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安岚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作茧自缚,三殿下求知欲甚强,拉着她把那册子上感兴趣的试了几样,直到天都快大亮,她只觉得腰酸背痛,咬着牙道:“三殿下,你的身子可是好了不少,这么能折腾。”

李儋元一脸餍足半眯着眼,倒是真累了,手按着她的肩道:“亏了夫人出力较多。”

安岚斜着眼瞪他,他倒是聪明,早挑好对他有利的姿势,害她骨头都快颠断了,抱怨还没出口,宽大的手掌轻按在她脸上,温热的呼吸贴着耳根道:“岚儿,谢谢你。”

他突然说出这句,安岚倒红了脸道:“其实,我没出太多力。”

李儋元一阵无语,这不应该是挺温情的时刻嘛,转头咬着牙道:“我不是说这个。”

他要谢她许多事,最想谢的,是她给了他一个家。

第二日,下人们都默契地不去打扰卧房里的两人,连走过门前走廊都放轻了步子。也有胆子大的,故意擦着门槛走过去,竖起耳朵想判断里面是否重开战局,她们也好掐着点准备帮主子洗漱。

房里当然没动静,那两人都操练了一晚,全累得够呛,由着性子睡到日上三竿。

终于,棉被里动了动,安岚懒懒地把胳膊伸出,摸了外衫披到身上,闻了闻房里的味道,自己都觉得脸红,自己走到炭炉边,加了木炭再挑旺一些,抬头望向窗外,欣喜地喊道:“阿元哥哥,外面下了一夜雪呢。”

李儋元可不敢像她一样只披一件衣服就下床,将里外几层都穿好,看见安岚已经跪在窗边的贵妃塌上,光溜.溜的脚丫往上翘着,手托着腮,兴致盎然地欣赏窗外的雪景。

他觉得这场景很美,更透着些难以言喻的温情,目光又凝在她的脚上,然后摇了摇头,翻出双棉袜走过去,弯腰替她在脚上套好道:“大雪天的,也不知道穿双袜子。”

安岚觉得一双脚暖融融的,忍不住笑眯了眼,拢紧外衣往下跳着道:“我去叫他们进来洗漱。”

可胳膊被人拖着,整个身子都跌进那人怀里,然后被裹进宽大温暖的氅衣里,李儋元的下巴搁在她发顶,目光看向窗外,似发出声喟叹道:“先别急,咱们一起看看雪。”

安岚听着他的声音,心中一片安宁。隔着一扇窗,能看见漫天遍地的银装,蜿蜒的屋脊已经被染成白线,衬着蔚蓝的天色,就像入了化境的画师,不经意涂上一笔,便是丰简合度的美。

她满足地叹息一声,头往后靠近他怀里,又带了些遗憾道:“要这时有一壶好茶,能对雪斟饮,才叫雅趣呢。”

李儋元笑了声,将她揽得更紧道:“不需要,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需要。”

安岚内心甜蜜,可很快就觉得不对,扭头抗议道:“你不要乱摸。”

李儋元直直盯着窗外,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反正更过分的都做过了,还怕什么羞。”

安岚被他气得不行,明明是风雅时刻,怎么又往邪路上走呢,谁叫自己没加上里衣,正好方便他行事。可才纵容了一会儿,气氛便越来越变味,直到喘.息声越来越重,安岚连声音都有些黏糊,攀着他的脖子问道:“你还有力气吗?”

“没了。”他倒是答得很坦诚,可见昨晚确实已经拼劲全力了。

安岚拾起理智,从他怀里溜出来,瞪着他道:“那就安分点,好好看雪。”

李儋元盯着她红衣裹出的玲珑曲.线,颇为不甘地叹了口气,然后给她找出里衣递过去道:“穿上吧,我叫她们进来,把你要茶水全端进来。”顿了顿又道:“然后,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于是,对着一盅香茗,安岚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李儋元在和豫王的那次对谈后,明白现在要救安岚,只能动用最重要的那步棋。他进了宫里,明里是去见成帝,暗地里却去见了个许多年未见的人。

