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选择上房,然后几个纵跃,来到了上房门外,从后窗之中跳了进去。他身手极快,而且这么冷的天,众人不是在睡梦之中,就是围着火炉火炕,就是原本应该打更巡夜的仆役们,也要偷个小懒的。是以那黑影竟一路通行无阻,未遇任何阻碍。

温暖如春的房间里骤然带进来的一阵寒意,还是让那火炕上许久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人立即惊醒了,“谁?”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脖子,压低了声音道:“别嚷,是我。”

晏博斋心头大骇,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想努力显得更有气势一点,可咽喉被扣,声音仍是情不自禁的弱了下去,“你…你想干什么?”

黑夜里,别的看不清,只有一双眸子仍是闪闪发亮的。

晏博文紧盯着他的眼睛,“我只问你一句话,爹娘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晏博斋脸一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只问你,有,还是没有?”

“哼,你凭什么来审问我?”镇定下来的晏博斋反而有恃无恐了,晏博文如果想要杀他早就动手了,这个弟弟,到底还是心慈手软的。想通此节,他反而咄咄逼人起来,“你都不是晏家的人了,有什么资格过问晏家的事?”

晏博文摇了摇头,“你错了,爹当年是把我赶出了家门,却没有把我从族谱之中除名,我姓晏,就永远是晏家的人。”

此话在晏博斋的心头勾起一抹极其不好的记忆,脸色更冷,“即便如此,那你也给贬为了庶民,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儿跟我说话?”

“我站在这儿说话不是因为我和你的身份,而是因为你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就算你我都不愿意承认,这也还是事实。”

“事实?那又如何?”晏博斋斜睨着弟弟,“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你有真的把我当作你的大哥么?你不过是把我当作你身边的一条狗,一个可以任意使唤的下人而已你…”

晏博文突然松开了放在他脖子上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晏博斋怒了,“你凭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晏博文反将了他一军,“你最好声音小点,难道你想让人都来看看我们晏家兄弟是如何的反目成仇吗?我是没什么可在乎的,可你呢?”

晏博斋哑然了。

是的,他不能不在乎他现在位高权重,还得在朝廷之中树立他的光辉形象,他不能在明面上做任何有悖德行的事情。兄弟阋墙当然也是其中的一条。尤其他现在居于上位,而晏博文落在下风的时候。他更得保持自己的仪表风度,起码在有外人的地方,必须保持住。

晏博斋收敛了脾气,刚想说点什么,外头伺候的小厮却已经听到里头动静了,出言询问:“老爷,有事么?”

第388章 我对你很失望

“没事。”晏博斋沉声应下,压低了嗓音,从牙缝里对晏博文挤出句话来,“你要是识相,明儿一早就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在我的面前出现了。”

晏博文拒绝了,很肯定地告诉他,“我会留下来,爹娘刚刚过世,就是为了守孝,我也会留下来。”他顿了顿,惨然一笑,“你要是想杀我,记得做得干净一点,不要让人发觉。毕竟你是我的大哥,我唯一的哥哥。若是我们兄弟俩同时死了,咱们晏家,就真的绝后了。”

晏博斋丝毫未见动容,反倒眉毛一挑,“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手足相残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你要是想做的话,我也得提醒你,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这个分量哦,对了,还有你身边的那些朋友,听说他们对你都很不错…”

“你不要动他们。”晏博文蓦地转过身来,揪着他的衣领,愤怒了,“我们家里的事情,不要牵扯到旁人。”

“着急了?害怕了?”晏博斋眼中的寒意更深,“那就要看他们会不会多管闲事了,还有你,我的好弟弟。”他抬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面颊,威胁着,“会不会做人了。”

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晏博文确实有了杀人的冲动。

可是,他在紧急关头刹住了,犯过一条人命之后,这些年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赐予了他近乎完美的自制。

晏博文松了手,“大哥,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信这世上还是有公道的。我对你,很失望。”

他循着来时的路,走了。

门外又适时响起了敲门声,“老爷?”是邱胜的声音。

说了这么半天的话,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的。外头伺候的小厮觉得不对劲,还是去报了个信,邱大管家为表忠心,立即赶来了。

晏博斋趿上鞋就冲出去开了门,看都没看,就照着他狠狠一个窝心腿,“一群饭桶,哪天我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邱胜闪避不及,蹬蹬蹬一连退了七八步,摔倒在院中。紧接着,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吐在洁白的闪着银光的雪地上,分外鲜明。

