因其公正无私,行事向来有原则,由铁面无情从不护短,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她回到琉璃院中时,许氏已带着金钗玉钗两个丫鬟将买来的酒坛都清洗打理完毕。青梅看着那一排整齐的酒坛,心中的烦恼几乎都抛在了脑后,便专心去打理那些果子。因顾府中并没有酒窖,少不得腾出一间屋子来布置妥当,再由许氏亲自盯着。

隔天何妈妈过来教习礼数,地点就设在杏花馆中--前晌由张夫子讲授文章,后晌由何妈妈教习礼仪,有空的时候青梅就会照顾那些酒酿。

去武安侯府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十一,青梅忙着酿酒的间隙里抽空想了想,决定多酿些果子酒。到时候给永乐公主送去一些,贺家、伍玉简家也可送些过去,顾夫人那里少不得要留几壶,剩下的么,还另有妙用。

心思既定,清晨时她差绿珠去博古馆走了一趟,顾长清去了大理寺还没回来,只得先到杏花馆去。到得巳时三刻,便有侍书来请她,说是顾长清处理完公务已然回来了。

此时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天气。青梅来到博古馆中时,顾长清正在书房中铺了笔墨写东西,听过青梅的打算后,他便叫侍书安排车马送青梅出去,再叫绿珠陪着--那天顾荣华闹过之后,顾长清对绿珠倒是信赖了一些。

因天阴欲雪,顾长清便嘱咐青梅路上当心,早去早回。

今儿是腊八,京城各家各户都熬了腊八粥喝,而各处佛寺也借着佛祖成道的节日向众人放腊八粥,街上会比平时热闹,自然也更乱一些。

青梅到得府门口时,已有辆马车等在那里,赶车的小厮虽然是一身普通的短打扮,瞧着却是机灵强健。

外面空气愈发清寒,马车缓缓行驶时,青梅掀起侧帘看外面,就见空中零星的飘下些雪花,夹在在寒风中刺骨的冰冷。

她此次出府,自然不止为了采买酒具果子,是以马车出了巷口便直奔崇仁坊,到得那里接了贺子莲,小姐妹俩便往街市上去了。

离晌午还有些时间,青梅为了不耽误事情就先去了上次那家卖瓦罐瓷坛的小店。此番没有顾长清在身侧,青梅又是戴了个其他样式的帷帽,那掌柜起先没能认出她,等青梅开口挑器具时才分辨了出来,不由笑道:”姑娘来了?上次那些用着可还顺手?”

青梅点点头道:”伍大人那里没问题吧?”

”哎哟,伍大人看了那字条高兴着呐。”掌柜引着青梅往后院走,”他料定了姑娘还会来店里,叫我又烧制了些,这不正在窑里呢。”

”果真?”青梅喜出望外,问了问他都烧了哪些东西,大多都是合用的,便叫他烧好后送往顾府。

出得店门,青梅越想越觉得伍博仁这人实在有意思,便往附近的酒馆打了两壶好酒,专程去了趟里仁坊。不过她并没敲门去拜访伍博仁,只是写了个纸条将酒坛放在伍家门口就走了--

一则是青梅和伍博仁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伍博仁如今又是个老顽童的性子,无需虚礼;再则也是时间有限,难得外面热闹,她还想和贺子莲多玩会儿呢!

里仁坊外有条八桥街,两边摊铺林立,卖各色地道美味的小吃,小姐妹俩让马车在外面停好了,便带着绿珠直奔街上寻访各色美食。

天空中薄雪依旧飘落,三个人连同小厮钻进一家店里欲待尝尝街上出名的羊肉泡馍。小店内雾气蒸腾生意红火,绿珠和那小厮一处坐了,青梅和贺子莲一桌,正闲坐着等饭食时,眼尖的贺子莲忽然指着对面的书肆道:”咦,那不是我哥哥么,旁边那位姑娘是谁?”

第32章 偶遇魏家人

对面的书肆在这八桥街上颇有名气,书肆的老板据说是前科进士,胸中饱藏万卷书籍,在这书肆中售卖的也多是经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相较于时下更受喜欢的话本小说和风流诗集,这里的书都偏于经义史籍,偶尔还掺杂几本高深晦涩的佛经,曲高和寡,自然不似别处顾客盈门。

贺子墨站在一架刚刻印出来的书前,正和旁边的女子指点说话。偶尔抽出一卷书来,掌柜的也会凑上去说两句——书肆里顾客不多,这会儿除了贺子墨两人外,只有角落处安静看书的四五名书生,也无需招呼,那掌柜清闲得很。

这边厢贺子莲看了半天也没瞧出那是谁,青梅却已凭着那身段辨认出来了。

那女子披了一袭玉色堆花昭君兜,青丝斜挽危坠,别着一支珍珠流苏簪,另有一朵玉兰宫花点缀。那样窈窕修长的身姿,浑然天成的淑雅书卷气,除了伍玉简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