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自己家,靠着章清亭只发了点小财,家里都闹得不得安生。若是自己当真吃上了俸禄皇粮,做起了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他们又将是怎样的嘴脸?

而自己这么一个毫无背景毫无根基,从乡下出来的读书人,要凭什么才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站稳脚跟?

赵成材只觉背后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开始非常严肃非常认真地思考自己未来的人生之路,到底要何去何从…

腊月二十二,是晏府择了出殡的日子。虽说没有停够传统风俗的三七、五七之日,但从明日起就过年了,停两个棺材在家里,别说亲朋好友没法上门,就是自己在家住着也觉得晦气。所以如此行事,虽然有些草率之嫌,但也是情理之中,世人也能理解。

一大清早,晏府刚开了门,就见一身重孝的晏博文跪在门口,如白色的磐石,坚实厚重。他知道晏博斋只是让他来摆摆样子,肯定不会让他染指任何父母的东西,所以自己带来了这些天亲手给父母烧纸钱的火盆,沉默地在晏府门前烧着,细心地用自己并不算太魁梧的身体挡着风,如呵护着珍宝一般,不让凛冽的朔风吹走瓦盆里一点纸灰。

晏博斋自然也很快就知道了外面的情形,邱胜狗腿地上前谗言,“要不要去给他点教训?”

这一家送殡从来就只有一只香火盆,可晏博文又带来了一只,这算是怎么回事?

“胡闹。”晏博斋现在自信满满,他已经是大权在握,整个晏府尽在他的掌控之中,难道会怕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弟弟?

不过是一只香火盆,由他去吧。再说,他在外头,说不定周边已经有了眼线,可不要在人前做出任何失礼的事情就是有,那也得等到人后才能做。

“快去催夫人和少爷出来,一会儿宾客都该来了,他们还不出来,像什么样子?”

“是。”邱胜应了刚想去,旁边却有个忠厚老仆忍不住插了句嘴,“老爷,夫人和小少爷这些天可累坏了,都有些风寒咳嗽…”

“难道病得不能动了吗?”晏博斋很是不悦,“今儿是什么日子?就是爬也得给我爬起来。”

“就是。”邱胜狗仗人势地教训着那老仆,“张叔你也真是老糊涂了,越来越不懂规矩了,要不以后就去墓园守灵吧。”

那叫张叔的老仆气得面皮都微微抖动,却是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解释,“能去给老太爷和老夫人守灵,也是我老张的福气只是方才,奴才想说的是,夫人和小少爷都早已起来了,不过是在后头等着那药熬出来,小少爷才满周岁,恐怕吃药得耽误一会子工夫,还请老爷不要怪罪才是。”

邱胜嘴角抽搐了几下,不言语了。

晏博斋脸色稍霁,却仍是微微地皱了下眉,口气里颇为不耐,“哪那么娇惯的?那你去瞧瞧,让夫人快着点。”

老张一哽,这还是亲爹么?暗自为了夫人与小少爷心疼,却又无可奈何地领命走了。

晏博斋自到棺材前继续去扮演他的孝子贤孙,心里却觉得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他小的时候,又有谁哄过他来?那么作为他的孩子,也没有被哄的资格。

天色渐渐的亮了,前来吊唁的宾客也越来越多。

晏家世代,又是太子太傅,在朝中一直举贤任能,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现在整个北安国朝廷里大半的官员,包括皇族子弟几乎都可以说是晏家的学生。

所以晏怀瑾今日出殡,所有的王公亲贵全都来了。就连近年来一直与晏博斋交恶的孟尚德,也亲自带着孟子瞻上门。

早朝之上,当今圣上还特意开了金口,早早地结束了公事,让几位年幼的皇子代他前来祭奠恩师。此言一出,那趋之若鹜,奉承逢迎之人就更多了。

晏家门口,一路的白车素轿延绵了几里路去,还有各位交好的世伯故友沿途设下的路祭,接天辟日,铺天盖地。远远看去,就像是大半个承平都为晏怀瑾戴上了孝。

而此次也是晏博斋正式接手晏家之后办的第一件大事,为免旁人闲话,他是着意铺张,一应葬礼,包括请的和尚道士都是按最高规格的办。

直把个没见过大世面的赵成材看得叹息不已,“如此奢靡,不过是做给后人看的样子。若是当真孝顺,就在人活着的时候多善待些,只怕还能让逝者更加安乐。”