可晏博斋余怒未消,“回去之后,自己去领三十大板革三个月的钱粮。”又看向左右,“进来两个人,在我炕下打地铺,外头屋子里再加两个人,贼来了都防不住的家伙,全都指望不上。”

下人们唯唯诺诺,应命行事,无人敢去扶摔在雪地里的邱大管家一把。约摸有一炷香的工夫,邱胜才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阴郁的眼神看着屋里已经歇下的晏博斋,良久才抚着胸口,踉踉跄跄地离去了。

次日天明,邱胜依然恭谨地前来伺候,晏博斋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也没有对这个心腹脸上的苍白报以任何的慰问。只是交待,从今往后,必须时刻盯着晏博文的一举一动。

等回府之后,邱胜不敢违拗,怕这主子追究起来更难伺候,还果真自去领了三十大板,虽然用的是自己心腹,不至于打得太狠,但毕竟也伤了皮肉,趴在床上躺了有十来天才可下地。

下人们只觉得,这个主子越来越喜怒无常,难以伺候了。连最得意的邱管家都说打就打,一点情面不留,他们服侍起来,就更加的小心翼翼了,生怕一时不慎就惹祸上身,整个晏府上下是一片噤若寒蝉。

晏博文回思荆园的路上,意外竟巧遇张金宝和方德海祖孙一行。

见方老爷子一脸的失落,就知道寻骨之事并不顺畅。他很识趣的没有问,方明珠见他一身缟素,又在城外,想是送殡归来,也只关心了几句,便仍是进车了。

保柱把马让给晏博文,自己到车上服侍。张金宝和晏博文并肩骑着,低声告诉他,“真是可惜,都找了大半个山头了,只剩下那么几块小地方,若是再多坚持个五七日只怕就能找到了,可人家不乐意,说要回来过年,我们也没法子,只好等着年后再去了。”

他现在历练得多了,也清楚这无非就是官差找的借口,故意把时间拖得长一点,想多吃点孝敬。你纵是想一次多给些,人家也不会满足,所以方德海也很无奈,只得随他们先回来了。

晏博文当然也素知这些官场陋习,可怎么办呢?多少年来风气就是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的。

“对了,你家里怎么样了?”张金宝走前也是见到晏博文晕倒那一幕的,“要不行日后就跟我们回去得了,比留在京城里强。”

“谢谢了,可我要给父母守孝,怕是走不脱的。”

见晏博文自有打算,张金宝也不好劝了,等进了城,官差又收了份红包,自押着那陆大勇回了衙门,他们便回了思荆园。

可谁也没有留意到,远远的,一直有个人在鬼鬼祟祟地盯着他们。

众人相见,道过一番辛苦。

章清亭拿了那封没有动过的素笺给晏博文,“朱夫人给你的,她瞧着倒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你不妨看看信上说了些什么。本来她还想将你母亲的首饰等遗物归还于你,可我不知你意下如何,没有应承。这儿还有块玉佩,你若是有事找她,可以凭此前去。”

晏博文道了谢,却没有收那玉佩,毕竟男女大防,他也不想惹出事来,请章清亭代为收着。现就拆开短笺,也不避她就展开来看。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二十个字一气呵成,略显潦草的字迹却透着一份急迫而真挚的心情。不得不说,朱氏确实是丰慧质兰心,一语中的,可那又有什么用?

晏博文苦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相煎,现在是晏博斋咄咄逼人,不肯相让,能让他怎么办?

章清亭瞧着也有些无奈,朱氏行事还是脱不出大家闺秀的矜持与庄重,她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就说明她肯定是知道这兄弟不和的。

还以为她能提供些更有用的东西,却是这样无关痛痒的一首诗。不过想想,作为她所处的地位,也确实无法做得更多了。不管她知道些什么,或是心里同情谁偏向谁,晏博斋现在就是她实打实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她再怎样也得维护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利益。

站在她的角度而言,肯定是希望晏博文能善罢甘休,最好远远地避开,让她的丈夫不至于出手的。可晏博斋硬要出手,她又能怎么办呢?