十余年前,太医周逢墨在给李儋元诊病时,发现了他染上不治之症的秘密。起初他怀疑是有人暗害,便不动声色地开了对抗毒性的药剂,可后来沈妃发觉,反复的犹豫试探后,终于向他坦诚了真相。

周逢墨起初震惊不已,可他明白,这一对深宫里的母子,选择这样残忍的方式,不过是想努力活下去。

于是他替他们瞒下了这一切,沈妃表面与他闹翻,背地里却还是为他安排,让他留在了太医院。这些年,他一步步走上院判的位置,其实从未和沈妃断了联系,渐渐的,他发现自己对这个柔弱而美丽的女人,生出了绝不该有的感情,可那些念头一旦生了根,便怎么也按压不下去。

再加上太子日益地嚣张乖戾,周逢墨很明白,这个人绝不是能让社稷清明的储君,于是他坚定地站到了三皇子这边,不计一切代价想为大越扶起一位明君。

那天李儋元找到他时,他便想出了这个法子,皇后统领六宫多年,身后站着徐氏和太后,哪怕她陷害安岚的事败露,皇帝念着旧情也不会轻易废后。除非他先与皇后结成一派,让皇帝以为他们才是多年的同盟,将所有事全栽在皇后身上。

沈妃宫里留存多年的药渣,就是等待着合适的机会,能让皇后背上这个谋害皇子的罪名,从此再不能翻身。

那一天,李儋元心里充满了悲伤与敬意,可周逢墨只是笑着对他说:“微臣等了这些年,不过就是在等这刻而已。三殿下莫要难过,你要走的路,比我更长也更难。”

李儋元表情肃然,伏下身冲他深深行了一礼,再抬头时,眼里已满是泪光。这个身份卑微的太医,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徐氏和太子覆灭的开端,他能做的,就是记住周逢墨所做的一切,用大越的盛世来偿还他。

窗外的雪还在下,安岚揉了揉酸痛的眼角,长吐出口气道:“阿元哥哥,你会成功的,一定会的。”

李儋元将她搂在怀里,道:“父皇已经下令彻查,皇后做的那些脏事,迟早是纸包不住火,谋害皇子的罪名,便是皇祖母也没法求情。等皇后一倒,父皇必然会顺藤拉下徐氏,等皇兄身边的靠山全被抽掉,太子之位,他就休想再坐得稳。岚儿,这条路我从来没有过退路,现在有这些人看着我,我更不能输,绝不能辜负他们的希冀。”

安岚当然相信他会成功,虽然这一世的情势已经完全不同,但太子一派的覆灭,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几乎已经成了定局。可令她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犹豫了会儿,还是抬起头盯着他道:“那豫王呢?他做了这么多事,背后不知藏着多少筹谋,可比太子他们难对付的多。”

第107章

一场交底的对谈后, 安岚灌了一肚子水, 才总算想到两人就这么干坐着聊天,连早膳的时间都过了。她到底不在乎,可怕饿坏了三殿下,毕竟人家昨晚掏心掏腹地使力, 总之把该掏的全掏了出来,虽说是为了一己私.欲,身子应该也亏空了不少,得给人家好好补补。

于是安岚以贤惠的王妃姿态, 招呼厨房做大补的药膳端过来,整间王府都知道昨晚三殿下多么猴急, 厨子们心领神会,什么海参、灵芝、牛鞭、羊蛋…一道道往上端,李儋元盯着这一桌子动物残肢, 瞪着眼楞了半天, 转头问安岚:“这是你让他们做的?”

安岚往桌上一瞅,啧啧, 这王府的厨子真是为自己主子操碎了心啊,幸好这是大冬天,不然只怕得补出鼻血来。可她确实是让管事对厨房嘱咐了, 做点大补的东西来, 可真不是那个意思啊。于是抓了抓头发干笑着道:“既然做了, 就吃呗, 你多吃点啊。”

反正他也尝不出味, 这些东西她可受不了,不过厨房倒是很贴心,专门给她熬了盅燕窝粥,加几碟小菜,就着孜然烤炙的羔羊肉块,十分合她的胃口。

李儋元见她吃得有滋有味,忍不住把勺伸过来问:“什么味道,你吃的这么开心?”