这话章清亭很是赞许,他们一早都陪晏博文来了。全都换上了素服,去了钗环脂粉,就连小喜妞,今儿也换下了大红花衣,特意给她选了一件蓝布棉衣,以示尊敬。

只是他们不愿去无谓地招惹晏博斋,故此便在附近乔仲达的一间店铺内歇息了一阵,直待客人渐多的时候才过来拜奠。不为其他,只为着是晏博文的亲生父母,作为朋友也是很该来送上一程的。

派去打探的小厮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过来回禀,乔仲达领头起身道:“那咱们也去吧。”

知道那里车轿已经停不下了,众人鱼贯步行而去。

门口那儿,晏博文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上,北方天冷,那大雪入地难化,想来定是极其寒冷的。如此诚心,也算是其情可嘉了。往来宾客进进出出无不多瞧上一眼,有些认得,有些却不知,议论纷纷。从前关系好的多有喟叹,就是不太熟的也觉得这样一个曾经的少年俊杰沦落至今,也甚是惋惜。

第385章 河东裴氏

当章清亭他们正要进晏府大门的时候,对面又行来一家人,打扮与众不同。

为首一位清瘦老者,气度非凡,一身青衣,手中拄着一根龙头拐杖,眼中含着泪,伤心欲绝,而旁边一位同样神情悲恸的老妇人挽着他的胳膊。二人虽年纪老迈,但背不驼腰不弯,极是傲气。

旁边还有几个想是子侄辈的中年男女搀扶着他二人,皆是素服,额头上还绑了一根白布条。而后头跟着的那些年轻人却是浑身缟素,如此穿戴,想来应是至亲了。

旁人瞧着他们神色一敛,立时顿住了脚步,闪出一条道来,让他们通行。

乔仲达也恭谨地行礼致意,低声回头解释了句,“这是裴家的人。”

那就是晏博文的外祖家了,著名的河东裴氏,北安国八大名门世家之一。为首的老夫妻正是裴静的亲生父母,晏博文的外祖父母。

裴家的人一到场,晏家的下人们便赶紧进去回禀了。他们这身份,可与旁人不同,须得晏博斋亲迎才行。

裴老夫妇当然也看到晏博文了,所有的人经过他时,都没有停留过脚步,只有裴老夫妻停了下来。

晏博文依旧低着头,一张一张烧着纸钱,明明没有雨雪的天气,但那火盆里却开始有水珠滴落,不时发出的轻微哧啦之声。

裴老爷子紧咬牙关,一双苍老如老树皮的手上青筋暴起,瞪着这个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血。突然猛地高高举起拐杖,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

晏博文纹丝不动,如木头人一般生生地承受了外公的这一杖。

静。

四下里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的声音,盘旋呼啸着,却落不到实地。

最终,那龙头拐杖重重地往下一顿,“铛”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裂开了,落下了。

晏博斋已经迎到了大门口,眼见方才的那一幕,心下是惊讶多过于得意的。只一转念,便恭谨地上前,“外…”

哼!裴老爷子不屑地从鼻腔里吐出一个单调的音节,连眼角都没瞧他一眼,便昂首挺胸和夫人一同进到厅里。

裴家人跟在后面,全当晏博斋不存在似的,没有一个用多余的眼光看他的。这样的名门望族,天生就有一种傲气,他们走进晏府,仿佛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晏府上下的仆人都给震住了,没有人敢上前招呼。只有晏博斋的夫人朱氏,将孩子交给乳母,也不多话,拈了一捧香跪在一旁高捧过顶。

径直来到灵前,裴家人算是给了这个原本他们自己挑选的外孙媳妇一个面子,各取三炷香一一敬上,敬完就走。

由始至终,都没有人发一言,说一语。

被漠视的晏博斋还被晾在院子里,气得脸都青了,一口钢牙都快给生生咬碎,却无计可施。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晏府的亲戚,是他这个庶子得在明面上承认的外家。但是,人家认不认他,就另当别论了,他再如何不甘心,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的外家做些什么。