章清亭心中叹息,这就像她从前在南康国做大小姐,表面风光,可内里又如何,一样被礼数规矩束缚得死死的,再怎么有想法,陷在那样一个圈子里,又能有何作为?朱氏,亦是同理了。

只是现在,既然要追查下去,就得尽一切可能寻求任何可能有利的帮助。

章清亭琢磨了一下,“阿礼,既然你这位大嫂肯背着丈夫做此行径,说明她的心地还不错。她在晏府这么些年,和你大哥朝夕相处,不可能不知道一点情形。咱们若是能说服她,说不定能知道点有用的消息。”

晏博文摇了摇头,“算了,不要去为难她了。”他已经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不想再连累第二个了。

“大哥对你们也开始注意上了,我想我还是离开比较好一点。毕竟是我们的家事,没必要牵连你们。我已经找好了地方,就在父母陵墓不远的义庄里,我打算就在那儿租一间小屋,为父母守孝。那儿还有些担皇差的人,我大哥再如何胆大,也不方便在那里对我动手。”

“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那岂不是更加危险?”众人还待挽留,但晏博文却是去意已坚,“不仅我要离开,就是灵双我也不能带走。若是她跟在我身边,很容易就让人猜出底细。还请仲达你在绣坊里给她安排个活干,让她可以自食其力,那便是帮我天大的忙了。”

乔仲达想了想,“你要走也可以,但绝不能一个人走。一来要是万一出个什么事不妥,二来我们这边有什么事要找你也不方便。这样吧,我找几个机灵点的人跟在你左右。你自守你的孝,他们只不过是在附近出没,并不直接跟着你。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万一真有什么事,他们多少都会点拳脚功夫,就是打不过,跑回来通个风报个信总是成的。博文,你也不要推辞了。要不,你就是走了我们大伙儿也必不安心。”

晏博文觉得这倒也是个法子,便收拾了不多的行李,准备出城。

章清亭去拿了二百两银子给他,“这也是你该得的,从前在家里,马场里那么多事全靠你照应,我一直说要给大伙儿分钱也没有,这笔钱你先用着,等日后我手头宽裕了,再补给你。”

晏博文现在身上除了母亲那两件金首饰,确实别无长物,他这搬出去了要吃要喝,必须得有钱防身。

乔仲达又取了匹马,赠了把剑给他,“你一个单身,到底带着方便些。”

晏博文也不推辞了,当下就骑马仗剑,绝尘而去。方明珠瞧着,纵是再不舍,却也无可奈何了。

第389章 薄情

晏博文自到那义庄赁了房子住下,那儿的管事昨晚见过他,也知道他的身份,倒是不敢太过轻慢。

没两日,这儿又多出一家弟兄两个,扶着口棺材过来,说是寄灵,也在这儿租了房子住下,便是乔仲达派出的人了。彼此心里明白,只装作陌生人而已。

晏府。

晏博斋在当晚就接到下人的打探回来的消息,“二爷进京时曾遇到一伙人,其中还有官差。后来小的跟着去衙门打听了下,原来是一户姓方的人家,十几年前儿子被杀了,去寻尸骨的。后来他们回了乔家的庄园,没多久,二爷就自己一人出来,去了义庄租了房子住下,说是为老太爷和老夫人守孝。”

姓方?晏博斋皱眉思索良久,吩咐下去,“去查查那户方姓人家到底是什么案子,又怎么跟他们扯上关系的。”

“是。”那人领命下去,旁边有个心腹小厮觑着左右无人,上来私语,“老爷,送殡那日,奶娘说夫人曾经抱着小少爷请了一位也带孩子的夫人进内室换尿布。可那位夫人却是和乔二公子一同来的,好像和二爷也是一伙的。”

什么?晏博斋的脸色徒然一沉,大踏步就往卧室而去。

朱氏忙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消停了下来,专心给儿子治病。幸喜章清亭那个土方子极是有效,她和儿子喝了之后,感觉都微微地发出汗来,舒服不少。心中正自惦念着,不知晏博文收到她的信,可有些什么反应,却见相公满面怒容地冲了进来。

“相公…”朱氏正想上前请安,却被晏博斋一把从炕上揪了下来,嘿嘿冷笑,“你好,很好啊。”

朱氏吓坏了,“相公,你这是何出此言?你弄痛我了,快放开我。”

晏博斋反而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紧,现出青紫的痕迹,厉声喝问:“你还给我装糊涂,说,那天你跟乔仲达带来的女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朱氏一时语塞,怎么此事这么快就传到他的耳朵里了?不过为了打消丈夫的疑心,她实话实说了,“我是请那位夫人帮忙劝劝二爷的,毕竟你们是亲兄弟…”