安岚塞了块到他嘴里,然后瞪起眼道:“那边才是你的,快点儿都吃了,别辜负厨子的一片心意。”

李儋元恨恨咬着嘴里的羊肉,果然成了亲,自己就不矜贵了,真怀念以往那个乖巧地给他介绍美食味道的小姑娘。目光再转向那两道害牛羊做了太监的菜,还真是够难看的,眼一闭舀到嘴里,又瞥了眼旁边吃得正香的安岚,磨了磨牙道:“嗯,为了不让夫人失望,怎么也得多吃点。”

安岚咬着银箸,圆溜溜的眸子往他身上瞅:“你什么意思?”

李儋元笑得像只大尾巴狼道:“你让他们做这些,不是暗示我昨晚不够卖力嘛,放心,今晚为夫一定好好表现。”

安岚突然觉得腰又疼了,连忙做崇拜状道:“谁说的,我家夫君雄风飒飒,哪里还需要靠这些玩意。”

李儋元拖长了音“哦”了一声,又一脸暧昧地看着她:“那你昨晚舒服吗?”

安岚牙快咬碎了,可既然话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答:“舒服,当然舒服…”

李儋元没忍住笑,用筷尖挑去她嘴角一颗饭粒道:“下次舒服了,记得要叫哥哥。”

安岚瞪着眼咬了口他手里的银箸,谁知被那人顺势把筷尖伸进嘴里,先暧昧地在舌尖上点了点,再缘着软软的腔.壁轻轻搅动,仿着吻她时的动作,只把安岚撩得脸红心跳,把他的手猛扒开道:“你就不能好好吃顿饭嘛。”

李儋元心说:对着这么桌子菜我能好好吃嘛,可也不想再逗她,毕竟他喜欢看她吃饭时的模样,毫无贵家小姐的忸怩作态,烟火气十足,能让冷冰冰的四周都有了生气。

不过,以后她会一直在他身旁,再没有什么会是冷冰冰的了。

这念头让他笑得难以自己,连带着多吃了两根羊.鞭,看来还是厨子们够用心良苦,这么好的媳妇儿,可得卖力伺候好了。

安岚哪知道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只顾着把那碗燕窝粥干掉。等吃完了午膳,外面的天已经露了丝金黄的暖光,照在满院的白雪上格外耀目。见她一脸向往地看着窗外,李儋元将浸在热水盆里的手拿出来甩了甩,再用帕子擦干,走过来伸进她的袖子,勾着她的指尖道:“走吧,咱们到院子里逛逛。”

于是小夫妻俩手牵着手,并肩走在雪地里。下人们远远望去,他们一个着绸缎斗篷,一个着狐皮氅衣,红与白相接,紧紧偎依,比满院的雪景更美上几分。

这王府建成以来,安岚其实还没仔细走过一遍,上次来的时候也只看了个大概,这时有了雪景的加持,一路上左顾右盼,满脸都是兴奋。李儋元抱紧了手炉,盯着她口中呼出的白气,问道:“你冷不冷?”

安岚摇摇头,这时看见水渠旁一树红梅开得正艳,快跑几步仰头道:“阿元哥哥,你觉得哪枝花最美?”

李儋元笑着走过去,指着她被梅花映红的脸道:“这一枝。”

安岚的脸仿佛冒着热气,再看那人玉容清姿,光含笑站在那里,就令最妖娆的花束都失了色,突然起了玩心,踮脚把枝桠往下一拉,然后飞快地跑开,欣赏那人皮帽上落满了雪的狼狈模样。

李儋元顶了一帽子雪,觉得用什么方式掸都会显得狼狈,于是就那么站着,没好气地瞪着她道:“岚妹妹,你今年几岁了?”