这样的屈辱他有多少年没受过了?他都几乎快忘却这种滋味了。他以为他站在这里,就是晏府真正的主人了,没想到,在这些固执的老头子眼里,自己仍是如草芥一般的存在。

出门之时,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晏博文面前停下了脚步。晏博斋认得,这是那姓裴的女人的大哥,晏博文的大舅。

裴晟头也没有低下,只侧着身子淡淡说了句,“你被你父亲赶出家门,那是你咎由自取,可你母亲家的门还是为你开着的,有空的时候,自己回来领罚吧。”

够了,足够了。

就这一句话,让晏博文半天都没有停止过烧纸钱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心里明白,大舅原谅他了。从方才外公打他起,他就知道,他们原谅他了。

当人曾经彻底地一无所有,又能重新捡回来的任何一点温情都显得越发的弥足珍贵,晏博文好想扑在舅舅脚下,放声大哭求舅舅给他主持公道,给他娘主持公道。

可他知道,他不能,就算外公他们也怀疑女儿死得不明不白,也不能妄动尸体。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家族声誉的维护。

他要想真正让外公他们重新接纳他,就必须靠自己为爹娘讨回一个公道,为自己讨回一个说法,所以他没有动,仍是克制着自己,完成一个儿子该做的一切。

裴晟说完这话就走了。

晏博斋勉强控制着怒火,不去看那个弟弟。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看了,肯定忍不住会泄露心事。

他想掐死他,从他出生的那天起,他就想掐死他。

为什么,就连他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个自诩家风清正的裴家还是能接纳他,却不能接纳自己?就因为这身体里流的血么?那他同样是晏府的孩子,他为什么就总是什么都得不到?

裴家人走了,宾客们都很有默契地又活动开来。该上香的上香,该行礼的行礼,没有任何人再提起方才那一幕,仿佛只是风吹过的树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可果真如此吗?谁都不会这么认为。

晏博斋虽然位高权重,不过是托赖着祖宗的名声,还有嫡亲的弟弟出了事,才给他钻了空子坐到现在这个位子上。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庶子,要不,为什么一直以来都留在晏家的太傅之名,皇上没有赐给他呢?这就是道理了。

裴家虽然现在没一个人官比他大的,但人家可是几百年的名门世家,就是皇族也要忌惮三分,说句不客气的话,人家混到那个份上,根本就不需要用做官的品级来凸显门面了,光靠那个姓氏,就够他们荣耀一世。

而裴家方才什么态度?支不支持晏博文还难说,毕竟大家离得远,听不清说了什么。但起码很明显的是,人家一点都不待见这个晏府的新继承人。

而失去了晏怀瑾,失去了裴夫人的晏府,只剩一个出身寒微的晏博斋,又有多少人能够真心地瞧得起?今天来的这些人,又有多少是看在这位晏府新当家的面子上?

孟尚德冷笑着和儿子低语,“看来这姓晏的小子,好日子不长了。”

孟子瞻目光凛冽地望过去,适时提了句,“父亲,您看这晏太师和晏夫人的死,会不会也太凑巧了一些?”

有些事情,他还没有说。不是不想,是仍有顾虑。

孟尚德浸淫官场多年,雷霆手段非常人所及。若是给他知道自己小儿子的死,很有可能是晏博斋所为,那他恐怕就要连晏博文,甚至整个晏家一起连根拔除了。

而孟子瞻却更加希望明辨是非,尤其是在扎兰堡的一段县官经历,让他觉得,有时赶尽杀绝并不是最好的方法。若是能如教书育人一般,慢慢地改化风气,说不定还会取得更好的长远效果。

如若日后查出真是晏博斋预谋陷害,那他才是罪魁祸首。晏博文却是受害者,不至于被株连。况且从前他们孟府和晏家关系不错,只是出了子眭的事情,晏家又在晏博斋的掌控之下,才跟他们闹得分崩离析。