“什么亲兄弟?”晏博斋气得脸色铁青,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没有兄弟,这个家,只有我,我一个人,那个人已经被逐出家门了,他再也回不来,回不来了。”

“可是相公。”朱氏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大胆进言,“二爷是您唯一的兄弟啊,您若是不认他,就是公公婆婆在天有灵…”

“不要你来提醒我。”晏博斋狠狠地把她用力往地下一掼,朱氏立即重重地摔了下去,顿时疼得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眼泪都下来了。

可这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却丝毫得不到人的怜惜,晏博斋反而指着她鼻子怒斥,“你最好记得,你是我的女人,就得听我的话,不要仗着你的娘家,就妄想干涉我,老老实实在家当好你的夫人,可比什么都强,我既然有这个本事娶你,也能让你过得生不如死。”

他发完了脾气,怒气冲冲地就要往外走,旁边贴身丫鬟见状这才敢上前来扶朱氏。

可冷不丁晏博斋停下了脚步,将那丫头拦住,捏着她的下巴,见生得白白净净,颇有几分姿色,当下冷笑,“今晚上,就由你来侍候爷。”

朱氏见他拦住那丫头时就猜着三分了,此时听他果真说出这样的话,心头更是难受,那泪珠儿似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滚滚而落。

年幼的儿子似是感知到娘亲的心意,早已从睡梦中吓醒过来,见爹如此的凶神恶煞,可怜的小家伙吓得哭都不敢哭出声来,此时见爹走了,方敢从床上爬起,呜咽着要找娘亲。

可一岁的孩子,路都走不稳,一个不慎就从床上滚下来,摔到床前踏脚上,咚的一声巨响,当下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

朱氏还以为晏博斋能停下,过来抱孩子一把,可他却恍若未闻,仍是拉着那丫鬟走了。

朱氏简直痛不欲生,丈夫如此薄情寡义,让她还有什么想头?抱着儿子直直地哭了一夜,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年关日渐近了,举国上下的百姓们都在为制造一片喜庆繁荣的景象作着努力。

小小的扎兰堡也不例外,有能力的家家户户都准备了鸡鸭鱼肉,剪窗花,贴对联,忙得不亦乐乎。可唯有一家,明明住的也不是太差的房子,但偌大的院子里却是冷冷清清。往年挂满了鱼肉的檐角,这会子却仍是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赵王氏抬头瞟一眼那特意修的方便晾东西的长檐,幽幽叹了口气。

自从小儿子家回来之后,她就闹起了病。总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不得劲,怏怏地成天都无精打采。不是在哪儿歪着,就在哪儿靠着,人眼看着就多出不少皱纹和白发。

起初赵老实还真以为她病了,几次三番要请大夫给她医治,又全给她堵了回来。手上正没钱呢,请了大夫来,哪什么付诊金?

时候一长,赵老实见最是性喜卖弄的老伴居然什么年也不办,心下渐渐悟出点道理来。暗想着大儿子走的时候,那么慎重地把房契交他手里,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心下是拿定了主意,说什么也不会把那些东西交出来。

家里存的黄豆高粱等粮食早给赵成栋那马厩尽数拖去吃光了,只剩下些磨好的面粉给老两口嚼用。都是过惯苦日子的人,只要有口吃的就行了,就是一日三餐的白面馒头,赵老实已经觉得很知足了。他也不多言语。就尽着自己家地里的一点小菜,和几只鸡蛋度日。

赵王氏初时还想着把家里的鸡拿去卖了换几个钱的,可赵老实手脚快了一步,全送张发财那儿去了。

赵王氏很是郁闷,人家现在又有店又有儿子那份子钱,干嘛还上赶着去给他们送礼?可到底这回是自己理亏,她也不敢太声张,只是嘀咕两句也就罢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赵成材分家之时,捐了两块地作族产,所以今年的族祭这一份子赵族长倒是给他们家免了,算是没逼得赵王氏露出马脚。

可自己关起门来混日子暂且倒也不难,可马上新年就要到了,总有些亲友得上门来走动走动。远的不说,就是自家闺女也得上门来拜年,到时总得给阿慈一个小红包吧?可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遮掩得住呢?