安岚捧着肚子发笑,无视那人被雪衬得更黑上几分的脸。要怪就只怪他这模样太好笑了,然后才跳过去,示意他低下头,再踮着脚帮他掸落帽子上的雪,再搓了搓手,捂住他冻得发白的脸颊道:“还冷不冷。”

李儋元就着她手上的温度,低头在她唇上亲了口道:“冷,得你帮我渡个热气。”

安岚朝他瞪去一眼:“光天化日的,三殿下可真不检点。”

李儋元捏着她鬓角的一丝头发绕到耳后,低头道:“自家夫妻,要什么检点。”

安岚觉得这人成亲以后,真是越来越没羞没臊了,以往在她面前还端着点皇子的架子,现在倒是把无赖的本性全露出来了。这时感受到耳朵上传来的温度,又扯着他的手攥在掌心欣喜道:“我觉得你的手,好像没以前那么冷了。”

李儋元笑了笑:“没错,我现在没以前那么怕冻,不然也不敢冰天雪地陪你出来走。”

安岚整颗心都沸腾起来,这是不是代表,他的身子在一点点转好,脸颊兴奋的红扑扑的,拉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问:“那你现在可以陪我打雪仗了吗?”

李儋元愣了愣,随后想起,大约是在几年前的某个冬日,也是一场大雪将别苑全铺满银装,小姑娘乐呵呵地来找他聊天,然后被外面厚厚的落雪吸引,喃喃道:“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打雪仗了。”

他那时正在暖阁里看书,闻言抬起眸子,带着淡淡嫌弃的道:“小孩子家的玩意,也能哄得你这么向往。”

安岚不屑地“哼”了声,歪靠在窗边,手托着腮看他:“三殿下,你只怕从来没打过雪仗吧?”

李儋元眸间闪过丝懊恼,随即将目光又凝在书页上,由得她在旁边闹腾。安岚突然有些后悔,这人从小身子就弱,在宫里想必也没人敢陪他玩这些,万一伤了三殿下,那些下人们可不敢冒这个险。她想了想,跳下椅子推门跑出去,过了一会儿手背在身后,贼兮兮地溜进来,趁那人不备,将一个捏好小雪团扔到他的书上。

见他被陡然吓了一跳,抬起眼对她怒目而视,安岚拍了拍手得意笑着问:“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无聊至极。”李儋元轻嗤一声,正对着炉火抖着书页,小姑娘却又溜出去,再进来时,发现三皇子已经严阵以待地摆出防御姿态,顿时又乐开了花,挺着胸走过来,把一个雪团塞到他手里道:“现在该你来打我了。”

李儋元怔了怔,可就这耽搁的一会儿,手里那团雪在炉火炙烤下已经融化,他无奈地看着从手指缝里流下的雪水,摇了摇头道:“暖阁里怎么能打雪仗。”

见小姑娘眼里的光亮倏地淡下去,垂着头不发一言,他突然又心生不忍,偏过头,别扭地承诺了句:“以后,等我身子好了点,就陪你出去打。”

而现在,那满怀热诚的小姑娘,已经蜕变成端丽果敢的窈窕佳人,却带着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笑容问他:“那你能陪我一起打雪仗了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这诺言虽然兑现得有些晚,到底还不太迟。于是,王府的下人们全都看见,堂堂三皇子和王妃,围着假山打起了雪仗,忍不住面面相觑地想:可从来没见过三殿下这么活泼的样子。

两人在雪地里跑了一会儿,安岚还是顾及着他的身子,转头举着手喊着:“不打了,不打了…太累了。”

李儋元已经气喘吁吁,可浑身都冒着热气,将身后藏着的最后一个雪球,直接扔到了她肩上,然后得意笑着拍手道:“我赢了。”

安岚拍着身上的雪,不满地抱怨道:“可我已经喊停了,你这是违反停战协议。”

李儋元一挑眉,振振有词:“两军交战,哪有说停就停的。总得进个贡来求和吧。”

安岚轻哼一声,突然整个人扑在他身上,李儋元一时不妨,竟被她直接扑倒在了雪地上,然后看见压在上方的那张脸笑得格外诱人:“那美人计行不行。”

李儋元被她笑得心痒痒,手放在她的腰上,可安岚突然抱住他翻了个身,让自己被压在了下面,柔声道:“小心雪渗进衣服里会冷。”

李儋元只觉得整颗心被塞满了柔情,也顾不得这是在院子里,低头便覆上她的唇,可只尝了滋味解渴便抬头,哑声道:“这儿太冷,咱们还是进房去吧。”

安岚伸手轻拍着他的脸道:“大白天的,你想什么呢?”