孟子瞻希望查出真相后能化解这一段恩怨,但他也知道,若是让父亲知道了,一定会说他妇人之仁,然后横加干涉。

所以在孟尚德面前,孟子瞻行事说话还是有所保留的。有些话能讲则讲,不能讲却是绝对不能透露。

孟尚德听儿子突然提起这么一句,心下闪念,“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孟子瞻摇头,“我只是觉得太巧了,晏博文刚刚入京,晏太师和晏夫人就同时殒命,以常理而论,未免令人有些惊奇。”

果然,孟尚德闻言当即就道:“若是晏家那大小子真有胆子对父母动手,那才叫好呢,让晏家那小的回来寻衅滋事,再参他们一个兄弟阋墙,就算是皇上也保不住他了,正好趁着这整顿吏治之时,扫清这一家子。”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事确实有些古怪,你找人暗中查一查。”

孟子瞻要的就是父亲这句话。

他虽是孟家大少爷,但孟家的关系网他也不是能够随随便便动用的。现在既然父亲发了话,他自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追查,包括当年的往事。

他们父子俩走了,章清亭她们也来到了大厅当中。

乔仲达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生意人,大家都知道他喜欢结交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所以没有人对他带了这么一帮人来觉得稀奇。反正不过三炷香,旁人愿意来尽点心意,也没有个要拦着的道理。

章清亭方才远远地看了晏博斋一眼,只觉此人长得还算周正,一张四方脸,忠厚老实。只一双唇,薄而紧抿,显出凉薄的味道,让人有些不敢亲近。

倒是在内见着那朱氏,着实是个端庄稳重的美人儿。且行事得体,并不因是哪家的诰命夫人就分外巴结,也不会因见着章清亭这样的小家娘子便不理不睬,总是一概而论,让人颇有好感。

第386章 杀机涌现

见章清亭带着喜妞,朱夫人特意多照应着她些。一时见厅中上香的人多轮不上,便上前招呼,“难为你带个小孩子也来了,只是这儿人多混杂,怕她禁不得委屈,不如到旁边先略坐一坐。”

章清亭谢过,暂且走到一旁,因听他们母子二人皆有些咳嗽,不免问起,“这可是受了凉?”

朱氏蹙眉轻叹,“可不是么?我们俩也不知是谁先病的?只一晚上工夫两人都咳了起来。我倒好些,只孩子夜里咳得睡不安稳,这眼见着就瘦了下去。这么点小,药也吃不进去,这可怎么着好。”

她说着语带哽咽,眼圈都有些红了。

章清亭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很能理解她的心情,“这孩子病了,磨的可是大人,我给你说个土方子,我从前吃着倒好,你要有空,不妨试试。”

朱氏虚心求教,“那快请讲。”

“就找一根水灵灵的白萝卜,洗干净切了用三碗水煮熟,再加五六根葱白,一块生姜拍散了一起熬,待煎至一碗水时,连渣带水的一次服下。若是小孩子怕辣吃不下,搁点红糖光喝那水也行。”

朱氏点头记下,“我晚上得了闲就弄弄。”

赵玉莲此时上过香过来了,要接过喜妞帮忙抱抱,“嫂子,你去吧。”

章清亭道:“不了,我抱着喜妞一起去,让她也给阿礼叔叔的爹娘上一炷香。”

朱氏闻言一惊,再仔细打量赵玉莲几眼,忽地想起一事,她心下忖度着,做了一个决定。

等章清亭进了香回来,准备告辞之际,朱氏却瞧着喜妞道:“你们要不要给她换个尿布?出来这些时了,也差不多要换了吧?我这后头屋里就生着火,可暖和呢,你在这儿弄好了,可比外头强。”

章清亭觉得奇怪,她身为主母,这不知还有多少客人要招呼,怎么惦记上了这样一桩小事?恐怕是有话要说吧。

朱氏坦然正视着她,清澈的眼眸里完全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反而有些求恳之意。她瞟了一眼赵玉莲,“我瞧你家小姑倒是生得标致,跟上回见过一个药铺伙计可有几分相似。不过人家可是男孩子,要不就真像双生子了。”

章清亭闻言大吃一惊,这夫人当真好记性,简直是过目不忘,上回赵玉莲乔装改扮,和大夫进来传话的事情她们都是知道的,未料这夫人竟把她记得如此清楚,还把她给认了出来。可她认了出来,却没有声张,反而邀她过去独处,这是何意?