唉,赵王氏这些天可真真是愁死了。

这日正在屋中翻箱倒柜,想寻寻还没有放忘记的钱,可累了半天,一个铜子儿也没找着,颓然地坐下摆弄着空荡荡的钱匣子,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做的不过是无用功而已。家里的钱从来都是她收着,有几文再没人比她更清楚的了,哪里能放忘了?

无意中视线从铜镜上划过,赵王氏忧愁的眼睛里忽地被什么照亮了一下,自个儿头上那亮闪闪的是什么?

银子。

章清亭给她打的银首饰这不还好端端地戴上头上么?

可刚要拔下来,赵王氏的手就顿住了。统共就这么一套头面,天天都戴着的,若是当了,她还要不要出去见人的?

心下不禁嗔怪,你说那杀猪女,就不能对她大方点?多给她打几套?可…

赵王氏扪心自问,那丫头也算不错的了,瞧这么些闺女儿子,有没有一人能想着,或是有本事给她打件银首饰?没有还只有那个媳妇,惦记着给她打了一套。

瞧着镜子里的首饰,赵王氏不可避免地就想起了在小儿子家借钱的遭遇。柳芳就不必说了,那杨小桃全副的金头面,可花了她的老棺材本了,可上门去借十两银子,居然硬是给她听了那些混账话,这些没良心的。

赵王氏想着那日她们的嘴脸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好好的儿子,全给你们教坏了。

做母亲的心啊,总是不能接受自己孩子的一点缺陷,尤其还是那个她特别偏爱的孩子。就是不好,也是别人的不好,而不是自己儿子的。

正在这儿生着闷气,忽听门外传来动静,“赵叔,老赵叔,你在家么?”

呃,这声音怎么听起来挺耳熟的?赵王氏连忙整整衣襟出来瞧看。

却见赵老实已经先迎了出去开门,“来啦,来啦,哟,银宝,元宝你们怎么来了?”

大冬天的,张银宝和张元宝小哥俩仍是累得小脸通红,拿根扁担抬了一只超大的竹筐晃晃悠悠地进来,那竹筐把扁担都沉甸甸地压弯成个月牙儿,想是分量不轻。

“这是爹让给您们送来的,上头这些是您上回送来的鸡做的风鸡,我们留了一半,这一半爹说还给您。拿着请客待人,都要用到的。”

“下头是我们自家腌好的鱼肉,那边一包是用玉兰姐姐配的卤料做的卤菜,牛肉猪肉什么都有,切了热热就能吃了,都给您们尝尝哦,这儿还有半爿羊和一只狍子,这是二姐夫家送来的。今年哥和阿礼哥都不在,爹也没去打猎,所以比往年短了些,您别嫌弃。”

赵王氏躲在后头听得分明,原来是来送礼的,可他们怎么会这么好心?

第390章 您想干嘛

“这儿还有一包是些花生瓜子糖果点心,有些是买的,也有些是我们自己家炒的,还有些是从玉兰姐那儿拿的。她生意太忙,没空过来,就让我们先带了些来。还让带个话,说若是有什么不够的,再过去拿。”

小哥俩噼里啪啦,把东西一一拿出来放下,全都介绍了一通。

赵老实瞧着顿时摆满了八仙桌和椅子的东西,感受着前亲家的盛情厚意,手在衣襟上搓着,脸都红了,很是不好意思,“这…这真是太谢谢了,你们爹真是客气了。”

小哥俩呵呵一笑,“不用客气,爹也说谢谢您这些时天天给我们送鸡蛋送菜,赵大叔,那您忙,我们先走了啊。”

二人抽了扁担,挑着空筐转身就走。赵王氏在后头是越听脸越红,自己还以为别人有啥想法,却只是送些东西来而已,可是自己想太多了。

这…赵老实觉得应该有点表示,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人家送这么多东西来,可真是雪中送炭,救了大急了,可他本来就不善于应酬,也不知说什么好,更不知道自己家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倒是一直原本躲在后头听着的赵王氏出言应话了,“等等。”

现在家里的黄豆全给了赵成材喂马,老两口连豆腐豆浆都没得吃了。只赵王氏想到还有些东西勉强拿得出手,她快手快脚地翻出那赵成栋娶杨小桃时剩下的酒,看看只剩下三坛了,便捧了两坛赶出来,“这酒你们带回去吧,老赵,快去厨房,把那坛没动过的干净酱豆拿来。”