李儋元可管不了什么白天黑夜,撑着地站起,正要去拉她,守门的家丁从院外跑进来道:“三殿下,豫王爷来了。”

第108章

“三殿下, 豫王爷来了。”

那家丁说完这句话便缩起脖子, 两袖垂在身前,再也不敢吭声。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听完他的禀报,三殿下原本还暖意融融的笑脸, 瞬间就冷了下来,扑面而来的寒意,好像比他脚下积雪还要深上几分。生怕自己会受到牵连,低低垂着头,老实等待主子吩咐。

可他没想到的是,三殿下还没开口,本应等在花厅的那位爷,竟大剌剌地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个蒋公公, 皮笑肉不笑地喊道:“王爷, 何必劳动您亲自进来呢。”

豫王拨开从垂花门旁横生过来的一株枯枝,脚下不停地往里走,他今日特地选了件墨绿色刻丝鹤氅, 领上镶一圈银、灰相间貂毛,更衬得身形高大,容貌俊俏,府里也算见过世面的丫鬟婆子都忍不住偷瞄两眼, 再脸红心跳地挪开目光。

李儋元远远就听见了蒋公公的喊声, 转头看了眼安岚, 似乎在确认她是否愿意见他,安岚拍了拍斗篷上的雪,冲他坦然一笑,小声道:“我现在是的你的王妃,他来了就躲,反而显得有鬼。”

李儋元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替她系好被弄乱的斗篷带子,听见皮靴踩着积雪的声音走近,挺直腰转过头,朝来人招呼道:“皇叔今日怎么有空来我府里。”

李徽一走进院门,就看见一对璧人挨在一处,外衣上全沾着雪沫,再看不远处的积雪压出几道人影,眸光便深了下去,吸了口气,总算让自己摆起笑容道:“皇侄,我今日可是来向你道喜的。”

他说着话,目光却扫向站在李儋元身边,始终低着头的明艳女子,她已经梳起妇人的发髻,举手投足间都添了媚.意,心头重重地刺痛了一下,却怎么也挪不开目光,直到耳边传来个冷声才猛地惊醒回神:“能有皇叔时刻惦记着,实在让侄儿受宠若惊啊。”

李徽哪会听不出这话里双关的讽刺,可看到她的那一刻,思慕、倾念、嫉妒全部堵住胸口,将理智挤得没了容身之处,再怎么提醒自己,这里还是他侄儿的王府,她的身份已经是自己的侄媳,偏偏就是挡不住不该有的渴望。恍惚间想起,在某一世,他们也曾被这样的身份分隔,结局时那种彻然的痛他永远不会忘记,也绝不会再来一次。

安岚对他实在了解,一眼就看出他伪饰的平静下,暗涌的疯狂与执念,于是抬起头用恭敬的语气道:“侄媳便代阿元一起,多谢皇叔关心了。”

李徽几乎要冷笑出声:她永远都懂得怎么往自己心里捅刀子。这时李儋元上前一步,走到他们中间道:“不知皇叔今日因何事来向我道喜?”