朱氏转手就将自己的儿子交到赵玉莲面前,“好姑娘,麻烦你帮我抱一下行么?我带你大嫂过去。”

她若有丝毫恶意,断不会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交到赵玉莲的手里,这举动旨在打消她们的顾虑了。

章清亭不是个没有胆色,优柔寡断的人,当下就道:“可是夫人提起,我正想着这事呢,就是不好意思开口,如此那便最好了,玉莲,你到外头去跟大伙儿说一声,我很快就出来。”

赵玉莲应了走了,晏小少爷自然又回到了奶娘手里,朱氏很感谢章清亭的信任,带她到了旁边厢房,让自己心腹丫鬟把守着才匆匆低声问道:“夫人可是二爷的朋友?”

章清亭点头,“他这些时,一直就住在我们家。”

朱氏半是赧颜,半是隐忧,脸上的矛盾之色显而易见,斟酌再三着开了口,“他们男人家的事情我不懂,只是我这儿收拾了些婆婆的遗物想给小叔。今晚他要送丧发灵,不会回来。请您给二爷带个话,请他明晚,不,就今晚过来一趟行么?”

章清亭犹豫了一下,“既是送灵,阿礼想必也是要去的。若是无缘无故不见了人,倒惹人疑心。”

再说,这黑灯瞎火地从晏府里拿走东西,万一给人逮个正着,那才是有理说不清,不是章清亭不相信朱氏,只怕是给人利用了,可就不美了。

朱氏当机立断,“那能请您来一趟么?我信得过您。”

来是没问题,只这种事情得问过晏博文的意思才行,章清亭想想道:“你就是给些遗物他么?要不等我问问?”

如果是想用钱来收买人心,恐怕那是不可能的。

朱氏面现尴尬之色,“其实…其实我有几句话想说,可又怕…”

瓜田李下,弄出误会来。晏博斋这人本就多疑,是以朱氏做事极其小心。

章清亭当然明白,“那你要方便我就帮你带个话吧?要是有不方便的就写成书信。”

也好朱氏思之再三,提笔迅速挥就一笺,纳于喜妞的包被之中,慎重托付,“全请夫人仗义了,可婆婆的遗物,我还是会给二爷留着的,他若是什么时候要用,只须打发人到后门,找赵嬷嬷传话便是,那是我陪嫁来的人,不用疑她。”她还特意拿了自己一块玉佩作为信物。

“夫人放心定不负使命。”章清亭点头答应,抱着女儿出了门。赵成材在外头正等着着急,直到见她出来才安下了心。

众人离开,却并未走远,仍在这附近等着发灵时再送一程。

时辰到了。

晏博斋就是再不情不愿,也得作为孝子贤孙,走到棺材之前,当众摔了香火盆,然后在头前引着父亲的棺材往外走。

在黑漆漆的棺材出门时,一直跪在地上的晏博文终于也动了。双手高高举起香灰盆,用力摔下,异常响亮的动静听得晏博斋心头一震。

是在向我示威吗?我可不怕你。

他沉默地前行,晏博文不急不徐地跟在一旁,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却又不离得太远。如行走的雪松,挺拔刚毅。那种风采和仪度,确实是让前头的晏博斋相形见绌。哪怕是晏博斋的衣衫再华丽,这些年官当得再大,派头摆的再足,可那种从骨子里培养出来的傲气他是远远不及这个弟弟。

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到晏家这个被赶出家门的二少爷身上,人人心头都是两个字——可惜。

知道有这个弟弟在背后,晏博斋简直如芒刺在背。

大家都在议论什么?是不是都觉得我比不上他?晏博斋胡乱猜想着,从小人人都说,他是天之骄子,他是晏家未来的家主,而自己,只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大哥。他越想心里头越窝火,越窝火面上就越阴沉。晏博斋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他在这个弟弟面前,永远是自卑的,抬不起头来的。

其实是他多疑了,大家是在替晏博文在可惜,因为他是从云端跌落了泥里。但没有人心里存着一较高低的念头。晏博斋毕竟是太师府唯一的继承人了,仍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和这个贬为庶民的弟弟有什么可比的?