赵老实正要去拿东西,“不用客气。”小哥俩摇了摇头,礼貌地笑笑就跑了。

赵老实重重地瞧了老伴一眼,好不容易才憋出句话来,“你看看人家。”

可就这一语,便让赵王氏老脸有些挂不住了。张发财送来的这一筐东西,怕是要买也不止赵成材那点月钱了。起初还想着人家占了自己便宜,可现在呢?却是自己占了人家便宜了。

这门亲家,是自己从前极看不上眼的。可是现在呢?大过年的,还只有他们还惦记着自己。

将东西收拾了放好,赵王氏心里想想,还是把那两坛酒给绑上,又收拾了些干净的酱菜出来,交给赵老实,“等吃了晚饭,你给他们家送去吧,我顺道也去瞧瞧玉兰。”

让她去张家,她还是有点不自然。可若是趁天黑了悄悄摸摸去看看大闺女,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这也不是赵王氏怕什么,实在是自赵成材和章清亭和离之后,镇上对她多有风言风语。人人皆道是这个婆婆容不得人,一见儿子中了举,媳妇又生了个闺女,便逼得他们小夫妻和离,想让儿子另攀高枝。赵王氏就是再强势,也经不起众口铄金,她这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装病,也有些这方面的避讳。

知道老伴脸上抹不开,赵老实倒是随她去了,不过又到地窖里去挑了些水灵的萝卜白菜出来,装了一筐,预备晚上一起送去。

好不容易盼着天黑,赵王氏锁了门就出来了。蒙着大头巾,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免遇到熟人,就跟做贼似的。赵王氏心中真是憋屈可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些,说起来也算是自己咎由自取。

到了新胡同口,她怕给张家人瞧见,把头埋得更低,在张家门口快速地瞟了一眼,就一头冲进了隔壁方家里。

赵老实见老伴这样,很是摇头,自己赶着毛驴去给张家送东西了。他人老实,话也不多,就是道了谢,放下东西就回去了。

这头赵王氏进了屋,却跟出来泼水的田秀秀正好撞了个对脸。黑灯瞎火的,田秀秀愣了一下才认出她来,“哟,是婶子来了?快进屋吧,玉兰姐,你母亲来了。”

“是娘来了么?快进来。”赵玉兰正在里头算账,推开窗子招呼了一声。

赵王氏这还是头一回进赵玉兰在方家住的屋子,因想尽量的少给方家惹麻烦,赵玉兰和田秀秀只在方家一楼东厢里住了一间房。

和隔壁章清亭家格局一样,进门就是一条火炕,睡觉起居都在炕上,对面摆着箱笼柜子,放些衣裳杂物。因为赵玉兰做的是糕点生意,成天火不断,这间房特意选得离厨房近些,借那里的温度,省些炭火钱。

让了赵王氏上炕坐下,赵玉兰笑道:“娘,您先陪着阿慈玩会儿,我把今天的账厘清了再跟您说话,这都算一半了,要是重来又得费神。”

“你算你的,可别错了。”见女儿忙着正事,赵王氏也不打扰了,先跟外孙玩去。

田秀秀挑帘给赵王氏送了杯茶进来,自去洗漱了。

孙善慈已经两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见有人陪他玩儿,自是高兴的。这孩子年纪一大,眉眼长开,五官更像他爹孙俊良,却是没有一丝一毫孙俊良身上的刁滑邪恶之气,清澈的大眼睛里全是纯真与无邪,这孙俊良从前生得就还算不错,这脱去了那层匪气的小小人儿,也就算得上是个英俊小哥儿了。

赵王氏是越看越喜欢,逗着小外孙口齿不清地叫姥姥,一老一少玩得开心。

赵玉兰虽拨弄着算盘珠子,但也不时地抬头看一眼母亲和儿子,脸上尽是幸福与满足的笑意。

不多时,算清了账,数了钱也能对上,她这才伸个懒腰,“可累坏了行了,娘,您说吧,什么事?”

赵王氏瞧着女儿显得尖了些的下巴,有些心疼,“玉兰,你要挣钱,也得顾惜着自己身子,可别没日没夜地忙活,若是为了挣钱把身子累坏了,那也是不值得的。”

“我也是不是特别累,就是最近生意太好,所以才忙一些,张大叔他们都成天看着我呢,还不时来帮忙,累不着。”

赵王氏听得这话,心下更觉惭愧,自己家的闺女自己不说来帮忙,倒是让前媳妇家的人来帮忙,这可是哪门子话?