这话总算拾起李徽的理智,既然看到了相见之人,在预定的结局到来之前,他也不想做的太过火。于是他又深深望了安岚一眼,对李儋元道:“外面天寒地冻的,皇侄的身子只怕受不了,咱们还是进屋说吧。”

进了暖阁,在檀木桌两端坐定,其实李儋元早猜到他要说什么,可还是问了句:“皇叔现在总可以告诉我,到底有什么喜。”

李徽吹着茶杯里的细末,微微笑道:“想必你也猜到,皇兄已经拟了圣旨废后,明日就会昭告天下,太后上次的病还没好全,因急火攻心又再病倒,据我在太医院里的眼线传来的消息,她只怕熬不了多少日子了。徐氏少了这两座靠山,只怕也成了无源之火,迟早会被皇兄给按熄。”

李儋元冷笑一声,手指按着杯沿道:“皇叔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我记得你从八岁起就在皇祖母的宫里长大的,她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你就忙着来和我道喜,也不怕我把这事给传出去,让你落得个不仁不孝的名声。”

李徽容色不变,眸间却现出阴冷之色道:“既然都到了这地步,皇侄也无谓拿什么伦理孝道来压我。太后对你如何,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我想你如果被太子害死,她只怕连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你流。至于本王,当初是怎么在她宫里伏低做小,巴结顺从着皇兄,让她觉得我毫无威胁,才能活下来,不用说,你也能猜得出。”

“所以你就趁她们要陷害岚儿,将计就计,在她药里加了东西,想让她永远也醒不来。她落得这样的下场,可少不了皇叔你推波助澜。”

李儋元淡淡地接口,却让李徽眼皮抽了抽,抬眸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李儋元笑了笑:“可不止你懂的在宫里布人,皇叔最好记得,我才是大越的皇子。”他神情一肃,如锥似的盯在李徽身上道:“我不管你对皇祖母做过什么事,可父皇对你向来不薄,他是真正把你当作了亲兄弟,若是你敢对他用任何阴招,我宁愿鱼死网破,也绝不会放过你。”

李徽被他逼视的莫名心惊,然后摇了摇头道:“皇侄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心不够狠。你放心,我可没那个胆子谋害皇兄,可你想过没,他只要在位一天,你哪怕能当上太子,也免不了同宗兄弟的厮杀争斗,唯有你堂堂正正坐上那个位置,才能尘埃落定,得到至高的权柄。”

李儋元斜眼瞥着他道:“究竟是我尘埃落定,还是你尘埃落定?”

李徽一怔,随后笑道:“皇侄怎么能这么说,我可是一心为了你好。”

“到底是不是为了我好,皇叔心里有数。可我不会像皇叔一样,为了那个位置,连骨肉至亲都不顾,父皇和岚儿便是我的底线,其余的,我不会管你怎么做。”

李徽听到他提起那个名字,笑容便淡了下去,随后又叹了口气道:“皇侄是不是觉得,废了皇后,太子就必定会被废储。”

李儋元未置可否地啜了口茶,等他继续说下去。

“太子如果被废,相当于一个死人。皇后落得这个地步,当然会用尽法子给她儿子争回条生路。更何况,徐家除了个做了十几年右相的国舅,还有位坐着京卫指挥使的徐远在,他一句话能调动小半个皇城的兵力,这也是皇兄迟迟不愿动太子的原因。”

“你是说,父皇会因为皇后的苦求,再加上徐家的负隅紧逼,把太子留下来。”

“没错,所以皇兄既然动了皇后,就不会那么快废储,为了皇城的安宁,必须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可皇兄能等,三皇侄你可等不得,万一皇兄出了什么意外,皇位可就理所当然落到了太子的手上。那我们现在做的一切,可就全白费了。”

李儋元突然想起,安岚对他讲的前世里,大约就在两年之后,皇帝就会在一次狩猎中遇袭,然后驾崩归天。然后太子继位,对手足兄弟大开杀戒,他靠蒋公公拼死保护才逃出了皇城,去了蜀中与豫王联手。可既然他已经提前预知了这件事,就必定不会让父皇再出意外,于是捏紧了拳道:“我说过会保住父皇的安危,皇叔就不用操心了。”

李徽冷冷一笑道:“皇侄未免也太天真,不知你信不信,一个人,尤其是帝王的生死,在冥冥中生死自有定数,命数如此,又岂是人力能够扭转的。”

李儋元听得暗自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那皇叔究竟想要如何?”