可惜晏博斋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或者说,他毕生追求的,其实就是弟弟身上那种天之骄子的风范。可有些东西,真的是强求不来的。

但晏博斋不服强求不来,他就要把那个跟他比较的东西彻底毁掉。

可脑海里,蓦地闪现出一张脸,一张骄傲的,就是死到临头依然睥睨着他的,人到中年依旧美丽的女人的脸。

“我可以死,但你得保证,永远不去动我的儿子,你知道,他现在就是一介庶民,根本斗不过你的,如果你敢动他,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还记得那个女人毅然决然地饮尽瓶中的毒药时的样子,一如既往的美丽,一如既往的骄傲,甚至连眼泪都没有掉落一滴。

那一刻,反而是晏博斋藏在袖子里的手抖得厉害,其实他知道,自己是倾慕着这个女人的,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震惊于她的美丽,她的骄傲。

看着她弹琴作画、管账理事…应付一切总是那么从容优雅。比自己那个终日畏畏缩缩,蔫头耷脑的亲生母亲强上何止千百倍?

他真的好想做她的孩子,可他不是,只有那个人,那个现在跟在他身后的人才能亲亲热热地管她叫娘,才能无所顾忌地在她怀里撒娇。而他,永远,都只能无比恭敬地喊上一声“夫人”。

没人注意到,晏博斋的眼中渐渐弥漫起一层阴郁之色。

让自己再不用自卑,不再嫉妒的方法是什么?晏博斋知道,那就是永远不让那个人存在,答应死人的事情也能作数么?他可不信这些鬼神报应,如果有,那这世上肯定有人比他更该承受天谴。

杀机,就在这一刻在心中疯狂的再次涌现了。

晏博文不知道,围观的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只是看着棺材,各自或在心里,或交头接耳发表一下感慨而已。

宁亦安也悄悄来了。

夹杂在人群中,依然是辎衣小帽,毫不起眼,默默地送了一程又一程,她以为没人看见,却冷不丁在要出城,准备返回的时候,晏博文转身,遥遥对她行了一礼。

陪着宁亦安来的奶娘叹息,“这么好的年轻人,若是当年你们真有些什么,也算值得,哪像如今,枉担了这么些年的虚名。”

第387章 我只问你一句话

“奶娘。”宁亦安蓦地听闻奶娘说了这么一句,当下大急,也不知怎地,耳根子竟觉得烧得很,扭头急匆匆地就拖着她回去了。

可这一夜的心,再也不能宁静。

若是当年真有些什么…

韶华正好的女子不是没有过渴望的,渴望着有一天,能有一位英俊多情的公子肯相信她的清白,带她离开这里。

可年复一年,庵堂外的竹子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始终没有这样的人物出现过。于是,她开始准备认命了。毕竟都这个年纪了,再想找适合的男子,就更不易了。

庵堂也不是不好,除了生活清苦一些,也尚能忍受。只是寂寞,呵,真的是好寂寞,夜半醒来,连说句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可是,他出现了。他已经受过惩罚了,他对自己还是觉得歉疚的,他能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认出自己。

女子将被子拉上蒙住了头,遮住了漆黑夜里烧得通红的脸,但心,却跳得更快了…

炕边随侍睡在外头的奶娘悄悄回头瞧了一眼,在心里叹息一声,嘴角却勾起心疼的淡淡笑意。

在这冷冷清清的鬼地方待了快五年了,她都一把年纪了,没所谓,只是替小姐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她是粗人,没念过多少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可她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小姐是她从小奶大的,主仆之间情份当然非同寻常。她不忍心,真的不忍心见到自己精心呵护养大的,如花似玉的娇小姐就这么在庵堂里熬得年华老去,红颜变白发。那太残忍,太残忍了。

奶娘心里模模糊糊生出个念头,小姐既然是为了那个男子弄成这样,那个男子是不是就该为她的小姐担责任呢?瞧着那男子容貌气度都是好的,从前又是那样身份,和小姐也算般配了。而且瞧小姐这意思,分明就是动了心。