当下只得支吾着问了一句,“那…那你可得多谢谢人家。”

赵玉兰一笑,“我会的,娘,您今儿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知母莫若女。自从上回赵王氏因要娶杨小桃来打了她一顿,母女俩有好些时都没说过话了。赵玉兰知道她娘的这个倔脾气,若是自己不去主动找娘,她是一辈子断然不会再跟自己联系的。

赵玉兰一来是真忙,二来是生气于娘不分青红皂白就弄得哥嫂和离,所以这回说什么也不肯轻易低头。她原想着,就等到过年时去给娘拜年时再和解的,却没想到赵王氏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以赵王氏这个鸭子死了嘴巴还硬着的性子,若不是着实有什么事情,她是绝不会来先低这个头的。

被女儿道出来意的赵王氏颇有几分赧颜,她真是走投无路再来开这个口的,“玉兰啊,嗯…是这样的…”

“咳,娘您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说吧,干嘛这么吞吞吐吐的?咱母女俩还藏着掖着呢?”赵玉兰这些时离了哥嫂的保护,完全的独挑大梁,人也历练得越来越爽利了些,见着这样磨磨唧唧的就着急。

赵王氏是真不好意思开口,委婉地问了句,“你最近生意不错啊,那能挣多少钱呢?”

赵玉兰一愣,娘问这个是做什么?她老老实实地答道:“除去请人和那些原料炭火钱,大概一月也能挣到一二两银子。这个月不止,连上正月一起,我估摸着怎么也能挣出七八两吧,娘,您想干嘛?”

“我能想干嘛。”赵王氏说完这话,心里忽地觉得这也是个好主意呀,若是女儿这生意能做大,她就是卖了首饰来入股也不错,多少有点收益,比成天在家坐吃山空要强便问道:“若是娘出钱跟你合伙,把买卖做大,行么?”

赵玉兰噗哧笑了,“娘,您可就别逗我了,这糕点生意虽好,毕竟是些零嘴,吃着玩儿的,哪能真指望这个赚大钱?再说了,咱们扎兰堡就这么点子大,撑死了做到头也就不过十两银子的生意,还得赶上过年过节。我做这生意,还是搭了方家的光,位置好,房租什么的都没给我算钱,要是真自己出去做,那才亏得连裤子都没得穿了,您就是愿意给钱我,我还不收呢。”

“这样啊。”赵王氏顿时泄了气,却还是勉强给女儿鼓了个劲,“你能每月挣上一二两已经不错了,从前咱家种地才挣多少?知足吧。”

“现在可不能跟从前比了。”赵玉兰说起正事,眼中神采奕奕,“娘,您还不知道吧?小蝶在永和镇那儿的生意可越做越大了,那儿地方大,来往的人又多,听她说,有时生意好,一天就能收进好几百的银子呢,要是我啥时能在那儿开个店就好了。”

赵王氏一惊,“什么?你不说在这儿都不好做么?要上了那儿,房租不得更贵?你可别太想一口吃个胖子了。”

第391章 不认得

赵玉兰笑得自信,“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打算着呀,等明年开了春,就开个小饭馆,那个来钱可快得多了,也许再过个三五年,我就能上永和镇开店了呢?”

赵王氏诧异了,觉得有些不认识自己女儿了。什么时候,她家那个总是唯唯诺诺,躲在人后的大丫头居然变得这样的雄心壮志?

“玉兰你…你还真敢干?”

“那可不?哥给了我一百两,我这几年自己也零零碎碎攒了好几十两了,从前嫂子也给了不少值钱首饰什么的,到时福生…”

赵玉兰一时说漏了嘴,脸有些红,却仍是低头微笑着说了下去,“他让秀秀跟我说,他也攒了一点,先尽着给我使,把事情做起来。就是我生意不济,他那儿还能打铁呢,大伙儿饭总是有得吃的。”

都考虑得这么周详,想来是早就计划好了。赵王氏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了,她也没做过生意,插不上多少话,只能说:“那你可得…小心着点。”

“我知道。”赵玉兰面上多了一层沉稳之色,“娘您放心,我这些钱可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才舍不得乱花呢。”

赵王氏听着这话,心下叹息,若是成栋能有这一半懂事,她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为难的境地了。

事已至此,赵王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直接就张了口,“玉兰,娘今儿来,是有件事想求你。”

“娘,您可快别说这话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吧?”