李徽将身子靠过去,压低了声道:“如果徐氏因皇后的事谋反,三殿下手里可有筹码?”

李儋元眯起眼,不答反问:“右相和徐远可不傻,既然父皇不想废太子,他们何必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李徽微微一笑:“我手里已有棋子,只差最后一步,就能让徐氏翻盘,徐氏犯下这种欺君重罪,太子自然也只剩一条死路。太子一死,皇侄又有平乱之功,接下储君之位也能服众。”

当李儋元走出暖阁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看着渐渐隐入屋脊的落日,长长吐出口气。将手笼在袖子里,快步走回了卧房,一进门便闻到股药香,看见安岚专注地蹲在小铜炉旁,守着瓷罐里的药煮开,皱起眉走过去道:“丫鬟呢,怎么让你来煎药。”

安岚转头对他笑道:“是我让她们教我的,我既然当了睿王妃,总不能连给我夫君煎药这种事都不会做吧。”

她见李儋元脸上没什么血色,便将他双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又柔声道:“再说了,咱们以后万一有没人服侍的时候,这些事我也总得会做,人家说柴米夫妻,总不能断了烟火气”

李儋元明白她在担忧什么,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道:“你放心,那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生。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做我的皇后,再不会有任何忧虑。”

第109章

宣元十五年,冬日仿佛过得格外长。

刚过完了年, 宫里成帝废后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一个月后, 皇后在冷宫里服毒而亡, 据说只留下一封遗信, 恳求皇帝看在多年夫妻情谊, 好好栽培太子,万万不要夺去他储君之位,逼他走上绝路。又过了一个月, 太后因久病难愈再加上皇后之死的打击,终于薨逝。两位陪伴他半生的女人离开, 让成帝仿佛一夜间老去,这位向来勤勉君王, 连上朝时都明显露出了疲态。

然后便是一个月的国丧, 无论是皇城还是乡野,再听不见礼乐喜宴,大越皇朝就在这静悄悄的迈步中,走向未知的动荡。

太后的丧礼上, 太子一身素服站在皇子的最前列,以往那张嚣张乖戾的脸上, 除了深不见底的悲伤,竟隐隐有了沉稳之色。这一刻, 他终于体会到身为皇子的残酷, 走向那至高权柄的每一步, 可能都藏着尖刀和陷阱, 四周都是深渊,随时都会有人将他狠狠推下。

现在,最疼爱她的母亲和皇祖母已经不再了,父皇与他隔着君臣的距离,至于那些兄弟们,各个都想要了他的命。

还没坐上皇位,就已经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而在几个月前,他还是备受宠爱的太子,有亲人,有众人吹捧,现在,一切都没了。母亲没了,皇祖母也没了,剩下的只有茫茫不可测的前路,和默默守在黑暗里,觊觎着他储君之位,随时想给他致命一击的兄弟。

想到此处,太子跪在太后的陵墓前,额头伏着地,哭得真心实意。哀乐声息,太子双目染成赤红,始终埋着头,手指死死抠着砖缝,直到抠出血来。

他不甘心,舅舅劝他一定要冷静,只要安分做好东宫,皇帝看在皇后和太后的情份上,绝不会轻易废储。只要他能熬到父皇驾崩,这皇位迟早是他的。但他已经快熬不下去,他太恨那个几乎夺去他一切的三弟,迫不及待想拉他进地府,将他挫骨扬灰。

可当他被太监扶着重新站起,所有的恨意又被他埋进心里。他已经没有资格再任性妄为,只有在父皇面前做个听话乖顺的皇儿,才能保住储君的位置,保住一条命。

这时,李儋元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帕子道:“静妃才去世不久,皇兄千万莫要太过悲伤,小心伤了身子。”

皇后死前被降位为静妃,连下葬时都是按皇妃的名号和仪式,这正是太子心里最大的痛。可他明知李儋元是故意提起这个封号,还是咬牙接过那块帕子道:“多谢三弟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