唉,都沦落到如此地步,再讲什么是非恩怨都没意思了,能找个看得上眼的人好好过日子才最要紧。

晏家的坟地,就在京郊,是皇上指定的地方,伴着皇陵,地位尊崇。

下葬落土,每一项都有皇家派来掌管礼节的官员指导,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晏博文不用操心这边,毕竟是有规矩有方圆的。晏博斋再如何的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些事上偷工减料,他还要在朝堂之上混下去,就不能让人以此抓到把柄。

反正没资格插手,晏博文便跪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父母的棺木落下,掩埋,送进陪葬品,放下断龙石后全然消失不见。

祝嬷嬷的棺材也运来了,只是相形之下显得寒酸得可怜,虽是陪葬,但因是下人,葬在更远的地方。只浅浅地点了一口穴,就由晏府的家丁帮着胡乱安葬了事。

晏博文知道他尽不了力,他只是看着,用墨黑幽深的眼睛看着这一幕一幕,把它们全都刻在脑海里,提醒自己永永远远都不要忘记。

天越来越阴沉了,铅灰铅灰的像渐渐被浓墨一层一层浸染的纸,说不出的苍凉与凝重。

蓦地,脸上一凉,有细小的雪花落了下来,预示着又一个冰天雪夜的到来。

安葬的速度时显加快了些,那也就意味着某些善后的礼仪就省略了些。但没有人提出质疑,虽然死者的哀荣需要照顾,但却没有活人愿意抵御寒冷来慢条斯理地受罪。

这就是所谓的孝道,晏博文带着讥讽的眼光扫过周遭,可以做无数表面风光的事情来给人看,可也能为了一场即将到来而未到来的风雪而马虎行事,这其中的界限就看有没有影响到自己的利益了。

到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安葬。晏博斋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肩头顿时轻松了。终于把这两座压在他头上多年的大山搬开了,从今而后,他们再不能左右羁绊自己的脚步,也彻底堵死了晏博文回家的路。

站起身来,冷冷地瞟了那个弟弟一眼,他想了想,叫来了邱胜。

嘱咐了几句之后,管家笑得很是虚伪地来到晏博文的面前,“二公子,您看这已经落葬了,您就回去吧,这雪眼看着就大了,我们老爷看了可着实不忍心呢,逝者已逝,请节哀吧。”

晏博文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个从前对自己关怀备至,现在却是连话也不多说半句的大哥一眼,站起了身,“好。”

这下轮到晏博斋愕然了,他还以为这个弟弟肯定会在这里跪上一晚,那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做某些事情。而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他连借口都想好了,父母逝后,悲痛欲绝,在他们坟前自刎谢罪。

可晏博文偏偏说了个好字,还对邱胜说:“现已天黑,城门早就关了,可否容我在你们下处的外面,无论是马厩或是屋檐下暂避一宿?明日一早,定当离开。”

这…他居然还要跟他们厮混一晚?那要动起手来,恐怕就更不方便了。

邱胜忙去主子身边回禀,晏博斋当着外人,神色不变,还极其温和地说:“当然可以,只是马厩草棚怎能住人?给他也安排一间客房吧,好好照看着,可别出了岔子。”

晏博斋扭头陪着那些司礼的官员离开了,心中暗自气闷,如此一来,就白白浪费一个绝好的时机,看来现在这个弟弟,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他想要对付,还得多花点心思才是。

邱胜皮笑肉不笑地打发了两个家丁去招呼晏博文,因得了晏博斋的吩咐,却也不敢造次。

在这京郊,有一座庄观,乃是皇家所建,专门用于达官贵族的停灵。让他们或是入陵寝,或是迁回老家前都有个停放的去处。阴阳两宅修得宽敞无比,又有专人照看,极是便利。

晏博斋当然是高床暖枕,自有好去处。晏博文只要有个地方安歇即可,即使是将他安排在最偏远的地方,也毫不介意。

到得夜半三更之际,听四下寂然,一条黑影悄悄地推窗跳将出来。

屋顶上已经覆着一层不薄的积雪,在夜色里白皑皑地反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